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你如果在他身后叫一声“老王”,他会欢喜地拉着你半天不放,好像这世界只有他一个老王,好像人家叫他老王就是对他最高的奖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人也叫他老王,儿子或儿媳,“老王”两个字顺嘴就会溜出来。开始他接受这个称呼并不那么自如,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云丫,你也叫我老王。”他笑眯眯地说。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梦见他。奇怪的是,影像总是模糊飘忽不定。我觉得,连我这种存了一百种想法的人,也不能想象他到底活成了什么样。
王永利和王永全已经很多年不提他了。他们不提,我也不提。我不提不是不想提,是怕不合时宜。我有过教训。父亲走失后的某一天,王永利破天荒地把王永全一家招呼过来吃了顿团圆饭。这顿团圆饭,是父亲梦寐以求的。父亲总在老大身后嘀咕:把老二一家叫过来,吃个团圆饭吧。他满面羞赧,像个明知是错也非说不可的孩子。老大置若罔闻。在老二家,父亲也这样说,老二也置若罔闻。两家没啥大矛盾,就是彼此不亲近。两个媳妇与生俱来的斗鸡眼,不可调和。母亲活过了七十二岁生日,她每天像受难的耶稣一样躺在床上。她的病我不忍细说,有一种痛叫生不如死,就是母亲这样。母亲去世后,父亲在两个儿子家轮换住,一个月搬一次家。有一次他悄悄问我:我能一直住在王永全家吗?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搬出老宅是王永利和张圣文两口子的主意,为防父亲搬回去,他们把房子卖了。他们是老大,家里的事他们说了算。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村里的空房越来越多,不会总有买主,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把王永全和刘厚英两口子气得不行,他们说老大两口子没安好心。这样的日子过了五个月,父亲去了镇上的养老院,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他夹了铺盖自己走了去,去了就不回来。三个月以后,在一个午夜自行消失了。我隐隐觉得这是父亲的阴谋,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屋里的一块门板。大家都说,他是骑着门板飞走了。父亲走失最初的那段时间,大家都觉得他早晚能回来。尤其到年节,院子里有响动,就有人跑出去看究竟。后来这种信心就殆尽了。他好不容易出去,大概不想回来了。我们都这样想。即使他走时已经年过八旬,我们依然这样想,从不想他已经不在了,或如何如何。也许就是因为父亲暂时缺位,王永利才有了责任和担当。王永全是铁道兵,退伍以后在村委找了事做。为了这顿饭,我特意从埙城买了肉肠回家。新蒸的肉肠热气腾腾,一家人都爱吃,父亲也爱吃。饭桌上容易触景生情,我说,这一家只有双星跟爷爷是一个属相。双星是王永利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这话已经很委婉了,张圣文还是撂下了脸:“我们家的虎跟老爷子的虎是一回事吗?他是啥年头的虎,我们是啥年头的虎,天壤之别!”这成语用得真对。我沉默了。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我受不了这个氛围,起身出去了。后来张圣文跟我解释,说她心里一直不好受。父亲是从她家去的养老院,倒好像是他们故意把老爷子弄丢的。我一提,她就觉得是罪过。她花说柳说,我一直没吭气。
我对小深说:“如果有一天我从这个家里消失,你们谁也别去找我。”
“你消失不了。”他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视,他是我儿子,那年上高一,“你又不属虎。”
“这跟属相没关系。”
“咋没关系。”荧屏一闪,他把电视关了,想是觉得我是在隐晦提醒他,“老虎才想回归山林,耗子的任务是打洞。”
“啥意思?”
“没啥意思。”
他起身离了座位,门帘一闪,在我面前消失了。
二
我经常随处去漫游,一年消耗在路上的时间超过了我所有正经做事的时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正经,或不那么正经。这种感觉偷偷地、小心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只要油箱加满油,我的小腿就开始绷紧,一脚油门踩到底的冲动我得百般遏制。这种感觉过去没有。十几年前,我骑木兰小摩托,再早蹬一辆凤凰大链套,开始是转周遭村庄,后来是转周遭的城镇。转周遭城镇的时候我喜欢在街头的小饭馆吃饭,隔窗看着某几个人围观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那些启事有些是我贴的,有些是别人贴的。每个后来者,都自觉不遮挡前人的招贴。所以,电线杆就像纸糊的。不注意电线杆,不知道丢了那样多的人。也许他们早就自成了一个世界,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我经常这样想。蹬车的时候会觉得很飒。春或秋的季节,有风又不是很大,空气中有浓郁的栗花或节节草的气味。我为啥对它们印象深刻呢?为啥要忽略山刺玫、野菊花、野百合、格桑花的气味呢?是因为我曾在栗树底下乘凉,坐在节节草上歇脚。那时我这样想:我要是朵栗花就好了,我要是棵节节草就好了——兀自开花,兀自凋零,不为人知。我觉得,父亲就是这样想的。这种感觉后来越来越强烈。遭遇很陡的一个上坡然后再下坡,从坡上俯冲时胁下自然就生出了翅膀。我梦见身上长出了洁白的羽毛,摸上去像骨骼一样润滑光凉,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只在须臾之间。鸟除了觅食没有别的好想,谈情说爱除外。我有一个很好的网友在新疆,那里的沙漠很吸引我。当然,没有后来。我们不是鸟儿,飞不出固有的生活场域,估计他也这样想。再后来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有驾驶本的人,然后又有了一辆二手车。开车的路上,看见哪里有老人聚堆我都过去坐一坐,从包里拿出父亲的照片:“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见过。”一个清瘦的老人说,“十几年前的电线杆子上都是他的照片,电视里经常播寻找他的广告。我记得他那张脸,眼睛像长在额头上。”父亲不过是有些吊眉吊眼,像上了装的演员。也许他知道这副面孔不随众,我们兄妹三人都没能遗传。
其他老人也说见过。他们都坐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膝盖抱在怀里,各色帽子遮住眉眼,只留出褐色的嘴唇和干瘪的两腮,像一组雕塑。
“你们喜欢远走吗?”
他们都摇头。我就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丢。他们的儿女也不会满世界去找。
“我认识你。”一个老人的脖子上显眼地有块白癜风,手背和胳膊也斑驳地呈耀眼的银白色,“当年你就来过,也是在这里,跟我们聊了半天。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老王?”
电视台的寻人广告就是这样播报的。当时他们也问起父亲的全名,我说,他只记得自己叫老王,还有,他属虎。
我惶惶地左右看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失忆了。这个石坝底下,左手是一条下坡道,通往农田。路基下一米深的地方是一处房舍,我恍惚记起当年这家在给孩子办满月酒,是这位老人的孙子。
“您孙子多大了?”
“总有十多岁了。我记不清了。那年村里一共出生了六个孩子,只有他抽羊角风,没有活下来。”
我一惊。
老人朝向天空呢喃:“老天收了我也好啊,可收的是一个孩子。”
“都是寿命。”清瘦的老人安慰说。
其他人一起点头。
我站起了身。我原本是蹲在老人跟前的。我习惯一条腿蹲下去,另一条腿的膝盖竖起来。我第一张照片就是这样的造型,十二岁,是小学毕业的合影照,我在第一排。这一排只有我是这样的蹲姿,英姿飒爽。这是父亲说的。我的那些女同学都撇着两条腿,做拉屎状。我牢牢记住了这个词,而且热爱了很多年。
“十几年前都找不到,现在根本不用找了。”长白癜风的老人说。为了表示轻飘,他特意扭了下头,一副云淡风轻样。
“该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清瘦的老人又说。
我蓦然记起他十几年前就是这样说的。这话缓解了我内心不少焦虑。那时我经常整宿睡不好觉,人枯干得就像一把干柴。还不仅仅因为父亲走失,有天我上班的中途回家取东西,发现钟仁杰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大红的高跟鞋放在玄关处,客厅却空无一人。后来我离开了那座房子,而且再没回去过。
“我今天打从这里路过。”站起来后我对那些老人笑笑,为自己的记性差不好意思,“你们多保重啊!”
过了腊月二十三,张圣文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有时我会故意让电话打不通,她就打给弥落,“告诉她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都多久没回来了……啥也别买,家里啥也不缺。跟小深一起回来就行……要不,弥落你也来?”
我隔三岔五回家过年,弥落跟我回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不喜欢张圣文,当然,张圣文也不喜欢她。弥落是我捡来的半截孩子,只有不足一米的身高。有一段,她总在花店外的垃圾箱里翻找食物,偶尔也找到一朵花戴在头上。那天我去丢垃圾,弥落把洒落在外的残枝败叶用手捧着收进了垃圾箱。
我把她带到了鲜花店,在隔壁的饭店给她买了几个热腾腾的猪肉馅包子。我以为她神经有问题,或痴呆苶傻,但通过交谈我发现她不是。她从河北的山里逃婚跑了出来,是在领结婚证的路上跑掉的。
家里是后娘,从她十三岁起就张罗把她嫁出去。有两次都差点嫁成了,她装傻,被人退了货。男人娶她这样的女人是为了繁衍后代,如果后代没了指望,他们自然就灰心了。弥落对我说,她第一次去那人家里吃饭把一碗鸡块倒进了口袋里,说要带回家去给后娘吃。另一回进人家里就翻柜子,看他们把钱藏在哪里。后娘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那两户人家不知道。后娘恨得要死。
“为啥不嫁?”
“他们都好大年龄,第一个是个瘸子,第二个是盲人。”
我从没跟她形成雇佣关系,她是一点一点浸润进来的。开始只在外边找点事做,扫地,收垃圾,给顾客打帘子。帮客人搬花时也偶尔进到门里,但从不在店里多停留。后来就不行了,我缺帮手,而我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那时小深刚上幼儿园,我每周必须出去两天找父亲。
“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她叹息着说,“明年你还要去找吗?”
我站在那幅地图前,这是她花一元从小贩手里买来的,是省内地图。每次我给她发工资,她都会买各种零碎装饰到店里。她说老王肯定就在这个地图的某个角落,化装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跟我捉迷藏。我同意她的观点。父亲就是一个玩心盛大的人,一辈子都活得心不在焉。想到他也许在哪里撞见了我,却破帽遮颜假装不认识,我悲从中来后又莞尔一笑。跑过的地方我都用铅笔画上记号,看见那些遍布的蝌蚪在上面浮游,我就想宣告:这些地方我都走过。
“过了年再说吧。”我隐忍地说。
我把电话打给张姐,跟她预订几斤肉肠。她家的肉肠是手工制作,我们已经吃了几十年。张姐说,节前的货已经订完了,只能等节后了。我说:“不行,你得想想办法。”张姐家门前的电线杆我每年都去贴广告,很多跑102国道的大货车司机能看到。张姐说:“你话说得太晚了,做完这一批工人就放假了,毕竟人家也得过年。”“你想想办法。”我恳求,“你比我有办法。”“那好吧。”张姐终于松了口,她大概想到了我常年在路上奔波,有特殊用项,“我拆兑一下试试。”
节前的几天都很忙,祭奠亲人买束白菊花,成了越来越盛行的事。我也扎了一把,想顺便去看母亲。夏天,我带了一束紫菊,插了几棵在坟土上,万没想到的是,我秋天再去,那些紫菊都活了,开出了盛大的花朵,艳艳的,朝向我。那一瞬间泪水滂沱,覺得那些花都转世了,在向我传递什么。
“那个人又来了。”弥落朝我努了下嘴,我没有朝那里看。最近他来得有点勤,有时候买束花,有时什么也不买,只是这里那里看看。
弥落响亮地说:“钟先生,这里有新来的小葵花和四季梅,您买一束回家过年吧!”
三
父亲也许就在天上飞,跟着我的车。再早,跟着我的木兰摩托或凤凰大链套。风和天上的云彩知道我们有关联。那扇门板已经糟朽了,被风雨侵蚀成了古铜色,有粉尘颗粒状随风落到我的眼睑处,我能感觉出分量。
养老院是我的出发地。我把自行车或木兰摩托放到门外,穿越长长的走廊找到116房间,那扇崭新的木门吱嘎响,我从来不用邀请就自行推开。老崔腿脚不好,耳朵还背,他的床靠西墙,父亲的床靠东墙。那里的被褥放了三个月,被清理了,但迟迟没有新人搬进来。乡下有养老需求的人很多,但能住进来的很少,所以这家养老院总是显得寥落。每月千八百元对许多家庭也是沉重的负担。老崔比父亲小三岁,我跟他对话左右邻居都听得见。“老王没回来。”他说,“他那腿脚该走到外国去了。”
“他不会去外国。”
“他说早晚有一天要去远处。”
“他去不了外国。”
“他想去远处。”
“您没问他去远处干啥?”
“他说去远处唱大鼓,能挣不少钱。他尽说不着调的话。”
我心里黯淡了一下:“他有没有提过我?”
“提了。”老崔说。
“咋能不提呢。”老崔又说。
“他跟您还说过啥?”我转话题,不让他为难。
“借那门板用一用,用完了会还回来。”
“他要门板干啥?”
“骑着走,轻快些。”
然后,老崔神秘地说:“他确实会飞,一眨眼的工夫他和门板就都不见了。”
“您记错了。”我说,“我上次来您不是这样说的,您没说一眨眼。”
“他就是会飞,否则怎么出那道大铁门?”
警察调取了监控录像,确实看见了午夜一团模糊的影像从大铁门的上方飞了出去。养老院的方院长认定那就是我的父亲。门板背在了背上,就像胁下生出了翅膀。图像放大再放大,漆黑的夜色中那不过是一团缥缈的物体,说是一团低空掠过的云彩也可以。
“有人看见过飞几米高的云彩吗?”方院长很激动。
我心里涌了一下,没说站山巅上云彩都是在脚下飞的。
张圣文跟方院长打了一架。要说打架这件事,全家人加在一起也抵不过张圣文有战斗力。她又哭又叫又闹,说院方对老人监管不到位,大门形同虚设,居然能在午夜随便出入,这哪里是养老院,分明是坑人院!老人虽然八十多岁,但身板像小伙子一样壮实,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简直让人没法活!方院长急得口吐白沫,她把大铁门关得严丝合缝给张圣文看,说晚上都上锁,谁都休想钻出去,老王走失是早有预谋,他今天不走明天也走,我们错就错在不该接收他。
“院里二十多位老人,没有一个是自己来的。我一直也没闹明白,他有儿有女,身体又那样好,为啥来养老院?”
张圣文愣了一下,气焰自动熄灭了。这样的事,闹到哪里也是不了了之。最后张圣文跟院方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不得而知,刘厚英也不知道。她跟张圣文的性格正好相反,在场面上从不多说话。
“你觉得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会背着门板飞出去吗?”我在王永全的耳边小声问。
王永全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責怪我不该把这话问出口。
“凡事都有可能。”我自嘲,想起了哪部电影中的这句经典台词。
那时正是春天,外面的柳叶鹅黄,柳絮会从隔断墙上源源不断飘进院子里,有蜜蜂在院里院外飞来飞去。那些老人只能在院子里巴巴地看一些摇动的树梢,他们出不了那道铁门。
“在哪里看还不都一样。”方院长有时会跟我说起父亲的执拗,“偏是他非要出去。实在没办法,在别人午睡的时候给他放一小会儿风,让服务员跟着他沿着路的一侧在街上走一个来回。他死活不回来。服务员威胁他,要是再不回去就不让你回去了,你家走吧。”方院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父亲就怕让他回家,“要是老人都像他那样提要求,院方根本没法满足。我们一共才三个服务员,这是养老院,不是溜达院。”
“他那么喜欢到外边去,为啥执意要来养老院呢?”方院长镜片后的两眼盯紧我,好像这本身就有玄机。
“他有病。他没病的时候不这样。”
最后一次来看父亲,我陪他在院子里转了转。楼房后边是一个大院落,有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中间是盘成中国结的甬路,光滑而又平展,有时他们在这里搞智力游戏,看谁能用最短的时间从起点走到终点。父亲不肯参与,他说他不喜欢这种小孩子的勾当。“一棵树也没有。”父亲朝前后左右胡乱指,“栽一棵树也好啊。”我问他吃得怎么样,他不回答。我说给他带来了肉肠和别的食物,食堂的饭菜不可口,就自己垫补一下。父亲朝远处望,吧唧一下嘴说:“栽一棵树也好啊!”
“栽啥树好?”
“栽啥树都好。”
“家里院墙内外都是树。”我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要不,咱回家?”
父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是谁?”潜台词是:为啥要跟我说这话?
我立时心虚了。那个属于父亲的院子已经属于别人了。
“我是老王。”他忽而又高兴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属虎。”
“我就知道你会买肉肠回来,你大哥这两天又馋得站不住脚了。”张圣文这话是夸张,她喜欢说夸张的话。打开后备厢,肉肠原本装在两个袋子里,被张圣文一胡撸,就捡进了一个袋子。
“那个是给二哥的……”我后悔没放在更隐蔽的地方,“今年话说晚了,人家都卖没了,老板娘从亲戚家拆兑出来几斤……”我赶忙解释。
“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吃。”张圣文信誓旦旦。
我无奈地看着张圣文,她从不听别人说什么。
“别嫌我嘴碎,长兄如父,老嫂比母。爹妈不在了,这个家我不操持谁操持?”
但王永全和刘厚英并没有过来吃饭,他们说家里还有别的事。“一叫他们过来吃饭就磨叽,推三挡四,世界上都找不出那么别扭的人!”他们也的确从不回请王永利和张圣文,从心底里不想有关联。这就是真实的兄弟关系。从打刘厚英嫁过来,张圣文就满腹牢骚,起初说她苶,配不上王永全,后来又说她奸,一肚子鬼算盘。其实我知道这局面是怎么形成的,刘厚英刚嫁过来时,早餐她给人端屋里,像老妈子一样。但有一样,刘厚英永远不吭气说婆婆坏话。我就佩服刘厚英这样的人,用我妈的话说,叫“吃得重担得沉”,那意思有点像四两能拨千斤。
所谓家务事就是这些鸡毛蒜皮,日积月累攒到一块儿,就是碗大的疙瘩。
“小深咋没来?”
“他看店呢。”
“弥落呢?”
“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做生意哪在乎这一天半天,过年咋也该放几天假。你要是有自己的家,我就不这样操心了……还没合适的?”
我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股子柴火味,也许是肉肠带来的。我不想说我有车有店有孩儿,我不是没家的人。但这话说出来会招致她更多的话,我只能闭嘴。
“男人家有那点事不算毛病,都啥时代了,别那么老封建。他想回来就让他回来,不冲别人,冲小深。”
“呸。”我推开后门吐了口唾沫。
“老王家的人就是犟。”她提高了些声音,“钟仁杰有啥不好?人家挣得比你还多!”
“我没挣到钱?”我说。
“把店扔给别人,挣多少也到不了你手里!”她恨铁不成钢的样,“在这一点上,钟仁杰比你强,人家兢兢业业,从不当甩手掌柜。”
“我没当甩手掌柜。”
“你一年看几天店?”她陡然提高了声音。
活人怕念叨。钟仁杰恰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给哥嫂拜年。他总是礼数周全。张圣文说:“我们都挺好,你也好吧?这一年也挣够本了,快好好歇几天,来年也好精神抖擞,更上一层楼……云丫在我这里呢,要不你们说说话?”
“够个屁本。”我一掌推开了递过来的手机。这两年最难的是餐饮,一年有半年不开张。疫情时代远没有花店生意好,他也就能糊弄张圣文。张圣文忙不迭地说:“她现在有点不方便,咱们今天先到这儿,回头再联系……好好待小深,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老了谁也指望不上,还得是至亲骨肉……”
王永利坐炕沿上,沉默的样子越来越像父亲,话说得却越来越像张圣文。他说今年的肉肠没去年的好吃,去年的不如前年的好吃。总之,一年不如一年。“肉肠还是那些配方,你们可能也吃腻了。”我耷着眼皮小声说,“大嫂总说你们多么爱吃,其实除了父母,别人爱吃都是假的。”
“我就是比喻一下。”他不耐烦道,“钟仁杰没去店里找你?”
“我跟他没关系了。”
“小深也是他的孩子。”
“小深跟他有关系,我跟他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他恼了。
这些车轱辘话,每次见面都说。每次说气氛都不好,他觉得,我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尊重他。这种想法他们夫妻互相影响,结果就是,彼此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也越来越让人焦虑和厌烦。张圣文端上来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那些盘碗都摆成了造型。她先拍照,发到短视频平台,叽叽嘎嘎笑得人头皮发麻,弄完了才发现没有倒红酒。“瞧我这记性,没酒不成席,这么好的饭菜咋能不喝两口呢?”
她扭着身子去拿红酒。我对王永利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到王永全家略坐了坐,我就开车出来了。刘厚英往我车里装碗肉、咯吱盒、黏豆包。我一再说不要,她非装不可。王永全袖着手站着,说:“你做生意没空做饭……比妈的手艺不差。”我一下呆住了。我从小就跟王永全感情好,后来不开心也是因为父亲。父亲不愿意跟王永利住,赖在他家不走。我说:“你就不能行行好,遂了咱爸的意?”
他说:“这不是我的事,是张圣文的事。她同意吗?”
我知道她不同意。她是一个把脸面看得比天都大的人。父亲不去她家住,她死都不依。父亲去她家住,她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这些我都能想象。所以我更愿意王永全看在父亲病了的份上担起这份责任。“不是你想养,是父亲不愿意走。或者,你多养几个月,养到父亲想走的那一天,不行吗?”
“不行。”他斩钉截铁,他媳妇也斩钉截铁。
我也想把父亲接到城里来,可他不在我家住。“我有两个儿子,哪有住闺女家的道理。”他这样说,也这样做。有一次,他来城里瞧病,我勉强留下了他。夜里两点他就在客厅走遛遛,转天一大早,楼下的就找上门来……
张圣文说:“父母在,你回家先看父母;父母不在,你得先来家看大哥。我们虽是平头百姓,可岁数在这儿。”
王永全在村委做事,张圣文才有平头百姓的自称。话里话外夹枪带棒,那样一种难受能让人地老天荒。
那个时候父亲开始在两家轮官马,每次该去王永利家,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往门后躲。民间有俗语“养儿不养俩,养俩轮官马”就是指父亲这种状况。这种情景产生民谚,就知道“官马”得尝多少凉薄。
起因是,父亲经常做有违常规的事。天气冷了,他在屋里的地上用玉米骨头拢火。刚把火点着,就被王永利发现了。“堂屋里有炉子,院子里有煤,咋不知道把火生在炉子里?”
父亲可怜巴巴看着他的大儿子,清鼻涕从人中顺流而下。他两只大手张开来,想让儿子摸摸手有多凉。没人摸他的手,就像他听不懂火应该生在炉膛里一样。
他们先给房子找了买主,然后把父亲搬离了老宅。父亲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哭着说:“你妈还在里边住着呢。”
“装的。”王永利对我说。
“他拿钱去给儿子买房了。”王永全对我说,“他急等钱用。”
四
罕村离镇政府三里地。这是过去的说法。因为调直了乡村公路,现在好像比三里地要多些。路两边是整齐的麦田,小麦呈一片褐黄色。
高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风筝。蓝白格的羽翼优雅地舒展开,就像刻意留在对焦的镜头中。我揿下车窗望向它,没有多么大的风,不知道它何以飞得那样高。看不见丝线,看不见扯动丝线的人,它处在一种恣意的忘我里,既是炫耀,也是倨傲。
我把车停在路旁的柳树下,车头朝向西。这里是一个小镇的建制,路南是中学、乡政府、卫生院,路北是老供销社、养老院和贸易货栈。老供销社曾经繁华,贸易货栈打从建起就堆放垃圾,如今那些建筑彻底死了。之所以把供销社加个“老”字,是因為我在这里上学时它就是座老建筑。砖瓦结构,有飞起的屋檐和雕刻的神兽,廊下黝黑的柱子有一搂粗。我的钱包里装着散碎银两,经常挺着腰板在里面出入,同学们都知道我是有钱人。那些零钱就是父亲给的。有一天,下课以后从校园跑出来,就看见父亲在供销社的台阶上坐着,就为了给我五元,让我买好吃的。我买了一毛钱的山楂片,是为了化整为零,这样鼓起来的钱包会让人有信心。父亲不当家,他手里难得有钱。只要手里有钱,他就会给我。后来我才知道这五元是他割草赚来的,手里没焐热,就给我送来了。那些零用钱让我的少年时光充盈而欢愉,只是夹杂了很多母亲对他的不满。她骂父亲往往捎上我,骂我也会捎上父亲。我俩分别坐在前后门槛上,看上去根本不属一个阵营。我小,但知道跟他同属一个阵营是得不偿失的事。因为我无论对他怎样,他都会对我好。养老院的双扇铁门紧闭着,旁边的白底黑字木牌脱了铆钉,斜倚在水泥墙上。我给它扶了扶正,才过来敲大门。半天没有声响,我用力推了推,大门纹丝不动。
“你找谁?”有个骑车人从这里过,用脚划着地停下车,跟我打招呼。
“方院长……还在这里工作吗?”
“早不在了。”他说,“养老院都解散了。”
我知道养老院解散了。我上次来,这里就一个看门人。现在,连看门人也没有了。
“养老院……为啥解散?”我问。
“没人来养老,又老出意外事故……乡下对这事儿还是缺乏认识,其实就是一个字:穷。”
他骑车飞也似的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啥要停下说这几句话。不知他说的意外事故指的是哪些。在我的意识中,当然包括父亲飞走这回事。十几年过去了,因为匪夷所思,还有人记得。“瞧,他们家的人,大儿子、二儿子、老闺女,一个一个都像老王。”其实我们长得一点不像他,这是在被人刻意强化身份标识。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好像我们真个与众不同,下一刻也能飞走。“老王是个什么样的人?腿脚出奇的快,只要门口有人出入,他都能像小贼一样钻出去,看门的都发现不了。”
这不是真的。
“他总想逃跑。有一次我发现他大步朝洼地里走,方院长带人在后边追,他走路的速度比骑车的速度还快。”
“他为啥住养老院?”
“搁不得呗。家里有两儿一女,还让老人住养老院。早起两眼一睁看见的都是外人,甭说他受不了,搁我我也受不了。”
“他向往自由!”突然有个女孩儿尖声说。
我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几个服务员站在廊下的柱子前,表情木然。我有些怀疑这声音的来处,这声音没有惊扰任何人。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因为父亲可能还没走远。
“世界这么大,你都去过哪儿?”父亲坐我身边这样问,“人生不长,干点喜欢干的。”他说这话时唯恐母亲听到,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工厂上班有意思吗?”
没有哪句话让母亲喜欢。用母亲的话说,他生来就是不着调的人,说不出着调的话,做不出着调的事。这一点特别随祖上的根儿。从年轻到年老,他出走的次数真是数不胜数。就算出去赶大集,他也能在外晃悠一整天。我们家从来也不像别人家一样,爹不回来不开饭,他在家里总显得可有可无。他说话时的样子尤其让人警惕,我盯看了他一眼,担心他会丢下母亲不管。母亲在床上躺着,形容枯槁。我说哪里都没去过。能去哪里呢!我边说得轻描淡写,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猜度过去的事情在他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迹。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到处游荡,穷游过很多地方。有次从敦煌回来,把最后几枚硬币丢进下水道,我几个同学都这样干。这些话题过去反复说起过,是他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他一副懵懂样,我就放心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厂上班,拴人,挣钱还少。孩子也小,钟仁杰像天底下的某类男人一样不靠谱,我有时回家诉委屈。“不用吊在一棵树上。”他凑近了我,像在面授机宜,“世界上的路有千万条,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你走过几条?”我反问。“你不用在乎眼下好不好,要往长远里看,天无绝人之路。”没人重视他的话,他说的那些总显得大而无当。直到有一天,工厂面对分流,母亲让我死也要留在工厂,父亲叹息着说:“人挪活树挪死。人这一辈子,不能死炕头埋炕脚。”
母亲猛熊一样扑上去,与他抓挠在一起。母亲恨他这些旁逸斜出的想法,岂止不着调,简直是害人。就是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会感伤。明知道厂里没有前途还要死守,所有人都觉得应该这样。我第一次告诉自己,就听父亲这一回。
厂子搞了两次减员增效,第三次就把自己搞死了。钟仁杰串联一帮工友搞进京访,火车鸣了汽笛,却久久没有启动。原来火车司机接到了指令,上访者不下火车,他就不放下制动闸。
“都是我们连累了他。”母亲有一天突然这样说。她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否则他该走到天边上了。”
“去天边干啥?”
母亲不回答我,径自寥落地说:“下辈子,他爱干啥就让他干啥吧。”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巡视,从西到东。那两扇斑驳的酱紫色铁门威严地矗立,不容我越雷池。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本领,能从高高的顶端一飞而过。我仰头朝上看,那只风筝飞了过来,就在我头顶的上空,翅膀一高一低地扇动。这回我看清了,是只蜻蜓。我心头一凛,大声招呼道:“喂!”风筝似乎有感应,翻了个身,朝我视线之外飘移。其实它没飘多远,只是从低空拉高了,似乎是要隐遁。身形竖了起来,除了那一点蓝白格,我看不出它原来的形状。我沿着路边逆风走,踩着父亲蹒跚的脚印。路上落满了柳树细碎的枝条,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杏树和碧桃都在冬眠,它们在春天依次灿烂,也依次落进过父亲的眼里。我用父亲的眼光看,就发现它们像小孩一样会在风中跳舞。“真好看。”他发出的气声就在料峭的空气里回漾,毛茸茸地摩擦我的耳轮。他病了以后胆子变小了,说话越来越爱虚着声音,仿佛那些话都存在喉咙里,需要母亲反复喊,那些话才肯出来。“他就不像个属虎的人!”我问属虎的人什么样,映出的却是父亲怯生生的脸:“张圣文又生气了?”
“就是不长记性!”大概又犯了什么错,张圣文在电话里气得连哭带嚷。每当父亲犯了错,她都会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居然因为父亲从厕所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子。
“我让他系好裤子再出来,让你说,这有什么不对吗?”
五
十字路口是一道河堤,南北走向。母亲就住在河套地里,只有一米见方的地方。这里是落荒地,村里人口不多,但一辈一辈的人埋下来,到处都显得拥挤。下了河堤就是荒草甸子,比庄稼密实雄壮。它们都有齐胸高,虽说经过了一冬的西北风,枝叶残落,但挺着坚硬的骨骼,愈发显得精壮。我小心地分开它们,来到母亲瘦小的房子前,那些菊花的残骸还在,枯萎成了焦土色,像一张受难的脸。我拨开它们,把一束崭新的白菊花放上去,那张脸立刻就转圜了。
插了一炷香,小心地用冻土块护卫住,不让它歪斜。
香烟袅袅,我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还疼吗?”
“不疼了。这地方挺好的。”
这样的话我每次来都问,每次都能听到母亲绵软的回答。
可天气冷,屋子的四壁都结了冰霜。这样想,我就狠狠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把周围的干草都披挂上去。很多老人不抗冻,对冬天的畏惧就像蜕了壳的蝉,根本没有对春天的念想。太阳眩晕样地乜斜着眼,像是喝多了酒,散发的光芒有限。我把棉外套裹紧了些,缓缓蹲下身去。“我去看他了。”我说。我每次去看老王都会来这里知会一声。说去看不准确,其实就是想知道他回来没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进到养老院就直奔116房间,看门的都认识我。有时能碰到方院长,有时不会;有时能见到老崔,有时见不到。某一次,我还问了那几个服务员:“老王失踪那天,是你说他向往自由吗?”她们都惶惶地摇头,拒绝承认,好像我在那话里面包藏了祸心。靠东墙的床上曾经有张军绿色的垫子,那是我买的,上面钉着许多褐色的菱形皮垫。那时我还骑大链套或小木兰,从这里走是种执念。无数次想去了也白去,埙城离这里二十多公里,骑大链套至少得一个小时四十分钟,骑木兰也要一个小时,这些我都仔细统计过。放在一天里,这些时间都是白费,但最终还是要来。人的执念很可怕,我的执念就是来源于父亲。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牵引,出了埙城,就觉得只有向南一条路可走。耳边呼呼生着风,风都鼓勵我朝南走。在罕村村头再向西,面对一大片辽阔的庄稼地,穿过去,就是养老院。进到养老院有时说句话,有时啥也不说。说不说都没啥大紧,都改变不了什么。我在里面穿行的速度比风还快,甚至心虚地怕见到方院长和老崔,以及那几个服务员。我只想看那床铺一眼,看父亲是不是靠墙坐着。说来也怪,自打父亲出走,那个床再没安顿过别人。
“越来越没年味了,你那个时候年节还有鞭炮响,今年王永利家连‘福字都没贴。”我把一块冻土抓到手里,一点一点捏碎。鸡蛋大的土块,只有中间颜色深些,那点潮气毛茸茸,里面藏着一颗草籽,像黑暗中的老鼠眼睛。
“王永全家也没贴。王永利有时自己写春联,上了年纪手就懒了,毛笔都该找不着了。”
“王永全懒得赶集,村委的事也忙,他们家除了扫房,年年也没有节日氛围。”
母亲活着时不喜欢年过成这样。“这哪像过日子人家!”她怒气冲冲地说,脸黑得就像灶王爷。她这个婆婆当得艰难,无论她说什么,刘厚英金口不开,张圣文我行我素。偏她是喜好管事的,有一年,嫌人家门口素净,到镇上买了春联。刚给王永利家贴上去,就被张圣文撕掉了。母亲气得坐街边石头上哭,给老二家买的春联也没去贴,后来不知所踪。
“你管他们干啥呢。”父亲像吃了苦瓜一样咧着嘴,满脸的无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离母亲几步远的地方劝她回家:“我们把年过热闹,不跟他们热闹一样?”他低声下气地说服,身形也跟着向下一顿一顿,人都矮下了半截。母亲抡兜失火地跳起来回家了。父亲晚上开始糊纸灯笼,用铁丝做框架,用木板做灯碗,里面栽上蜡烛,红彤彤的满院子辉煌。一条街的人都过来看稀奇,说这老房子就像龙宫一样,说我妈披了一身红光从屋子里出来,就像龙母。
也不知我妈满不满意。她出来进去沉着脸,看也不看那些灯笼,但那些灯笼一直挂到正月十五。
她心里满意嘴里也不说。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您还记得吗?有一年他让窗棂开满了萝卜花。半截萝卜用线绳吊着拴窗棂上,萝卜依靠自身的养分长出长长的茎,关键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提前把萝卜藏在了哪里。过年的时候吊在窗棂上,一夜开满了小黄花。初一来拜年的挤了一屋子,外面冰天雪地,我们屋里就像春天,大家都说只有我们家才有过年的样子。”
我不知母亲的记忆里都有什么。如果按时下的观点,她该是负面思维的人。几乎没听她说起过高兴的事,许是这一生受的苦太多了,养成了性格中偏狭的成分。这种性格让她一生都不快乐。
“你快乐吗?”父亲有一回这样问我。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点头。那时我刚认识钟仁杰不久,每次回家他都陪我一起回来。母亲和张圣文都欢天喜地。家里有老姑娘,永远是她们的心头大患。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是打不起精神。
“一个人也可以很快乐。”父亲说得漫不经心。
我心里忽然一阵剧跳,似乎破解了什么密码,又一转念,似乎也没什么密码好破解。我像他一样不合时宜罢了。我四周看了一眼,一只鸟落在离我不远的草地上,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啄一下看我一眼。我甚至看见了它的小鼻孔,在寒气中喷出些许暖意。我晃了一下手,把它轰走了。
“现在闹疫情……哦,你那个时候只有鸡才闹疫情……”我想开个玩笑,却被冷风噎了一下。想起七只母鸡死在堂屋门口的情景,大人像吊丧,只有小孩子欢天喜地。家家飘着炖母鸡的香味,那可真是好日子。“张圣文被憋得不行,疫情刚缓和就往城里跑,骑个电动小摩托,王永利也不管她。有一天被车刮了一下,险些出大事。”我想说她去找钟仁杰,她进城没别的事,就是找钟仁杰,蹭他一顿饭,跟他说说闲话。想想还是算了。她活着,如果我不死,就不可能离婚。“我十五岁嫁过来,啥苦没吃过,啥罪没受过,不也熬过来了?”她们那代女人都讲究熬,熬过来了,熬死了,都是生命本身。她不想这世界有许多路可走,这一点跟父亲截然不同。我此刻才觉出那种不同的意义,天底下到处都是路的感觉,就是父亲传导给我的。
这里是河湾处,河里的冰发出脆裂声。原来是有人在上边走,冰上也是条路,通往河对岸。母亲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天空灰白,雪似下不下。我使劲想父亲那天在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出。很多时候他太容易被忽略。他大个子,壮壮实实,却总是被忽略。对,我曾在堂屋撞了他一下,那时正要抬母亲往外走,我把沿路的椅子火速往一边拉。手肘撞到他时,才注意到他有一张张皇的脸。
就一个镜头。
父亲自打娶了母亲,家里才成了过日子人家。这话让我的耳朵起了茧子。听多了,有时我会揣摩,初嫁过来的母亲就像只小小鸟,她自己则形容就像只小鸡子,腰都不敢伸。那时父亲成年不着家,他就像个陌生人。他挣回钱来总是交给奶奶,一文都不剩。在他眼里,母亲也是陌生人。后来情形改变是因为奶奶生病,或爷爷戒烟。爷爷抽了很多年大烟,抽得远近闻名。奶奶好赌,手里有仨瓜俩枣就在家坐不住,这在三里五村也有名。又或者母亲长了几岁,有了勇气和资本,敢在烟袋落下之前把脑袋拨楞开。但好日子没有几年,奶奶就得了噎嗝,吃不下东西,最后喝水都困难。“你不知道孩子没人拉巴有多难……将来你生孩子,没人管我管!”母亲大剌剌地说。我以为她真能管,我生小深正好赶上王永全生二胎,她一副肠子就扑了过去,根本就忘了女儿也在坐月子这回事。“那个哭吧精日夜不停歇,根本离不开人。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他在哭,忙得根本没闲工夫。”她解释理由,从来不隐晦每得一个王姓孙子的喜悦。结果,她得了一溜孙子,一家三个。我很不理解她观念中那种传宗接代的感觉和意识,就像她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父亲隔三岔五来看我,穿一件雪花呢大衣,走进病房先呵呵地笑,人家都以为他是老干部。我因为剖宫产,伤口迟迟不愈合。“谁让你那么大岁数才结婚,三十多我都要抱孙子了。”这话说得没错,略微夸张些而已,事实是她抱孙子那年只四十一岁。“有啥好处呢?”我幽幽地怼了句。“总比你个光杆司令强。你老了小深才多大。”她振振有词。谁都没想到她走得那样早,她总说自己应该能借些寿,因为姥爷三十岁就去世了。
……果真这样吗?
母亲告诉我,她不想嫁给父亲,是姥姥跟人合谋把她嫁了。姥姥独自去相亲,从北往南走,父亲从南往北走,约到了叫王家浅的这个地方。这里出一种叫心里美的萝卜,媒婆就是这村的,是父亲的姑姑。姥姥盯着眼前这个白净的高身量后生,他穿的长衫被风刮起来一角,露出一双沿着雪白边的新布鞋。姥姥心中的欢喜漾到脸上,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姥姥问他多大?他说二十岁。姥姥满意地点点头,只比女儿大五岁,不算大。身子有些弱,但才刚二十岁,还没摔打出来呢。媒婆在一旁花言巧语,说娘家在罕村算一号,祖祖辈辈吃香喝辣。后来我妈用一句俗语形容:“有钱顾嘴,麻绳系腿。”意思就是顾头不顾腚,奶奶爱赌,爷爷爱抽,三里五村找不出这样的人家。但当时姥姥被名叫王大方的青年迷住了,不单应下亲事,还应下了迎娶的日期。母亲哭了三天,她十五岁,下边有三个弟弟。母亲说,这家里我走了谁干活儿?姥姥说,你走了才会有人来干活儿。姥姥是精明人,不单打女儿的主意,还打女儿婆家的主意。嫁女儿挣些聘礼,大秋忙月再把姑爷和亲家公拐了来,这得几全齐美!但凡事都有意外,希望多大失望多大。先是媒婆瞒了她,王家哪里算一号,就是个破落户,吃了上顿没下顿。然后是父亲瞒了她,他不是二十岁,而是二十五岁。那就不是大五岁,而是大十岁。再有就是命运欺哄了她,等到大秋忙月,女儿不单拐不来姑爷,自己也分不开身回娘家。后来姥姥形容自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时我都听得懂人话了。每年正月初四,王永利骑车把姥姥接来,大家睡在一铺大炕上,父亲就在炕脚躺着,嘿嘿地乐。
如烟往事消散,大炕上欢声笑语。姥姥跟父亲谈得来,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我以后不会再去养老院了,那里关门了。”想了想,我又说,“门板还回去也没了用处,他不会再去那里了。”
六
我出来之前就打算好了,去养老院看一眼,是最后一眼,然后就死了这份心。其实这份心早死了,只是我让它存了一线希望,就像一眼泉,只剩最后一滴水。有这一滴水,那泉就是润的。“而眼下……”那里的情景我不忍说出來,母亲已经拧紧了眉头。每有不如意,她就把眉头蹙成蒜疙瘩,让人跟着心里紧张。年轻时的炮仗脾气,到老了收敛了些。除了心底守着顽固,轻易不表露出来。但心里的话都明白地写在脸上:“我就知道你不愿意来看我,如果不去养老院,你根本不会来。你们爷俩从来都是一条心。”母亲促狭起来就像少女,她总是不失时机地表达对我的不满。
“我有空就来看您。”我抽噎了一下,干涩地说。
这些年我跑得太累了,有时候骑着车都能做梦。梦中闯到了羊群里,睁眼看,它们果然把我包围了,睁着湿润的眼睛朝我咩咩地叫。我试着想说句话,却发不出声音。直到那些羊走远,我才像还魂一样喊出了声。那些羊一只回头的也没有,仿佛它们只是我眼前的背景。钟仁杰打从一开始就反对我满世界跑。他说你不是找人,你就是想跑,你爸也这样,你们一辈一辈地遗传。这话一听就是从张圣文嘴里流出来的。我心里“腾”地一跳,羞愧得无地自容。我问自己,你是这样的吗?我张口结舌。这个时候我特别像父亲。羞愧,总是羞愧。工资七扣八扣,拿回来不够孩子的奶粉钱。我从来不伸手跟他要钱。父亲空手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端着饭碗蹲在灶坑旁,连饭桌都不敢面对。母亲数落他,别人都能挣钱,你连个钱皮都挣不来,死废物一个。我们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即使是气话,父亲也听进去了。一家人都大咧咧吃饭,没人注意父亲的脸呈一种草木灰色。那天,父亲把小猪卖丢了,是队里的小猪。一个女人说,她男人在不远处,钱在男人手里,她去拿,然后抱着小猪悠悠地走了,再没回来。卖树苗,人家挣钱他也没挣着,人家一还价,他就露出底牌。出河工,人家都按时回家了,他过了几天才回来,说去看看远处的村庄什么样,然后越走越远。这样那样的事,总是发生在父亲身上。他编的筐、织的席、编的篓都是要多丑有多丑,背出去我们都嫌丢人。但有一样,他会唱大鼓。每有社员聚齐,就有人说:“老王,来一段!”
父亲脸上都是笑,好像他一生就等着这一刻。他起身端站好,唱:
倾覆社稷力难禁
一力难扶枉伤心
可怜孝母忠君将
国破家亡玉石焚
都说这样的段子不吉利,再换一段。父亲又唱:
义振纲常秉精忠
老臣肝胆玉壶冰
铮铮铁骨亡国恨
耿耿丹心照帝宫
还有人不满意,说这是为封建王朝唱赞歌。父亲只得又换了一段:
大厦将倾势堪伤
天心何苦助贼强
英雄空有诛贼志
独力难支枉断肠
队长走了过来,说,老王,你这些唱词早过时了,就不会唱段革命的?父亲用手掌抹了抹嘴,凝神聚力:
万展红旗迎风飘
凯歌阵阵入云霄
全国人民齐奋进
共产主义早来到
这下大家不闹了,都静下来听。他唱大鼓的样子认真到极致,仿佛面对的是台下万千观众。神情、身段、动作,都有章法。
逢到这个时候,听众里一个我们家的人也没有。母亲不愿听,也影响到了王永利和王永全,仿佛这是个不名誉的事。真的,比看人家游街强不了多少。还有个说法,就像看耍猴的。这种印象日益深入,谁若提大鼓两个字,就像被人掌了脸,我们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他适应革命形势,曾经自己编曲目,配合各种宣传。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干快上,男女平等,计划生育,他捉个铅笔头写节目。这样的举动在家里也不受待见,我曾经看他在杂物间写,那里有个水泥柜,屋顶上都是蜘蛛网,空气中是一股呛鼻子的霉味。马灯昏暗的灯光从他脑顶的墙上辐射下来,把他的脸照成了古铜色,脸上有一层神圣的光。但马灯烧油,母亲隔一会儿就喊一声,岑寂的夜里都是母亲关于节省的唠叨。有一回,他从城里买了只鼓回家,讪笑着刚进家门,母亲就骤然冷了脸,二话不说,找了把斧子把鼓劈了。
他是跟盲人大伯长大的,盲人就是唱大鼓书的。原本说好是过继,可大伯在他十七岁那年去世了。我上初中时去同学家,同学的母亲吃惊地说,你是罕村王大方的女儿?你爸扮上装唱大鼓,好看又好听,一点也不像干庄稼活的,真是糟蹋呀。
我没看过父亲扮上装唱大鼓的样子,这成了我此生最遗憾的事。我不是没机会,是不敢看。至于为什么不敢,时至今日我仍想不明白。我在学校是宣传队队员,排了一个演出叫《红缨枪》。我至今都记得歌词、曲调和动作,曾代表公社到城里汇演。“红缨枪,五尺长,红小兵,肩上扛……”那是一个大舞台,我们的节目准备充分,就栽在了舞台过大上。乐队把过门拉完了,我们还在舞台的一角,不敢往中间走。大礼堂一眼望不到边,底下黑乎乎一片,全是人。每一个人都是一分压力。乐队又拉一遍前奏,我们仍在边角打转转。情急之下老师冲上台去,把排在第一的我提拎到了舞台中央,身后的小伙伴才像羊屎豆一样勉强跟了上来,但仍没过半场。我们在台上瘸着腿跳舞,觉得这样就是在做舞蹈动作。台下一阵一阵地哄笑,我们甚至听不见胡琴声,红缨枪在空中啪啪地撞架,台上乱成了一锅粥。一个节目不知怎样就演完了。从台上下来,我就像踩在云朵上,褂子都汗湿了。刚回到观众席,就听报幕员说,接下来是大鼓书:《计划生育就是好》,创作表演者,王大方。“创作”两个字尤为重要,报幕员特意加重了语气。
也许就是受了报幕员的感染,场面立时安静了。或者,是我的脑子安静了,人变得又空洞又愚蠢,耳朵里都是被什么堵住了的呜咽声,根本听不见别的。仿佛是,我刚才受了惊吓,然后,更大的惊吓又来了。在这之前我不知道会演还有父亲,名字报出来,我就开始把腰弯成了弓,拼命往前排椅子底下扎。但仍觉得场内所有的目光都刺向我,他们都在不怀好意地笑。那样一个强大的阵容,根本就不是我小小的年龄能够承受的。我的心蜷缩成了一团,身体一会儿像抽筋一样僵硬,一会儿像风吹落叶一样发抖,脊背上的冷汗顺脊沟流。那种没脸见人的难堪,一辈子再没经见过。空寂的礼堂突然响起了掌声,有人在叫好,父亲干净的声音抵达了礼堂的上空,形成了立体环绕。后边有个老师模样的人说:“人家不愧是老艺人,这嗓子太好了!”
有个同学尖声说:“他是王云丫的爸!”
整个节目期间我再没敢抬头。我恨不得变成小鸡子,把自己缩进鸡蛋壳里。回来的路上老师说:“听说你爸是东北鼓王,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形象,那台风,那嗓音,救了整场演出,可惜你们都不随他。”我的脸烧得厉害,觉得他是在变相批评我。今天演砸了,我作为排在第一的人,至少得负一半的责任。但“东北鼓王”这样的称呼我是第一次听说,不管他是什么“王”,他首先是王大方,我父亲。仅凭这一点,他就完蛋了。
我和父亲之间形成了别扭局面。他每次把目光投向我,我都不自觉地闪避。他也许有和我交流的欲望,但我没有,一点也没有。想到在礼堂的一幕内心就卷曲,还特别怕父亲问我:“你听见我唱了吗?我唱得怎么样?”不问,我又疑心他在台上看到了我弓着身子的样子,这让我心里越发难受,觉得自己像坏人,做了不名誉的事。有一天我妈不知想起了啥,问起我进城演出的情况,我回答得潦草而又不耐烦。我妈悄声问:“你爸那天是不是也去了?”我平静地说:“我出去解手了,没看见他。”我很长时间才走出那件事的阴影,以后再不想提。父亲自编的曲目讲的是一户人家重男轻女的故事,风趣幽默包袱不断,中间有一段数板,其中有这样几句:
我今年二三十,
结婚整三年。
生了孩子两个,
都是花木兰。
这两个孩子真让人喜欢,
可就是有女没有男。
生了二女不算完,
全家都把男孩儿盼。
为此我和爱人一商量,
再生他一胎试试看……
后来成了县里的保留节目,在各种场合表演。
我结婚那年,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也想学一曲大鼓,问父亲要一首鼓词,他摇头苦笑说不记得了。他扯扯嘴角,似乎有胆汁汩汩流出。那些伤痛和难堪大概成了他体内活的生物,他不愿去碰触。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场演出,他受欢迎和赞美,我是知道的,但我把这些信息贪污了,即便母亲问起,我也没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仍理不清自己何以至此,来自家人的伤害大概是伤害构成的主要成分。
“我还是会去找你。”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说。说来也怪,我话音未落,嗖地过来一阵风,就像在呼应我,就像父亲骑着门板从我头顶掠过。我惊惧地看着那股风的去处,发现它在一棵杨树的树梢停住了,那里挂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袅袅香烟明明灭灭,特别像觑着的一只眼,与树梢对视。等它燃尽了,我起身往停车的地方走,才想起给母亲吃的肉肠忘在了车上。我每次来都会给母亲带一份,我不记得她还有什么别的癖好。她的一生,就是苦哈哈的一生,吃馊粥烂饭的一生。“若是给你爸带,你一准忘不了。”她促狭的语调裹在风中,就像是十五岁未嫁人的年纪。但这不是真的。我记性越来越差,怀疑父亲的病是不是已经传给了我。
七
小雪在若隐若现地飘。路上人少车少,逢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产生错觉。有人知道我此时奔在路上吗?骑大链套或小木兰的时候也是这样,走到偏远的地方,晨起晚归,路上经常空无一人。我也要使很大的劲才会想起自己是谁,为啥来到这里。有时候,我甚至感谢父亲给了我一个想当然的理由,因为我经常怀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钟仁杰或张圣文的声音会无缘无故地在空中响起:“她就是爱往外跑,跟老王一样,遗传。”我有些难过,已经不羞愧了,后来连难过也消失了。没了父亲,他们都是跟我不相干的人。那天走到了邻县,穿过一片小树林,突然撞见了一大片花海。那是百十亩矢车菊,像火焰一样跳荡。我“啊”地发出了一声叫,一屁股在垄背上跌坐了。我想,父亲如果撞见这片花海也会这样,把膝盖搂到胸前,在花丛中狠狠打个瞌睡。鼻孔里都是花粉的香味,與蜜蜂的嗡嗡声合到一处,简直要把天灵盖顶起。
短暂的令人眩晕的幸福经常突如其来,这都是父亲送我的礼物。有一次,我在河岸边遇到一个小姑娘,她瘸着腿吃力地往上走,小脸抹得花瓜一样,看样子是累坏了。我停下木兰摩托把她抱了上来。她去河边喝水了,腮帮子上都是喝水留下的污渍,村庄还在很远的地方。“妈妈。”她在我怀里迟疑地喊了声,然后又坚定地望着我,“妈妈!”
“你几岁?”
“五岁?”
“叫啥名?”
“珍珍。”
“出来是找妈妈的?”
她用袖子抹眼睛,眼圈红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尽是委屈。
我在村头把珍珍交给了来找她的奶奶。珍珍抱着我的腿,说啥也不放我走。“妈妈,妈妈。”她喊。她奶奶说,这不是妈妈。珍珍努力仰头看我的脸,迟疑地把手松开了。
“她妈妈死了。”她奶奶说,“这孩子是个实心眼,有人告诉她妈妈在远处,我一不留神她就往外跑。”
我大致算了算珍珍的年龄,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应该接受了妈妈离去的现实。我不接受是因为事情不确定,父亲除了記性差,走的时候一切都很好。
何况,他是骑着门板飞走的,说早晚有一天要还回来。
叮当一声,有微信过来。“沙漠里的昆虫”留了一片小红点:嗨,虎年吉祥!
我赌你在开车。
又去找父亲了?
我看见流浪的老人都要喊一声,老王!有一回,我居然看见一位老人背着门板……
好吧,祝你们吉祥。
我谨守交通法规,没有回复他,但心底漾了一下,鼻子就酸了。我认识他已经八年了,但没见过面。有一次我问他沙漠里的昆虫是什么。“是一种纳米布沙漠甲虫。”他说,“属昆虫纲,翅亚纲,鞘翅目。在干旱的沙漠中掌握了一种独特的获取水的方法,它们的翅膀上有一种超级亲水纹理,同时还有一种超级防水凹槽,可以从外界的风中吸取水蒸气。当亲水区的水珠越聚越多时,就会沿弓形后背滚落到嘴中,使它们成为自给自足的甲虫。”
“你也自给自足。”我说。
“所以我就是超级甲虫。”他很得意,“你呢?”
“腹足纲,蜗牛科,软体动物。”我说,“有触角两对,大的一对顶端有眼,分水生和陆生。我是水生。”
“为什么不是陆生?”
“总得有点技能呀。”我说。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做导游,后来注册了自己的旅游公司。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他也仅知道我开花店,丢失了父亲,每年要拿出许多时间在路上奔跑。我的昵称是“水边的蜗牛”。我们就是天地之间的两个符号,能走得长远,也许就源于从没见过面。但感觉中他像亲人,八年了,他看见流浪的老人还要过去询问,源于我当年说过的一句话:“他也许会去新疆。”
“你为啥不来新疆寻找?”
“也许有一天会的。”
这个想法一直在,但一直停留在“想法”这个层面,不是缺少勇气,是缺少动力。
有关父亲的事,我从不对人说起,但“沙漠里的昆虫”除外。很多个不眠之夜,他听我讲述有关父亲的种种,那些伤痛和难堪,我只肯说给陌生人,然后听他一声喟叹。他从来也不说“你别找了”“你找不到”这样的话。王永利和王永全断断续续找了有一年,张圣文从打开始就说找不到,她觉得父亲是离家出走。我其实同意她的看法,但我不能说我同意。离家出走也不是不找的理由。
“找啥找,早就不在了。”后来,王永全这样说,王永利也这样说。
他们的观点也没法反驳,但这仍然不是不找的理由。
小腿一紧,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家。车子发出刺耳的轰鸣,就像豪横的一声啸叫。红灯有效阻止了我的任性行为,一脚刹车踩下去,我跟车子都剧烈地朝前倾了一下。
从罕村到埙城只用了二十几分钟。雪越下越大,路上逐渐变得白茫茫。在雪花的缝隙隐约能窥见世界的样貌,它们都短暂地在视野间出现,又迅疾消失,就像我的车一样,在别人的眼睛里也是一闪而过。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我们互不相干,但都是有机成分。我逐渐松弛了小腿,对撞进眼睛的第一栋高楼泛起温情。它只有四层,外表包着白瓷砖,像一个方头方脑的大面包,但对于年幼时的我,就是高楼大厦,我得把脖子仰到最大限度才能看到楼顶。父亲背着我踏上一级一级台阶,在卖布的柜台前停住了。“你喜欢哪个?”他歪着头问我。那些戳起来的花布捆得很亮眼,它们挤挤挨挨地站在木格子里,等着我挑选。我都喜欢啊。这个,那个。我胡乱指了一通。父亲说:“就要那个红花的吧,四尺。”售货员把红花布放柜台上,用手一扯,那布捆就自动翻滚,然后捏住一角,用木尺一下一下量。“好了,四尺?”父亲迟疑了一下,又说,“四尺半吧。”
我永远都记得售货员刺啦刺啦撕布的声音,红的绒毛飞扬起来,像精灵在跳舞。撕下的红花布用尺子抽打着对折好,被草纸包成个圆筒,用牛皮纸筋捆起来,结出小提篮一样的麻花扣,倏地扔过来。他就喜欢看我穿花衣裳,两眼能笑成太阳花。这是我第一次进城,一路枕在布捆上,在他的后背上一会儿睡一会儿醒。
“今天看的啥戏?”
“《谢瑶环》。”
“里面讲的啥?”
“精忠报国。”
“对,谢瑶环也讲精忠报国。”
他朝上颠了我一下,两只手在我的屁股下勒紧了些。我那年大概有六岁,就那么心安理得趴在他背上,两只脚随意地耷拉着,两只手绳子样环住他的脖颈;看戏的时候则骑在他的肩膀上,人流涌动时,他用两只胳膊肘做支架,护卫住我。我们一早出来看戏,我妈不同意。他讪笑着一个劲儿央求,说我们看看就回,看看就回。我妈别过脸去,终于禁不住他磨:“快去快回!”队里有辆突突响着的拖拉机,上边都是女人和孩子。他高大的身材坐车斗里很突兀,但脸上像蒙了光彩,都是遂了心愿的如意和满足。我理解,不单自己能进城看戏,还能带上我,他就是人生赢家。戏散场了,大家都往城外走,我们往城里走。一条街又一条街,一个巷子又一个巷子,每个门楼他都仔细看。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愿意趴在他背上跟着。最后一站我们才走进百货大楼,从大楼里出来的时候他说:“云丫穿上花袄会更漂亮,就像新疆小姑娘。”我便一心想我更漂亮的样子,像墙上年画里的女孩儿,脑后编着许多小辫子,跟一个骑毛驴的老爷爷,从遥远的新疆去北京送鸡蛋。“我没看见鸡蛋。”“都在褡裢里装着,没画在画上。”没画上他是咋知道的?我一直都想不通。那张年画在我家东墙上贴了很多年,画里画外的内容都被我们琢磨遍了。骑驴的老头儿和扎满头辫子的姑娘陪着我长到十多岁,后来不知去向。那天我们一直走到大半夜,一边谈论《谢瑶环》,一边谈论新疆的辫子姑娘。我始终记得那个叫来俊臣的人,后来被武则天斩首了。他怕我睡着了,就起劲找话说。戏里的故事我不感兴趣,我对梳满头辫子的小姑娘感兴趣。“新疆在哪里呢?”我迷糊着问。“新疆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比东北还远。”他谈起了年轻时在东北,角角落落都走遍了,结交了很多人,遇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奇怪的是,他一句也没谈大鼓。我对东北不感兴趣,我对新疆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比新疆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但父亲不这样看。“新疆在地球边上,多走一步,就迈到地球的背面去了。我们将来争取去那里。”他憧憬着说。我问去那里干啥。他说那是一个好地方,好地方都应该去看一看,才不枉活一回。
等一个红灯时,雪花像在绽放一样舞动出了情致。我回复“沙漠里的昆虫”:“你的感觉真好,我的确在开车,而且,这里在下雪,每一朵雪花都很迷人。”
我没说别的。
母亲总说钱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明天家里没盐了,或者给王永利说个媳妇。可父亲觉得凡是他花钱的地方,都是在刀刃上,哪怕给我买花衣裳。后来我才知道,买完红花布他一分也没剩,那是我妈让他捎条绒布的钱,给一家人做鞋面子用。
“我又没做别的用项。”父亲为难地辩解,意思是他没有乱花钱。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大方,我跟你拼了!”讲不通母亲就动武,一头撞过来时父亲没有防备,一下靠到了身后的门板上。灯火忽闪了一下,也被吓了一跳。母亲抖落开她以为是黑条绒的红花布,用力摔在炕上,花布遮住了我的脸,一股子机器的油污味扑鼻,我赶紧团起来躲到了被子深处。母亲的声音像母狼在啸叫,父亲只是一味地说:“我忘了,我忘了。”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父母都是怎样搭配的,我们家,那叫一言难尽。从打我记事起,印象深的就是母亲扯着喉咙叫。她活过的这几十年,经常掰着指头数,一条街,没有比她更难的女人,没有比她更苦的女人,没有比她更穷的女人。母亲的意思是,家底不行,父亲又没本事。母亲痛说这些时,父亲永远不搭腔。你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仿佛母亲说的这些与他没有瓜葛。父亲成亲后三天就走了,他去东北赶场,那里有他大伯打下的基业。一个村一个村地唱大鼓,在哪个村唱,就吃住在哪个村。村里总会把最暖的炕、最干净的被褥腾出来,安顿他。冰天雪地的日子,他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
“他还差点被人招了女婿。村里有个财主,全家都迷他的大鼓,想把女儿许给他。我说,你在东北享福得了,回来干啥?”
“我家在这儿啊。”父亲说得认真,让你觉得他只认真理这一条线。
半年以后,父亲回来时长了满脸大胡子,母亲不认识他,问他找谁。父亲说:“你是不是书香?”父亲也有点不认识母亲,他觉得母亲太过干瘦,比成亲的时候更像孩子。他给母亲买了件葱心绿的旗袍,让母亲换上。结果母亲烧火时蹲不下身,让奶奶骂了一顿。
那旗袍只上身这一次,后来被耗子嗑了。母亲说,耗子也喜欢漂亮衣物。
我觉得,那可能是父母之间最好的一段时光。父亲不单能挣钱,还买礼物,几十年后母亲说给我听,还藏不住笑意。嘴里说父亲蠢,给庄户女人买旗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但话里话外透着那么一点别人不能企及的傲骄。我特别遗憾那旗袍没有留下来,哪怕是被耗子嗑烂后的一块布片呢。父亲一辈子都是不合时宜的人。我感觉,他就在东北合适。返乡时,把自己的东西寄存在某一处,有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去,然后他便从那家唱起。合作化以后村里不放他出去,母亲就把他锁屋里。他急得用脑袋撞墙,撞得眉骨开裂,血顺着眼角往下淌。母亲在外问:“你还走不走?”他如果说走,母亲就坚决不开那把锁。“我想拉屎了,我不走行了吧?”他没拧过母亲和这个时代,屈服了。他心不在焉也许就是那时坐下的病,但在岁月更迭中,他身体越来越壮硕,总以身体好著称。
“你爸一辈子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母亲的满足有她自己的角度。在罕村,打老婆是家常便饭。气性大的,有投河跳井的。大多数被打以后该干啥干啥,越挨打越起劲干活儿。前一分钟还在号,后一分钟遇见了人,抹把脸就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男人都振振有词。
父亲在家总抢着干活儿,做饭,洗衣服,缝鞋补袜,都是别人家男人不干的活计。这些,他都干得比母亲还好。可这些活计不算功劳,连母亲的眼也不入。母亲生气的时候就大声嚷:“咋不干点爷们儿该干的!”
八
千果花店就在鼓楼后边的一条胡同边上,这里叫柴家胡同。花店开在两间老房子里,日间也要开灯照明。天空晦暗便显得灯光温暖,檐下吊着的两只红灯笼也添了情致。穿鼓楼而过,弥落一眼就看见了我的车。她跑出来指挥我把车靠墙根停下,拉开车门迫不及待地说:“你都知道了吧?”
“哦。”我说。
她的红棉服敞着怀,露出了里边白色的高领衫,人因焦灼而显得紧巴。她的头发总是自己照着镜子剪,长短不齐。她的脸其实很耐看,长着精致的五官。可她总嫌自己矮:“脸再怎么好看人也是个残废。”她自暴自弃的样。但我知道她偷偷买贵的化妆品,我假装不知道。
进到店里,顿觉空空如也,那些装切花的瓶瓶罐罐都空了,一枝玫瑰都不剩,一枝菊花都不剩。几盆镇店盆景也不见了踪影。小叶紫檀、三角梅、黄杨木、五针松……墙角就剩几棵发财树和几盆大叶子绿萝,都一副蠢相。那盆小叶紫檀跟了我几十年,是我从云南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我蹲下了身子,两手托着腮,脑子里轰隆隆地响,心也跟着突突突地跳。我非常害怕那颗心会从胸腔里蹦出来,它经常活跃得有些过分,我得小心地把它拢在怀里。逢到这个时候,我的嘴唇就一点一点青紫,面目都跟着狰狞。弥落担心地看着我,窘迫地说:“他說按标价走货,回头再结账……我说盆景是镇店用的,不出售。菊花不能用在饭店开业时,可小深说……”
帘子突然被掀开了,一个披着满头风雪的男孩子闯了进来:“有玫瑰吗?”
我和弥落几乎同时说:“卖没了。”
男孩子朝里瞥了眼:“是不是要关张了?”
“不是。”我困难地站起了身,走过去解释,“遇见了大客户,今天给搬空了。”
“小深不让我找你,他说他会自己跟你讲……”弥落急于想把情况告诉我,惶惑地跟在我身后,把男孩子送了出去,“来的是辆皮卡,是他同学的车。若是钟先生来,如果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豁出命去也不会让他搬那些东西。”
我摆了摆手,不想听这些。
我强制着不让自己打摆子。看了眼手机,小深留了很多言。我在停车前看了一些。他说他搬过去住爸爸家了,那里离紫玫瑰饭庄近,可以帮些忙。“反正你那里也不需要我。”他赌气似的说。过去叫饭店,现在叫饭庄,这就是上档升级。赶在节前重新开业,年夜饭都订满了。小深说:“花从外边买也是买,干脆都从千果花店搬过去,反正快过年了,你也不会有多少生意,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切花送给今晚来就餐的食客,我爸说,你跟弥落也来,大家热闹一下。”
后边有简短的一句话,是钟仁杰的声音:“来吧,吃个团圆饭!”
“我们去吗?”弥落问。
“你说呢?”
“……我熬了红枣山药粥,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在空旷的屋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即便紫玫瑰饭庄开业也用不了这么多花。搬空这里是小深的主意,我了解他。我站到了那张省内地图前,这能让我骤然起伏的心脏减缓一下强度。它贴在北墙上,下边是一个简陋的小吧台。记事本里有几笔没收回来的款子,眼下这笔最大的账,却不能记一笔,因为没必要。地图被我标得密密麻麻,从近到远,從西到东。有时我从外面回来弥落会提醒:“还没画圈呢。”这些地名我越看越陌生,就好像没从那里走过。我突然有些紧张,反复看,那个找妈妈的女孩,树下坐着的老人,火焰似的矢车菊,路上撞见的一群羊……都在地图上浮现,记忆逐渐清晰明朗。“你就应该阻止他。”我终于定了心神,“花店是我们的,不是小深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我。
“对,是我们的。”我坚定了些。
“你在也不一定能阻止。”她小声咕哝。
“抢不过他就报警!”我突然拔高了声音,吓了弥落一跳。她孩子似的埋下了头,长短不齐的头发都从耳边滑到了脸上。我一米六的身高,在她面前就像个巨人。就像被硌了一下,心突然就有些疼。命运就是这样吊诡,它让每个人都有痛点。活着成了一件隐忍的事,这没奈何。小深的痛点是,他越来越觉得单亲家庭对他是种伤害,尤其是,钟仁杰的第三次婚姻瓦解,让他看见了曙光。备考的那几个月,他每天去饭店吃小灶,人是禁不住诱惑的,何况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们都有一个完整的家,不好吗?”“你们不为我着想,也该为自己着想了。”小深的话越来越尖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有参与处理家庭事务的权利。我懒得跟他探讨。他五岁的时候我跟钟仁杰离婚,钟仁杰并未参与到他的成长中来。小深对离婚有异议,也是最近两年才有的事。他的执拗反映到这件事情上来,经常让我沮丧。无论我说什么,只要不复婚,就都是错的。这越来越成了标准。弥落说得对,我阻止不了小深,也不会阻止,说报警的话根本就是扯淡。除了眼睁睁看着他搬空千果花店我做不来任何事。弥落总是怕小深,生着法子讨好他,可小深并不正眼看她。难道我就不怕小深吗?就如此刻,我完全可以打通手机骂他一顿,让他把东西怎么搬走的怎么送回来。但我不会那样做,说穿了,也是不敢。我很清楚,我即使那样做了也是枉然。除了加深与他的矛盾没有任何益处。小深希望我去找钟仁杰结账,这才是根本。我宁可不要那些切花和盆景,也不会去找他。这也是根本。
小深的变化好像是从上高中开始的,不,上初中的时候已经有了端倪。“你能不能让她走?”他第一次跟我说这话时眼神躲闪。我吃惊地问为什么。“她多难看啊!”他说。我说弥落好看。小深说:“外面的人都叫她冬瓜,说你们家有个冬瓜。”有一次,他跟弥落起争执,小深说她人不人鬼不鬼,让我拍了一巴掌。从小到大我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从上幼儿园她就开始接送你,亲小姨都不能做那样。”
“同学都以为她是亲小姨,我的脸让她丢尽了!”
我愕然,忽略了小深已经要面子这回事。他经常偷拿一枝玫瑰装书包里,去送女同学。
那些个日子就在不远处。骑大链套和小木兰的日子,我总是说走就走,花店和孩子都扔给弥落。有时我能看见她接小深回来。夕阳的斜晖里,他们走在鼓楼北的国槐大街上,小手牵着小手。她比小深高不了多少,但成年人的体态总能吸引别人好奇的目光。有人还会调戏她,突然摸一把她的屁股。我从没想过这对小深会构成伤害,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充满苦涩。小时候他跟弥落亲,遇到事情先喊小姨然后再喊我。他跟弥落的感情随年龄增长递减,除了虚荣心,大概还有一些实际的算计。
“难怪这些年花店不赚钱,瞧你雇的那人。”
“她不是我雇的。”我说,“她是家里人。”
“你难道要养她一辈子?”
“不是我养她,是她在支撑花店。”
“你不好好做生意,天天跑外面干什么!”小深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你说我跑外面干什么?”我吃惊地看着他。
“你根本就是爱往外跑。”他气咻咻的样子,“打着找人的旗号……找了这些年,你都找着什么了?”
我沉默。这话不是他的,是钟仁杰的,我听得出。他当年出轨,也抱怨是因为我出去找人而忽略他的情感需求,这样的理由不单是他的,也是张圣文的。我面对他们经常有一种无力感,其实我还知道他们的潜台词:“人找回来又能怎样……”之后的局面尽可以脑补,没有哪个场景适宜一个年老的病人。也就是说,我即便千辛万苦把人找回来也无处安顿。我备受打击以致不甘心到疯狂就是在那个时段,玄关处的那双红色高跟鞋,像剜不去的病灶开出的腐败花朵给了我最后的决心和最好的理由。
“我们离婚吧。”我对钟仁杰说。
“家里的存款给你,我要房子。”他冷酷地说。
“孩子呢?”
“随你便。”
“如果要房子就必须要孩子……”这话在我脑子里浮现,是想试一下他的底线。但到底我没有说出来。我是当妈的,有这样的想法都是罪过。
没想到小深会说出这样的话,父亲看见他吊起的眉梢会笑成八字,这是他五岁之前的事。我一直觉得过了青春期会好些,现在上了大一,他离我的期望越来越远了。
只是……我找着什么了吗?除了父亲,好像什么都找着了。否则,我怎么活过那些岁月?
父亲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出走,把公社人武部都惊动了。一个披着军用大衣的人来我家,腰里插着盒子枪,把前院后院侦查了个遍。“家里最近都发生了啥事?”他问母亲。母亲说,大儿子说了媳妇,要八身半彩礼。涤纶、涤卡、冲呢、条绒、大绒、栽绒、哔叽、华达呢各一块面料。“家里给得起吗?”他问。母亲面露羞赧。就是因为给不起,才应这门亲事。若给得起,就寻别的亲事了。在这之前,王永利已经黄了四个媳妇,他二十五岁,有些黄怕了。那些女的都嫌我家穷,嫌父亲不会过日子。老王称呼的前边还有个“傻”字。一提傻老王,全村人都知道指的是他。王永利对王永全说:“我说不上媳妇了,我得打一辈子光棍了。等着瞧吧,你也说不上媳妇,你也会打一辈子光棍。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谁愿意嫁过来,我们会断子绝孙的。”他在西屋哭唧唧地说这话,正好被父亲听到了。父亲黑着的脸上倏然落下泪来,那泪珠像黑豆一样圆滚滚。我拿着毽子正好从堂屋穿过,也听见了王永利的话,觉得他有些矫情,说不上媳妇不说就是了,值当哭唧唧?我在父亲面前怔了片刻,跑前院去踢毽子了。
转天早上父亲迟迟不回来。母亲说,他拉个屎也没完没了,天生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太阳抹亮了窗子他仍不回来,母亲去茅房找,去后园子找,又去河边找,哪里都没有。几天以后他仍不去队里上工,就成了头号新闻。有的说王大方逃跑了,像电影里的逃兵一样;有的说王大方寻短见了,像那些畏罪自杀的。我在上学路上就有人拦住问:“村西的坑塘边上有一只鞋,是你爸的吗?”我放学赶紧往西坑跑,边跑边想父亲脚上鞋的模样。四周走遍了,也没找见那鞋。坑塘的边缘结着白色的浮冰,中间是一汪深绿色的水,漂着褐色的柳树叶子。我脚下有只死麻雀,半个身子被嵌到了冰里,灰色的嘴巴张开着,像在淌涎水。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脚下有一丝融化的印记。我踢了一脚死麻雀,嘴里说了句“真让人操心”,回家了。
父亲出走时还没进腊月,回来时麦苗都绿了。父亲胡子老脸破衣烂衫地半夜回家,把我们都惊着了。母亲的错愕和父亲的讪笑都是经典表情。母亲第一句话是:“你咋邋遢成这样?”这几个月我家一直是闷闷的,很少谈论他。没人相信他自杀之类的话。他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就是出去溜达了,忘了回家。他以往经常这样,只不过这次时间久些。他对家以及家对他似乎都没那么紧要。他不在家饭桌上也就少个碗,母亲贴饼子要少放半瓢面,相比他挣的那些工分,好像也没多少损失。母亲提起来会骂两句,说他就愿意往远处跑,也不知远处有啥勾他的魂。父亲把布兜子往炕上一倒,那些揉皱的纸币和钢镚儿一起滚了出来,小山似的一堆。父亲一扒拉,两个大钢镚儿骨碌滚过来,就被我捂到了手心里。母亲瞥了一眼,我以为她会呵斥,显然,她把呵斥都忘了。她被这样多的錢震慑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而忽略了被我捂住的那两个。母亲问他哪儿来的,他说去东北挣一些,又讨回了一些旧债,就凑这么多,给王永利娶媳妇用。话没说完,就一头栽在了炕上,鼾声像打雷一样响。我妈菩萨一样坐炕沿上一动不动,盯着那钱,一直到天亮。
九
放上棋盘桌,弥落摆碗摆筷,热气腾腾的砂锅端了上来,还有两个凉拌小菜。门外的雪景已经有了模样,鼓楼成了凹凸有致的模型,在路灯的光影里,恍若天上之物。天空呈灰白的颜色,一片混沌。雪粉飞飞扬扬,落在唇边被我舔进了嘴里,沁凉沁凉地甜。我在银杏树下站了会儿,听见了雪粉彼此摩擦的沙沙声。听见了街灯挤眉弄眼的咔咔声。这个声音很轻微,整座城市大概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街道成了一条雪路,路面抬高了不少,平展展一个脚印也没有。谁会成为第一个踩上去的人呢?想象中雪窝没过脚踝,有人在深一脚浅一脚朝这边走。我蹙起眉头看,那里果然走着一个人,背上背着孩子。我们刚看了出戏,那出戏叫《谢瑶环》,讲的是武则天杀来俊臣的故事。那些锣鼓声被我们带了出来,和着脚步声一起哐哐哐、嚓嚓嚓。那白花花的无遮拦原来是一胡同阳光,“你长大了会记得这里。看,这里有个木牌。”木牌钉在灰色的墙体上,上面的四个字我认得一个“家”字,还认识一个“同”字。父亲往上颠了我一下,说:“柴家胡同,这里叫柴家胡同。”那时的墙很矮,各家的花树从院子里探出头来,垂柳甩动着长胡须,在微风里拂漾。我说:“这里真好看。”父亲说:“对,到处都是风景。”
“养老院没风景。”父亲的烦躁挂在脸上,与在家里的卑微格外不同,“一棵树也没有。”我陪他在后院子转,那里是水泥砌起来的中国结,周围有几架零星的健身器材。父亲看着它们,眼里尽是不屑。“你为啥要到这里来?”我的意思是,既然不喜欢,又何必来住养老院。父亲不回答我,他看别处,目光收回时嘴里说:“你妈去哪了?”
我猜,他未必不知道我妈去哪儿了,是故意用这种方式转换话题。他坏死了那么多脑细胞,但潜意识中保护自己的功能残存。他来住养老院两个儿子都不同意。王永利气急败坏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他。“我在这里住不了了。”他私密样地对我说,“他们一宿一宿折腾,不让我睡觉。”“怎么折腾?”我问。“有人学狼叫。”他说,“就是想赶我走。”我问谁学狼叫。他说:“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了。”他随手一指。屋里只有王永利和张圣文我们四个人。
“装的,他就是装的。”王永利说。
我看了一眼张圣文。她一副世事洞明的样儿,似乎连这样的话都不屑说。
我也有些狐疑。他记性差,但似乎不该这样糊涂。他的糊涂也许就是装的。他想走,便调动一切力量和办法。否则,以他在家里一贯逆来顺受的性格,怎么可能冲破阻力做这样的决定?此刻站在雪地里,我叹了口气,王永利也许是对的。我们都小瞧他了。他先走出了第一步,然后又走出了第二步。这都是他提前谋划好的。他也许就是出去行走,而不是走失。想到他在外边天大地大的样子,我也羡慕啊!
我去车里拿了碗肉和咯吱盒,这都是刘厚英的杰作,王永全说她比我妈的手艺不差。我们家的男人就这么奇怪,王永利也这样夸张圣文。碗肉和咯吱盒在微波炉里转热了,端上了桌。总觉得缺点啥,想了想,又拿出一瓶红酒。
红酒是从新疆寄过来的,发货地是楼兰酒庄。“丝绸路上的酒庄传奇”,因为这句话,我迟迟不舍得开瓶。
“弥落,我们许个愿吧。”
“来年生意要好些。”
“争取找个人嫁了吧。”我开启瓶盖。
“你嫁了我再嫁。”
“我不嫁了。”
“我也不嫁了。”
其实我们都嫁不出去。这些话年年说,只是说说而已。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缺单身女人,来买花的女人多是单身。用弥落的话说,不单身的女人都去菜市场了,她们都忙着给家人做菜。浊黄的灯光让人显得古旧,脸上汪出亘古的冷清。是缺了小深的缘故。他从小就在店里进进出出,帮着打帘子、搬花、结账,不知啥时就厌倦了。他长了满脸疙瘩,那些疙瘩连成片,有紫黑色的头,起劲往皮肉深处扩充,直抵牙帮骨。药也不知吃了多少,一点作用不起。我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感觉那些疙瘩有些扎心,都似长给我看的。“我们这里是家吗?”他说。“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要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这有什么不好吗?”我无辜的样子不是装的。这样想,我就真的觉得我像父亲。我确实已经习惯了租住,而不觉得愧对小深。“全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他简直是在吼,毛发奓起来,像只发狂的刺猬。他留了那样多的言我一条也没回。我不知道怎么回。我给弥落倒了一满杯红酒,也给自己的水杯倒满。弥落兀自喝了一大口,呛出了眼泪。
“好喝?”
“好喝。”
我也喝了一口。来自沙漠的红酒甘洌香甜。也许,是我心里太过酸涩。
“我没地方可去啊。”弥落突然抽噎了一下。
“你想去哪儿?”
“没想去哪儿。”她有些不好意思。
“你哪儿也不用去。”我说,“柴家胡同多好,離鼓楼这样近,早晚能听见风铃声。这一条胡同都是切花爱好者,我们没开花店之前,他们从来也没有插花的习惯。有个老阿姨前几天还说,你们可别搬走啊,没有鲜花的日子没法过了。还有,这里住的都是老干部,他们买花从来不讨价还价。常说的一句话是,千果的花好看,大老远地运来,怎么卖那么便宜?零头不用找了。”
“你为啥不回钟先生那里?”
“不为啥。”我说,“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那样简单。”我挡住了她想说的话,“人不是非要回到某处不可,日子是往前走的。不是吗?”
“他最近越来越勤,这周来了三次。如果你不在,他总是这样问,小深妈呢?就像你们还是一家人。”
“这不说明什么。”我说,“肯定是小深让他来的。”
“我知道。”弥落叹息样地说,“他又结了两次婚,一次比一次不如意。如果能生一儿半女,他也不会缠磨小深,也就不会找你。他这是年龄大了,也荒唐够了,要给自己找退路了。”
我点着弥落的脑袋,说:“你这小脑袋瓜,未免想得太多了。”
“他的紫玫瑰饭店着实做得不错。”弥落犹疑地望着我,“大家都说他家的招牌菜好吃。”
“你想说什么?”
弥落赶紧摇头。
酒杯喝干又斟满,眼前逐渐迷离。弥落像个布娃娃坐我对面,如果不站起来,她真是个好看的女人。我知道她今天很受伤,她人小,心却重,哪件事做不好,会难受好几天。“这不怪你。”我看了眼空荡荡的花店,说来年我们再进新货,那些老货不要也罢。这么多年,从没像今年这样让人踏实,不让那些存货所累,可以过一个干净的年。否则,卖不掉的货总是让人挂念。
长出一口气,弥落说:“你会去找他结账吗?”
“我们各自说一个秘密吧。”我觊觎样地看弥落,“你有秘密吗?”
弥落突然窘了一下,直通通地说:“小弟来找过我,说爸没了,后娘瘫痪了,想让我回去伺候。就回去照顾照顾吧,他说得可怜巴巴。他要外出打工,家里没人不行。就在外边的白果树底下,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给了他,让他赶紧走。我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那里我永远都不会回去了。”
她总是把银杏叫白果,目光闪烁地看我,似是怕我责怪。
我把弥落的杯子倒满。弥落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酒意。我感觉比她的酒意还深,因为眼前有了重影,手里的酒瓶来回摇晃,对准杯口有些难——也没有那样困难,是手在下意识地抖。“我从来也没觉得爱过他,就是在厂里好歹认识了,好歹结了婚。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结婚对不起家里人……就想那样将就着过下去了,可是不行,就是过不下去。我爸清楚这一点,有一次来我家,正碰上他西装革履地出去。我爸问他干啥去,他说,跳舞。”
“他身材是不错。”弥落说。
“年轻的时候荒唐。”我说,“很多人都有荒唐的时候。但有人能忍,是因为气味对;有人不能忍,是气味不对。那天我爸看出了端倪,一顿饭都没有吃好。他落寞地看着窗外,眼里都是心事。那时我们俩在一个厂里上班,厂里效益不好,业余生活却丰富。我知道他跟谁好。但他的舞伴总换,我觉得他不会太出格。”
“他现在还会跳舞吗?”弥落的眼眉挑了一下。
“当年跳舞都疯狂,把家跳散的就不止一对。还有我认识的一个人,在书店当营业员,为了不让丈夫出去跳舞,每晚在他的饭里下药,当时是轰动的新闻。”
“舞厅我没进去过。”弥落落寞地说,“我只看过广场舞。”
我笑了笑。
“那些交谊舞我也喜欢。如果有一个好舞伴牵起你的手,真是非常享受。就因为他特别喜欢,就变成了我特别憎恶。还有,他只要回家来,就把电视开到最大声,只要有舞曲,手脚就闲不住。这也让我嫌恶。”
“没想到他干成了一番事业。”弥落说,“这不会有人想到。”弥落塌下眼皮嘀咕,“所以年轻时候的错不算错。你说呢?”
“嗤。”我不屑。那不过是个糊口的营生,算哪门子事业。饭店改叫饭庄,以后还可能叫酒楼,他是这样的人,崇尚所有高大上的称谓,但都改变不了餐饮店的性质。弥落觉得那是事业,多少有些搞笑。我默默喝了一口酒,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些话我从前没对人讲过,以后也不会了。
弥落也默默吞了一口酒,她的皮肤像紫葡萄一样流光溢彩,仿佛那些酒从毛孔里渗了出来。
“男人其实就那样。”弥落夹起一块肉放嘴里,仿佛多有见识一样。
“还有,他对那件事情要求高。”我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觉得天地都在摇摆。往事像电影一帧一帧地闪过,屈辱的感觉居然还能回来。我使劲摇了下头,想晃掉那些不愉快。听说我和张圣文是姑嫂,他就总伺机来看他表姐张圣文,把我妈拿捏得死死的。他那时喜欢戴大墨镜,留两撇小黑胡,身上是一种廉价香水味。“你十个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钟仁杰,别觉得自己怪不错。”我妈对我的打击让我无地自容,“一个老姑娘,死了祖坟都进不去,你不为我着想,也得为自己着想。”这话在我脑子里晃了一下,就溜得无影无踪。在我妈的意识里,只要我不出嫁,不嫁给张圣文的表弟,岂止我万劫不复,她也万劫不复。
“你明年还会出去找人吗?”弥落幽幽地看着我。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子鼓了起来,倒换着一点一点往下咽。我知道酒不是这样的喝法,是我想这样喝。牵起嘴角笑一下变成了困难的事,舌头明显不听使唤。
“你觉得呢?”我在想象中瞪着猩红的眼球。
“你其实知道你找不到。”
我看着弥落。
“很多年前你就知道。”
“我不知道。”我朝空中呼出一口酒气。
“找不到是找不到。”弥落吸了一下鼻子,兀自说着,“还要去找是还要去找。”
十
张圣文扛着一把三股叉风风火火回家来,叉子往院子里一扔,叉腰喊:“老王,你给我说清楚!”
我妈正在堂屋烧火做饭,提着烧火棍就出去了。“咋了?”她问。
张圣文哭叫着说自己没脸见人了。原来队里的女人说闲话,说她是老王坐牢换来的。她已经结婚两年了,家里像颗夜明珠一样捧着她。可人是有这毛病的,越被捧着越不知道斤两,我就总有一种要被她踩到地底下的感觉。
她要了八身半彩礼,是队里最值钱的媳妇,难说这不被人嫉妒。便有人编排王大方穷皮一个,慢说八身半,他家一身半也拿不起。眼看王永利要娶不起媳妇,王大方铤而走险,去东北偷了一个供销社,他在前边跑,警察在后边追。他把钱物藏在了一个地方,迎着向警察走去。他大概还使了些手段,给警察兜里塞了些东西,警察便没有没收赃物,还少判了他刑期。
我妈比张圣文还要风风火火,她冲到了大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手里的烧火棍抡起来,像风火轮一样旋转。看热闹的人堵到了我家门口,抱着胳膊嘻嘻地笑。我妈丢了烧火棍,也叉腰喊:“王大方,你给我说清楚,那些钱到底咋来的?”
我妈虚张声势,其实她怕我爸出来。如果我爸说那些钱是唱大鼓挣来的,那是要她命的事。所以院子里的人都心情复杂。张圣文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王家是一群骗子,合伙把她骗了来,把她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糟蹋了。她不怎么看得上王永利,总是吆三喝四地跟他讲话。我妈背后说王永利骨头软,但当着张圣文的面,跟王永利一样只会说迎合的话。
父亲把脑袋扎到了被垛里,对外边充耳不闻。他就是有这本事,即使处在风暴中心,也能自我形成屏障。他在东北怎么挣的钱,从来不提,我妈也不让他提。我们似乎不约而同地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他即使是去偷供销社,也比唱大鼓来得体面。不知这算什么心理,挣钱是一个摆不上台面的事。就像他在县城的大礼堂演出,那样受欢迎我也不敢看一樣。照时下的观点,我们都不是心理健康的人,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张圣文蹲在那里哭,我妈站在那里叫,天上飘来锅盖大的一块云彩,把院子整个蒙住了。没人耐心瞅月朦胧鸟朦胧的场景,大家四散了。王永全是高中生,他蹲灶坑旁烧火,边烧火边看书,把一锅水烧干了。锅被烧得通红,锅盖冒起黑烟他才发现。王永利一晃一晃走过去,拉起张圣文。他起先一直猫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敢,或不愿面对院子里的局面。张圣文两眼肿胀得像两颗水蜜桃,在王永利的手里打嘟噜吊,嘴里不住地说:“我没脸活了,没脸活了。”
家里从此冰火两重天,只有我和王永全轻松些。我们俩读小说,看画报,抄手抄本,他抄一段我抄一段。背《红楼梦》里的判词,他背一段,我背一段。他喜欢“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喜欢“一番风雨路三千”。后来他去当铁道兵,当兵期间娶了刘厚英,刘厚英一分彩礼也没要。她要一分彩礼王永全就不答应这门亲事,这身军装是好大的倚仗!张圣文很长时间不理父亲。有一次,父亲在外给人唱了一段大鼓,张圣文说他丢人。父亲问,我哪丢人了?张圣文抄起一个香脂瓶子砸了过去,父亲头一歪,瓶子擦着父亲的耳轮飞了过去,击到了墙上。从此,那墙上总有拳头大的一个坑。
那坑在墙上待了很多年,我们谁从那里出入都会朝上看一眼,似乎也没谁指摘张圣文。直到那房子翻修,张圣文的儿子们就睡在坑的下边,后来一个一个长大了。
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我每天放学回家,习惯在门外听动静,家里如果有人吵,我就去找同学玩儿,天黑了,估摸该吃饭了再回家。
雪把广场铺得厚实均匀,凸起的地方是喷泉外围一个圆环造型,像老天的一个杰作,把平展展的广场变得立体。我和弥落踉跄地跑出花店,城市都睡了,只有我们还醒着。城市也知道要过年了,路边的灯杆上挂了许多红灯笼,树木光秃的枝杈间挂着彩带。我们咯吱咯吱踩着雪,车辙里的雪是光滑的,趔趄的时候可以发出肆无忌惮的惊叫。
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紫红色的香气,我和弥落就像会移动的两只酒瓶,让这一条街都醉醺醺的。这是城市的主干道,那些国槐古老而健硕。国槐的空当栽着蓝白格的灯杆,路灯不时挤眼睛,它们好像也喝醉了。我们平时在店里忙碌,很少有心情看街景。每天忙碌到深夜,疲乏得风景撞上眼睛也看不见。从花店到广场大概只有五十米,穿过鼓楼下的那条横向街,我起身一跃,把自己放倒了。
“这哪里是冬天啊。”我嘴里咕哝,“连空气都是热的。”
“连雪都是热的。”我感觉到它们在我的嘴里燃烧得哔哔剥剥。我嚼咕了两下,吞咽了。嘴里又满满含进去一大口。“你也吃。”我对弥落说,“没有比雪更好吃的东西了。”肠胃咕噜一下,夹道欢迎雪。我咯咯笑了:“弥落,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弥落在我身边躺下了,两手垫到脑后,脸朝向天。而我脸埋进雪里,心脏跟着广场一道起伏。埙城是座古城,许多大事都在这里发生。春秋时无终子国在这里建都;安禄山起兵叛唐在鼓楼隔壁的庙里誓师;清军入关三次屠城。地心里响着咣当咣当的锣鼓声,一队旌旗穿城而过。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影像,纳米布沙漠甲虫什么样?
“我喝多了。”我想告诉他,“都赖你的酒。”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也从来不想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水边的蜗牛什么样一样。我们都有一个迷人的外壳。
我也不准备告诉弥落,残存的意识里,这是一件属于自己的秘密。
父亲已经离我很远了,从时间算,他或许已经走到地球边上了。那里的路从没人走过,撞进眼里的都是风景。父亲走得很艰辛,但一定走得很快乐。那样一种大自在大自由,天下几人能有!我不是想找到他,而是想追上他的脚步。告诉他,我找你不是为了找到你,我哪舍得让你回到过去!你一辈子总是面临困窘、难堪、轻贱、冷漠……当然,真找到了他,那种大自在大自由也就不存在了,就不能再想象了。
眼睛突然就湿了。父亲骑着门板从天空掠过,哐哐哐地带着风声。我陡然翻过了身,天上乌涂一片,像是把鸡蛋打散了。
“你相信人会飞吗?”
“不相信。”
“老王会。”我戏谑地望着混沌的天空,嘴角牵起甜蜜的笑意,“他真的会飞,我一直相信他会飞,否则他出门为啥要带一块门板呢?”
“你谈过恋爱吗?”弥落细声问我。
我忽地起了鸡皮疙瘩,她不提我都忘了。
“也不知恋爱是啥滋味。”她叹息说。
脑子里映出几张年轻的脸,他们都曾经跟我有过或深或浅的交往,但都无一例外地擦肩而过。照事后的眼光看,他们都强过钟仁杰,但年轻时候有年轻时候的想法。
“你想恋爱了?”我问。
“你不想?”
我叹了口气。
“你是不愿意想。”弥落说,“你总觉得有比谈恋爱更重要的事,其实,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我抓起一把雪盖到了弥落的脸上。弥落猫一样地不动弹。过了良久,那只猫说:“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弥落抢着说:“活着就是为了走在寻找的路上。”
我们俩哈哈大笑。
我在整个春节打不起精神,打起的精神都是强装的。每天睁开眼睛先给小深发消息:今天过来吃饭吗?他开始回“不了”,后来就不回了。他不回我也给他发。
“我炸了你爱吃的藕盒。”
“啥时返校?我给你订火车票。”
“你搬走那些花和盆景我不怪你,能装饰你爸的饭店也挺好的。”
我都要低三下四了。
但小深再不回复我。我去紫玫瑰饭庄找了他两次,都没看见他们父子。按时间算,他该返校了。“东北冷,我给你买了条棉毛裤,是你过来拿还是我送过去?”水波不兴,就像石子投进了大海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把我拉黑了。
我这才有些慌,给钟仁杰打电话,许久没人接听。再拨过去,我听了一段《铃儿响叮当》的彩铃,把手机挂掉了。后来钟仁杰发来短信,只有三个字:不方便。
十一
我看着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是我存了很久准备给小深用的。学费、生活费、购置衣物的费用,年初年尾每年都要手忙脚乱一阵,看来他今年不需要了。我想,我从幼儿园管到现在,他是该有别的办法了。
有一天,长水二哥来到了店里。他高高的个子,背有些驼,若是直起来,他跟门框一样高。他说二嫂要过七十大寿,他特意进城买一束花。二哥笑眯眯地说:“你二嫂说一辈子没人送过花,我说这回让你百分之百满意。”罕村来的都是稀客,我喊弥落沏茶倒水,弥落却没有应。我把茶碗摆到廊下,抻了把椅子过去,让二哥歇脚。过去,他家跟我家老宅只隔一条过道,我回家经常过去串门。他养了许多长毛兔,剪下的兔毛装进塑料袋,像收了一袋子白云。后来他搬到了前街儿子那里,再后来又搬了回来,我却没了去老宅的理由,所以很多年没见他了。
连二哥都想起买花了,让我有点唏嘘。
“知道我当年为啥搬走吗?”二哥粉红的牙龈露出来,不笑也似笑。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一辈子没跟谁红过脸:“你妈一到夜里就叫。那不是叫,简直是号。因为疼,不疼的时候也闹,她是被病煎熬的。我们两口子都被闹出了神经官能症,一到夜里就犯惊息(失眠)。后来觉得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总不能让你妈不闹吧,她是病人。后来我们才跟儿子商量,去他那里躲了几年。”
我端着茶壶的手抖了一下,这话题好像是不相干,已经过去太久,可分明妥妥地扎心。隔了过道他和二嫂都睡不好觉,父亲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似乎从没想过。他的记忆力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衰退的,我经常担心他丢下母亲一个人出去逍遥。事实证明这样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你爸越来越会做饭了,小鱼炸得又酥又脆。”母亲满意地向我表示。这一辈子,他让母亲满意的时候太少了。
“再活一回,他想干啥就让他干啥,想走多远就让他走多远。”母亲手背搭在额头,望着屋顶痴痴地说。“骨碌”一下,眼角淌下了泪珠。
我呆呆地看着。她越来越小的模样像个婴孩,很少有不发牢骚的时候。我以为她这话是含了怨气,所以轻易不敢接话茬儿。
“总嫌我吃得少,早晨吃俩鸡蛋还嫌少。你以为我是母鸡吗?”母亲瞟了父亲一眼,神情简直是在撒娇,“谁都没有你爸煮的鸡蛋好吃,蛋黄熟了,却是软的。”
话说多了,我才弄懂母亲的意思。她确实是对父亲满意了。
“你爸把你妈伺候得好。我啥时过去串门,啥时灶里冒着烟。他用大锅烧水。我问烧水干啥用,他说给你大婶子擦身子。我说一天擦一回?他说一天要擦两三回,用热水敷一敷,血脉容易流通。这一点,儿女都做不到啊。”二哥感叹。
我脸有些发烧,这些事情他从没跟我说起过。我每次回家都是来去匆匆,要接送孩子,要照顾生意,连停靠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吗?”二哥喝了一口水,唇边显眼地粘着茶叶末子,“当时是夏天,我早起光着膀子在门口刷牙,见你爸端了个盆子从大河堤上下来了。我问,大叔这么早干啥去了?他说倒便盆。我说便盆应该倒猪圈里,您倒哪儿了?他想了想才指着大河的方向说,我倒猪圈了。我说猪圈不在那边。他有些着急,说刚才是在那边,我就是倒猪圈里了。后来反常的事情多了,人家前脚栽树,他后脚拔了栽到自家园子。问他为啥拔人家的树,他说没空赶集,你们都有空赶集。他可怜巴巴地说。他一辈子不占别人便宜,所以那时候大家就知道他病了,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把树苗拔走拉倒。后来我把院子里长出来的小树送给他栽。紫花槐、香椿树、桑树、木槿、榆树、柳树,都是蘗根生或落籽长出来的,还没筷子粗。他像扎篱笆一样栽得密密麻麻,每天都浇水。转年苗木都活了,我又帮他移栽了一下,告诉他这些都能长成大树,要够间隔。你猜不着他说了句啥,他说,啥时能打副门板?”
“我说,再过十年二十年,别说打门板,打家具都行。”
“他为啥想打门板?”
“我没问。他总说不靠谱的话,听着就是了。”
“也许他那时就觉得骑着门板能飞。”我转过身去跟自己咕哝。
我给二哥的碗里添满了水。当年王永利气急败坏地跟我说,爸去偷拔人家的树,栽自家园子里,把他们气坏了,觉得父亲这样做很丢脸。“也不跟我说,家里买不起几棵树苗吗?”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我不习惯发表意见。我发表意见会招来更多的责难,我怕父亲受委屈。那些树后来有的开了花,有的结了果。我偶尔回家只负责看一看。对,我还吃过香椿和桑葚。桑树椿树都爱长,一年就有拳头粗。桑树叶子上长灰色的野蚕,吐雪白的丝。没人知道父亲与门板能构成关系,当年的那些信息早就像风一样消散了。
“他不是个寻常人。”二哥叹息了一声,“他能飞大概是真的。”
我感激地冲二哥笑了下:“大家都说他废物。”
“他可不是废物,他能做的事别人做不来。大叔的记性好,能背整本書。年轻的时候给人说书,挣了不少钱。在东北,大家都叫他‘鼓王。”
“你听谁说的?”我吃惊地问,恍惚记得小时候有人提起过。
“他自己说的。”二哥吹了下茶碗里的浮沫,小心地喝了一口,“他跟我说,老二,我早晚会重操旧业,只要我这口气在,我就会重操旧业。我说,你给我唱两口。我是说笑话,没想到他真唱。词我记不住,但真是好听。他唱了足足有十多分钟,那样大的年纪,气力一点不减,词滚瓜烂熟。他说这些年他都没丢下功夫,那是吃饭的本领,早晚都会用得上。我说你去哪儿唱?现在的人不爱听大鼓了,还去东北?他摇摇头,说东北都走遍了,再去也没意思了。他想去新疆,那里的人没听过大鼓,一定欢迎他。我说,新疆可远了,你去不了。他诡秘地说,老二,我告诉你个事你别告诉别人。我说,啥?他说,我会飞,飞到新疆根本不在话下。”
我在二哥的对面坐下了。
“后来听说他去住养老院,我就觉得奇怪。他去新疆我不奇怪,但他去养老院我觉得奇怪。”
“他是自愿去的。”
“我知道他是自愿去的。如果不从老宅搬走,他也就不会去。是你哥他们太孝顺了。”二哥话说得饶有意味。
“但不耽搁他想去新疆。”二哥补充了一句。
我默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这层窗户纸从没有人捅破过。卖掉老宅是怕父亲回去,这是王永利当初给我的理由。
我给王永全打了一个电话,平复好久的情绪又有些激动。我原本想说父亲唱大鼓的事,想去新疆的事,这些你听说过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发现,这些我有点不愿意与人分享,自己的哥哥也不行。“长水二哥来我店里买花,给二嫂过七十大寿。他说那些年是因为受不了妈的叫声才搬走的,你知道吗?二哥都受不了,邻居都受不了,爸那些年是怎么受的,你想过吗?”我激动得有些战栗,但话努力说得温柔。王永全静默了有十秒,说都过去了那么久,你怎么想起说这个?“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二嫂得了那种病,我不一样也得受着。”
我怔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十二
我坐在廊下的小木椅上,额头晒着温暖的春阳。杨树毛不知从哪里飞了来,在我脸上拂来拂去。紫豆丁从砖缝里钻了出来,不甘愿地开了朵小花。它就像个勇敢的小姑娘,开得不管不顾。我突然心疼了一下,想起了幼时墙上贴的年画。那个满头小辫子的姑娘面朝里,我一直企图看清她的面庞。父亲的注意力应该不在她身上。那个白胡子老人,那头驴,以及驴背上的褡裢,父亲说,他们从遥远的新疆来,现在也不知走到哪儿了。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与眼下没啥瓜葛。不远处的主干道隆隆过着车,间或有骑电动车的人一闪而过。柴家胡同却很安静,越往里越安静。这不是一条笔直的胡同,中间折叠了一下,被一户人家的房山遮挡了,那户人家是老坐地户,姓柴。从我这里看,似乎是胡同的尽头,不是,它只是错了一下位,胡同可以一直穿到城西去,我送花的时候经常走。灰色的水泥墙在我面前横亘,里面是一家行政机关的院子。那里的女人穿得都很体面,比我体面。但她们都没有一个会飞的父亲,能骑着门板飞翔。我的嘴角慢慢浸出一丝笑,甚至感觉到唇边流着口水。我伸出舌头舔了下,舔在了甜丝丝的棉花糖上。那是我买给小深的,他才会走,我把他留在了卖糕点的店铺里,让他靠在柜台上,请售货员照看一下。巨大的棉花糖遮住了他的脸,我回望时,看见了他小小的脚指头,豆豆一样从塑料凉鞋里冒出来。我朝售货员笑了一下,那是一位中年女人,看我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我走出了气味馥郁的糕点店,拐到了隔壁的电影院,从一个窄小的玻璃门进入到地下舞厅。那里的音乐震天响,彩色的条形灯光打在人身上,所有的人都光怪陆离。我穿过丛林一样的灯光来到了一对正在旋转的男女身边,大声说:“你爸住院了!”男人没有注意到我,热切地跟怀里的女人说着什么。待旋转过来时,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朝外一扯。他把女人松开了,恼怒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你爸脑出血,住院了。你妈让我来找你。”
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卡住了,我嚷出的声音越发显得刺耳。所有红男绿女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像做了贼一样赶紧从舞厅溜了出来。
里面又开始轰鸣,脚下的水泥地都在抖动。
窸窸窣窣的一条裙子跑进了店里,是从我身边掠过去的。我惊了一下,本能地想站起身,脑子忽地一晕,心脏跟着就不规则地跳,我只得又坐下了。太阳的光影移了些,从我的额头移到了左肩胛。紫豆丁就开在我的左脚边,小小的花瓣朝向我,似在打招呼。“弥落。”我说。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这动作让我想起了老年人,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才这样擦嘴。“我刚才好像做梦了,乱七八糟的。”我回头看向店里,那些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在微微地晃,朝我探头探脑。“你吃了吗?”弥落忽然跳了出来,紫色的裙摆飘起来,像盛开的紫豆丁。我说吃过了,在隔壁买了几个包子。弥落低头收拾桌子上的茶碗,我发现了她嘴唇上的残红、深色的眼影以及若隐若现的腮红。我困惑地看着她,不知啥时候她变了模样。
“你化妆了。”我说。
“你为啥化妆?”
“你化妆是给谁看的?”
这是心里话,却被我不知不觉说了出来。额头有些烫,跟着鼻子也堵塞。肯定刚才睡着的时候着风了。我注意到弥落的脸越发红了,眼神像蒲公英一样有影无形。“你去哪儿了?这么半天。”我努力想有多大工夫,好像二哥来之前就不见了踪影。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最近有点神出鬼没。
“你是不是恋爱了?”这话说出,我突然心跳了一下。
“人家就是出去吃个饭。”
她做了个鬼脸,心中的某些情绪欲盖弥彰。
“好吧,祝你心想事成。”我说。
她却摇了摇头,嘴角是笑的,表情却是无奈。
向西,向西。
我比父亲幸运,不用骑着门板也可以飞。车轮在马路上疾驰,我总要抑制一脚油门踩到家的冲动。弥落忽而亢奋,忽而沮丧。这让我觉得随时会受不了。忧郁像春天的杨花一样会传染,我觉得自己都要抑郁了。那天她坐在花架子底下,一个人自言自语。“你说他会骗我吗?”顿了顿,又说,“可我真的很爱他,真的很爱他。”
“他是可怜我吧?”
她像虫子一样咕哝,把头埋在胳膊里,头顶上是一盆瓜叶菊,上面长满了紫骨朵。
我悄悄从门口撤离,往柴家胡同深处走。午后的胡同明晃晃,像是聚集了太阳所有的光。弥落已经跟我干了十几年,从开始我收留她,到她给我挑起这个店,我已经离不开她了。何况我每周还要出去一两次,到处跑。弥落总是把生意、家、孩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无论小深什么态度我也不会赶她走,我对自己说,亲姐妹又如何。我甚至想,我们也许就这样下去了,一直到老。她过去什么都不瞒我,现在是还没到告诉我的时候,我这样想。走到老柴家门口,后门吱扭开了,柴女士拄着拐杖出来了。“是云丫呀,我正要去你店里买花。”“去吧。”我响声说,“弥落在店里,有啥要求跟她说。”她耳朵不好,我得确定能把声音送进她耳朵。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让我们叫她女士,她一辈子没结婚。柴女士年轻的时候是风云人物,这座城市都听她的。西行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天做出的。我在城西走出了深幽的胡同,穿过一个自发形成的广场,登上了水库大坝。这座名叫“三八”的水库是女性的旗帜,前几年柴女士还年轻,经常到店里聊天。忆起她年轻的时候,吃不饱肚子,却可以几个月不回家。车上的泥土装得像小山一样,爬坡的时候根本看不见推车的人。人也是浑身泥土,就像是车的一部分。眼下水的闲适和光的色彩都在这一方区域,水里什么都有,青山、白云、佛塔、寺庙、僧侣,想什么有什么。
“我猜你此刻有些心神不宁,是不是在看水里的倒影?”
“我想去找你。”
“来吧。”
“来了也许就不走了。”
“新疆欢迎你。”
我在太阳地里笑了笑,不知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就是觉得有趣。
“我去了新疆也不会找你。”我发自内心地说。
“好啊,那就在我隔壁开花店,卖不了的花统统插到我店里。”
玩笑开完了,心底也轻松了。我开始正视内心的蠢蠢欲动。我其实一直都想走一趟,晚走不如早走,也许沿路就是父亲看过的风景,也许父亲就等在某一处,也许新疆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咚咚”的鼓声。弥落需要调整,时间会给出答案。未来什么样,谁说都不算。弥落像个闯了祸的孩子,眼睛总围着我转。
“你啥时回来?”
“下一批货是定云南还是定海南?”
这些都不需要我回答,过去她也从来不问。
“小深跟我要钱了,我给还是不给?”
“不给。”我说,“让他跟我要。”
十三
出了省界,心便开始飞翔。只要不想父亲,眼前便都是色彩。可如何会不想呢?有一回矛盾就是肉肠引起的。那年我刚参加工作,跟同事去看稀罕。那口老汤锅吊在两根铁柱中间,据说下面的炭火永远没熄过,已经百十年了。回家天已经黑了,陶瓷粥盆坐在桌子上,除了一碟咸菜,并无他物。两斤肉肠也只有四根。母亲说,快,给老大老二各送一根。我起身想去。母亲说,你累,让你爸去。父亲端了两根肉肠要走,被母亲拦下了。母亲又切了半根放到盘子里,说多给王永利家一截,他家孩子大了。母亲明里暗里偏向张圣文,不放过任何机会讨好她。母亲把余下的半截肉肠切得很精细,就像切宝物一样,装到一只大碗里。“你都挣钱了,以后咱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她憧憬说。父亲很快就回来了,他刚进屋,张圣文也跟了进来。她在厨房踅了一圈,站在了饭桌前。张圣文说:“给我家半根肉肠是啥意思,我们吃不吃都行。”她眼睛左右撒目,让屋里的空气陡然变得难堪。一家人都怕张圣文生气,她生起气来不单没完没了,还容易节外生枝。父亲刚要说话,张圣文又说:“哪有送半根给人的道理,我还以为半路让谁给吃了。”
就是这样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后来又衍生了许多故事。那些派生出去的枝节又混合了其他养分,酿成了大大小小的矛盾。矛盾的焦点都集中到了父亲头上。无法言说,真的是无法言说,就是现在,我也是种幻灭感。那些生出的是非让人无法下咽。那时特别奇怪,家家乌烟瘴气,真的,不独我们家,其实就源于一个字:穷。但我们家好像极端些。后来导致了我年年回家买肉肠。母亲活着的时候督促我,他们的确都喜欢吃。为了买够斤两,我那个月甚至要节衣缩食。可那些肉肠并没有让家庭更祥和更安宁,直到现在,那些肉肠已经变成了鸡肋,我还在买。这都是我的错,我如果从没买过,矛盾肯定就是另一种走向,父亲就不会背了难以启齿的污名。
我要说,一个人走在路上不是多恐怖的事,见到服务区一定要停一停,油表始终保持在合理区间。晚阳从正西的方向打过来,我就是迎着它走,我喜欢看着它越变越大,身后的距离就越来越远。除了弥落偶尔给我发个短信,没有任何人联络我。也许,我现在已经失踪了,像当年父亲那样,只是别人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让人莫名轻松。
我临出来之前看了眼墙上的地图,那是弥落买的,上面有我圈的许多记号。邻县、邻市、邻省,我们曾经展开地毯式搜索,所有电视台在相同的时间段滚动播出寻人广告,但父亲一直在跟我们捉迷藏。
父亲的身份证在我手里。那种早年的老人身份证,信息是手写的,头像就像布告上的通缉人物,眉眼模糊。第一代身份证所有的照片都像通缉人物,不像第二代或第三代,人越照越俊。我把父亲的身份证和我自己的身份证都放在小包的夹层里,不放心,又拿出来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出生日期是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当然这不是真的,我们每年八月节给他过生日。出于好奇,我打开了智能手机,又有了惊人发现,一九二四年是甲子鼠年。我愣了一下,再看父亲身份证,没错,那上面是父亲。只是,父亲属虎。如果万年历不错的话,父亲应该出生在一九二六年,那年才是丙寅虎年。
这是我出来之前的一个小插曲,拿起手机想打个电话,却发现没有听我掰扯的人。岁月流过经年,我不知道还有谁对这个感兴趣。就像掉进了时光隧道,一下让人哭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擦着路边的栏杆走。起初我以为是个动物,凭常识,高速上不可能有行人。距离越来越近,我才发现是个流浪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长长的头发披到了肩上。一根木棍前后各挑一个袋子,都鼓鼓囊囊。也许是源于长途跋涉,他的腿严重地成O字形,他坚忍不拔往前走,每一步都似在踉跄。出于好奇我减缓了车速,居然听到了他在唱:
欲演慈祥仁爱君
旧事重提也伤神
满目干戈哭国破
一身云水叹无痕
天心有意绝贤主
蛰龙迹渺海天深
破衲头遁迹空门今古恨
苦坏了避难逃灾皇帝建文……
虽然他也会唱大鼓,我知道他不是父亲。但我还是浑身冰凉,手脚麻木,我听见自己在说话,父亲不会走在路上,他一定是在云层里穿行,他有门板,他騎着他的门板……
原刊责编 王继军
【作者简介】尹学芸,女,1964年生。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载。曾获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