谭新阳
赣南有一习俗,盛行立夏吃田螺。客家人管“吃喝”叫“食”,吃饭叫食饭,喝酒叫食酒,吃田螺叫食田螺。食田螺主要有两种方式:炒田螺、红烧田螺。
三十年前,我在坞埠教书时,干过一件记忆犹新的事——炒田螺。那时的夏天傍晚,时光多在坞埠河里度过。同事有鸳鸯箫,我那时便学会了吹箫。吹着吹着月亮便出来了,热气渐渐散了,我们倦了,回到宿舍也饿了,便有了炒田螺的冲动。备好生姜、蒜苗、紫苏、花椒、白干、酱油、田螺肉、酒浸红辣椒,我做了一回厨师。此前看过母亲炒这道菜,都是用大火爆炒,我也学着这样做,然后,一把把佐料放入锅中翻炒、焖煮。不久,整栋楼都飘着香气。那次的炒田螺特别有味,大家都吃得开心,连汁也舔干了。我知道,味是功臣;味,可以抵达记忆深处,可以打开思想和情感的大门。任何事做到特别有味,便上升到一种境界。
小时捕鱼,多轻视鳑鲏、螃蟹、田螺这样的食料,偶尔也会捕获,尤其是稻田里肥美的田螺,沟渠、池塘、河滩也散有,但石螺居多,都瘦小难看。有一种花螺,花纹甚是好看,却从不弄来吃,女孩喜欢用它的壳串成饰品,缀在身上,宛若仙女。夏天晚上,燃着松枝到水田、沟渠里捕鱼,有时硕大的田螺明目张胆地把触角和身子伸出来,显得十分慵懒,被捕获后才慌慌张张地把触角和身子缩回去,然后紧锁“大门”;匆忙中有时把“门”也关歪了,这情形看了让人觉得好笑。每次池塘干涸后,可以用箕畚去捞田螺,这时的田螺置入木盆静养五六天后,适合红烧。
二十多年前我去鹰潭梅树园做客,在那里吃到了客家红烧田螺。那次,上午游龙虎山、荡泸溪河、看悬棺、赏天师府,下午回来便吃红烧田螺。毛泽东曾写过诗,其中有“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的句子,便关联鹰潭余江区钉螺与血吸虫的事,当然这“小虫”早被消灭了,但那次看到田螺,我还是有点恐慌。然而大家嗦嗦嘬嘬不停地吃,瓷盆里田螺眼见少了,我也开始用牙签挑来吃,越吃越有味,但我嘴笨,看其他人桌上螺壳堆如小山,便羡恨交加。我觉得,美景与美食叠加在一起,便恍若仙境。那一次,我仿佛做了回神仙。
此后,一度想考究古人如何做红烧田螺,但查遍诸如北魏崔浩《食经》,南宋林洪《山家清供》,明高濂《饮馔服食笺》,清曹寅《居常饮馔录》、朱彝尊《食宪鸿秘》、李渔《闲情偶寄》、袁枚《随园食单》等文人食谱,都没有记录。汪曾祺《四方食事》里有文字:“螺蛳处处有之。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拉喀拉地响。”汪曾祺是高邮人,可见高邮与客家人都盛行食螺。传说唐寅替人开过药方:“尖尖宝塔五六层,和尚出门慢步行。一把圆扇半遮面,听见人来就关门。”这药便是田螺。唐寅系苏州人,距高邮不远,可见江苏人对田螺的食性与药性十分清楚。南朝陶弘景说,田螺“煮汁疗热,醒酒,止渴”。唐人孟诜、张鼎《食疗本草》也说:“汁饮疗热、醒酒、压丹石。不可常食。”明代《滇南本草》写道:“治单腹胀疼,良效。”李时珍《本草纲目》也说:“利湿热,治黄疸。”归有光在《先妣事略》中有写其母“吞螺少妊”的文字。由此可见,历代官民熟知田螺的食性与药性。
古人写田螺的诗文不少,我比较推崇彭孙贻的一首绝句:“蜗角身名异,蛾眉身态无。自怜田野质,谁复问泥涂。”彭孙贻系明末贡生,浙江海盐人,博闻有才辩。彭孙贻布衣蔬食,终身不仕,他喜欢做一枚行走在田野、泥涂里的螺。《搜神后记》里有位田螺姑娘——白水素女,她勤劳善良,内外俱美。在我的家乡也有螺蟹竞斗的传说:螃蟹邀约田螺爬山比赛,自然是螃蟹很快到了山顶,螃蟹便说田螺到太阳下山也难爬上山,最后它们还比谁下山快,殊不知田螺紧闭门户,一个滚便下了山,得了第一。这些有关田螺的故事,无不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情愫。
客家红烧田螺,先把带壳的螺倒入锅里爆炒,然后把老姜、桂皮、花椒、八角、干辣椒一起翻炒,再倒入白干、生抽,最后放入清水、蒜苗焖煮,起锅前再放紫苏。红烧田螺的精华在汁,汁入唇齿,简直让人销魂。三五之夜,闲暇之日,几位好友,在庭院枇杷树下红烧田螺,酌小酒,话桑麻,别有一番情调。王干在《人间食单》里说“吃螺蛳大约分三个境界”,第三境界就是不用手,用筷子搛到嘴里,肉吸进了,螺壳吐出,说这是“舌尖上的舞蹈”;我认为不管哪种吃法,身心愉悦、物我两忘,就是最好的。
前些天,忽然有些思念故乡,便买了红烧田螺,与妻子慢慢地吃,吃得满脸流汗,舌头泛麻,桌上乱成小山,不觉想起南宋词人方岳《浣溪沙·赵阁学饷蝤蛑酒春螺》一词来:
半壳含潮带靥香。双螯嚼雪迸脐黄。芦花洲渚夜来霜。
短棹秋江清到底,长头春瓮醉为乡。风流不枉与诗尝。
眼前有酒,有春螺,有清江,也有詩,只是没有青蟹,没有短棹与染霜的芦花罢了。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