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杨家老四是我们大院的农艺家。他来者不拒,逮着什么种子就撒什么种子,然后等着它们随意地开花,把他家门前不大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的。他爸嫌他花种得太多了,便对他说:“糖吃多了不甜,花养多了不香。你把你的这些宝贝拾掇拾掇,拣点儿好看的种种,剩下的都给我拔了。”
高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刚过了清明,他还真把这些宝贝拔得干干净净,随后扛回来一棵长得不矮的小树。这棵树虽然小,但他一个人根本扛不动,是钟家的大女儿和他一起扛回来的。
一开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棵小树上了。我们大院里的树不少,但没有这种树。大家都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树,他一脸汗珠地告诉大家是桂树。但是,钟家两口子老眼毒辣,见微知著,看出了端倪。自家的大女儿肯定和杨家老四好上了。否则,这样一棵树,那么远的道儿,她是不会和人家一起去抬的。不过,钟家两口子暗中观察,不动声色,心里有数就是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宝贝闺女是个顺毛驴,戗毛是理不顺的。
钟家大闺女叫钟锦钰,我们大院里的孩子都叫她金鱼。上了高中之后,她戴上一副近视眼镜,我们就都管她叫龙睛鱼。在钟家的三个孩子里,她不是最聪明的,却是学习最用功的,一门心思想上大学。她和杨家老四是怎么好上的?听说她先喜欢上了杨家老四种的花,然后喜欢上了人,算是典型的爱屋及乌吧。
后来,我知道了,杨家老四之所以把以前种的那些花都拔了,改成种桂树,是因为听了龙睛鱼的话。龙睛鱼说:“花和树,树更好,树又高又大,开一树的花又多又香。你种的那些花都是草本的,每年都得种一次。树就不用了,种活了它,命比花的长多了,每年都会开花。”杨家老四觉得这话有理,但不知道该种什么树,龙睛鱼便提议种桂树。
杨家老四喜欢农艺,爱钻研这门学问。他把原来种花的土全部换了。我问过他为什么非得换土,他说:“花草树木对生长的土壤需求不一样,就像不同的人对生活的需求不一样,有人喜欢吃甜的,有人喜欢吃酸的。树和人是一样的。听说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句话吧?”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冬天来临之前,我见他用黄色草绳从树的根部一直包到树干中间。我帮他忙活的时候,他对我说:“桂树是南方的树,娇气,怕冷。你帮我看着点儿,别让那帮孩子把草绳给掰走了。”
杨家老四种上这棵桂树的第二年秋天,桂花就开满了树。桂花不大,米粒一般小,金黄色一片,缀满枝头。一粒一粒的小花本不起眼,但聚集成阵,花香就像攥紧的拳头一样,击打出来是那样有力。浓浓的花香像长了翅膀,飞遍我们大院,比春天开的丁香还要香,还要好闻。
这棵桂树,给我们大院庸常的日子带来了新奇的欢乐。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的心思都集中在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棵桂树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就在桂树一天天长大的同时,杨家老四和钟家大闺女的感情,也一天天在长呢。桂花开满树的时候,他们的感情也悄悄地开着花、喷着香呢。
这一切是瞒不过钟、杨两家老人的眼睛的。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这种年龄的男女常在一起的结果,就像树到了季节要开花,哪有不让树开花的道理?钟家两口子都是中学老师,看杨家老四爱学习、爱钻研,当然喜欢这样的好孩子。杨家看钟家是诗书之家,钟家大闺女性格文文静静的,长得又白白净净的,自然更是喜欢。因此,他们两家都悄悄默许,对这段感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年秋天,我们大院弥漫着桂花浓郁的香气。桂花飘落的时候,制作糖桂花是我们大院“开天辟地”的大事。大家都很好奇,我们一帮孩子更是一早跑过去看。做糖桂花的主角是钟家太太,杨家大婶在一旁当帮手。桂花早就在杨家的窗台上晾干了,杨家大婶早就备好了红枣、蜂蜜和白糖。钟家太太从家里拿来了米酒和桂圆,然后教杨家大婶怎么样一层层地将这些东西放进盛满水的铁锅里,将它们煮开,熬成黏稠状。最后,钟家太太放了一点点盐,糖桂花就算做成了——做法并不复杂,跟我们熬粥差不多。糖桂花闻起来真的很香,尝一口,甜里面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是糖的甜无法比拟的。
桂花第二次开放的时候,杨家老四和钟家的龙睛鱼都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杨家老四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龙睛鱼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仿佛人只要一上大学,就跟鲤鱼跳过龙门一样,立刻长大了,恋爱更成了名正言顺的事情,想怎么爱就怎么爱。杨家老四和钟家龙睛鱼可以双飞蝶一般,明目张胆地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出入我们大院了。
每个星期天从学校回到我们大院,杨家老四和钟家龙睛鱼,都会一起侍弄给他们带来感情和好运的桂树。每年暑假他们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日子,他们两个还会在树上系上一根红丝绳,作为还愿和感谢的表示。每年秋天桂花开放的时候,钟、杨两家都会聚在一起,做糖桂花,然后给全院每家送一小碗,这成了我们大院的保留节目。
不记得从哪年的秋天开始,这个保留节目消失了。起初,大家并没有在意,因为开始的几年秋天,只是钟家不再来杨家煮糖桂花了,杨家大婶还会煮,而且照样把煮好的糖桂花给每家送一小碗。忽然,有一年的秋天,大家没有等来糖桂花,心里闪了一下,有些空落落的,才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糖桂花和我们告别的具体日子,应该是在钟家大姐龙睛鱼大学毕业,和同班那个印尼华侨结婚之后。听杨家小六子说,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祸根。大学毕业,龙睛鱼被分配到北京一家航天科研所工作,杨家老四被分配到黑龙江研究马铃薯退化问题。这是导致两个人最终分手的最重要原因。当年,龙睛鱼希望老四能够留在北京,但老四坚决要去黑龙江,他毕业实习就在黑龙江,对马铃薯退化的研究产生了兴趣。那时候,马铃薯退化在中国是件大事,是重要的研究项目,为此从北京调去了好几位老科学家,他正好想跟老科学家们学点儿“真经”。
不管怎么说,本来挺好的一对儿,就因为这个退化的土豆,便“孔雀东南飞”了,我们大院的街坊都替他们惋惜。
杨家老四去了黑龙江,他家门前的那棵桂树没人照料,开始还行,几年之后,开春后没有人施肥剪枝,入冬前又没有人用草绳包好保温,树渐渐凋零了。秋天来的时候,开的花稀疏零落,全院飘香的盛景再不存在了。
我临去北大荒那年的夏天,望着这棵失去元气的桂树,想起老四和龙睛鱼,心里十分感慨。老四大学毕业到黑龙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日子过得飞快,我都二十岁了,老四都往三十岁上奔了。听小六子说,他哥哥一直没有结婚,可人家龙睛鱼都有两个孩子了。我在北大荒待了六年之后,重回北京,再到我们大院的时候,钟家早就搬走了,杨家还住在老房子里,只是门前的那棵桂树不见了,听说杨家老四还一直单着。
自那以后,我有好多年没再回过大院了。去年春天,听说大院就要拆迁了,我便回大院看看。没有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小六子。他告诉我,他哥哥老四二十多年前就被调回中国农业大学教书了。他研究的马铃薯退化问题,有了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的奖励。不管怎么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为老四高兴。
一天,我让小六子带路,找了一趟杨家老四。如果不是小六子领着我进老四的家门,向我们彼此介绍,我们真的都不敢相认了。我们都老了。他身边站着一位女士,年龄也不小了。不用说,她是龙睛鱼的取代者。
都说往事如梦如烟。但是,再怎么如梦如烟,小时候的事、年轻时候的事,还是很难忘记的。坐稳之后,没等我开口,老四便先对我说:“我听我家六子说了,你关心的不是我,而是钟家的钟锦钰,我就先告诉你,省得你惦记。我从黑龙江回北京后,她确实找过我一次。那时候,她已经离婚好多年了,两个孩子都被前夫带到国外去了。不知道她从哪儿听到了我回北京的消息。当然,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听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希望能破镜重圆。那时候,我刚到北京,还没房子住,暂时住在学校的招待所呢。下班之后,我就带着她到了招待所,见了她。”说着,他指了指坐在身边的老伴。他和他的老伴都笑了。
在来的路上,小六子告诉我了,这位女士是他哥当年在黑龙江研究土豆时的助手。两个人一起从黑龙江被调到北京,他们在离开黑龙江的时候结了婚——龙睛鱼差了一步。人生有些事情,失之毫厘就往往会相差千里,和农耕稼穑一样,错过了季节,不是不可以补种,但补种也需要恰到好处的时间。
我想既然龙睛鱼曾经找过杨家老四,两个人应该有联系,便问老四:“她现在住在哪里?”
老四摆摆手说:“她得了癌症,已经去世四五年了。”
我心里一惊,在我的印象中,龙睛鱼还是和杨家老四恋爱时的样子,是她和杨家老四一起抬着那株桂树时一脸汗珠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杨家老四和他老伴送我。老两口身体硬朗,晚年幸福。我不由得想起龙睛鱼:如果当初她和杨家老四在一起,或许不至于得这个病,起码还可以活到现在,那么站在老四身旁的这个女人,就应该是她了。人这一辈子,真是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
送到楼下,我才注意到他家楼前种的是一片桂树。刚才来的时候,我光顾着上楼了,没有看到这一片桂树。我笑着对他说:“我认得出来,你是相中了这片桂树,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吧?”
他笑着说:“巧合,完全是巧合。”
我笑他:“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他说:“真的是巧合。如果我真相中了桂树,也会选当年种在咱们大院里的桂树。那是早桂,开花早,开花多,开花香;不会是这种,这种是迟桂花,开花不行,又开得晚。”
(大浪淘沙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我们的老院》一书,本刊节选,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