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倾城 周明洁
摘 要:21世纪的张爱玲研究呈现出以下四种趋势:一、以陈子善为代表,重视张爱玲史料及文学遗产的发掘;二、以林幸谦、龚刚为代表,从哲学角度重新评价张爱玲的作品;三、以王德威和高全之为代表,从谱系学和版本学角度展开研究;四、跨学科、跨领域的多元研究,尤其是从媒介学、身份政治等角度进行的研究。对新世纪以来的张爱玲研究进行回顾、总结之余,不难发现,张爱玲研究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正是如何理顺诸种矛盾。这些矛盾,不仅涉及东西方文化背景、社会体制方面的差异,也在于学界采取了不同的研究方法、理论视角。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张爱玲研究与其他作家研究一样,同样经历着现代转型,也同样需要处理好新与旧、中与西、科学性与审美性等不同要素的对立与统一。
关键词:张爱玲;新世纪;史料;哲学;比较文学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国内的张爱玲研究日益风行,成果累累,而海外汉学界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已涌现出诸多张爱玲研究成果。进入21世纪,海内外张爱玲研究方兴未艾,研究视野更加开阔,呈现出一些新的趋势与特点,如文学与考据学的结合、文学与哲学的结合,等等。本文考察21世纪张爱玲研究的趋势与特点,以期为继续深化张爱玲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
一、张爱玲史料钩沉——以陈子善为代表
张爱玲一生著作颇丰,同时是一位优秀的双语作家。她于1952年赴港,1955年赴美,1995年于洛杉矶去世,其间,她的作品出版于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美国等多地,可谓遍地开花。张爱玲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史料钩沉,涉及佚文发掘、生平考据、译著辨析等多个方面的问题。在张爱玲史料研究领域,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继2004年出版《说不尽的张爱玲》①之后,陈子善教授陆续出版了《看张及其他》②《研读张爱玲长短录》③《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④等三部张爱玲研究专著,他于2017年出版的《从鲁迅到张爱玲》⑤一书也收录了关于张爱玲史料的文章。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陈子善在发掘张爱玲佚文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⑥。他发掘出小说、书评、影评、散文、英文小品、译著、漫画等多种体裁的佚文,其中,包括张爱玲小说处女作《不幸的她》(载于《凤藻》第12期)、影评处女作《论卡通画之前途》(载于《凤藻》第17期)、翻译处女作《谑而虐》(载于《西书精华》第6期)以及在其创作史上十分重要的小说《小艾》(载于《亦报》1951年11月至1952年1月),等等。这些佚文发表于《力报》《海报》《春秋》《学苑》《凤藻》等报刊。佚文的发掘为张爱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文学资源,如《小艾》反映出张爱玲对于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政权表示过谨慎的欢迎,这一发现对于张爱玲研究意义重大;两篇英文小品《牧羊者素描》(Sketches of Some Shepherds)、《心愿》(My Great Expectations)描绘了张爱玲在母校圣玛丽高中的校园生活,使学界对张爱玲少时的生活经历、思想状态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书评、译著则展现出张爱玲早期的文学品味及志趣。总体而言,陈子善对于佚文的钩沉在诸多方面为学界研究提供了新的资源。
同时,陈子善也关注张爱玲与现代报刊的关系,在发掘其佚文的过程中,陈子善对所涉及的现代报刊进行了比较系统的研究,如报刊的出版时间、编辑、装帧、内容、政治倾向,等等。这些研究工作不仅有助于学界加深对于张爱玲與上海现代报刊出版业的了解,也在某种程度上厘清了一些长久的争论。例如,“沦陷”时期张爱玲为《杂志》撰稿这一行为曾被作为指控张爱玲是“文奸”的证据,但实际上,《杂志》的主编吴江枫是中共地下党员,参与编辑工作的袁殊更是中共的重要间谍。由此看来,张爱玲这项“文奸”的“罪证”实在难以成立。①陈子善所做的史料钩沉工作也为今后进一步的佚文发掘提供了方向和指导。例如其博士生王羽于2004年发掘出张爱玲1945年发表在《光化日报》上的小品文《天地人》。
此外,陈子善也在辨析张爱玲译著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例如,经过陈子善的考证,张爱玲确为两岸三地中译海明威《老人与海》第一人,而《老人与海》也是她中译美国文学的第一部单行本。②在张爱玲研究史领域,陈子善也发掘出新的史料,例如他在《太太万岁》《演出特刊》中发掘出李维君所作的《张爱玲的风气》,并断定这是20世纪40年代非常重要的对于张爱玲的评论。③2004年,陈子善编纂出版《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的张爱玲评说》④一书,系统地梳理了1949年前的张爱玲研究史,包括前人对张爱玲的综合性评论、小说散文评说、话剧电影评说,评论者中不乏傅雷、胡兰成、周瘦鹃、章品镇等重要作家。此书的出版,为学界重新审视“张学”的起源、起步、发展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也为当下的“张学”研究带来新的启发。
陈子善教授在张爱玲研究领域实为大家,他的治学成果十分丰富,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仅作简要介绍。
“张学”史料钩沉的另一重要领域,是对张爱玲书信的整理和研究。台湾“张学”研究者、著名作家苏伟贞曾撰文谈及张爱玲的书信:“终其一生张爱玲都在自夸与自鄙中摆荡,换个角度看,那也是拒绝与放弃,在她后场演出的模式里,她的信件又是最微观的剧本,尤其她过世后生前来往信件陆续面世,数量之多,不仅透露出她‘后场观察兴趣之广角,也看出信件作为她主要‘发声的事实与‘创作性,更多少颠覆一般人以为她惜信如金的印象。”⑤张爱玲与宋淇夫妇、夏志清、庄信正等人有着大量的书信往来,这些信件在诸多方面为“张学”提供了研究材料。2010年,宋以朗编纂出版了张爱玲致宋淇、宋邝文美夫妇的书信集《张爱玲私语录》⑥,展示了张爱玲与宋淇夫妇长达40余年的深厚情谊,更为学界了解张爱玲后半生的人生经历提供了丰富材料。此外,庄信正亦将他与张爱玲的通信集结出版为《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①一书,并为信件的内容做了详细注解。随着“张学”研究工作的进一步推进,相信还将有更多张爱玲书信面世。
二、哲学与张学的结合——以林幸谦和龚刚为例
将张爱玲作品置于社会思潮、当代哲学等宏阔的研究领域下进行分析,是早已有之的研究方法,例如研究张作与女性主义、张作与现代性等。
作为文学史上重要的女性作家,张爱玲的作品以其独特的女性经验、先驱性的女性书写引起了诸多女性主义批评者的关注。2004年,北京大学戴锦华教授与加州大学孟悦教授合著出版《浮出历史地表》②,该书是第一部系统运用女性主义理论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专著。该书以专章《张爱玲:苍凉的莞尔一笑》分析了张爱玲的作品:张爱玲的文学世界展示出女性的身份,即“永远的异乡人”,③“她永远用异乡人新鲜而隔膜的眼睛看世界”。④同时,张爱玲的作品也反映出女性绝望的生存境况,“‘绣在屏风上的鸟,是张爱玲叙境中的核心隐喻。那是永远置身于桎梏中的双翅,是永远存在于想象中的飞翔”⑤。
香港浸会大学林幸谦教授同样在21世纪之初关注张爱玲的女性主义叙事。2003年,林幸谦出版了《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Ⅰ》《女性主体的献祭: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Ⅱ》两部专著,他综合运用英美女性主义学派和法国女性主义学派的理论观点分析张爱玲的作品,同时将张作放置于中国宗法父权体制中进行理解,并运用心理分析学、政治学等多种视角进行分析。随着更多张爱玲遗作的面世,林幸谦继续秉持女性主义的理论立场,对张爱玲的作品进行解读。2014年,林幸谦在出版的专著《身体与符号建构:重读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展开论述了张爱玲如何在《小团圆》《易经》《雷峰塔》这三部自传性小说中进行自我/主体建构:“从‘同体叙述(homodiegetic)——即在本身的叙述之中,到‘异体叙述(heterodiegetic)——即不在本身的叙述之内,再到‘自体叙述(autodiegetic)——即以主角身份呈现于本身的叙述之中,张爱玲的自我/主体形构,在她的自传体小说、散文和少数诗歌中,都有不同意义的体现。”⑥林幸谦主要分析了《小团圆》。他认为,张爱玲在这部作品中对女性经验的书写展示出其女性主义的先驱锋芒,这种女性经验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即女性的情/欲和女性的堕胎铭刻。⑦林幸谦对于张作的女性主义论述广泛地使用了西方的理论立场和分析工具,同时,也有意识地结合了中国文化结构及社会背景,通过其论述建构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
在女性主义之外,张爱玲作品所呈现的“西方”与“东方”的矛盾和张力亦受到学界的关注。澳门大学龚刚教授于《中国比较文学》2008年第3期发表《西方个人主义的东渐与“变形”——以张爱玲的小说为个案》一文。⑧该文立足“个人主义”这一哲学术语的本质内涵,分析其东渐与“变形”过程中存在的“误读”现象,并以张爱玲的中篇小说《倾城之恋》作为“个人主义”“变形”研究的试验场。该文首先根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明确了西方现代哲学语境下“个人主义”的内涵,同时参考卡尔·波普尔于《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倡导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强调了个人主义不等于自我主义,更不是“自私自利”的代名词。个人主义的本质内涵主要由两点构成:其一,“人是目的本身”(康德语),人与人的关系不应是主—客体关系;其二,个人主义者在遵循“自愿性契约”(洛克语)时,以明确的主体认同为前提,而非采取客体式的盲从或屈从。
在这一理论基础上,《倾城之恋》中叙述者对男女主人公的评价则需再议:“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白流苏和范柳原,都可以被称为“个人主义者吗”?作者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白流苏积极争取个人幸福,她虽然抱着成为合法妻子的目的与范柳原周旋,但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成为其妻子后需要承担的责任。相比之下,范柳原则仅仅将白流苏视为满足欲望的客体,即一种“工具”。因此,白流苏在本质上是一位个人主义者,范柳原则难当此名。而张爱玲的表述恰恰反映出,在《傾城之恋》的语境中,“个人主义者”已经被窄化为“自私自利”,这也体现了张爱玲本人对“个人主义”的“误读”,而这种“误读”正是在“个人主义”东渐的过程中出现的。
南开大学刘俐俐教授曾撰文谈及当前学界对张爱玲研究的不足,如当前学术界存在迷信张爱玲、神化张爱玲的现象:“当文学研究者沉浸在对张爱玲无条件热爱和认同中,研究的维度就消失了。”①显然,龚刚的文章立足“个人主义”本质内涵,对《倾城之恋》进行了一番独到分析,清醒地提出了与张爱玲相左的意见。早有学者指出,张爱玲惯于描写琐碎细腻的生命体验,其作品的思想内涵往往跳脱出同时代以启蒙主义为代表的“五四”精神,甚至隐隐反映出对“启蒙”的质疑与祛魅。然而,通过龚刚的分析,看似媚俗的白流苏实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个人主义者,如此观之,张爱玲似乎在不经意间与“五四”精神达成了一致。同时,张爱玲身处西学东渐的剧变时代,其作品也成为西方思想东渐的试验场,龚刚敏锐地捕捉到试验场中发生的“变形”和“误读”——此种“个人主义”的“变形”与“误读”延续至今。该文的诸多观点也为当下一些意识形态争论带来启发。
三、谱系学与版本学研究
在张爱玲研究领域中,王德威教授成果颇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他在深入考察张爱玲作品的艺术特色之后,勾勒出的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的“张派”作家谱系。王德威在其著作《落地的麦子不死——张爱玲与“张派”传人》②中,梳理了当代作家群体中的“张派”传人,并对他们的艺术特色、创作得失进行了深入的分析。20世纪60年代,白先勇和施叔青最具“张派”特色,从白先勇写繁华落尽的怀旧情绪如《游园惊梦》、施叔青写饱受煎熬的女性经验如《打出幽灵塔》中,均可见张爱玲的影子。20世纪70年代的“张派”传人有钟晓阳、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袁琼琼等人,他们或是发扬着张爱玲华丽颓废的美学,如朱天文《荒人手记》中欲海情天与末世阴影并存的同志国;或是传承了张爱玲泼辣讽刺的语调,如朱天心在《古都》中对现代台北都市近乎尖刻的打量;或是再现张爱玲鬼气森森的造型,如苏伟贞《离家出走》中一去不返的失踪。至20世纪80年代,苏童和叶兆言两位男作家最具“张味儿”,他们丝丝入扣地描写世事人情,如《夜泊秦淮》里南京城小户人家的喜怒哀愁;或是没落家族的阴私与凶险,如《妻妾成群》中少女步步堕落于阴森老宅;在上述作品中,还可见《金锁记》《创世纪》的余味。20世纪90年代,张爱玲与《红楼梦》是女作家须兰的写作宝典,而王安忆则另辟蹊径,以一部《长恨歌》赋予张爱玲笔下的十里洋场以当代意义,似乎也描绘出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们在其后几十年间的生活。王德威对于“张派”的谱系学梳理,为重新定位张爱玲于现代文学史的地位、评价张爱玲现象的意义乃至于另写文学史,提供了独到的见解和指导。
近年来,也涌现出丰富的对于张爱玲作品的版本学研究。学者高全之的著作《张爱玲学》③即是代表。在本书中,高全之对张爱玲的诸多作品的不同版本进行了细致的对比:将四种版本的《小艾》进行比较,包括载于台北《联合报》副刊的联副版、载于香港《明报月刊》的明月版、收入皇冠出版社《张爱玲全集》的皇冠版、收入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全集》的安徽版。高全之细致地对比了四种版本的删减、形式、分节、差异文字,最终以明月版的内容为基准,加上皇冠版的部分文字修订,得到《小艾》的定本①。高全之亦将《赤地之恋》的中、英版本进行比较,讨论得失。其所对比的中文版为1954年出版的香港天风版,英文版为1956年出版的香港友联版。经过比较,高全之指出了一些问题,如英文的友联版过于追求中文术语的英译,给英语读者的阅读造成了较大的负担;同时他也认为,通过对《赤地之恋》中文版本的翻译、改写,英文的友联版的情绪表达更加缓和,情节设计更加合理,小说题旨更加突出,总体而言,质量更优。因此,英译友联版当为《赤地之恋》的善本②。《秧歌》同样经历了由中文到英文的翻译和改写,高全之比较了1998年美国加州出版社出版的《秧歌》英文版(The Rice-Sprout Song)和1995年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秧歌》中文版(收入《张爱玲全集》),特别是就小说最后一章进行比较,《秧歌》英文版对中文版的最后一章进行了扩写,然而中文版出版时却并未将英文版中的扩写内容译回中文,而是保留了原本的构想。③
高全之对张爱玲上述三部作品的版本学研究,不仅较为客观地评价了不同版本的优劣得失,也以此为途径,对张爱玲后期创作的心态、立场、策略等问题进行了一番有益的探讨。此外,高全之还翻译了张爱玲寄与赖雅的六封英文信件,以及原刊于《世界作家简介,一九五○~一九七○,二十世纪作家简介补册》中由张爱玲亲自撰写的《自白》。这些译文进一步充实了張爱玲的文学遗产,也有助于学界深化对张爱玲的研究。
四、海外张爱玲研究新趋势
自夏志清、李欧梵等学者以来,海外汉学界对于张爱玲的研究可谓层出不穷、丰富多元。总体而言,呈现出多元化、跨学科的趋势。同时,随着张爱玲的作品被搬上电影银幕,尤其是2007年著名导演李安将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为电影《色·戒》,海外学界愈发关注跨媒介的张爱玲研究。
斯坦福大学李海燕教授于2010年发表《皮下之敌:张爱玲之〈色,戒〉及政治超越》(Enemy under My Skin: Eileen Changs Lust,Cau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cendence)④一文。她结合伊曼纽尔·列维纳斯“他者”的哲学观点,对短篇小说《色,戒》展开了一系列讨论。李海燕认为,张爱玲在短篇小说《色,戒》中批判了革命政治学的伪善,同时还将资本主义社会描述为一种无法逃离的现代境况,而这种境况需要(我们)对日常生活进行克制的评价。同时也对可能发生的超越抱有谨慎的开放态度。此外,李海燕也对李安执导的电影《色·戒》进行了评价,她认为,李安敏锐地捕捉到了9·11事件之后都市观众的共鸣,由于9·11事件对美国总体的意识形态造成了恐慌,这些观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相信人际交往和日常生活的本质性价值。
也有学者将张爱玲研究与媒介学、历史学相结合,其中以《文学信息战:张爱玲,美国国家部门,以及冷战传媒美学》(Literary Information Warfare:Eileen Change,The US State Department,and Cold War Media Aesthetics)⑤一文最具代表性。该文发表于《美国文学》(America Literature)2013年第85期,作者为加拿大麦基尔大学助理教授理查德·吉恩·索(Richard Jean So)。该文关注张爱玲1952年至1955年间于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以下简称“美新处”)的就职经历,以及在此期间张爱玲在文学创作方面的转变。值得注意的是,该文从传媒学、信息学、历史学等角度对张爱玲的创作转向进行分析,提供了一些新颖的研究视角。
中国台湾学者高全之也关注到张爱玲任职于香港美新处期间的创作情况,其著作《张爱玲学》收录的《张爱玲与香港美新处——访问麦卡锡先生》一文,即高全之对美新处处长麦卡锡的电话访谈。访谈中,麦卡锡表示了对张爱玲的欣赏,并否认美新处授意张爱玲进行创作以及美新处对张爱玲创作行为的“操控”。这篇访谈是对事件当事人的直接采访,可视为张爱玲研究的一手资料。麦卡锡从微观、主观的角度对张爱玲在美新处的创作情况做了介绍,与理查德·吉恩·索的研究相映成趣。
另一方面,海外学界重视对张爱玲的身份研究,如其亚裔作家、移民作家、双语作家(bilingual writer)等身份。不同的身份界定为研究提供了不同的理论视野,同时也在不同的领域提供了更多的比较研究的可能。伊利诺伊大学的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 Lee)在其著作《身份的外表:美国亚裔文学的美学调和》(The Semblance of Identity: Aesthetic Mediation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①中,将张爱玲列入美国亚裔文学作家的范畴内,以专题《真相的陌生气味:张爱玲冷战作品中的种族、翻译和现实主义》(The Strange Smell of Truth:Ethnicity,Translation and Realism in Cold War Writings of Eileen Change)对张爱玲的创作进行了评述,关注到其作品对“真相”的宣传。
约克大学的李崔艳(Jessica Tsui Yan Li)在其文章《自译/重写:张爱玲〈金锁记〉及其英文版、〈北地胭脂〉、〈怨女〉中的女性身体》(Self-translation/rewriting: the female body in Eileen Changs “Jinsuo ji”, the Rouge of the North, Yuannuand“the Golden Cangue”)②中对《金锁记》《怨女》及其英文版本进行了细致的比较。同时,结合张爱玲的移民身份及她在中美两国亲身经历的历史,李崔艳提出,《怨女》及英文版《北地胭脂》的创作受到美国20世纪60年代声势浩大的民权运动的影响。因而,将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之西风东渐和20世纪60年代美国社会之民权浪潮相对比,亦是张爱玲研究的一种思路。李崔艳教授的另一篇文章《自译的政治:张爱玲》(Politics of Self-Translation: Eileen Chang)③探讨了张爱玲的文学自译,她将张爱玲列入“双语作家”的群体,并提出了将张爱玲与萨缪尔·贝克特、凯伦·白烈森等通过自译而扬名域外的双语作家进行比较的可能。
总体而言,新世纪的张爱玲研究呈现出以下几种趋势:以陈子善为代表,对张爱玲史料及文学遗产的发掘,尤其重视从上海现代报刊中寻觅钩沉;以林幸谦和龚刚为代表,从哲学角度重新评价张爱玲的作品;以王德威和高全之为代表,从谱系学和版本学角度展开研究;跨学科、跨领域的多元研究,尤其是从媒介学、身份政治等角度进行的研究。
张爱玲的前半生生活在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后半生生活在美国,而她也先后在中美两国留下了重要的文学作品,同时还兼具女性作家、双语作家、移民作家等多重身份,这使得张爱玲研究成为比较文学研究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领域,亦是各种理论观点交锋、融合的试验场。对21世纪以来的张爱玲研究进行回顾、总结之余,不难发现,张爱玲研究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正是如何处理诸多矛盾。这些矛盾,不仅在于东西方文化背景、社会体制之间的差异,也在于学界采取的研究方法、理论视角的不同。如龚刚所言:“中国人文学术或文学研究的现代转型所面临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如何在妥善地协调中西文化关系的前提下进行传统的革新。而处理好这一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涵养一种在新/旧、中/西、科学性/审美性等对立要素之间维持均衡关系或‘难以维持的张力的能力。”①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张爱玲研究同样经历了现代转型,也同样需要处理好新与旧、中与西、科学性与审美性等要素的对立与统一。
相信日后随着更多史料的面世以及张爱玲作品的跨媒介改编,学界将会出现更加丰富、更加多元的张爱玲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冯倾城,澳门大学人文学院南国人文研究中心访问研究员,扬州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周明洁,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