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筠
上学后,我的世界就开始两种语言并行:乡语,是实实在在的眼前生活,衣食住行,桃李杏枣,稻麦豆菽;普通话,则是心向往之的書中世界,天涯海角,古往今来,圣人贤士。
生活里,拿腔作势憋着一口普通话的孩子,总能惹出哄笑。也无他意,只是当所有人都是方言土话,同样的言谈举止,偏偏有人把书中语搬进了生活,真是个美丽又好笑的“错误”。当然,讲台上,一个满口用方言传道解惑的老师,课后也一样没少被学生取笑。
总之,生活就该是乡土言辞,读书就该是“文明”谈吐。弄错了,混淆了,颠倒了,都是笑话。
有一段时间,老师抱来一沓方格本,要求学生照着板书抄写。后来才得知,这是派发下来的“扫盲”任务。那时,家乡不识字的已经多是老人了。农务在身,儿孙缠膝,“扫盲识字”全由读书娃代劳。有意思的是,那帮孩童长大后,一部分考学远走,拾起了普通话,阔别乡语;一部分守土故乡,捡起了乡语,彻底告别了普通话。
中学时期,我已负笈他乡。我极少吐露自己的乡语,一来是周围没有同乡人,二来是承袭了年幼时修炼而成的技能,绝不错乱混淆语境。此外,在最初的浅陋见识里,乡语土话,多少意味着一种窘迫与落后,我误把自己的自卑,错怪是乡语强加给我的不幸。事实上,语言不分贵贱,语言的丛林,都是文化的沃壤。
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乡语开始说得蹩脚而生硬。弟弟直接责备:“兄弟姊妹聊天,不说乡语,反倒说普通话,真是要多遥远有多遥远,要多生疏有多生疏。”
乡语,是一方水土的气质,一群人共用一方乡语,也就有了同一种气质。
当背井离乡的我,转过身来,才发现自己依然是故土中的一员。我们心领神会,我们心照不宣,不论如今我们身在何种语言环境。突然,就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所有的乡语,一下子喜爱起来,一下子好像全都懂了……
方言乡语是游子的巢,飞鸟识巢,游子如归。
(风玲荐自《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