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文豪
小银杏被捡来的时候,淠河湾的水尚未解冻。那天刚过了正月十五最热闹的档口,庵院大殿前的广场上,香火混着泥。老尼姑独守空庵,事事要独自上心,自早上做完斋事之后便从南往北细细地扫尘。隐贤集的元宵節庙会自古在此举办,是淠河两岸、寿霍两县最大的集会,来往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借此良机,许多平日难见的商贩,像烤羊肉串的、卖小兔的、套圈的、摆古玩的,两天前就列阵在庵前土路旁。于是老尼姑在扫尘时,能遇见一些稀奇的物件,最多的是细小竹条削成的木签,横七竖八和在泥里,缺德的插在门前两棵银杏树的花坛脚下,像发出的小芽。但一是自老尼姑出家来此的几十年里,银杏树只结果而从不生旁枝,莫说发芽;二是清心寡欲的生活使她耳聪目明,能分辨出过上泥浆的木签与树苗的细小差别。她便上手,一根一根拔去,嘴上顺带念叨着“罪过罪过”。在她看来,这无异于肉中取刺。
老尼姑从早扫到晚,神思不知迷瞪到何方神佛处去了,银杏树上的老鸹也从早叫到晚,维持着“啊呀啊呀”的节奏,叫人深陷其中,认为它天然存在,是淠河湾的一部分。
而当老尼姑企盼着今后将近一年的清静日子时,院墙外传来别样的窸窸窣窣,她提着扫把出院门转角看去,一个赤裸的小孩正坐在银杏叶堆里,痴愣一般,不哭不闹。由此她被叫作“小银杏”,跟着老尼姑一天天长大。
小银杏的突然出现对于整个隐贤老街特别是我们这一群孩子来说,是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毕竟邻里乡亲,街头巷尾,各家人口的增减可谓了然于胸,而我们伙伴间从小玩到大,也是从来的一群,如今多出个人来,这让我们诧异。
我们便在一天上午围坐一圈,询问起这个随着大部队东奔西走,总是落在队尾的女孩的来历。起初我们用目光死盯着她,但尚年幼的我们不具备明察秋毫的本事,只是希望心中万般疑问能无声地传进她的心房,而答案也无声地让我们明晓,这是因为极少见到陌生人,于是缺乏与之沟通的经验。此时的她在我们心中,可以是一头小兽,也可以是一只人形的妖。
沉默许久,作为领头羊的我先发问:“那个,你从哪儿来的?”小银杏怔怔站着不动,仿佛听不懂我的话,而天生聋哑的亮亮拽了下我的衣角,两眼一挤,意思是我可以做翻译,也许对方是个聋哑儿。于是我把原话复述给他,他拍了拍小银杏的肩膀,意思是叫她看向他,他咿咿呀呀手舞足蹈起来。小银杏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她转头看向尼姑庵,意思是她从那儿来,大家这才放下恐惧,原来她也是我们隐贤人。
后面我们便轰地像往常一样喧闹起来,失去了神秘的小银杏也顺带失去了好玩的成分,我们的兴趣再次从好奇解脱。而小银杏因为她的身世和性格,被我们叫作“小尼姑”,她不恼,唤她她也应,从此跟着我们上蹿下跳,四处疯闹。
大人们自我们嘴里听到小银杏的来处后,开始了虚头巴脑的猜测,心善的猜她是观音送给老尼姑做后人的,心恶的猜她是老尼姑和谁私通后生的。不管怎么样,每每游戏临近饭点时,意犹未尽的我们被娘唤着回家,而她则是老尼姑挨家挨户寻找后牵着回去的,临了总是拍打一下小银杏的背,训斥着她女孩子怎可以这样放肆的道理。
小银杏被管得紧,不像我们一声吆喝便能呼啦啦聚作一团。我们住在老街上,往西边淠河方向去几百米是大坝,大坝上修路,北通正阳,南通六安,尼姑庵就盖在大坝斜坡上,俯视着整个淠河湾。庵院那块是平整的地,几栋石屋坐落在正殿左侧,右侧通向正殿的石子路边,是几畦老尼姑种的菜地。小银杏就深居在写有“南无阿弥陀佛”的几栋石屋中的一间。老尼姑每日诵经、除尘、炊饭,皆要小银杏跟随学习,却因她的年龄和身世问题,办不了出家证明,老尼姑的培养成了一厢情愿。
我们聚在院门口,朝里喊小银杏的诨号:“小尼姑,小尼姑,再不出来日头都要掉到井里去了。”我领亮亮踩着柴火堆登上院墙,看见小银杏站在银杏树底下,手里拎着铝制水桶,正要给树浇水,由于我们的喧哗,她疑惑地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老尼姑听见吵闹,从炊房伸出头,左手遮阳,细密的眼神瞥见墙头的我们,她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竹条,小步快速地往小银杏那儿挪去。亮亮见状不妙,张嘴“啊呜啊呜”喊,试图提醒小银杏,但她一见亮亮咋呼,就咯咯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尼姑的逼近。
亮亮着急,直接站上墙头,手脚并用,指东望西,如同一只抢食吃的猴子。小银杏见此更加开心,笑得铝桶也脱手坠地,一声脆响,水流满半个院子。而老尼姑此时已经站在我们和小银杏之间了。她叫小银杏背对过去,抽动竹条,一下下鞭打着小银杏的脊梁骨,发出唰唰的破风声。
她一边打,一边念叨着:“菩萨慈悲,莫要计较。”亮亮见老尼姑一时没有停手的迹象,像头野狗似的吓唬,老尼姑头都不撇。亮亮急了,欲翻过墙头与之论高低,我拉住他说:“我佩服你的义气。”亮亮昂着头,满是骄傲。我又说:“但这样干太愣。”亮亮对我挥动手掌,意思是那要怎么办?我说:“你下来叫我上去。”他回头对着老尼姑又咋呼几声,才爬下墙去。
我站在亮亮的位置,对老尼姑说:“喂!你们信佛的不是不杀生吗?怎么打起人来这么凶?”老尼姑斜瞅了我一眼,没说话。这种无视与所有大人对小孩的态度一样,在我看来是一种傲慢。我叫亮亮给我递几颗石子,故意往她脚边扔,一连几次,她仍不为所动,我终于怒了。我向她喊:“老尼姑,你再装聋作哑,我就一头跳下去!”她终于转头看我,透过身缝,我看见小银杏满脸泪痕,一声不吭地抽泣着,这使我心脏抽动,与此同时,一个邪恶的想法在我脑中清晰。老尼姑见我没动作,又要转过去,还未及她反应,我猛地把裤子往下拽,老尼姑发出被踹的猫一般的尖叫,她用身体遮住小银杏的目光,扯着她的手逃入厢房了。
我胜利地站在墙头,亮亮拍了几下我的脚踝,嗷嗷叫着,然后向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还是你聪明。
当然,自此之后的许多天,小银杏再也没能出现,这让我和亮亮都有些隐忧,其他的伙伴也来问我们说:“陈志、亮亮,小尼姑跑哪去了?”亮亮“啊呜啊呜”说不清楚,我说:“她最近学念佛呢,老尼姑要带她出去做法事。”这样的谎言当然无法安慰我和亮亮,于是我们决定再去尼姑庵一探究竟。
入夜,陈志和兄弟姐妹同睡在一张床上,他半睁着眼,害怕睡着错过今晚的约会。窗口对着的土墙映着老街祠堂摇曳的灯笼影,睡眠是一个漩涡,摇晃摇晃,棉被摩擦,陈志看见柏树在午后的绿荫,树叶间有涛声,他看见西大河轰隆隆地流淌,他不知不觉便被吸入团团的梦中去了。亮亮则没有这些心思,他娘早些时候跟霍邱的一个泥瓦匠跑了,他爹又是个沾床就倒的糙汉子,没人愿意管他。亮亮从夹巷钻到陈志家窗外,屏着气“啊呜啊呜”轻声唤陈志,像一头发情的猫。
陈志的梦中也出现了一只大猫,顶天立地,横跨在淠河上。一口吞了整个隐贤,他感觉到一股伟力的雄风救了他,将他高高吹起。他从梦中惊醒,原来是亮亮在向他的脸吹气。陈志翻出窗户,狠拍了下亮亮的脑壳,骂道:“嘴臭得跟粪坑一样。”亮亮龇牙,嘴巴往陈志脸上靠。他们在一间间房屋缝中钻行,有的人家还没熄灯,能听见隐秘的细语,亮亮手脚笨,偶踩瓦片,里面惊得瞬间噤声,拉上电灯,警戒问上一句:“哪个?”
大坝在月光下显现幽蓝色,如同一座熄灭的炼铁炉,红漆漆就的尼姑庵则是熔融冷却时跳动的火星。
小银杏和老尼姑分住在两间房,陈志凭着月下闪烁的虚光,看见小银杏被树影笼罩,眼睛含水,面色透明,痴痴盯着墙。她听见院子中的窸窣,便伸头去看,看见陈志他俩蹑手蹑脚扶着墙,正在偷看自己。
亮亮一见小银杏就开始躁动,他搂过陈志,指了指左边洒满银光的银杏树,嘴巴咧很大,意思是我们是从树上爬进院子的。小银杏双手扒在窗台上不说话,只对着亮亮笑,陈志着急问她:“小尼姑,是不是老尼姑不叫你出门?”她点了点头,陈志长舒一口气,而后又问:“小尼姑,你不出门可急?”她点了点头。院子里的银杏树在月光中落发,飘落地面时,发出哧的一声。
陈志眼睛转动,冷不丁对着小银杏说:“那走,我们玩去!”亮亮始料未及,用手肘捣了捣陈志的腋下,意思是怎么没和他说还有这个决定。陈志没理他,亮亮又拽动他的衣摆,意思是怎么回事?陈志不耐烦,回他:“大半夜的你着急回去干啥?你娘该不催你呢!”亮亮掐陈志腰上的肉,弹了下舌头,意思是别逗我了,我听你的就是了。陈志把小银杏从窗户抱出,她很瘦,骨头像铁器一样硌手。他们扶墙轻走出去,听见象征夜深的猫头鹰凄厉在树林中,老尼姑没有鼾声。
小银杏一直憋笑,这种经历对她来说十分新奇。陈志临近墙根,想要逞强,于是雙手交错快速攀上树顶,而后转身踏动,登上墙头。他对着亮亮摆手,意思是你也来。亮亮手作环状,让小银杏躺了上去,而后一蹲一起,将小银杏高高抛起,陈志左脚跨上树干,以稳定下身,膝盖微曲,稳稳接住了小银杏。小银杏逃到庵外,笑得放肆,脸上现出血色,如同泅染的宣纸。
广阔的淠河无波无浪,流动着静谧,岸边宽约五丈的沙滩蕴藏银光,显露玉的肌理,上面一道道裂纹般的车辙从渡口延伸而来,月光注入,隐约能听见哗哗水声。
小银杏甫一至此,激动地奔跑起来,对岸黑雾似的树影不动,她带起的风便是大风。陈志在后头追,亮亮叫唤,想让他俩停下来,看那架势,像是要跑到天尽头。陈志喊:“小尼姑,再往前头有狼,莫跑了!”她没听见,陈志又喊:“小尼姑,水要涨了!涨到庙里去了!”她没听见。亮亮高亢的叫声如同老猿,震得河水涟漪,小银杏跑到累了,才停下来,双手叉腰,对着涨红脸的两人笑。陈志弯腰扶膝,断续说道:“我亲娘,你真是憋坏了,真能跑。”小银杏也喘,吸气时笑容紧绷,呼气时笑容舒展。
陈志缓过劲,对她说:“带你看看我们劳动力玩什么。”说罢拉住小银杏的手就走。亮亮从后面跟上来看见他们,使劲扯着脸皮,恶狠狠地低吼,小银杏被吓得哆嗦。陈志转头看见他,用指关节咚地叩他的头,骂道:“你可是闲得慌,没事搁这儿学狗叫。”小银杏看见是亮亮,摇了摇他的肩膀,意思是莫要生气,怪我瞎跑。亮亮知道她的意思,挠了挠头,对着陈志瞪了一眼,而后才消停了。
隐贤这一段的淠河产沙,随着开采,河道深陷,水流至此变得极慢。他们三个由陈志领头到了河面相对宽阔的岸边,他率先脱去上衣,一头钻进水中,游动自如,宛如素带在飘荡。小银杏不敢看,捂眼背对,细细的血管呈网状从脖颈长出。陈志见状深潜水底,猛地跃起,散落无数玲珑,他喊道:“喂,你们两个可是怂了!”亮亮陪着小银杏,自然不愿认输,他晓得小银杏羞见男体,于是拍了拍小银杏,示意她自己不脱衣服,此时陈志浮在水中,只露一头,小银杏才敢转过身来,怯懦地看着亮亮。
亮亮甩开趿拉着的布鞋,向大河跑去,待水淹没胸口,他猛地低头,手掌合十,胳膊夹住头,如同一柄破冰船刀,顺着水波,脚掌揉沙似的摆动,飘然游入其中。小银杏为他鼓掌祝贺,陈志却为此昏了头,他一言未发,翻身转体,向对岸游去。淠河湾水速虽慢,但河道不整,其中深藏漩涡暗流,陷入其中,连牛都能吞吃殆尽。
陈志的行为让亮亮始料未及,他大喊“啊呜啊呜”,意思是你干什么去,陈志没理会。小银杏看着他们俩不知发生何事,站在那儿僵住了笑容,愣愣地看。
亮亮见喊不住他,拼命划水向他游去。西大河低沉地呜咽,远处尼姑庵像从天幕上剪下的影子,而亮亮和陈志的水纹是皎月下此消彼长的山峦,是两道三角形的伸缩变幻。
游至大河中央时,陈志被紊乱的水流拦住,放慢了速度,亮亮因此追上了他。他浑身赤红,如同淬火的铁器,高强度的体力运动让他呼出阵阵白烟,蒸发成云雾。小银杏站得远,看见亮亮从后背一把搂住他,云雾交会,成了烟,渐渐模糊,那是他们在激烈地争吵。陈志后背的肌肉紧绷,不多时,弓一般松弛,那是他把亮亮的手臂甩开,带起了一串水珠。他面向亮亮,奋力嘶吼,经过西大河的静默,传到岸边时,言语已完全失真,不过仍有震动共鸣,让心脏收紧,揭示着愤怒。
自那夜后,陈志和亮亮就再也没说过话,偶尔碰见,也只低头走过,十分沉默。小银杏回到庵中时,老尼姑正在晨读。她轻轻走过院子,回到床上和衣躺下,等着老尼姑叫她用早斋,借此隐蔽昨夜的秘密。然而这一睡就是一天,等她醒来推开门看,银杏叶又落满一地。
小银杏长到十七岁时,出落得亭亭玉立,恬静怡然。她平日不说话,见人只是微笑,隐贤许多青年为之失魂落魄,三番五次去佛堂上香,胆小的偷瞄几眼,胆大地向她求祝词,借机看她的眉眼神态。
老尼姑如今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了,除了平时帮衬着小银杏应对琐事,其余时间念经诵佛,不问外事。老尼姑想着,等她成年办下出家证的时候,就给她授戒,正式将尼姑庵传给她。然而,劫数就是这样不期而来。
那天早上,老尼姑正在后厢房入定,忽然听见前堂吵吵嚷嚷,出来查看,一个身材短粗壮硕的中年人正拉扯着小银杏的衣袍,她还没剃发,满头乌黑因此披散开来,失之端庄的色相。
老尼姑见状急忙上前询问事由,了解到对方是老街尾住的铁匠。他甩开小银杏,怒声道:“老尼姑,我正想找你,你十几年前把我家小孩拐来当尼姑,这账怎么算?”老尼姑听完这话,如听鸣钟,十七年前的蹊跷顿时打通,她虚弱地问:“想是施主找错了吧?我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拐走你家的丫头,小银杏是十七年前正月十五那天我搁庙前捡来的。”
中年人听后踏步上前,恶狠狠说道:“还在这儿扯谎!我在隐贤活这么多年,怎么就捡不到儿子?来来来,大家都看看,看她嘴里可有几道火疤,看看是谁在扯谎。”周围看热闹的一起围了上来。小银杏愣愣地站在老尼姑旁,在她的授意下,她张开嘴巴,三道竹条宽的疤痕蚯蚓似的蜿蜒在她的口腔壁上,十分醒目。老尼姑此刻傻了眼,被吓得连连后退,站定后双手合十,低着头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银杏便被带走了。自大坝往下,一路有人跟着瞧,叽叽喳喳交换着关于老尼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史。小银杏眼巴巴望着尼姑庵,想着她能接自己回去,但直到银杏树从拐角悄然隐去,她都没有出现。
铁匠家的门面一半陷在街面之下,三阶石阶次第降低,里面幽暗潮湿。甫一进门,就见到摆满菜刀、剪刀、火钳的铁具架,下面坐着一个攥着衣角的妇人。她见小银杏来,立马站起身,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凳子拿在手上,对着她说:“啊,你来了!坐,坐,就当自己家。”然后把凳子塞到小银杏手里。
铁匠擦火柴吃起烟,小银杏呛得连打喷嚏,但因为发不出声,鼻腔摩擦喷出的气音好似受冻了的小猫。他打趣说:“尼姑庵天天香火不停的都待得住,怎么到这儿了这点烟都受不住。”他又转头对妇人说道:“真够费事的,还亏得我骂她一顿才松口。”妇人压低声音,问:“你搁庙里头骂人了?”他回:“拉拉扯扯弄了半天。”他吐出煙,长吁了一口气。
妇人骂他:“你真是造孽!快念两句菩萨原谅,哎呀,真造孽。”中年人不乐意了,厉声说:“念什么念,不是那尼姑拦着,我无缘无故骂她做什么?”妇人回道:“呸呸,莫要瞎说。对了,你跟孙家那边可商量好?不要费这么大事落得个空,传出去不好听。”铁匠靠着墙,眼睛时不时往屋里斜睨,说:“身上流的是老子的血,我看谁敢多讲一句,孙家你就莫管了,人家家大业大,讲好的不得少,费这么大劲给他把人搞过来,真要敢骗我,我才跟他闹呢。”妇人缩在门边,说:“哎呀,好吧,那她嗓子的毛病你怎么跟人家交代。”铁匠说:“我提前跟人家打好招呼了,说是从小调皮,吃了刚打的洋钉烫坏的。”
入夜,屋后的打铁铺里,铁匠挥动着铁锤,他要赶在小银杏嫁到孙家前打出一套不丢人的首饰嫁妆,他没钱没见识,却也懂得不能空手套白狼的道理。孙家允诺了十万块钱的彩礼,今后每生一个儿子另加五万,这笔不可想象的巨款让他平添了对小银杏的爱,是她带来的这般机会。他干得更加卖力,生怕负了孙家人的一片心意。
也是在这般的夜里,他曾以单纯的父亲之思盼望着一个后代的到来。卧房内,接生婆在隐贤老街做了半辈子的赤脚医生,经过了时间和邻里的考量,铁匠自然不是担忧她的手法,他所担忧的是妻子的肚子,是即将生下的那一团肉,不知是给家里挣粮食的还是给家里败粮食的。
接生工作从前一天晚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房内只有妇人的嘶喊。等接生婆把怀中无声的婴儿递给铁匠时,愤怒的他想要结束这一桩使他蒙羞的横祸。他是十里八乡唯一的铁匠,在金铁铿锵中养活了一家人,这哑巴的女婴如果长大,将把他半辈子的骄傲摧毁殆尽。于是他捏住新生儿的后背,掷向地面。
他看到铁匠台上为能继承自己骄傲事业的后代而打造的长命锁,幻想着她能如这寄托了心血的物件一样,被铸造成他想要的模样。等到妇人缓过精神来讨要骨肉时,安静的她躺在地上,大张着无底的黑漆漆的嘴,几道疤痕宛如云梯,附在嘴壁上。她扑上去,咒骂铁匠在正月十五的日子做这样有损阴德的事情。铁匠喘息着,火光中显现他脸上细微的汗水,他撑着暗淡了的台面,说道:“我可跟你讲好,家里没她一口粮,你自己想办法。”妇人心焦了一天,为了掩人耳目,她在傍晚时分出发,将婴儿丢在了尼姑庵外的银杏叶中。
孙家在淠河湾做沙矿生意,出手自然阔绰大方,订婚那天给媒婆的红包几乎揣不进口袋,阵仗之大轰动了整个淠河湾,热闹程度甚至压过了元宵庙会。后来有人回忆,孙家的接亲队伍浩浩荡荡从老街穿过,打头阵的是翻云覆雨的舞龙,小伙子们奋力挥动木杆,在空中画着“8”字形,他们满脸红光,不知是疲累导致还是龙身映照。后面紧跟着洪亮的寿州锣鼓,三人为一排,站满了六排,声音高亢清脆,过树下则满头落叶纷纷。在中间的是红花锦簇的轿车队,新郎官坐在次车副驾,车窗大开,每过一地便鸣笛闪灯,向街道两边抛撒香烟糖果。压尾的是小银杏,怔怔坐在轿子上,盯着前方,扛轿子的铁匠嘴里嚼着烟头,四处招呼,喜笑颜开。
他们一路走到尼姑庵,按隐贤的规矩,喜丧事皆要请老尼姑做法事,祈望大慈大悲的佛门能降临祝福。孙家提前打好了招呼,希望老尼姑作为出家人忘记前仇旧恨,并答应她在婚事过后就出钱装裱菩萨金身,这定会让庵院香火远胜从前。老尼姑双手合十站在庙门旁,那儿是曾经捡到小银杏的地方,如今要在此送她到别家旁院了。队伍停了下来,等候老尼姑的祷告,她点燃香火,插到菩萨前的铜制香坛中,让新人叩头拜谒。她站在二位面前,顺次抚摸头顶,嘴里念叨着随喜安康呀,余生遂顺啊之类的祝福词,像与往常一样。老尼姑在抚摸小银杏的时候定住了,她重复着动作,让头发掠过指头,直到一旁司仪咳嗽,她才回过神来,抽回手掌,念着“罪过罪过”。
仪式到了结尾,锣鼓队又欢腾起来,宣告着即将结连理的一对在程序上的认可。但小银杏跪在老尼姑面前不愿起来,如同乐章中错拍的音符,气氛逐渐走向本应该的对立面,铁匠的脸上缓缓弥漫红色。在这逐渐降温的现场,一声嘹亮的吼叫突兀插了进来,是亮亮,他猿猴一般站在高高的墙头,四周被他震得安静,他“啊呜啊呜”对着小银杏叫唤,引得她起身回头望,趁此机会,铁匠箭步上前拽起小银杏,把她推到新郎旁边,亮亮透过人隙,看见小银杏满脸泪痕。
而大家晓得是亮亮后,开始打趣解围。一个说:“他俩都是哑巴,讲话也就他俩自己听得懂,这一看就是来祝她新婚的。”另一个对着孙家人说:“对对,这是老街上出名的哑巴,叫亮亮。”离得近的一个逗亮亮,说:“该不你还馋人家吗?你莫看你俩都是哑巴,你没这个福气,人家脸上飞桃花,你脸上飞的是西大河滩上的烂石头!哈哈。”亮亮不恼,他只看着小银杏,意思是怎么不是陈志?
我是从亮亮口中听说这些事的。自绝交之后,我便去外地念书了,临到年关才能回家一趟,对他们的记忆凝滞在那天夜晚。亮亮说他知道我喜欢小银杏,他也喜欢,但他是个残疾,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以为我能娶她。他说小银杏给孙家生了个女儿,吃尽了苦。我说:“亮亮你记恨我吗?”亮亮摇头,意思是多少年的事情了。他说现如今淠河湾保护生态,禁了挖沙,孙家就丢下小银杏去外地谋事了。我笑说:“亮亮你那天晚上非跟我争什么?不然哪有这些事?”他撇嘴,意思是谁稀罕跟你争,我以为你中了邪,游不回头了。亮亮的表达方式一旦信息密度过高,就让人似懂非懂,哪怕我知他心意,这么多年过去,也已经生疏,于是我們各说各的,细细咂摸,也能明白个大概。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喧闹的人流再次一年一度地会聚于淠河湾。现今细看,街面摊位上曾诱惑巨大的羊肉串竟是鸭肉冒充的,唯有木签还是木签,粗细形同树芽。亮亮跟我说,小银杏又回到了庵内,他让我今天一定去看望她,对此我无法应答,情绪万千,记忆中的复现与模糊使我恐慌。
傍晚降临,街上回到空寂的狼藉,俗话说早过十五晚过年,元宵节过早的离场使人倍感遗憾,是由盛转衰的遗憾。我走在大坝上,望见淠河湾解冻的水面涌现透彻的光华,尼姑庵像一团忧郁的雾,弥漫不散。我在奇妙的指引下走近它,墙上的刻字红漆剥落,院内干枯的枝条伸向灰蒙蒙的天,我推门而入。
她正扫着尘土,背对着我,老尼姑坐在佛堂边的台阶上安抚着婴孩,听见门的开合声,她念叨着:“施主,庙会散了,改日再来施香吧。”小银杏听见声音转过身,双手合十,对我展现意料之中的微笑。她已受戒完毕,头皮泛出初春泥土般的清灰,在她的形象清晰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十五一过,年就结束了。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