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孟华(1944— )是中国比较文学领域的专家,其治学方法与治学精神值得后学借鉴学习。基于对她的三篇代表性文章《汉学与比较文学》(2003)、《比较文学的“普及性”与“精英性”》(2004)、《从艾儒略到朱自清:游记与“浪漫法兰西”形象的生成》(2006)的解读分析,评述其对汉学与比较文学学科关系的见解、对比较文学学科建设发展的设计构想及其在比较文学形象学领域的具体学术实践,旨在整体勾勒出她的述学文体之特色及作为治学主体的学者魅力和对治学传统的坚守态度。
关键词:孟华;比较文学;汉学;比较文学形象学;治学主体与实践
孟华(1944—)是中国比较文学领域的专家,主要从事中法文学、文化关系研究,1988年获得法国巴黎索邦第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之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从事教学研究工作。她曾主讲的课程有《比较文学概论》、《中法文学关系研究》和《形象学理论与方法论》等。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孟老师兼顾教学与学术研究,著述颇丰,对国内中法文学、文化关系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她的治学之路颇具传奇性,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之一,便是她在1984年适逢不惑之年赴法国攻读比较文学博士。4年后,她提交了题为《伏尔泰与中国》的博士论文,在国际比较学界获得了广泛声誉。《伏尔泰与中国》在法国比较学界大获成功,不仅因该课题首次为中国人所研究,更因该论文的学术价值不容小觑。该论文基于18世纪中国文化西传史,对伏尔泰对中国文化的接受进行了深入探讨,第一次提出“伏尔泰对中国的热情实源于他对儒家‘以仁为本思想的认同”①。该论文体现了孟华在国际文学关系研究中严谨的治学作风,她采用实证主义研究方法,注重事实联系,详尽地掌握资料,并在此基础上钻研事物的内在逻辑。这一严肃的治学态度贯穿了她的整个比较文学学术生涯。本文选取她在20世纪第一个十年内发表的三篇文章——《汉学与比较文学》(2003)②、《比较文学的“普及性”与“精英性”》(2004)③和《从艾儒略到朱自清:游记与“浪漫法兰西”形象的生成》(2006)④,笔者认为,这三篇文章可较为清晰地勾勒出孟华的述学文体特色,足以启发后学培养学科问题意识、学习她的治学方法与治学精神,并以治学前辈的标准检视自身的学术实践,力求在此后的学术生涯中继承和发扬前辈们的学术传统。
一、漢学与比较文学关系之洞见
在《汉学与比较文学》一文中,孟华以自己成为中法比较学者的学术经历为例,回顾了她因研究伏尔泰而与汉学结缘的历程,追溯汉学的发展历程及研究内容。她指出了汉学学科的殖民色彩和他者视角的特征,分析了汉学与比较文学之间的密切联系,得出“汉学是比较文学的天然盟友”①的精准论断。该论断原因有三:其一,汉学家作为中国文学、文化海外传播之媒介,成为比较文学媒介学的研究对象;其二,汉学家的研究工作是比较学者研究中国文学、文化在海外传播的基本资料,为“比较诗学”研究提供方法论借鉴;其三,汉学家与海外中国形象之建构的复杂联系亦是比较学者的研究内容。但同时,她又强调两者的盟友关系不可遮蔽它们本质上的差异及其在中国的学科设置定位。她认为,汉学本质上既是“西学”又是“中学”,其研究成果代表了“他者”视角,汉学家作为诠释主体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理解、判断和阐释都难以脱离他者自身的局限,这些限制体现在他者置身其中的“社会历史语境、文化传统、知识结构、理论结构”②中。因此,汉学家的研究内容虽为“中学”,其实质则是“西学”,同时兼具中、西学的双重身份,这一特质体现了“认同性与相异性的对立与融合”③,这亦包含了比较文学的重要问题意识之一。她认为,汉学的双重特质一方面解释了中国的“汉学热”现象,另一方面则可说明为何国际学术界(以西方为代表)对中国进行的异域文学、文化研究鲜有关注的高傲姿态。这一反差无疑暗含了西方中心主义的历史原因,也凸显了中国学界的民族文化情结、理论上的“无根”现状和开放意识与心态,即便这是历史与现实塑造的结果。孟华最为看重“开放意识和心态”:“我始终骄傲地认为,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堪称世界第一。”④确实如此,开放的眼界与包容的胸襟,正是比较学者进行跨文化研究的基本素养。不言自明的是,她有为中国比较文学打抱不平之心。既然本学科的目标恰是推动多元文化意识在全球普及、促进异质文化的平等对话交流,那么,中国学者对异域文学和文化的研究及贡献便不该为国际学界视而不见。
其实,除了上述对汉学与比较文学学科关系的洞见,笔者以为孟华或许更希望启发我们思考这个问题:中国比较学者该如何理解与反思汉学与比较文学的关系。
她提醒我们,汉学与比较文学各自的学科价值取向在本质上截然相反。汉学作为他者视角的“关于中国的研究”⑤,自创立之初便浸透了复杂的西方意识形态。而与之相反,中国比较文学则强调跨文化、跨语言和跨学科的多元文化之间地位平等的对话与交流。但令人不解的是,当时汉学在国内学界大受追捧,比较文学反而无人问津。中国比较学者“对汉学有一份天然的亲近感和学科认同感”⑥,这份亲近感与学科认同感源自对民族文化与身份的深层体认。由此不难看出,汉学之“中学”内容极易激发中国学者的民族热情。然而,不容忽视的是,汉学的“西学”实质包藏着西方殖民主义的野心。早在17、18世纪,汉学最初承担着欧洲国家在华传教的使命,试图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纳入西方基督教历史,至19世纪汉学在法国正式创立之初,该学科依然带有浓重的殖民主义色彩和政治意图,旨在实现西方从文化上征服中国的阴谋。时至今日,汉学依然不可避免地充当外国政府研究对华政策的智囊团。以上历史事实使我们意识到,该学科的意识形态色彩远超出其作为一门人文学科的客观立场。正如孟华所强调:“然而纵观历史,‘汉学学科的确立和‘汉学一词的使用,实际上都蕴含着较复杂的意识形态问题,具有相当浓厚的殖民色彩。”⑦与西方人类学的殖民主义色彩相类似,汉学的意识形态特质需要中国学者警醒。另一方面,汉学留下的历史教训也值得我们不断反思。该学科意欲将中国强行纳入基督教文明的企图非但没能实现,反而因此涌现出一批高水平的汉学家,如白晋(Bouvet,1656-1730)、马若瑟(Prémare,1666-1736)和钱德明(Amiot,1718-1793)等,以他们为代表的汉学家们非但没能征服中国,反而客观上推动了中国文学和文化的西传。这虽不失为历史的幽默,但又何尝不是历史的侥幸呢?汉学家如若难以超越自身的意识形态限制,其研究也不过是为利益集团牟利的工具罢了。这一点值得中国学者们警惕。
因此,笔者非常赞同孟华当时对汉学的看法,即:应当重估汉学在中国学界的“至尊”地位。中国学者须超越民族身份与民族情结,孟华认为,中国也可以发展“法国学”“美国学”“德国学”乃至“英国学”①。这一倡议值得肯定,她补充说,这类表述“只要取平等之心态、平视之视角,就代表了一种多元意识,大可以通行于天下”②。平等心态与平视视角从一开始便根除了以汉学为代表的某些学科自身的殖民色彩与文化中心主义,有利于推动多元文化意识的普及。这也正是中国比较文学的治学准则。过于尊崇汉学的中国学界,难道不该给予比较文学以应有的重视吗?作为比较学者后辈,更该洞察这两门学科的本质性分歧,在国际文学和文化关系研究中坚持多元文化平等交流的原则。
二、比较文学“普及性”与“精英性”并行之策
《比较文学的“普及性”与“精英性”》一文反映了孟华对比较文学学科定位问题的真知灼见。尤其是在本学科发展30年、面臨诸多现实性和历史性棘手问题的语境下,她敢于诊断本学科内部遗留之痼疾,积极建言献策,对学科建设的良苦用心与责任感令人钦佩。她肯定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本学科所取得的显著成绩,也对存在的弊病直言不讳。确实,中国比较文学在21世纪初期的成绩有目共睹,“而最直接的成果则是比较文学的基本思想与原则(新人文主义、开放、对话、跨语言、文化和学科)已深入人心”。③即便如此,孟华依然明白指出本学科面临的诸多复杂问题。首先,是国内甚嚣尘上的“比较文学消亡论”,该论断认为比较文学已无独立存在之必要,因为其原则已被人文学科学者普遍接受。孟华对该论断保持怀疑态度,认为这无疑印证了比较文学在中国“波及面之广”④,并以此作为反思本学科定位问题之契机。我们也以历史的后见之明,见证了本学科时至今日的蓬勃发展,从而彻底破除了这一传言。回到历史现场,以孟华为代表的前辈们对本学科特性的准确判断、对本学科建设的精准设计与构想,皆令后辈比较学者(学生)受益无穷。
孟华赞同前辈们将本学科定位为“精英”学科的观点,但强调其“精英性”并不否定其“普及性”。需要解释的是,“精英”一词是杨周翰先生及乐黛云先生对比较文学学科特点的简要概括。具体指的是,对第一手材料的掌握能力,学贯古今中西的知识储备和跨语言、跨文化的基本功力要求。孟华认为,本学科的“精英性”和“普及性”是兼容的,前者涉及纵向深度,是对研究者基本功的高标准要求,后者则是本学科顺应新时代历史进步的发展目标,立足于英语等外语在国内极大普及、外语专业人才济济的社会现实。鉴于比较文学这种双重性,她提出了两条建议:其一是本学科“需要‘沉潜,需要耐住寂寞去‘上下求索”⑤;其二在于调整比较文学队伍机构分工,明确大、中专院校教学科研的目标,力求提高比较文学专业的学生质量,注重“精通外语、熟读原著”⑥。该建议基于对本学科治学方式、学科制度和治学主体复杂关系的洞悉,着眼于全国范围内学科建设的宏观图景,明确了学科发展在教育体系中的分工,表现出孟华作为治学主体对整个学科未来的真诚关切与责任感。
除学科定位外,她还考察了与本学科相关的学科设置事宜,例如:高校体制内世界文学专业的设置与现行体制下本专业的设置安排。世界文学专业是20世纪80年代国情与特殊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她认为该时期依赖译著的研究工作,理应被新时代阅读、研究原著的专业学者所取代,且“世界文学”概念存在模糊性。基于这两个原因,她主张取消世界文学专业,而一律改称“外国文学”,且由外语系精通外语的教师承担教学。由此,不难理解她为何不赞成将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合于一体的现行体制。在她看来,这两个专业的治学方式并不相同,前者强调对世界上外国文学之博观,而“比较文学姓‘跨”⑦,因而前者的学科特性与比较文学的治学原则相悖,会导致本学科培养标准降低。鉴于比较文学之跨越性,她进一步指出,本学科理想的学科设置应该是“与中国文学、外国文学‘平起平坐”⑧,不被置于任何国别文学的一级学科之下,并提议本学科的教学应当打破院系和学校阻隔,可聘请外语系和外校专职教授承担教学工作。这些细致分析与建议足以表现出她对本学科与其他相关学科之关系的深刻思考,足见其治学思虑之缜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国内高校外国语学院设置了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其教学安排与孟华设想最为接近,但鉴于现实原因,似乎只有“国别文学”与“世界文学”互为补充,才能更为全面地推进孟华所说的“外国文学”研究。尽管本专业现在依旧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合于一体,但教学与学习皆继承了前辈们精通外语和阅读原典的学术传统,也沿用了他们的治学方法,并严格坚持着“比较文学”的治学原则。
三、比较文学形象学治学实践之典范
在《从艾儒略到朱自清:游记与“浪漫法兰西”形象的生成》一文中,孟华创造性地将“形象学”理论运用到中国作家游记书写与异国形象生成方面的研究中。她认为,“浪漫法兰西”形象之滥觞,可追溯至意大利神甫艾儒略①在《职方外纪》②中对法国形象的塑造,之后张德彝和王韬的游记书写追随前者,后又被郑振铎和朱自清等现代作家接受,由此建构了现代中国人心目中的“浪漫法兰西”形象。她强调该形象是在中法文化的“同质”与“异质”之“互文”中构成。纵观全篇,她的问题意识突出,文章研究方法基于实证研究,论证逻辑严密,思路清晰,注重第一手材料的发掘,对“形象学”方面的学术实践具有很高的指导价值。孟华选择从中国人眼里的“浪漫法兰西”这一文化现象切入,分析该现象之成因,统计并分类法国文学的中文译本里“浪漫法兰西”形象之描述,从而捕捉到张德彝与王韬游记作品中的“浪漫法兰西”的互文性,并在郑振铎与朱自清书写“浪漫法兰西”形象的游记中,对这种“互文性”生成转换的机制进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她阐明了此种文化转换、情感反响的过程是基于认同性和相异性之间的文化价值转换,例如:张德彝和王韬等都将法国的“加非馆”与中国“茶肆”相提并论,都用法国人的“嗜咖啡”类比中国人的“嗜茶”,这种类比正是基于两者“在行为模式、文化内涵、功能效果上几近一致”③。从相似性出发的联想正是情感反响的运作模式,游记作者以这样的方式将“茶肆(嗜茶)”的象征价值转移到“加非馆(嗜咖啡)”上,通过这种文化转换,“使原本属于未知体系的异国因素变得可理解、可接近、可与‘已知相沟通、相认同”④。与之相应,这些游记作者也对法国“加非馆”中“男女同室”“嘲笑戏狎”的所谓“西俗”饶有兴味,孟华指明该习俗与“茶肆”之相异性,前者对应到游记作者们潜意识里的“青楼”。⑤因此,认同性价值转换,使中国读者获得对法国“加非馆”的认识理解;而相异性价值转换,则使中国读者建构起法国人注重感官享受的“浪漫的”形象。
另外,该文阐发了游记在异国形象生成中的积极建构作用,拓宽了“形象学”的研究领域,将游记纳入了传统的虚构作品与历史记录等研究材料中,不失为“形象学”研究的一大突破。孟华归纳出游记的“互文性”和“自传性”是其建构异国形象的两大特点。“互文性”表现在张德彝、王韬、郑振铎和朱自清等作家在游记中对异国形象书写的重复和重写,这种“互文性”正是社会集体想象的生成动力。而“自传性”功能在于:游记以作者的“亲历亲见”为表象,实则掩饰了其中的“想象与虚构”。⑥其结果是,“游记的欺骗性导致经作者文化选择后想象与现实参半的异国形象通行无阻,被当作真实的存在而广为传播,游记因而往往成为新形象的生发点”⑦。通过游记这两大特性,她深究上述作家的游记写作何以生成“浪漫法兰西”形象之深层机制,层层论证、抽丝剥茧,其治学功力在研究资料的广度、深度和处理手法上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第三篇文章的落脚点是孟华的具体治学实践,与前两篇文章既是对照,又成呼应,可相互阐发。第一篇文章叩问比较文学学者如何理解本学科与汉学之关系,指出汉学的意识形态局限,唤起比较学者促进多元文化平等对话的学科意识,彰显孟华的人文主义立场。第二篇提问比较文学的学科定位与发展,贡献出“精英性”与“普及性”并行之策,强调比较文学“姓跨”的治学原则,是对比较学者治学功底之耳提面命,也是对前辈学者严肃的治学传统、直言敢谏之作风的继承,足见孟华作为治学主体对本学科建设的责任心与使命感。笔者以为这两篇文章皆可烛照孟老师深厚的学养,并与第三篇文章里她的治学功力形成补充,从而全面展示了以其为代表的前辈比较学者的治学传统及其作为治学主体的学者风范与魅力。孟华等前辈学者们已经为后学做出了表率,是后来者学术生涯中的标杆。
作者简介:卢丹,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