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咏叹

梁爽

若要了解一个人，除了去看他的书柜，就是去看他的冰箱。前者，是精神世界；后者，还是精神世界。因为冰箱里面装什么，装多少，怎么装，大多是由精神世界决定的。

于我，有一台松松快快的大冰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最完美的状态，是只存两三天内想吃的东西。这首先需要明确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其次是确保三两天内能吃上、吃完；最重要的，是口腹的欲念相对稳定，上一秒想吃青椒、香菜、八爪鱼，到了饭点儿不会变。以上都不是容易的事。

我妈就常常不知道吃什么，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买了没空吃，等有空了又突然想吃别的。所以每逢前来“视察”，打开我的冰箱，她总有一种想把它塞满的冲动，觉得我这日子过得不像话。我也总是严词拒绝，好不容易吃空了些，真不能再装了。等一盒酸豆角、两罐炸酱被放进去，招待我的除了一桌好饭，还有一句“早知冰箱总空着，你不如买台小的”。

浪费吗？不浪费，小了就挤了，大的才有空间感。就比如画画吧，总得有点儿留白。就比如写东西吧，总得起来喝口水，上一回洗手间，再回来坐下。就算不画不写，只以肉身行走坐卧，也难以想象七窍壅塞，内脏之间没有空隙。冰箱亦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腔体——缝隙，很重要；流通，很重要。它是消除一切焦虑的前提。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周的智慧，流传下来，常常被误解。费这么多笔墨讲一个故事，真不是为了教人解牛，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机会解牛。那是要干吗？当然是传授养生之道，消除内心焦虑，让人一辈子活得自在顺畅。

旧时北方寒冷的冬季，大人们常把需要冷藏的吃食直接挂在窗外。大自然成了天然的冰箱。只要窗把手还受得住，只要窗檐下还有一丝空地儿，就会被榨干用净——一日比一日薄得透亮的塑料袋，显出里面支棱的排骨或带鱼尖尖的嘴，或者奶油冰棍儿包装纸的锯齿边缘。

时至今日，冰箱依然保留了某种展示的属性。就像有些人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冰箱贴，有些人干脆拿冰箱当留言板，上面用磁石贴着一个新学的食谱、一个总也勾不完的待办清单、一张写着“我爱你”或者“缴电费”的便条，或是一张诗笺——“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这大概是一种把书柜搬到冰箱上的行为。当然，如果这么写了，这几样东西最好打开冰箱门就能看到。

机器按程序工作，唯有人类的想法每每不循常理，偶尔妙不可言。1948年，美国记者阿特·布赫瓦尔德前往巴黎拜访海明威，同行的一位朋友认真请教：“如果想成为作家，需要做什么？”海明威回答：“首先，你得给冰箱除霜。”这真正是一个好活计，令人冷静。写不出来别硬写，读不下去就放下，且松松快快过一过生活。

“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什么好吃的、好看的，不必尽数收入囊中。人间不是宝绘堂，还是掂量着办，负担最小而满足感放大。每当想到，仅仅是打开冰箱门，我召唤出的光就比18世纪大多数家庭享受到的总量还多，我的快乐也随之变亮。

（凤楼春摘自微信公众号“大城小事city and life”，邱 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