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伊恩·麦克尤恩
彼得早上醒来后,总是闭着眼睛,直到回答了两个问题之后才睁开双眼。这两个问题总是按照同样的顺序摆在他面前。第一个问题:我是谁?哦,对,彼得,年龄十岁半。然后,第二个问题又来了:今天是星期几?那么,他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像一座大山一样实实在在、不可改变的事实:星期二,还得去上学。
真是太残酷了,他要把自己暖和而且困乏的身体拖出被窝,摸索着穿上衣服——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哆嗦着走去车站。有时候在他看来,他这辈子做过和将要做的事,只是醒来,起床,去上学。所有人——包括大人——都得在冬天早上天麻麻亮时起床,要是他们都赞成停下来该有多好,那么他就可以停下来了。可是地球照常转下去,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周而复始,每个人都照样得起床。
厨房有点儿像从他的床铺到外面广阔世界之间的中途客栈。这里空气凝滞,有烤面包片的烟、水壶的蒸汽和火腿味。这儿暖和,几乎跟床上一样暖和,可是不如那里平静,耳畔尽是伪装成问话的责备。
“谁喂的猫?”
“你什么时候回来?”
“谁拿了我的公文包?”
随着时间一分钟又一分钟地过去,混乱程度又加剧了。家里四个人前后左右地跑,拿着脏盘子和燕麦片盒,不时撞在一起,而且总有人在嘟囔:“我要晚了,我要晚了!”
然而,家里的第五位成员从不慌张,对这番忙乱也视而不见。他卧在暖气片上方的一块搁板上,半闭着眼睛,偶尔还会打个哈欠——那是个让人忌妒的大哈欠,嘴巴张得让人能看到他干净的粉红色舌头。然后,他舒服地打一个战,从胡子传到尾巴:猫儿威廉准备开始度过这一天了。
彼得抓过书包,在跑出家门前最后扫一眼时,看到的总是威廉。他头枕在一只爪子上,另一只爪子随意地垂在搁板边上,在升腾的温暖空气中一探一探的。现在,滑稽的人类快走了,猫可以打上几个小时的盹儿。彼得迈出家门,走进寒冷刺骨的北风中,想起这只打盹儿的猫,感到很忌妒。
威廉的岁数比彼得和凯特的年龄加起来都大——十七岁。还是只小猫时,他就认识他们的妈妈维奥拉·福琼了。他跟着她去上了大学,五年后又出席了她的婚宴。他不出声地观察着福琼夫妻生活中的一切悲伤和欢乐。这对父母还是狂野的小两口,住一个单间时,他就了解他们。现在他们没那么狂野了,住在他们三居室的房子里。猫儿威廉也没那么狂野了,他不再把老鼠和小鸟带回家放在不知感激的人类面前。他满十四岁后不久,就不再打架,也不再自豪地捍卫自己的地盘。很快,邻居家的公猫占据了整个院子。
对自己不再充满力量的事实,猫儿威廉肯定也感到难过。他不再跟别的猫待在一起,而是独自蹲坐在厨房里,回忆,沉思。有时候你一坐下,他就会过来找你,跳上你的膝盖蹲坐在那儿。接着他有可能抬起头,凝视着你的眼睛,“喵”地叫一声。只是叫了一声,你就知道他在跟你说一句重要而且有智慧的话,只是你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其中的奥义。
冬日的下午,彼得最喜欢做的,莫过于躺在客厅里的壁炉前面,在猫儿威廉旁边,把脸贴近猫的脸。他一走近那只猫,深沉的、隆隆作响的呼噜声就会响起,那声音是如此低沉有力,地板也随之颤动。彼得知道,猫是欢迎他的。
就在这样一个傍晚,刚好是星期二四点钟,天色已在变暗,窗帘被拉上了,灯也被打开了,彼得舒服地躺在地毯上紧挨着威廉,炉火正旺,火苗卷着一根粗大的榆树木柴。彼得用手指轻轻地在威廉胸口的短毛中间搔动时,呼噜声更大了,大得让这只老猫的每根骨头都咔嗒作响。这时,威廉把一只爪子伸向彼得的手指,想把手指往高处拉,彼得由着他牵拉自己的手。
“你想让我搔你的下巴?”彼得低声说。可是不对,这只猫想让他碰的是喉咙根部。彼得感觉那里有个硬硬的东西,碰到时,它会往两边移动。为了看仔细一些,彼得用肘部撑起身子。一开始,他以为看到的是一件饰物,一块小小的银牌子。他捅捅这样东西,盯着它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块被磨得溜光的骨头,呈椭圆形,中间被磨平了,最古怪的是,它贴在猫儿威廉的皮肤上。彼得用食指和拇指捏着这块骨头,顺手拉了一下,猫儿的呼噜声更大了。彼得再往下拉,这次,他感到拉动了。
他用指尖分开软毛,低头往软毛中间看,他看到这只猫的皮肤上开了个小口子,就好像他手里捏着的是拉链柄。他又拉,这时猫肚子上出现一道黑色开口。威廉的呼噜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彼得想:也许我能看到他的心脏跳动。有只爪子又轻轻地推他的手指,猫儿威廉想让他继续。他也这样做了。他把这只猫从头到尾全拉开了。这时猫的身子里有了动静,从软毛中间的口子里,透出一道粉红色的光亮,并且越来越亮。突然,那光亮从猫儿威廉身体里爬了出来——它由粉红色和紫色光安静、优雅、弯曲有致地裹在一起。
“你肯定是威廉的灵魂。”彼得大声说,“要么你是鬼?”
那团光亮没发出声音,但是他听懂了。他好像要说——并非真的吐出话语——“灵魂和鬼,都是,而且远不止如此。”
完全从猫身子里出来后——猫还仰卧在壁炉前面——猫的灵魂飘到空中,飞到彼得的肩膀那里停住了。彼得感到那个灵魂的光照在他脸上,然后到了他的脑袋后边,看不到了。他感觉那个灵魂碰了一下他的脖子,一波温暖的震颤感掠过他的背部。猫的灵魂抓住他脊柱顶端的一个圆形把手之类的东西往下拉,一直顺着他的背部拉下来。全身都被打开后,彼得感觉屋里的冷空气侵扰了他体内的暖意。
爬出自己的身体后——这感觉古怪至极,彼得看到自己的光亮,是紫色加白色的。两个灵魂面对面地悬浮在空中。这时彼得突然知道自己想干吗,必须干吗了。他飘向猫儿威廉的身体,停在空中。那个躯体还开着口,就像一扇门,看着很诱人,让人很想试一试。他降下来,走了进去。把自己装扮成一只猫多棒啊!他抬眼看过去,看到猫儿威廉的灵魂飞入了男孩彼得的身体。
彼得用爪子把身体上的开口拉上,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用四只软软的白色爪子走路,多过瘾啊。他能看到自己的猫须从脸边支棱开去,也感觉到自己的尾巴在身后卷着。他走路时脚步很轻,他的软毛就像最舒服的旧套头羊毛衫。随着他当猫越当越快活,他心花怒放,喉咙深处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居然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彼得在发出呼噜声。他是猫儿彼得,在那边的是男孩威廉。
那个男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句话也没跟脚边那只猫说,就快步走出客厅。
“妈,”彼得听到他以前的身体在厨房里说,“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那天晚上,彼得心里太不平静,太激动了,猫性太足,睡不着。快到十点钟时,他从猫洞溜了出去。凛冽的夜风刮不透他厚厚的软毛外衣,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墙那儿。墙耸立在他面前,可是他动作优美地轻轻一跃就上去了。他在巡视他的领地,查看黑暗的角落,感受吹在他猫须上的夜间空气的每一丝颤动。午夜时分,彼得看见一只狐狸从院子里的小路走来,在垃圾桶里翻拣,他自己却是隐身的,这感觉多么惬意啊。
之后不久,他在温室那边的高墙上巡行时,跟另外一只猫狭路相逢。这个闯入者浑身都是黑的,所以彼得没能早点儿看到他。他就是邻居家那只公猫,一只健壮的家伙,块头几乎是彼得的两倍,脖子粗,四条腿又长又结实。彼得想也不想地弓起背,奓起身上的毛,好让自己显得壮点儿。
“嗨,小猫,”他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是我的墙,你上来干什么!”
那只黑猫看样子吃了一惊,他露出微笑:“以前是你的,老爷爷,现在你想怎么着?”
“滚蛋,趁我还没把你扔下去。”彼得感觉自己很强壮。这是他的墙、他的院子,他要把不友好的猫赶走。
黑猫又露出微笑,冷冷地说:“老爷爷你听好,这墙已经好久不是你的了。我要走过去,你给我闪开,要不我扯掉你的毛。”
彼得寸步不让。“你这个小东西,再敢走一步,我就把你的胡子缠到你的脖子上。”
黑猫不屑地长笑一声,弓起有力的脊背,又低吼了一声。
彼得知道自己已经做过了头,没有退路了。他张开爪子牢牢站在墙头。“你这只肥老鼠,给我听好了,这是我的墙头!”彼得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男孩,此刻说出这些骂人的话,真是太爽了。
“你会给鸟儿当早餐的。”黑猫警告道,然后往前迈了一步。彼得深吸一口气。为了老威廉,他得打赢。他正想到这儿,黑猫抬起一只爪子猛地挠向他的脸。彼得的身体是一只老猫,可是他有一个小男孩的头脑。他躲开了攻击,感觉到那只爪子“嗖”的一声从他耳朵上方掠过。他正好看到那只猫暂时只用三条腿支撑着身子。他马上纵身向前,用两只前爪狠狠推了那只公猫一下。猫打架时,不会用这种动作,那只猫猝不及防,骇得大叫一声,往后滑了一下,脚步不稳,翻下墙,头朝下砸穿了下面的温室。猫叫声、碎玻璃的脆响以及花盆坠地的声音刺破了冰冷的夜空,然后周围又陷入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彼得在黑暗中看到那只公猫跛着脚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彼得卧在暖气片上方的搁板上,头枕着一只爪子,其他三只爪子在升腾的热气中随意耷拉着。在他周围,大家都在赶时间,乱作一团。凯特找不到书包,粥煮煳了,福琼先生情绪不好,因为咖啡喝完了,而他需要喝三杯浓浓的咖啡,才能开始一天的生活。厨房里杂乱不堪,杂乱不堪的东西之上,笼罩着粥煮煳的烟雾。“晚了,晚了!”
彼得把尾巴卷起来围着身子,尽量让自己发出的呼噜声别太大。在厨房的那一头坐着的,是他以前的身体,里面是猫儿威廉,那个男孩得去上学。男孩威廉看样子迷迷糊糊的。他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可是他只穿了一只鞋,另外一只怎么也找不到。
猫儿彼得半闭上眼睛。他打架胜利后,感到精疲力竭。这一天正像他希望的那样过去了:打盹儿,舔食一盘牛奶,再去打盹儿,用力嚼着吃了点儿猫罐头,然后再打盹儿。他完全没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变暗,小孩们放学回来了。
在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打闹,这样过了一天后,男孩威廉看样子累坏了。男孩猫和猫男孩一起躺在客厅壁炉前。猫儿彼得想知道男孩威廉对新生活满不满意,可是从那个男孩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天晚上晚些时候,男孩威廉把猫抱进客厅。“别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男孩悄声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翻过去,肚子朝上。”
猫儿彼得没有别的选择,因为那个男孩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手在他的软毛里摸索。威廉找到那块被磨得光溜溜的骨头,把它往下拉。彼得感觉到冷空气进入他的身体,他从猫的身子里出来。那个男孩伸手在自己的脖子后面找东西,这时,一道真正属于猫的粉红色和紫色光从男孩的身体里滑出来。两个灵魂——猫的和男孩的——在地毯上空面对面地悬浮着。在他们下方,他们的躯体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在等待乘客的的士。空气里有种伤感的氛围。
尽管猫的灵魂没说话,可是彼得感到他在说:“我得回去了。我要开始下一场冒险了。谢谢你让我当了一天男孩,我已经学到很多东西,以后会对我有用,但是最重要的是你替我打赢了最后一架。”
彼得正要开口,可是猫的灵魂已经钻回自己的身体。
“时间紧迫。”那个灵魂好像在说。彼得飘向自己的身体,从脊柱顶端滑了进去。
彼得躺在那里,努力习惯自己的旧身体时,留意到一件有趣的事:火苗还在卷着同一根榆树木柴。他望向窗外,天色正在转暗——没到晚上,还是黄昏。从椅子旁边放着的报纸来看,还是星期二。这时,他妹妹哭着跑进客厅,跟着来的是他的父母。
“哦,彼得。”凯特哭着说,“出了件可怕的事。”
“是猫儿威廉。”福琼太太解释道,“恐怕他……”
“他走进厨房,”福琼先生说,“爬到他最喜欢的暖气片上面的搁板上,合上眼睛就……死了。”
“他根本没怎么受罪。”福琼太太安慰他们说。
凯特还在哭。彼得意识到他的父母正不安地看着他,看他听了这个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一家人中,数他跟这只猫的关系最亲密。
“他十七岁了。”福琼先生说,“他活得够意思了。”
“他这一辈子活得不错。”福琼太太说。
彼得慢慢站起身,两条腿好像支撑不住他。“对,”他终于开口了,“他现在要开始另一场冒险了。”
第二天上午,福琼一家把威廉埋在了院子最南面的花园里。尽管他们都会迟到,但全家还是一起来到墓坑边上,最后几锨土是两个孩子撒上去的。就在这时,一个发出粉红色和紫色光芒的球体从地里升起并悬在空中。
“看!”彼得用手指着说。
“看什么?”
“就在你们面前。”
“彼得,你在说什么?”
“他又在做白日梦呢。”
那团光亮又飘高了一些,直到跟彼得的头一样高。当然他没有开口说话,但彼得还是听到了。
“再见,彼得。”他说,“再见,再次感谢你。”
(千秋岁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梦想家彼得》一书,戴晓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