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雪 [长春理工大学,长春 130013]
中国与韩国自古以来就保持着密切的文化交流。时至李氏朝鲜时代,两国的文化交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密切,在李氏朝鲜时代统治的五百多年时间里,朝鲜半岛的汉文学发展繁荣。高丽之前以及高丽时期,许多文人在汉文学创作方面有所建树,如崔致远、郑知常、李仁老、李奎报等都以创作古体诗、近体诗为主,他们的作品在诗歌内容、体裁、形式等各方面都不逊于中国诗人,但他们几乎不涉猎长短句的创作。而李齐贤虽然在诗歌创作方面不比其他诗人更突出,但他却在填词方面独树一帜,在朝鲜半岛汉诗轻视词作的大环境下,他大力填词,力求精工,对其之后的高丽末期及朝鲜时期的词作家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最终掀起了作词的风潮。李齐贤词崇尚苏轼,彰显出北宋词刚健豪迈的创作风格,对于朝鲜文人词创作的风格选择和形式题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直至朝鲜朝前期,豪放词风一直占据朝鲜词作的主导地位。
随着朝鲜朝文人曹友仁(1561—1625)在词坛的登场,展现柔美含蓄的婉约词风开始受到关注。曹友仁是朝鲜朝前期的文人,留下了39 调43 首词作,但是受朝鲜朝作词数量最多的词人赵冕镐锋芒所掩,后世对曹友仁的词并未给予太多关注,相关研究也不丰富,其价值有待进一步挖掘。曹友仁是朝鲜朝光海君时期的文臣,祖籍昌宁,字如翼,号是斋、梅湖。他生于官宦家庭,是右副承旨继衡的曾孙,郑求(1543—1620)、赵穆(1524—1606)的门生,曹友仁擅长书法、绘画、诗词,被称为“三绝”。他于1605 年走上仕途,后因作诗感怀宫阙荒寂幽闭而引得光海君的憎恶,身陷牢狱,后被免职流放于桑州梅湖,在梅湖去世,享年65 岁。纵观曹友仁的词作,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没有使用当时流行的“巫山一段云”词牌,其写作题材也像他使用的词调一样多样,并且尝试了清丽、柔和的婉约写风。其中,女性是曹友仁词作中着力描述的对象,曹友仁词中这些含愁结怨的女性形象,别有一番特色,是经过词人加工的一种别有意味的存在,承载了词人丰富的欲望表达和内容复杂的社会意义,女性情思在代言形式的背后也折射着词人自己的影子和时代背景的变化。
曹友仁词中的女性多以失意、哀愁、寂寞的形象出现,这些形象在字面上的表现随处可见,如:“旧恨新愁问几重。又听一秋鸿”(《望远行》),“坐拥重衾悄无欢,万事翻成恼”(《卜算子》),“愁肠只学,随风乱絮,挂树游丝”(《秋波媚 一名〈眼儿媚〉,遆承旨后有感》),“孤馆愁人段段情。况闻征雁声”(《长相思 闺怨》),等等。潜藏在字面下的形象表达也信手可拈,并更加曲折委婉,感人至深,如:“信手弹。促手弹。弹罢更深烛渐残。魂归招不还”(《长相思》),“离合政如云聚散。离必合,合还离”(《定西番》),“心如结。灯将灭。洞房如水衾如铁”(《钗头凤》),等等,情感体验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字面虽无直接写愁怨,但愁怨却无限漫延。下面以几首词为例,做具体分析。
望远行
旧恨新愁问几重。又听一秋鸿。悲欢忽忽十年中。云雨觅无踪。
石有烂,海应枯。深盟密约那沦。只缘人事喜崎岖。后夜佳期也难孤。说与海天月,分照两情无。
旧怨新愁,何其沉重,又听见秋雁声。悲喜中十年飞逝,雨云中不见踪影。石头烂掉,大海干涸,又怎敢违背深沉坚定的约定。只是世事坎坷,人生难料,不能辜负未来美好的期许,让大海和月亮分别映照无情分别的人。
这首词真切描绘了主人公的终古挚情,一开始便提到“秋鸿”,即秋日的鸿雁,在古诗词中常象征离别,鸿雁一声鸣叫,为后文的离别埋下伏笔。十年光阴流逝,纵使海枯石烂,也不能违背约定,突出反映了主人公的爱情抉择。
长相思
水气寒。夜气寒。衾铁稜稜梦未阑。两情知几般。
信手弹。促手弹。弹罢更深烛渐残。魂归招不还。
长相思,是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调。因南朝乐府中有“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一句,故名。如果纵观中国词史,词牌和词的内容之间很多都并无关联,而曹友仁的《长相思》中两者却是有所关联的,体现出男女之间深切的思念之情。上片写到水气凉,夜色冰冷,被子也冻得像铁一样,却还没从梦中醒来,能知晓两个人的感情有多深吗?上片的背景是将分手后的孤独和寂寞被最大化地表现出来,反复提及寒冷,被子都像铁一样,而主人公却无法摆脱梦境,因为梦才是超越时空的爱情空间。通过脱离冰冷的现实环境,设计在梦中与爱人相遇的场景,暗示了主人公凄凉深切的情感。下片又写到,信手弹琴,加快速度,夜色越发深沉,灯火渐渐淡去,但魂魄如何呼唤也不回还。词人在思念中反复挣扎,而魂是无论如何也唤不回来的,将思念之情发挥到极致。
曹友仁词中经常营造出一种清丽温婉的情境和气氛将女子的愁情展现出来。词人非常善于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移,利用流动的外在景观,如流水、夜云、烟气、雨滴、蜡泪等加深女性的内心情思。在这些不同意象的精致组合中,反复演练痴情女子的心中密境,展现她们生活在无止境的悲愁与相思之中,如《长相思·闺怨》:
水风清。夜云轻。孤馆愁人段段情。况闻征雁声。
露华零。月华生。一曲秦筝梦不成,脉脉度残更。
词以江夜为背景,由室外到室内,抒写闺人离情。上片写到江面风平浪静,风轻云淡,多情之人客居孤馆,自然会对周遭的景致充满敏锐且细心的觉察,更何况听到盘旋孤雁的叫声,更平添几分孤寂。下片又写花瓣滴下露珠,月辉洒落,营造出氛围感十足的外在环境,在这种氛围下,其境弥丽,其情弥苦,大大增强了人物内心的愁苦之感,渲染出一派凄凉清悲的意境。再加上一曲秦筝传来,室内女子更加难眠,只得默默度残更,消磨难熬的夜。
再比如《点绛唇·闺恨》,通过对一系列具体女性形象和女性物事细致入微的刻画,成就了词之为词的传统词论所界定的特殊风格。
金鸭香残,银灯半灭罗帏冷。夜深人静,相伴唯孤影。
旧欢无踪,新绿生铜镜。都由命。孰非前定。但拭千行进。
香炉焚尽,银灯半灭,绸缎帷子冰冷。深夜寂静,唯有孤影相伴。悸动不安的痕迹消失无踪,连青铜镜都生出新的锈迹。都是命中注定,不是早就定下来了吗?只是仍旧泪流满面。读完这首词,让人心绪不安,闺中离恨重比千斤。整首词提及金鸭(一种镀金的鸭形铜香炉)、银灯、罗帏、铜镜等物,描绘了典型的闺房布置,而残、灭、冷、锈等物事状态,十分清晰地烘托出凄婉的意境,为整首词奠定整体基调。曹友仁善于从细微之处入手,运用女子周围所用的物品或者眼中所见的事物来表达她们的离愁别绪,生动地反映出女子的生活状态和情感世界。
作者还善于通过意象的使用,使其视角由远到近,由景及人。例如《更漏子·送别》
垄云黄,边草白。斜日一声羌笛。流水急,暮鸿惊。北梁伤别情。
人将散,魂先断。怅惘征衫谁挽。天际路,塞垣秋。去留多少愁。
作者先利用道路、斜日、河流这些地理空间意象和野草、黄云,飞雁等室外意象构造出一个隽逸多致的离别大场景,再将镜头缓缓拉近至离别地点北梁,通过人散、魂断、怅惘这些与女子息息相关的心绪来书写女子的思念哀怨之情,营造出一个以女子为中心的小场景,由大背景营造的氛围表现小背景中女子的体会,这是曹友仁在创作女性词作时的又一方式。
词作为一种文学形式,是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传入朝鲜的,至今尚无确切的文献记录,仅从有关史料可做大致的推测。目前能够见到的与词有关的最早史料是《高丽史·乐志》,其中的《俗乐·用俗乐节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文宗二十七年二月乙亥,教坊奏女弟子真卿等十三人所传《踏莎行》歌舞,请用于燃灯会,制从之。十一月辛亥,设八关会,御神凤楼观乐,教坊女弟子楚永奏新传《抛球乐》《九张机》。别伎《抛球乐》弟子十三人,‘九张机’弟子十人。”高丽文宗二十七年是公元1074 年,这里所提到的《踏莎行》《抛球乐》《九张机》是乐曲名,也都是词牌名,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既然称其为歌舞,在表演形式上理所当然应该有舞有歌,有曲有词,这说明最晚在文宗二十七年之前,词已传入了朝鲜。
韩国词在中国词文学影响下产生并发展起来,继承了中国词的优良传统。在中国古代词作中,除了女词人抒写内心情感的作品外,还有很多男性作者为女性代言的作品,即清代词论家田同之所说的“男子作闺音”(《西圃词说·诗词之辩》)。这些男性作者往往在作品中模仿女性的心态和口吻来抒发感情,这样就与女性作者的创作形成鲜明对照。女性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女性作家所抒写的女子心曲的词;一类是男性作家模拟女性心态口吻所写的词。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一直以来都有男性作者模仿女性口吻的作品,这一现象到了宋词中更为普遍。伴随着中国词不断流入朝鲜半岛,“男子作闺音”式作品也自然而然地流传开来,并对当地文人产生影响,曹友仁正是其中之一。
中国古代诗词创作十分重视言志抒情,他们或咏物抒情或寓情于景或言此而意彼,借他人酒杯浇诗人胸中之块垒。在众多的表达方式中,借女性形象来隐喻社会美好的理想和政治价值的取向。女性形象的比兴在试图表现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的理性超越时使文人诗词蕴含了更为深刻的政治理想色彩。文人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大都是失意知识分子的发愤之作,字里行间浸透着对社会黑暗现实的不满和对理想政治的向往。朝鲜古代文学一直以来都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因此在这一方面也存在着共通性。
曹友仁博学多才,却仕途不遇,一生潦倒,空有报国之志却屡遭贬斥流放,最后索性远离官场,在梅湖度过余生。在创作时,他细腻地刻画了女性的家居装饰、容颜姿态,描述她们的离别相思、春愁秋怨,反映她们的希望和失望以及她们对爱情忠诚、为离别而伤感的愁绪。当这些女性成为审美对象时,曹友仁也寄予了自身的主体意志,即在对异性的观照中隐含了对自身的观照,在描写女性的愁怨情思时暗含着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被弃的幽怨,无意中流露出自己内心的哀伤。从这一点上,我们便不难解读曹友仁词中占据相当分量的含愁结怨的女性形象,她们不是现实中本真的存在,而是一种经过词人特殊处理、别有意味的形象,女性情思表达背后折射着词人自己的影子。
曹友仁词的艺术特色,源于其词调精通、体裁广泛、风格婉约、语言质朴,描绘出丰富的氛围及意境,其艺术价值又得益于中朝文坛的共同滋养。词作中独特的女性创作视角及巧妙的意象组合方式,使得其诗词创作充满独特魅力。此外,解读作品并分析其成因,对探析中国词的辐射力、评判朝鲜词的沿袭和新变具有重要的价值和参考意义,从域内走向海外,是中国古代诗词研究的使命,域外词创作浩若繁星,研究空间值得继续开阔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