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远房表妹小敏见到我,总会说一句:“表姨的一份白菜,改变了我的命运。”她说的表姨,是指我妈妈。
那年,中秋刚过,秋老虎余威尚在,热得人坐卧不安,一向不怎么进城的小孃孃,也就是小敏的妈妈进城来了。小孃孃是外婆姐姐的女儿,早年嫁给乡下一户人家,因为其貌不扬且善良老实,家里家外都受欺负,日子过得异常紧巴。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是不会上街来的。小孃孃坐定之后,我妈妈问她来做啥?小孃孃举目望了望我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时,我家四口挤在13平方米的房间里。这逼仄凌乱的破家,显然承受不起小孃孃面对的难题。虽然这些城里亲戚在遥远的乡下是她想象的希望,她甚至很执拗地相信,我们偶尔去她的小院吃顿饭,可以让她少受乡邻的欺负。但真正在现实面前,她心里却十分清晰。她知道表姐帮不了什么,说出来还添堵和让人瞧不起。于是坚决不说,問来问去,都只说是想来看看我们。
妈妈知道她的性格,于是就不再多问,开始张罗饭菜。那时买菜需等单日逢场,那天是双日,而且也临近中午,家里只有一颗白菜和几根萝卜。看着这两种菜,小孃孃咕嘟地吞了一口清水——这是她在家里天天吃、顿顿吃,有时米不够还当成饭吃的东西。
母亲先用高压锅煮萝卜饭,只见她把萝卜切成丝,再切几小片腊肉,和米一道下入锅中,不一会儿,高压锅的气阀就冒出阵阵香气。
白菜做的是醋溜味,把白菜切碎下锅炒熟,勾入老抽和香醋拌的水淀粉,再撒上一点葱花,一份光鲜亮丽的醋溜白菜,就起锅了。再从泡菜坛里捞出一根萝卜,切片浇上红油和味精,一顿穷人家简单但不失礼数的招待饭就完成了。
小孃孃扒着萝卜饭,嚼着酸萝卜和白菜,对妈妈的手艺赞不绝口,特别是对醋溜白菜,连汤汁都拌了米饭吞下肚去,啧啧称奇。她说:“这白菜怎么跟我平时吃的不一样?我平时一吃白菜,甚至一想到它,口里就冒酸水!”
我妈就把自己的做法,给她详细讲了一遍。听得她大喊学不会!这份白菜让小孃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发现,仅仅是一份白菜,在不同的人手下也会有天大的差别,她由此下定了之前一直下不了的决心。
事隔多年,听小敏表妹说,那年,她妈妈进城来,是想为她借学费,她考上了一所职业高中,据说毕业后可以进城工作。母亲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进城找了她能想到的所有亲戚,但显然谁家都没能力帮得了她。就在她已决定放弃的时候,在我家里吃了那份白菜后,决定卖掉三间正房和院坝。她说:“白菜进城都不一样,何况我的女儿!”小敏也因此没有像她妈妈一样,在18岁就结婚,而是去学了三年酒店管理。之后她去成都上了几年班,认识了一个年轻厨师,两个人一起开了家小餐馆,虽然日子过得平凡,但比其他姐妹要好很多。她想接妈妈进城,但妈妈含笑不应,只希望她能把当初卖掉的房子赎回来。她照办了,让妈妈非常高兴。
她们一家,至今都爱吃醋溜白菜。
(沈诚荐自《时代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