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仁
东樵山下的岳善堂,是百年斋堂。
跨入坚实的趟栊门,迎门神堂,供着观音菩萨像。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男生女相。手中有净瓶,低眉看她。厅堂昏暗,阿云看不清楚菩萨的脸。只有点点香烛,闪一闪,忽明忽暗。烟雾袅袅,有一股子味道,在她鼻腔里荡一荡。
她的名字从此写在岳善堂的道友册上。
泡在柏叶、黄皮叶煮水而成的“香汤”里,她想为父母守孝,许久没有好好洗上一个澡。这回洗了,从此不靠谁,不念谁,无家无口,情却念断。水泡着泡着,便凉了。凉了便有些涩,又有一丝腥气。她从水底捻起一片叶子,已经被泡得发了黄。她撕扯着叶子,三两下,就撕得只剩下了叶脉。是丑陋的棕黑色。她将脸浸在水里头,许久,再抬起来,大口地喘息,觉得眼底模糊起来,水在脸颊上一道道地流,是滚热的。
天蒙蒙亮时,在菩萨跟前摆上三牲祭品、松羔、熟鲮鱼,祭天祭地祭祖宗。对观音菩萨起誓。这回看清了菩萨的脸,原也不是如此慈悲。瞳仁太小,有一种尖利的神情,看着她。鞭炮一响,诸邪回避。浓重的硫磺味道,熏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朦胧间,她看见廊檐底下,画着刘海戏金蟾。她想,这颜色用错了,看着不庄重。
到底拆开了发辫,要自己拆。她留了十几年,做女学生时,兴五四头,别人剪,她不剪,舍不得。扎紧了,垂下来一条,黑亮的乌梢蛇似的。拆了,又是松松的一蓬。阿云接过递过来的木梳,要自己梳,一边梳,旁边堂里的姐妹一边念:“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金兰姐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灾无难。”阿姐顺德口音,她听着,唱一样。
梳完了,要让她自己盘上,易辫为髻。盘好了,她对镜子看自己。人还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姐妹赞叹,说陪人自梳十几年,未见过这样的好头发。
梳完了,穿了新衣服,黑色的香云纱,宽袍大袖,是堂里姐妹自己染的。她们说,往后啊,这身上穿、口中食,都要靠自己。
然后要酒担回门,谢爷娘。她说,这就免了,我无父无母,无处回,早就靠自己。
阿云便在这里住下,整座斋堂两层楼。姐妹们一人一间,共用一个厨房。到了她,还有背阴的一间小屋。堂主便说她运气好,说一位年老的姐妹,前年升了仙,这才空了出来。她在床上坐下来,屋子里头有淡淡的霉味。帐子也是旧的,但是很干净,有一处大约是破的,给补上,绣成了一朵广玉兰。原先主人,大约是个朴素细心的人。
夕阳光透过那满洲窗的窗棂子,洒到床上,只有一星半点。她便打开窗子,空气涌进来,也是湿漉漉的。原来离山是这样的近,可以望见半山腰的泉水。虽然是冬天,还有细细一流,潺潺的,裹在郁郁葱葱的常绿的树木里头。
夜里头,她躺在床上,那流水声倒也静了些。外头还有些声响,试探地叫几声,像是野猫,又像是扛冻的鸣虫。这声音并未被暗夜吞噬,在她耳畔更近了些。这让她心里踏实,觉得有些喜欢这里了。
广州湾这地方,不靠桑基鱼塘,也不如顺德,有大的缫丝厂,原无自梳土壤。但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时,这里开了一个叫“裕大”的布厂。厂主是坊间称“麻斜王”的张明西。这布厂大,有一百多台织机。岳善堂里的姐妹,倒有一多半在这里做工人,多半是来自坡头、吴川、赤坎、廉江的。剩下的一些年老的,堂里自有一块田地,给她们耕种,闲时也做针黹女红,贴补生活。
阿云来时,布厂刚刚请了一批女工,不再聘人。堂主就派了她与那帮老姐妹一起,在田间干活儿。可自小,她并没有农作的经验,虽不至五谷不分,但眼见着到了田里,手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学得又慢,没几天便得了一个诨号,叫“西关小姐”。她并未有一天住过西关,这自然是带了嘲意。一来是因为她广州口音的格格不入,二来自然是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阿云在心里叹一口气,只当没有听见。到了做饭时,堂里是各顾各的。一个灶,轮流用。她勉强生了火,煮饭水却放少了,烧出米饭是夹生的。其他姐妹又看了笑。她愣愣地,旁边一个阿姐,一把将那煮饭的陶甑端下来,将她拉到身边,说道,这可怎么进肚,吃我的。
在阿姐的屋里头,阿云吃了这顿饭。菜是一个咸魚肉饼,鸡头白用虾酱炒的,是阿姐自己晒的酱。饭热乎乎、软和和的。阿云吃着,吞咽下去,心里却有酸楚涌上来。前几日,她是咬了牙,忍一忍,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倒周身难扛起来。
阿姐见她蹙了眉头,便也放下碗,看着她。看了半晌,并没有安慰,只是往她碗里搛了一筷子菜,说道,一看你,就是富养过来的。别往心里去,这堂里的姐妹,有几个好命的?你有半程的命好,都是往后日子的本钱。
阿云见阿姐瘦楞楞的脸庞,眼睛却清亮得很,看着她。她也觉得心里定了。
以后,阿姐便对阿云照料多了些。阿姐姓钟,叫桂容。脸相年轻,可人人都唤她作桂姐。桂姐在布厂里做工,原是廉江安铺人,安铺自同治年便为粤西的纺织重镇。桂姐初来时,就是织布的好手势,梭子在她手里跳舞似的,见过的都服气。她便找了工头说情,将阿云收下了。织布机上,手把手地教。不知怎么的,田里的活儿不行,织布阿云倒学得飞快,没几天已经上了手。桂姐就赞道,好一双巧手!谁再说你笨,我用扫把去堵她的嘴。这活儿有高低,跟着见识走。乡下婆怎么懂得呢。
处久了,自然慢慢亲近,话也就多了些。琐琐碎碎,阿云便也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桂姐。不当说的,略去了一些,只说是父母都没了,以往读过中学,现在要自己讨生活了。
桂姐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果然没有看走眼,瞧你说话做事,都像是读过洋书的人。怕是遇上了大的难。这广州湾,离广州千里地。你一个人能过来,也是大能耐。不知是遭了多少罪。
阿云说,就是一个念头。念头有了,总有法子来。
桂姐说,我们廉江有句土话:“命好吃命,命歉吃睡兄。”既然来了,就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我倒是爷娘双全,不如没有。我被他们卖了两回。没嫁出男人死了一个,又卖一回。苦吃尽了,就逃出来了。
这世道乱了,虾蟹各有路。你别看堂里的姐妹,也有三六九等,都带着过去的来路。人厚道的有,不平和的也有。我是喜欢你硬生生的样子。可如今,你这脾气,若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子。若是养出来的,还得收着些。
阿云听她这么说,有些感激。但也没言语,只轻轻点点头。
到了初五,做完工了,女工们便结伴往赤坎去。大通街到海边街的海道上,摆了市集,能寻到平日买不到的好东西。
这时节,便多了许多逃难的人,操着岭粤各地的方言,蹲在路边,叫卖随身带来的家当。害羞些的,只摆在骑楼底下,也不说话,只默然注视着过往的人。有多看了一眼的,他们才出来引你过去。依然不说话,你便看到有古玩、玉器、字画、钟表,也有旧衣杂物。问价钱,只说看着给,能买米粮就行。这都是从前有身份的人。他们自己卖,总觉得比拿到典当铺要妥当些,但又舍不下脸。阿云看见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身旁的担子里还有一个。身上穿的粗布,扁担上搭着几件衣物,却是上好的料子。阿云捻了捻一件藕色锦缎的旗袍。那女人马上站起来说,妹妹仔,啱晒你,这是我结婚那年在“和祥”定做的,正合你身形。
偏僻的四邑口音,细巧地说出来。她展开那旗袍,做工十分细致。每只盘扣底下都是一朵祥云。阿云见她脸色是颓唐的青灰,手却十分细白。没待她再开口,却被桂姐打断,说,唔该你带眼识人,我们是自梳的,哪里穿得了你的靓衫。
桂姐的眼睛,却在地上摆的一副翡翠耳坠上流连,掂起来,问那女人。女人想想,伸出一根手指,是一个银圆的意思。桂姐从怀中掏出手绢,草草抽出几张西贡纸给她。女人接过来,欲言又止,却也收下了。
两个人走远了,阿云回头,看那女人遥遥地望。她想,这耳坠大概是心爱之物。桂姐就说,别看了,你现时可怜她,可你看她一只手,倒三个指上有未褪净的戒指印,谁又能帮得了她。今天她卖这些,明日就能卖自己的孩子。
走了几步,真有卖人的。是个小女仔,低眉顺眼。面前摆了一张纸,只说是跟家人走散了,卖自己。
桂姐催她快走,说,别看,惹是非。哪里是卖自己,多半是过海来的,后面有蛇头跟着呢。
阿云这才知道,自己过来时,跋涉是吃了不少苦,原来还算平顺的。
广州湾,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此时正吞吐着两广和海南的难民。无论是珠三角通来的陆路,还是港澳、海南通来的水路,处处人头攒动。西营码头的海面泊满千百船艇。雷州半岛的泥尘滚滚中,奔拥而来的人,携着妇孺童叟,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藤箧,带着惊恐与焦虑,正奔向这个法属租借地匆匆造就的方舟。
桂姐叹一口气,说,以往没觉得这里好,到处都是鬼。在中国的地界上,却要用别人的银纸。如今,整个广府上的人都来了。好不好,谁说得算呢。
阿云却停下了步子。她看到街边一个货郎,在树下心不在焉地站着抽烟,面前摆着一个草筐。这筐里,装着瓷器。见她过来,货郎将烟斗磕一磕,殷勤招呼,说,小阿姐,看你识货。可是景德镇的青花瓷。贱年贱卖,回个运费本钱。
阿云在那筐里翻一翻,問,有没有白胎?
见那货郎茫然,她就加一句,只上釉,无花的。
货郎想一想,“哦”一声,从筐里掏出来一摞白瓷盘,脸上却是为难神色,说,小本生意,有花无花一个价。
阿云摩挲了一下那瓷盘,滑腻的凉。她眼亮一亮,给我拿六只。
旁边的桂姐听了急急拦她,说,买这么多,要摆九大簋吗?一家独口的,屋里的碗盏,不够用?
阿云却已经掏出钱来,对货郎说,给我包好,扎结实些。
夜里头,阿云在灯底下端详那瓷盘,有久违的喜悦。她的手指,沿那瓷盘的边缘画一圈,用布擦净了,便端正地摆在桌子上。自己洗了手,将包裹在行李深处的家什拿出来。
她愣一愣,看那小小的乌木枕箱,箱盖深深镌着“司徒”两个字。抚摸,凸凸凹凹,一刀一痕。这是阿爸传给她的,又是她阿爷司徒章,传给阿爸的。没上过漆,只是上了桐油。阿爸说,隔些年就上一道,隔些年再上一道。绘彩时不慎沾上的五颜六色,就给这桐油封在了里头。看得见,却抹不去。
她慢慢地调了颜料,拿出一支幼细的狼毫。举起盘子,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她屏住了呼吸,下了笔,却只画出了一道圆弧,便不知再怎么继续了。
放下笔,呆呆坐着。她听到门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过去,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她笑一笑,轻轻唤一声,阿四。
阿四是堂里养的猫。她睡在堂里的第一夜,便没有听错,确是猫的叫声。说是养,其实也很松散,没当正经的。平时它便在外头游荡,饿了,便回到堂里来,逢到哪个姐妹做饭,便乞一餐。吃完了,便又出去游逛,没有恋家的意思,倒好像是吃百家饭的野孩子。
所以也瘦得很,身形倒很精干。阿四将门拨开,便悄没声地走进来,围着阿云的脚头绕一圈,蹭一蹭。阿云便将晚上没吃完的馒头掰开,蘸一点虾酱喂它吃。阿四吃几口,便看看她,细细叫一声,又接着吃。吃饱了,也不走,偎在她脚边。她便俯下身子,摸一摸它。它便软软地躺下,将身体团起来,团成了一个圆,渐渐睡着了。阿四是一只虎斑猫,正是皮毛丰盛的季节,身上斑斓的花纹随它的呼吸,起伏翕张,竟然很好看。
阿云忽然心里动一下。她坐回了桌上,看着阿四,便开始在盘上描画,须臾便画出了它的身形,是团圆的。她想一想,便在猫身上勾勒出花纹的形状,竟是大朵的层叠的牡丹,再是雏菊、百合、广东玫瑰,渐渐将那身形填满了,是金底万花的图案。她想一想,又密密地镶了一道瓜果边,四角间各画上一只彩蝶,阿四便好像栖息在丰收的田间了。
她画上最后一笔,呼一口气,看这只彩盘上的颜色,堆叠着,倒无声地喊了一声,将幽深的夜晚也喊醒了。她觉得自己也很清醒了似的,人也精神起来。她将盘子举起,给阿四看一看。阿四对着盘子半晌,闻一闻,然后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一舔她的手。她感到一阵潮湿的、细微的暖意,从指尖一点点地,传到她的心里去了。
阿云醒过来,天蒙蒙亮,看见桂姐笑吟吟地,坐在床头看着她。
桂姐只说,不早了,看你没起来,过来叫你翻工。
然后却将那盘子执起来,说,画得真好。我可看得出是阿四,灵似活现的。以往只知你读过书,没想着,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旁边进来一个姐妹,也是准备要上工的,工帽开线了,过来跟阿云借顶针。一看也赞说,真系叻女。又问阿云,你画不画鸡公碗?
阿云摇摇头。
她便有些失望,说,这也不当个活计,怎么贴补堂里头?
见她走了,桂姐说,别听她的。鸡公碗会画的人且多,你这个手艺,千里挑一,给他们十年也练不会。
以后,阿云便定下心来画,画好了,自然是没有人烧,便都搁着。也不拘,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自己的斗室,打开窗。窗外就是活生生一幅景。在盘上,开个斗方便画。有青山,有绿水,有飞鸟。收工经过赤坎的海傍,港口里停满了航船。记住了,回来便也画。姐妹们就说,海那边是香港,是澳门,是海南,再远些是什么地方,就在她们的见识之外了。
她临过的御窑彩瓷,却画不出,也不舍得画。夜里一闭眼,却满脑子都是,好像印在了经络里头,却上了把锁。
每逢初五,她便去寻那市集上的货郎,买瓷盘。买得多,久了,货郎也狐疑,怯怯问,小阿姐,你们家里,是人口多,还是盘子摔得勤?
清明,阿云画了岳善堂,用了寿字花心。这斋堂外墙上本有凤鸟纹与草花纹,阿云便照样描了,用来做边饰,竟然也十分清丽。给桂姐见了,大为赞叹,自作主张,便摆在观音堂,说要堂里的人都看看,见一见世面。
堂主倒没说什么,还顺势题了堂名在那盘子上。往后,谁来拜观音,都要对着那盘子拜一拜。就有人说话不咸不淡,说,这怎好。没来几天,就有“契相知”撑了腰。
四月时候,盘子渐渐竟然摞成了一小摞。仍是无人烧,阿云便想起了一个人。那时她画,这少年便为她烧,烧得好。可也烧坏了一只。她想着,就回忆那烧坏的盘子,慢慢便又画了出来,盘上是嫣红的扶桑花,缠绕着。斗方里是两个少女,坐在陶墩上,似在耳语。后面有远山,有湖水。是春天的景致,盎然的。
桂姐这回见了,不赞了,也不说话。只默然,愣愣看许久,喃喃说,你看这两个女仔,多好,倒好像要好上一辈子了。
一天收工回来,桂姐兴头头地,拿了份广告,说,阿云,你快看看。前些天,我对你说,西营有个华侨回国赈灾救护队,我在里头做过看护。现今他们有人为难民新建了个小学,在霞山。正请老师,我替你报了名。
阿云连连摆手道,我学过的那点东西,都还给学校了,教不了人。
桂姐道,没人把你当翰林。教小学,一个秀才可也够用了。她又轻叹道,你这双手,织一世的布可废惜了。
阿云去了才知道,学校是天主教总会和爱周募捐委员会合办的,白天要帮忙安置难民,都是在晚上上课。
还正经地面试了她。面试的先生,有两个是中国人,还有一个外国人,倒也说一口很好的中国话。不过不是广东话,是国语。
问阿云能教什么。
她想一想说,画画。
那洋先生点点头,说,很好。我们正缺美术科的老师。
从此,阿云白天在布厂,晚上就去霞山上课。
学生多是两广流落而来,年龄参差,也没严格地按年级,只囫囵分了高低班。有些孩子早已开蒙,知道上学规矩。自然也有些未懂事的,大约来自乡野,活泼得不像话。
可在阿云的课上,倒都十分安静。大约他们并猜不透这个一袭青衫的阿姐,是什么来历。其他的老师,无论是西人,還是华人,气质多半是现代和时髦的。但司徒云重,青白的脸上,有一种和她年龄不很相称的肃然,倒是和脑后丰盛的发髻,是相合的。她的口音,让他们觉得好听,是恰到好处的广府话。没有潮汕的张扬,也不及四邑的中古诘屈,从她口中平静地流淌出来。此外,她在课上从不说自己,只上课。并没有当这些学生是孩子,不哄着他们,也不训斥他们,只讲她该讲的。
有一两个闲极生事的孩子,挑衅了一番,见她不动声色,多半自己觉得无趣,也便老实了。
孩子们都叫她司徒老师。教务主任,那个洋先生,来巡视。便说,在我们法国,课堂上都叫老师的名字,亲和些。不介意的话,就叫您云老师吧。
阿云说好。
这个大胡子先生,返身,便在黑板上,信手用粉笔画了一朵云,对孩子们说,记住了,这是你们的老师。
孩子们喜欢阿云。
她并未上过一天教育的课程,不知那些理念和方法,她能做的,只是带领。
其实是十分老实的教法。在她手中,画了一朵花,便停下来,静静地等孩子们跟着画。孩子们画好了,她便再画一片叶,又停下来,等孩子们画完。
她自然没有意识到,孩子们喜欢她,是因为她所惯常的绘画,恰是孩子们去模仿世界的方式。广彩天然的缤丽,大红大绿,浓墨重彩,与孩子们对这世界想象的复现,不谋而合。那些似乎违反常识的审美,那些变形的,失去现实参照的比例,才是孩子们心目中的真理。
尤其是,阿云的绘画,有她一以贯之的信马由缰。这和她早年临画图谱时的经历相关。这么多年,她并未在心里建立起看取事物的顺序原则。她画阿四,会从一只爪子画起;画一条鱼,会从尾部画起;画一个女仔,会从她颈项上的珠链起笔。永远让她的学生感到出其不意,充满了新鲜感。
她无声地鼓励他们。去表达,肆无忌惮地挥霍他们幼小的想象。这与她肃然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收上来的功课,孩子们画的太阳,是蓝色的、橙色的,甚至黑色的。她浅浅地笑着说好,并不会激赏或批评哪一个,这便让她显得有教无类。面对她,孩子们不会争宠,如同小动物,像在别的老师跟前那样。但他们珍视她的评价,因为他们将她视为自己人。
当阿云回去斋堂时,已经很晚了。桂姐没睡,往往煲了老火汤等她,有时是一小锅菜脯粥。熬得又黏又稠,盛出来。
自己不吃,看着她喝。
阿云呢,便一边吃,一边跟她说在学校看到的见闻,说那些孩子闹的笑话。她认真地听,然后笑,笑得很温存。一边看着她,说,到底洋学堂好,有规矩,教得文明。放在我们镇上的私塾,这些小把戏,早就叫戒尺打老实了。
阿云便也笑。她把孩子们的功课拿出来,给桂姐看。桂姐一张张地翻,看得仔细,时而评点几句,说这个雀仔,画得像;那只唐狗怎么只画了三只脚。翻完了,轻轻叹一声,说,好啊,这些细路的爷娘有福气,给日本人撵到这儿来,还能遇上了云老师。
阿云听到这儿,在心里动一动。她想起那个外国人,也教孩子們这样叫她。
他的声音很浑厚,用轻巧的卷舌音。
吃完了,桂姐收拾了锅碗,嘱她早点睡。临走阖上门,却又回转了身,灯光薄薄地铺在她脸上,暖黄的。她说,云啊,你的天地愈来愈大了。
到了圣灵降临日,广州湾便随法国本土放假。
因为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天主教总会便联合广府、潮州、高州等地的会馆,在英勇路、大德路一带搭起竹棚,设难民营,以安置难民,并在赤坎、西营向难民派粥,发送生活用品与药物。因为这一天没课,便也发动了老师们来帮忙。
阿云被派了做文书,登记难民的乡籍。她登着登着,发现近来多了许多的广州人,终于忍不住,问一个相貌体面的老妇。妇人叹一口气,说,如今香港、澳门也给日本人占了,还有什么去处?有一分办法,谁想跑到这法国人的地界上来。
于是,阿云心里闪了一个念头,隐隐地担心。但也就一下而已。
因为一日奔波于两地,到傍晚时,大家都很疲惫,胡乱吃一点东西,走过赤坎的海道,便索性停下来,坐码头上休息。
有些男同事开了局打纸牌,姑娘们偎依在一起,絮絮地说话。阿云看到海上很静。只是点点的光,闪动着,是远近航船上的渔火。扑通一声,水面上泛起涟漪,夜游的鱼忽然跳跃。月亮也升起来了,无声的,白煞煞的一轮。这一刻,她觉得心里安定。
这时候,他们都听到了歌声。她也因此被吸引,抬起头来。声音的底是雄浑的,但是旋律却温柔,很简单的,在回环吟唱。他们便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听。是一种她所陌生的语言,远远地传过来,她却觉得自己听懂了。再听听,原来这歌声就在近旁。是那个洋先生,他在唱。他手里夹着一个纸烟卷,另一只手,手指在膝盖上弹动着,打拍子。这个大胡子的法国人,他们的教务主任。她现在知道,他有一个中文名字,姓陆,叫陆白逸。
这学期将近结束。到了美术科的考试,阿云带了一只白瓷碟。
她将白瓷碟覆在考卷上,给每个学生画了一个圆。她说,你们就在这个圆里头画,画什么都可以,但不要画到圆外头。
她看到,孩子们第一次感到为难。他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呆呆坐着,无处下笔,抬起头来,看着阿云。
阿云说,以前老师让你们画的,是你们自己想画的。这回让你们画的,是你们能画的。老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毕了业,就长大了。长大了,这个圆,就是规矩了。
每年六月十九,观音成道,在斋堂是大日子。姐妹们早早地都备好衣裳,要结伴去佛香山的观音寺上香。这古寺建在廉江,桂姐是廉江安铺人,这于她就是要回家乡了。虽脸上淡淡的,心里却是喜气得很。早早就备下了香,金银衣纸,长圆禄马,五斋。她新做了套香云纱,宽袍大袖,是光绪年就从顺德传下来的自梳女的祭服样式。做工很细,衣襟上密密地缝着回字纹。她照样给阿云做了一套。阿云穿着,看看镜子里。衣服大了些,显得她的头脸格外的小。桂姐说,大点好,一兜福,二兜寿。我们姐妹同心,就要穿一式一样的。
桂姐给阿云细细地盘了髻,也与以往不同,分外地丰满。撑满的帆一样,叫妈祖髻。她又打开手帕,取出了一副翡翠的耳坠。阿云认出来,正是那日在市集上买的,在晨光里头,通透地绿。桂姐就要给她戴上,她一闪身。桂姐按住她,说,别动,你后生,戴着好看。我戴自己看不见,你戴着,我就时时都能看见。
戴好了,她又将阿云对着镜子,口中赞,我阿云啊,往后是有福的,生了观音相。
阿云也看自己,觉得是有些不一样了。耳垂上那两颗翠,莹莹的光,像是就要落下的两滴水。
下山的时候,是晌午了。天气晴好,又刚刚吃了寺里的斋饭,姐妹们的心情都很满足。就有人问桂姐,刚刚许了什么愿。桂姐笑说,不说!那人便又转身问阿云。桂姐忙一掩阿云的口,道,可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我的愿里有你的一份。
谈话间,又有人说,今天可是礼拜六。阿云忽而恍然,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一届学生毕业典礼的日子,就在圣维尔多堂。她可是答应了孩子们,要在礼拜堂后面的空地上合影。这样紧赶慢赶,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回到霞山。这是她教的第一届学生。这样一想,心里不禁焦灼起来。
经过安铺时,桂姐犹豫了一下,对她耳语说,想回家看看爹娘。自梳以后,一直硬颈,就没回去过,现在心里很没有底,问阿云能不能陪她回去。
阿云心里也装着事,不假思索,就对桂姐说,今天是学生毕业礼,要赶回学校去。
桂姐的眼睛黯了一下,嘴唇抿一抿,对她说,好,那你快些,别让人家都等着。
阿云乘坐人力车,赶到了教堂,太阳已西斜。
她在四周走了一圈,没看到一个人,心里不禁一阵空。她看到礼拜堂的草地上,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霞山小学第一期毕业典礼”,散落了几把椅子还没有收拾,可能就是拍照的地方。
礼拜堂里,也是空的。她站了一站,待气息匀了,才慢慢穿过礼拜堂,却又觉得一阵乏力,于是找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和她一起,笼在很大一片暗影子里的,是圣母像。圣母抱着婴儿耶稣,看着她,是忧郁的神情。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婆,这时走过来,愣一愣。阿云想,大概是因为她的衣着,便说自己是霞山的老师,问她可看见了小学校的师生。阿婆摇摇头,便弯下腰扫地。光柱透过珐琅窗照射在地板上,里面有灰尘在飞舞。
坐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唤,云老师。
她抬起头,却听到喀嚓一声,眼前一闪。她用手遮一下眼睛,这才看见对面一个人。是个高大的洋人,手里端着一台照相机,正笑盈盈地看她。她侧过身,站起来,想躲闪这个陌生人。可又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再仔细一认,竟然是陆白逸。
的确是陆白逸,他的一脸大胡子刮掉了,脸相竟然是很年轻的。这让阿云意外。
陆白逸笑着耸一耸肩,说,你来晚了一步,学生们已经散了。
她于是知道,教务主任兼任了毕业礼的摄影师。
看到她抱歉的神情,陆白逸又说,草地上的横幅还在,要不我给你单独拍一张,可以送给同学们做纪念。
阿云叹一口气,说,不用了,这不是我的毕业礼。
这话里没有好声气。沉默间,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彼此隐隐的打量。阿云不禁低下头,拉了拉衣服的下摆,说,今天和姐妹们去廉江拜观音,所以迟了,真是对不住。
陆白逸将相机从颈子上取下来,放进了一个皮套里,说,不要紧。下一届毕业礼,旧生们回来看你,再和他们拍。
阿云想,这所为难民的孩子办的学校,学生都是流离的人,谁又能知道以后的事。但她知道,这安慰的话是出自善意。
陆白逸搔了搔头发,又一摸下巴,说,倒是我应该说声对不住,刚才好像惊扰了你。看你的神情,是被我的新样子吓着了。是这样的,每一届学生毕业,我都要把胡子刮了,代表下一届要从头开始。你们中国话,怎么说,叫辞旧迎新。
阿云听着这个外国人,用标准的国语,一本正经地咬文嚼字,终于笑了。
陆白逸便说,云老师,为了弥补你的遗憾,也为了赔礼,请你看话剧怎么样?香港的艺联剧团,最近移师到广州湾来了。昨天他们张团长对我说,今天有一出新排的《明末遗恨》。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你说中学时还参加过剧社,应该会感兴趣。
阿云心里一惊,想,他竟然记得这个。在她琢磨该如何推辞时,陆白逸说,也是时运不济,萧竹筠竟然也跑到广州湾来了。这个戏是她担纲的。
萧竹筠。这个名字,在阿云的记忆深处击打了一下。萧竹筠是上海南下香港的话剧明星。阿云还记得,她跟着谭胜龙,看她巡演《茶花女》,那样美得不可方物。也是因为这出戏,阿云参加了学校剧社。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居然也来了广州湾。
法国大马路上的文化大剧院,是阿云每天回家要经过的地方,但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她走得很小心,跟在陆白逸身后,似乎希望他高大的身形,可以遮挡她。不知为何,她会为自己的衣着,或头上的发髻,而感到不安。
终于,她看到了萧竹筠,但已不是记忆中的。尽管化着浓妆,在强烈的灯光底下,她还是看出了她的老态和疲惫。尽管,她的声音依然甜美,但此时却显得做作。阿云忽然想,她不是茶花女了,她只不过也是个逃难的中国女人,讨生活来了。
这样想着,她觉得有一种东西在碎裂。她几乎可以听到碎裂的声音,这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出去,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外面的空气是清冽的,带着泥土味。她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她定定站着。看见陆白逸也走出来,对门房说了一句话,借出了一把伞。
她走进了雨里。她感到有一把伞,追到她身后,遮住她。雨大了,她侧一下眼,看到陆白逸身子都在雨里面,緊紧跟着她。
她不知可以说什么,走得更加快。两个人默然地在雨里走。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了。在远远看到岳善堂的轮廓时,她忽然对陆白逸欠一欠身,就跑进了雨中。她奔跑着,雨沿着她的眼睛和脸颊流淌下来。但是她看见斋堂灯光的光晕,越来越亮。她跑得更快,让自己跑进这光晕里。
阿云悄悄走上楼,脚底的楼梯咯吱作响。发髻落满了雨水,沉重得让她的头不自然地后倾,颈子也有些发酸。
她经过了桂姐的房间,门忽然打开了。她看见了桂姐凄惶的脸。
她把阿云拉进了房间,愣愣地看她。她说,阿云。
阿云躲开她的眼睛。桂姐说,云,我阿妈她,我老母死了。死了半年,竟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已经不认我是钟家的女了。
桂姐开始哭泣,她忽然俯在了阿云的肩头,开始无声地哭。她有些瘦削的下巴,戳得阿云有些疼。阿云承受着这哭泣的震颤。她不禁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桂姐。她觉得自己肩头的热,和雨水的冰冷,一起渗进了她的身体里。
这时,她听到桂姐模糊的声音,阿云,我只有你了。
司徒云重,当晚发起了高烧。
急的是桂姐,连夜找了大夫来看。看了说是没什么大碍,大概因为雨中受了寒,将养几日,便会好。
桂姐还是不放心,照看了她整两日,也没有去布厂上工。阿云让她快去,省得监工多话。桂姐说,我怕她做什么。以往我心心念念地要挣钱攒钱,是每个月要朝家里头寄。我是逃出来的,到底心里头还是不落忍,能多贴补点也心安。如今是家里不要我了。我想通了,也落了一个松快,不着急了。我倒想着,细水长流地,将来钱够了,待我们老了,就自己搬出去住。你是不喜和人打交道的,又何必看人脸色呢。
阿云听到这里,将手里的粥碗搁下,说,你还是去吧。厂里的姐妹也惦念,我一个人能行。
这时候阿四拨开门,施施然走进来,晃着尾巴,腾地一下,跳到床上,偎到阿云身边,侧身躺下。阿云说,你看看,有阿四陪我,你放心去吧。
桂姐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去了。阿云呆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闷气,便伸手打开窗子。听到外面有潺潺的水声,清凛的风也进来了。她觉得舒爽了许多,于是披上了衣服,慢慢起了身,忆起骑楼上还挂了一串鱼干,想取来喂阿四,便走出去。看到外头的景致竟好像也清新了,给连日的雨荡涤干净了似的。对面平房上的黑瓦,洗得乌亮。墙头上生的野苇子,青生生的,似乎又冒高了一些。阿四绕着她的脚,喵呜喵呜地叫。她便搬了个板凳,站在上面,要取那鱼干儿。
这时候,忽然听到底下有人喊,云老师。
她一看,底下站着两个小女孩,仰着脸对她笑。原来正是班上的学生,刚毕业了的。
阿云便冲他们招招手。两个小孩子便上来,都是欢欢喜喜的,好奇地四处望。阿云问他们,怎么找到这里来?她们说,听说您抱病来不了开会,是教务长叫我们来,给老师送毕业照。说着,便递给她一个纸包。
阿云便把桌上的水果给她们吃,她们也不接。其中一个潮汕口音的小姑娘,忽然挨近了,悄悄问她说,老师,听我阿妈说,住这个大屋的女仔,都是不嫁人的。是吗?
阿云愣一愣,胡乱点一下头。
她便接着又问,那你呢?我们都说老师生得这样靓女,将来也不嫁人吗?
阿云心里微颤一下。旁边的女孩就斥她的同伴,说,赵银女,看你口水多过茶。
问话的孩子,便吐一吐舌头。两个学生对着阿云鞠一躬,便匆匆地走了。
纸包里有一个信封,打开来有张纸,是下个学期的聘书,里头裹着毕业照。阿云看那合照,各个喜气盈腮,独缺了她,也觉得空落落的。
再一翻,却还有一张照片。上面竟是她一个人,穿着宽袍大袖,坐在暗影子里。她想起来,是陆白逸唤她一声,抬头的一刹那拍的,是失神间的猛然一醒。姿态竟然还是端正的。裙挂太宽大,堆叠在她膝头,深漆漆,也溶进了黑暗中去。但恰有一道光,打在她脸上,一半的面色便格外的白,眼神间有些慌。嘴角也绷得紧紧的,耳垂上的那一点翠,却格外夺目。因略略失焦,她看上去,面目有些陌生,倒像是个前朝的人。
她这才想起了拍照的人。再仔细看那毕业照,倒真也缺了陆白逸。他是摄影师,自己入不了镜的。
那纸包里还裹着本书,十分残旧,上面写《芥子园画谱三集》,金阊书业堂刻本。她揭一下,纸已经发了脆。小心翻开来,里头倒是工笔勾了琳琅的花卉与雀鸟。再仔细看,原是教人如何绘画,有极详细的文字图解。一只鸟,从头到脚,到背肩,到梢翎、到尾,竟是亦步亦趋地教人画了。若是并聚,又有白头偕老、燕尔同栖、和鸣、聚宿四则。后面大概是以往字画里的精妙,也都一一列了出来,给人拆解临摹。另有设色诸法一十六则。她囫囵翻着,天竟然渐渐暗了下来。翻到了末页,见有一行小字,写着“己亥春琉璃厂”。
她将书合上,却不留神书中掉出了一张小画,绿成了一片,一棵树枝叶繁盛,长在水上。昏黄的天底下,水也是昏黄的。倒有一条船,两个小人儿,一个撑船,一个拉网在打鱼。阿云闻到了新鲜的水彩的味道,湿漉漉的,荡过来。
到新学期开学时,学生竟比上一届多了许多。开学典礼上,奏了法国国歌,却又奏了三民主义歌。听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为大家都很昂奋,便并不很在意。
典礼结束了,同事们又聚了餐,用的是西方的自助式。散了场,司徒云重走了半程,却想起什么来,就回头到了学校里。
她望见在礼拜堂后头,陆白逸独自一人,在布置一个布告栏,正将上学期受嘉奖的功课贴在上面。布告栏要照顾东方人的身型,陆白逸体量高大,动作起来,便需要弯着腰,叉开了腿,看上去有些拙。阿云倒看见,其中有一张,是期末考她布置给学生的功课,她判了高分的。那孩子画了一上一下、各咬头尾的两条红鲤鱼,边界上画了菱形的水藻。
她轻轻唤一声,陆主任。
陆白逸听了回过头,见是她,忙直起身体,叩一叩自己的腰,倒像个上年纪的人。阿云看到,他的脸上起了浅浅的胡楂儿,苍青了不少,又不复夏天时的少年样子了。
他看看阿云,笑一笑,说,云老师。我还担心你这个学期不来了。
阿云顿一顿,说,夏天的事,实在唐突。我是专程来谢谢您。
陆白逸擦一擦手,从怀里抽出一支纸烟,问她,不介意?
阿云摇摇头。他便点上,吸一口,烟袅袅地从口中游出来。他问,谢我什么,是那张照片?
阿云从包里翻出那本《芥子园画谱》。他好像有些失望似的,说,我以为是谢我照片拍得好。我在中国拍了许多照片,这张是真不错。
阿云没有接他的话,只将书递过去,说,我看完了,还给您。
陆白逸接过来,翻开,将那张小画取出来,说,还在里面。这是我临了一幅柯罗。
阿云问,柯罗是谁?
陆白逸说,我们法国的一个风景画家。我父亲说,生病的人看了柯罗的画,很快都會好。
阿云笑了,说,原来是个偏方,像中国的符。
陆白逸也笑,说,其实我很羡慕你,可以教孩子们画画。我也爱画几笔。可是来了这所学校,缺法文老师,又缺自然科的老师,我都得兼着。你们广东人说这叫什么“万金油”。
他将书又递给了阿云,说,书你留着,这学期可以当教材用。
阿云挡一下,说,这倒不用,我上个学期都教下来了。
陆白逸说,你教得是不错。只是,你的老师没把你教好。
阿云心里一愣,一时间疑心听错了。但又不好问,她便让自己愣在那里。
陆白逸将烟蒂投掷到地上,蹍一蹍,说,云老师,当初我在旧书店买了这本画谱。书店老板说,芥子虽小,内有须弥。你们中国人学东西讲师古人,师造化。都是经验之谈,照着教,没错的。
阿云回过神来,咬一咬唇,望一望布告栏,说,那又何苦把这份功课贴出来?
陆白逸摇摇头说,你还是没听懂。你教出来的学生是好的,这是你的本事。只是你当初学画的路数,有些可惜了。我听了你两回课,你的章法,我一直看不透。后来你给学生考试,画了一个圆,我才明白过来。
阿云抬起头,看着他,说,你明白了,我不过是个画广彩的?
阿云将“不过”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觉得自己心里一块东西,忽然灭了。这东西是什么,她想不起。只是这时,忽然灭了。
陆白逸听出来,想一想,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帮你。我很佩服中国的匠人。一个规矩,代代相传,雷打不动的,是要守得住。照你说,齐白石也不过是个匠人,当年就靠半本画谱,就成了。你们的老话,万变不离其宗。中国人学艺术,不是从写生和素描学起,就靠这个“宗”。
阿云冷笑道,这回我听懂了。你是嫌广彩浅陋拘泥,怕我误人子弟。好,我倒问一句,这画谱里头,有没有规矩,这规矩误不误人?谁说一只雀仔,非要从嘴画起,我若从脚,就是不对了?
陆白逸说:“画山水必先画树,树必先干,干立加点则成茂林,增枝则为枯树。”这就是我说的“宗”。“宗”怎么来,是古人跟自然学,今人又跟古人学。是要让人开蒙后,能举一反三。“宗”是大的,规矩是小的,你不要让规矩给拴住了。
阿云望向他,慢慢地说,我不懂什么艺术,我只有手艺。这手艺,立得住,能传下来,都是靠那么点子规矩。石榴几粒籽,花头几个瓣,公仔七情上面怎么描,这是我们的“宗”。
陆白逸没料想,这女人柔弱的身体,此时挺挺地立着,眼睛里头,有一种灼人的力量。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说,第一个立规矩的人,之前也并没有规矩。
阿云笑一笑,说,当年我爷爷,因为不守行内规矩,给师父赶了出来。后来成了立规矩的人,别人就要守他的规矩。到头来,谁又逃得过?
司徒云重晚上回到家里头。定定坐着,天色暗了也不觉。
又过了好些时候,她才点了灯,打开箱子,将从广州带来的一沓宣纸取出来。她把纸铺在桌上,用镇纸压平。洗了笔,磨好了墨。又合上眼睛,屏息敛气,久后才张开,落下了笔。
她以为自己忘记了,然而没有。她只是不想触碰,将它们折叠、夯实,压在了记忆的箱底,上了锁。她于是用了很多时间,试了几把钥匙,才将这只锁打开。发现它们都在,整整齐齐,毫发无伤。
她没有犹豫,笔走龙蛇,将镌在她脑中的图样复写出来。那些乾隆御窑线稿,繁复而曲折的花纹,每一个斗方中的远山近水、才子佳人,纤毫毕现。她如同被另一只手推动着,没有思索,无所踌躇,就这样接连不断地画下去。待她连续画了九幅,才觉出累了。手肘有些发僵,可指间的经络,却还悸动着,微微颤抖。
她放下了笔,听到身后有声音,是桂姐。
桂姐悄没声地走过来,将一碗银耳羹放在桌上,轻轻说,看你回来,就着了魔似的画,饭都不吃,我也不敢进来扰你。
阿云笑一笑。这一笑,才觉出了蚀心的饿。
桂姐小心翼翼,翻看那些线稿。阿云听到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问,云啊,这都是你刚才画的?
阿云点点头,问她好不好。
桂姐举起来,对着灯光。那宣纸上的画,线条如同镀了一层金。她说,这,该怎么说呢,不是我刚才看着你,还以为是神仙画的。一口气画了这么多,像是神仙上了身。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莫不成真是观音帮忙?
阿云放下碗,沉吟一下,说,这不是我想出来的,但以后就是我的了。
司徒云重走进了学校办公室,把一封辞职信递给了陆白逸。
陆白逸没有接,身子向后一仰,说,云老师,是什么原因呢?
阿云说,上不了台面,教不好。
陆白逸愣一愣,没说话,却笑了。他看着面前的人,冷白的脸,微蹙着眉。他便等她接着说,是饶有兴致的神色。
阿云见他不说话,倒有些没底了。她想一想,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纸,摆在了陆白逸的面前,说,我就是个画广彩的人,这是我们的“宗”。
陆白逸微笑,接了过来。阿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继而冷却了。这个男人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他戴上了眼镜,开始一张张仔细地看。眼睛离这些线稿,越来越近,似乎不放心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司徒云重,看见了眼镜片后遮挡不住的微光。她不动声色,却为此感到轻松。
她想,自己终于可以有一个体面的离开。
陆白逸终于放下了宣纸,取下眼镜,用拇指与食指按压着自己的眉心,很久没有出声。他抬起头,对阿云说,这封信,你先留着。
阿云再次将信封推到了他的面前。
陆白逸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司徒云重,在这一年的中秋翌日,见到了尚先生。
尚聿山的居所在赤坎中兴街上。中兴街毗邻法国大马路,繁华热闹,临街有许多酒店,像是“六国”“宝石”“南华”,都是广州湾时髦人的所在。宝石酒店是许爱周的产业,富丽得很,也有个颇为气派的花园。花园由骑楼式走廊环绕,环境雅致,后街便是中興街。
这条街于是横跨了几条街道。福建街段称新街头,靠大马路段称新街尾。在这儿,路就这么忽然一荡,自成了一街,就连路上的喧嚣热闹,也涤荡清了,倏然就安静下来,里头多半都是民居。街两旁都是连体式的骑楼,楼上住人,楼下做商铺。跨出街面可遮阳挡雨。骑楼上的雕花栏杆,层层卷曲着叶片,是中西合璧的洋气。大概也经历了年月,外墙斑驳脱落,甚至还有红砖露在外头。
对这一带,司徒云重并不陌生。他们布厂的晒布场,离这儿不远。后来布厂的老板关了场,在这里建了一爿酒店。桂姐带她来看过,但因为时局不稳,便总是盖不好,到如今,还只有一截荒芜的外墙。但这条街,竟然很少进来。司徒云重跟着陆白逸,长长的青石板路,怎么都走不完似的。
从雷公牌菜种店斜插进去,竟然有条木桁条隧道。阿云这时才看见,这森森的巷弄里头,竟像凭空竖起了两支罗马柱,正门长廊的天顶弯拱花棚铺满盛开的大红炮仗花和喇叭花,撑着一道石头的门楣,上头写着“止园”。
上了二楼,未进门,倒先有膏腴的香气。再听见吱啦一声响,是油锅里的动静。陆白逸倒也不敲门,熟门熟路地拉开一道门帘,就招呼阿云进去。一进去,就见一个人顶着锃亮的光头迎出来,一面用毛巾擦着汗,一面对他们说,你们先坐,还有一个鱼就得。
阿云看着他的背影,风风火火地一拉帘子,就进去了。
两人于是坐下来。她见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竟然还放好了三副碗筷。菜是丰盛的,足见礼数的足够。但阿云心里还是忍不住说,这尚先生好大的派头,自己不出来,倒叫个厨子来招呼客人。
听到厨房里头,叮叮当当的是装盘的声音。做菜的人出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一条大鱼,上面浓浓的酱汁,冒着热气。
他摘下围裙,然后笑着拱了个手,说,这一身臭汗,尚某失礼了。二位稍坐,我进去换身衣服。
阿云这一听,倒晃了神,眼睛看向陆白逸。陆白逸微笑道,没错,这就是尚先生。
他看着一桌的琳琅,说,真难为他,这时节还能寻到这么大的黄鱼。
阿云想,难不成陆白逸口中的尚先生,真的就是个厨子。她望着面前一盘烤乳鸽、一盘香煎牛仔骨,都是活色生香的样子,想,虽说广州湾算是乱世浮余,这也未免太铺张了。
陆白逸像是看懂了她的心事,说,尚先生其实平日很节省,但是好客。不过真的很少见他这样大张旗鼓,当你是贵客了。
阿云心里奇怪,想,素昧平生,何德何能,自己到这广州湾也还算是个新客。这时,尚先生出来,穿了一身黑绸衫褂,手里执了一柄蒲扇,坐下来说,我这人不讲究,这衫子算是我出客的衣服。不穿呢,像个厨子;穿了,又像个打手。见笑了。
這话说得可乐,气氛一时间松快起来。阿云看他,却看不出年纪,更看不出来历。却觉得他的广东话,有外乡口音。
这时,尚先生拿出一只瓷酒壶,将他们面前的杯都满上,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们算过个小中秋。这花雕还是去年托人从杭州捎来的,今天应景。
阿云问道,先生是江南人?
尚先生说,我是地道广府人。年轻时在杭州读书,说好听叫入乡随俗。在哪儿待过,这口音就好像黏在了舌头上,改不回来喽。
陆白逸就说,尚先生少时先是拜在任薰门下,后来回广东来,又师从居廉。
尚聿山说,我是个古怪脾气。那时候海上画时髦,少年任气。后来自己又觉得轻浅了。就跟我师父学,老东西倒也没丢掉,就好像我的口音,东拉西扯的。哈哈。
他说完,忙让他们吃菜。味道竟然十分好,只是阿云吃了觉得味道浓重。他说,我爱吃,也爱做。我是广东人,却好本帮的浓油赤酱。所以啊,我请客,总是要在最后来个“鼎湖上素”,给岭南客们清清胃。
吃完了。尚聿山竟然端上来一盘月饼,说,好端端的阴天了,无月可赏。月饼倒是少不了。
他指指说,这莲蓉五仁的广式,还有这酥皮掉渣的苏式火腿,都尝尝。
陆白逸就说,这苏式、广式,都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到您这儿,成一家了。
尚聿山边吃,边用手指抖那胡子上的月饼渣,说,哈哈,什么天下第一,就是个关公战秦琼的事儿。
阿云听他跟着陆白逸说上了国语,还带着京腔,心里也笑了。再偷眼朝窗户外头望,果然没有月亮。只有一层霾倒是薄的,依稀笼住了月光,像一匹银灰的缎。那云霾下面,倒十分璀璨。阿云认出,是宝石酒店楼顶的女儿墙,给霓虹灯勾出了异彩的轮廓。
这时候,听见尚聿山问她道,白逸说,您也是广州人?
阿云这才回过神,点点头。
尚先生说,这姓不多见,祖上是台山吧。
阿云又点点头。
尚先生笑了,说,听说你画了些广彩线稿,可否借我看一看?
阿云这才想起了登门的来意,忙从包里翻出来,递给他。
尚先生只翻开一张,手倒停住了。阿云见他抬起眼睛,举起了这张纸,问道:“司徒章,是您的什么人?”
阿云听到了,只是一惊,却依然安静地答他,阿爷。
司徒云重……你当真是司徒家的后人?尚先生看着阿云,难掩激动。白逸向我说起你,我将信将疑。漫说司徒家里出了大事,人丁飘零。只说司徒老揽头,当年立下的规矩,这手艺怎能传给一个女仔?
你爷爷总说,我阿云,若是个男仔,我们司徒家就香火有继了。
尚聿山的手指,轻轻在那线稿上描摹,口中道,我第一次见这“湖水绿地菊提雀”,是在义顺隆,你阿爷神神秘秘,在库房里待了半晌,才拿出一只方瓶,一句话不多说。我看了问他,这是失传的御窑,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说,这是我仿的。
我不信,又仔细查看,纹样、瓷胎、款识,就连那经了年月的色泽变化,都看不出破绽。
我问,当真是你仿的?
他点点头,说,你不信我,总该信我们家的老鹤春。
是啊,你们司徒家的老鹤春。经了年月,别的颜色发了暗,褪了白,但鹤春只会越来越绿,越来越透。除了司徒章,又有谁能做得出?
你阿爷说,我自己中意,照样做出来,可不想流出去。到了市面上,混于鱼龙,就是大罪过了。可我想传下去,让司徒家的后人,知道咱们家里人的本事。
阿云听到这里,只觉得手心冒出了密密的汗,脸色也有些发白。尚先生叹一口气,说,你阿爸的事,我听说了,到底没落在日本人手里。老司徒的心愿,算了了一半。命不该绝,这本事长在了身上,你竟然还绘得出来。
阿云看这个身形壮大的老人,本是陌生的,她甚至不知他的来历。但此时,有一种她道不明的东西,在他们之间,默然地生长。她看他原本喜庆的面庞,此时变得肃穆而庄重。这一刻击打了她,令她昏眩。她面前出现了一张脸,是阿爷的,但是模糊,又叠合了父亲,在空洞而晦暗的夜里浮现出来,又有一点灯火,忽明忽暗,一些绚丽而斑驳的纹路,缠绕住了她,像绳索一般收紧,在她感到窒息的一瞬,倏然松开了。
尚聿山一张张地看着那些线稿,时而停下来,如同陆白逸,似乎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当他看完了最后一张,阿云发现这老人眼中星点的泪光。
他问阿云,当年你阿爷仿的瓷,你记得多少?
司徒云重想了一下,回答他,全部。
她看着这老人的眼睛,对他说,尚先生,阿爷还对您说过什么?
尚聿山将那些画稿展平,郑重地放好,用桌上一只佛手的把件压住。空气中飘荡着风干的、若有若无的清凛香气,氤氲秋夜。他坐下来,也看着阿云,说,好。
与你阿爷认识,是因为我师兄高剑父。
因为居廉师父去世得早,我和他又同拜于年长同门伍德彝,住进了伍家“万松园”。伍家世代行商,好金石,书画珍藏更不计其数。我和师兄算是大开眼界,得以遍览粤中名收藏家之藏品,“窥尽宋元各家杰作之奥秘”。高师兄是个勤奋的人,不似我懒散,甘于在伍家做门客。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看得越多,越懂得了国画的好,就越是想改革国画。我就问他,你想怎么改,他便也不说话了。后来,先是跟法国传教士麦拉学素描,又认识了当时在广州任教的日本画家山本梅崖。我隐约听人说,他办了一本《时事画报》,在鼓吹革命。我说,我知道,我师兄要革国画的命。那人说可不是,恐怕想革的,是大清的命。
后来,高师兄去日本学画,我也离开了伍家,云游山水。两年后,他回来了,在广州办了新国画展。我去看他,说,恭喜师兄,改革成功。他摇摇头,说,要改的事情太多,秀才一支笔,远靠不上。我就问,那还要靠什么?他看看我,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悄悄做了个枪的手势。
我先是一吓,也当他玩笑。但很快他来找我,说组织了广东同盟会,问我要不要参加。我摇摇头说,师兄,你是鸿鹄,我就是个雀仔。让我逍遥来,逍遥去吧。
后来我知道,他办了许多大事,桩桩触目惊心。在香港成立了暗杀团,杀凤山,又要北上杀摄政载沣。我师兄给我看他画的“骷髅头”,说是入会者必看。那阴森森的,看得人直哆嗦。他大笑,以后逢人说,我这个师弟啊,人不坏,信得过,但“不堪重用”。
黄花岗失败后,他把黄兴送去香港,回到广州来,在河南宝岗开了间瓷社。我想,他大概是灰了心。这事我知道,他从日本回来那年,就开了广州博物商会,是个彩瓷厂。他倒是修身养性了,可还是闲不住,说要“改良工艺”,“知实业必源于美术”,研制新瓷。他频叫我去瓷社,我却懒得动。他就差人带话来,说,老七,那你来给我们做菜下酒。这“老七”呢,是因为师兄有兄弟六人,老五奇峰、老六剑僧都是学画的。他们当我手足,便行七了。这可搔到了我心中痒处,我好吃,又喜欢做。这是成心要我技痒啊。
那天我施展拳脚,给他们做了一桌好菜。正自得,高奇峰一看,眼睛瞪得老大,我以为他要赞我手势好。结果他说,坏了坏了,老七把绘瓷的瓷胎装了菜,等会儿怎么办?我这才想起了,厨房里的碟子不够大,我见作坊里有一摞大盘子,信手拿来用了。
师兄倒慢条斯理,说,急什么,司徒家的江西胎,多的是。
吃到多半,见一个黑脸汉子进来,走路虎生生的,手里拎着个蒲包,对我师兄说,高先生,要多少,管够。
这人,就是你阿爷。
他又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只大盘,说,五先生,这盘子给你烧好了,你看看。
奇峰忙接过来。我一看,上头绘了七只麻雀,错落地栖于雪竹枝上,枝头上是一轮新月。麻雀毛茸茸的,煞是有趣。
师兄看一眼说,阿章,这烧得真好。釉上彩是好愈好,坏愈坏。这盘子,将这雀仔的神气,都烧出来了。老七你看看,好得意,像不像咱们七兄弟。
我嘻嘻笑说,我看来看去啊,都是七个我。你們一个个,志向都大着呢,怎会甘心当雀仔。
那是我第一次看人绘瓷。怎么说呢,以
后来,一直到凤山遇刺,我才知道,高师兄与你阿爷的交情,不是绘瓷那么简单。博物商会,表面是个彩瓷工厂,白天拿陶瓷绘画掩护,晚上为同盟会配制弹药枪械。宝岗大街上的创绘瓷社,是同盟会的据点。你祖父是奔波岭粤的联络员。那一只只瓷盘上,笔墨之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报。
暗杀团几次行动准备的炸弹,都藏在你们家“义顺隆”的地窖里。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日本人来的时候,这地窖在你阿爸手里,又派上了用场,也因此见了天日。没错,就是货仓里的密室。
我从来未有进入那间密室。有次我问你阿爷,你一个广彩揽头,做那些事,怕不怕?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怕,怎么不怕。但男人在世,总要做点男人的事情。我看出来,这时代要变了。我们手艺人,见识浅。但我敬高先生,信他。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高师兄教我画瓷,你阿爷教我识瓷、赏瓷。这样许多年,他仿的御窑,我多半见过。他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哪里好,什么胎用什么彩,什么年份,相头如何开。
有次啊,我看他呆呆坐在那里,对着一只方瓶,不出声。我问他。他叹一声,说,可惜我阿云,不是个男仔。
我想想,對他说,你讲时代要变。如今早已经变了,你自己的心思,也要跟着变。
他看看我,转过脸去,硬生生说,我们有我们行内的规矩。就像这些瓶,是我要守住的东西,不能改。
往后,这些瓶,他做一只,便给我看一只,直到最后那一只“描金开窗大凤梅瓶”。那天我记得,他上上下下摸着那只瓶,过了半晌,对我说,好了,我可以闭眼了。我为我阿云,攒下的嫁妆,齐了。
讲到这里,尚先生没有继续,因为他看见司徒云重深深埋下了头。再抬起来,眼里噙满了泪。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她的肩头,忽然不可克制地抖动。她再次低下头,终于让自己痛哭起来。这几年,她似乎已没有这样好好哭过了。于是她,没有再忍下,哭了很久很久。
回去的路上,走到中兴街已经很安静了。没有什么人,远远地看见两个法籍警察,带着一队安南兵在巡逻。路灯的光将街边一棵很大的榕树,投下了深重的影。那树上的枝节与藤蔓,交缠悬挂。影子更是密密地织起来,只有微小的缝隙,看得见几星光亮,挣扎着。些许的风,那光就被遮盖住了,就是深不见底的黑。阿云望着,感到一阵窒息。她往前走着,突然拐到街边去,想躲开这棵树的影子,却不小心撞在了陆白逸的身上。两个人,随即弹开。但沉默,却于是显得尴尬了。
陆白逸开了口。他说,我原先,也不知道这些。我和尚先生,以往是“益智学校”的同事。“止园”是“广州湾商会”会长穆静止的产业,他也是学校的校董。穆会长惜才,家里房子大,就给学校里的老师住。后来穆会长去世了,学校也解了散,老师们陆续也搬走了,独留下尚先生一个人。他说没地方去,就由他一直住着。
这时候,两个人都觉得脚下的路亮了一些。抬起头,原来天上的霾散了,月亮竟然游了出来。真是很大,很圆的。他们就抬起头看,呆呆地,看了许久。待陆白逸又要开口,司徒云重忽然回转了身,定定地看着,说,我要跟他学画瓷。
尚聿山教画时,话很少。
说是教,其实是让云重临画。他在旁边看着,不说话。但他口却又不闲着,手边常放一盘口果,或是荔枝,或是花生,边剥边吃。久了,忽然到一处,他停下了剥壳的声音。云重便也停下来。他信手拿起笔,在旁的空白处写上几笔。云重看一眼,接着画。剥壳的声音便又噼里啪啦地响起,四周格外空与静。
临的先是恽南田、徐崇嗣、黄之格,再就是宋光宝、孟觐乙。云重终于明白,这是缘着二居师父的师承脉络。她只埋头临,临一张,心中便有一张。恽南田的没骨花卉,何其熟悉,与她年少时不以为意的挞花头手法相似。那大朵西红玫瑰,原以为生于乡野,未曾想有如此渊源。“不用笔墨,直以彩色图之”。尚聿山不讲,云重亦不问。只像是茫茫夜中两个人,一人牵着另一个,往前走。都不说话,后面的人,却在夜的轮廓中觉察出曾经的路过,稍事停顿,看得清楚些。原来是曲折小径,与通衢大路上的一点汇聚。她便继续往前走,走得更笃定,脚步也更有力些。走着走着,依稀也看见光了。
终于有一天,尚聿山拿来了一只瓷碟,放在云重面前。云重不假思索,信手便在四围密密先滚上一道福禄边。尚师父摇摇头,说,接着临。过几日,再拿只碟放在她面前,云重踌躇,手却牵着眼睛,满地开光,笔下便是整齐的“斗方”。尚师父又摇摇头,笑说,不急。
又临几日,面前又是一只碟。云重抬抬手,停住,重新饱饱蘸了墨,笔落在瓷上,却是一团晕黑。尚师父手里,原把着一把老朱泥壶,吸咂有声,这时却登时安静了,定定看着她的手。云重再想想,将那团墨,细细晕开了。稍事点染,便是一块石。再画,墨不够了。在石后皴了几笔,便有嶙峋之意。又蘸了绿,扯出几茎长叶,便搁下笔。
尚师父问,好了?
云重点点头。尚师父问,不开斗方,不滚边?
云重想想,拿起笔,再放下,说,嗯。
尚师父又问,不开相头,不画人?这石前没有长行人物,叫得广彩?
云重说,没有人。
尚师父说,让你临了半年的没骨花鸟,从恽寿平到二居,你倒是不补一笔莺莺燕燕?
云重说,居师公的花鸟,都在阿云心里,那都是师公的。可这块石,是阿云自己的。
尚师父终于愣住,良久后,忽而哈哈大笑,道,云女啊,你可知道,扬州旧有画谣:“金脸银花卉,要讨饭,画山水。”这块石,将来便是只乞儿的钵仔啊。
云重说,师父让我临了半年,不就是为了让阿云忘掉往日吃饭的手势?
这回,轮到尚聿山说不出话了。他想,走到这块石头,看似一步之遥,云重用去了半年。许多人,一世都走不到。
这一日,尚聿山郑重端出了一副瓷板。板上却是一幅水墨,远处是清蒙山色,近处是如烟弱柳,但见一两点茅舍,间或其中。山下有渔舟远棹,在烟波浩渺上。颜色无外乎青赭,因为烧过,却在釉间闪现变幻不定的色泽。
云重眼睛亮一亮,说,原来早有人在瓷上画了整幅的山水?
尚聿山说,这是景德镇的绛彩瓷。
云重看那瓷上还落有题款,默默念:宵来雨气多,遍染湖山泾。独有捕鱼人,轻舟时出入。丁丑春抄,新安程门写。
云重问,程门是谁?
尚聿山说,是个匠人。
云重喃喃,匠人。
尚聿山说,嗯,景德镇的绛彩瓷匠,出入御窑,隐于民生。
云重说,原来匠人也可留名嗎?
她想起了自家“灵思堂”挂单的艺人,哪怕如发叔画得再好,画了几十年,画了成千上万的盘子和碗盏,何曾留过一次自己的名字?哪怕是揽头,他的爷爷司徒章、父亲司徒央,又何曾留过?
尚聿山认真看她,点一点头。
浅绛彩瓷器,以南派山水为宗,师“元四家”、黄公望、明末董其昌。多用水墨线条勾树石,再填浅赭、青绿等淡彩,最后一抹赭石、天青画远山,极尽一个“淡”字。尚聿山对云重说,云女,你要学得更早些,便给他看张僧繇、杨升的没骨山水。画纸上一片苍茫,不见墨线,不外乎还是一片青绿、赭、白诸色,堆染成山石云水树木。尚聿山问云重看到了什么不同。云重说,看到了一个“艳”字。
尚师父心里一惊,想这孩子,还真是无师自通。他便说,你练了没骨已经有时日了,倒将这“艳”字画给我看。
云重提笔便画,浓墨积彩,叠染、晕染,覆覆重重。画到一半,自己先摇摇头,停下了笔。尚师父看了,不禁哈哈大笑,说,这是一座“呆山”。
云重自己看,倒也服气。
尚师父说,瓷面不同纸绢,没有洇染。用居师父撞水法,是行不通的。这个“艳”字,不可靠“堆”,倒靠一个“托”。
云重说,怎么个托法?
尚师父说,你先看看杨升这幅《翠岫飞泉》,再想想你们广彩的“挞花头”。
云重想,挞花头,一个熟练的广彩师父,一天可以挞一千个花头。
她闭上眼睛,想起阿发叔手中的三支笔,夹在指缝间,错落翻飞,一支黑,一支红,一支白。
瓷上写白,白上加白。她猛地睁开眼睛,拿起了笔,先在瓷片上铺上一层茫茫的白,疏忽上彩,慢慢晕染。
尚师父点点头,你懂了,白是无形。倒是要有一种无形,才能托得有形。你看不到它,它却成就了你。
云重此时,端的畅快。她想,原来一个花头里藏着的道理,如今才通了。她说,师父,我想用鹤春。
尚聿山说,用。
有了这层白作底,一抹鹤春,深深浅浅,皴擦山石,点染树木。绿有五彩,笔底全是逸气。
尚聿山颔首道,我云女落笔好在胆识。大胆落墨,细心收拾。
忽然他又道,慢着。他指着一处问,这是什么?
云重愣住,说,水。湖水之绿,用鹤春再好不过。
尚聿山说,方才是白解救了你。再想想,是什么托住了这层白?
云重略一思忖,顿悟。她将那湖水,细细擦去了。再想一想,又擦去了峦上的重重雾霭。远峰峻险,近枝虬曲,上下留白。瓷白为彩。天高云淡,万水悠长。
云重轻叹,前十年,滚边开光,我学的都是“满”;如今,师父教我的,都是“空”。
尚聿山说:“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一圆一天地,且都得记住。
他提起支纤细狼毫,蘸一点瓷黑,在空白处题下一句:“云重复重云,万白皆为绿。”他把笔递到云重手里,说,孩子,在盘上留个名吧。
云重心里悸动了一下。她定了心神,换一支笔,蘸了鹤春,在那句尾的天际尽头,画上了一朵青绿的流云。
这是司徒云重留名的第一只广彩盘,一直未有烧制。半个世纪后,已有些褪色,绿也不再鲜亮。
发现它的,是陆白逸的孙女。它被藏在一只樟木栊的底部。祖父留着许多从中国带来的东西,战后,陆续被运到了里昂。几次搬迁,陆白逸一件都不肯丢弃。
这时,阁楼的顶窗,穿过了一线阳光。这年轻女孩看阳光落在了盘上,那盘上的绿,忽而变得通透,折射出艳异的色泽。她惊奇了一下,直到那阳光移开,那抹青绿重又黯淡下去。她这才默默地,将盘子又放回箱底去了。
原刊责编 夏海涛 吕月兰
【作者简介】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