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蓝色滑冰帽的男孩

舒怡然

不管过去多少年，苓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就是她上小学的第一天。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清早，妈妈把她从梦中喊醒，接着把一个热乎乎金黄黄的鸡蛋饼摆到她面前，说：“快吃了，我带你去上学。”

苓子揉了揉眼睛，一下子精神起来：“上学？今天就开始了？”这一天她不知道盼了有多久。

“对呀，就是今天。你都七岁了。”其实那年苓子还不满七岁，她的生日小。学校破例收了她，是因为她把乘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老师认为差几个月也无大碍。

苓子那一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数学小天才，她心里洋洋得意起来。可开学没多久，她就发现了新大陆，班里真的有个数学天才——是一个叫郁文的男孩子。

别人都说郁文有点怪。他平时少言寡语，一旦开口讲话，总像在想着什么。他白净的脸上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双大眼睛，眼神柔和、宁静，好似一汪湖水，显得有点女孩子气。苓子对郁文观察得细致入微，连她自己都吃惊不小。她想起奶奶常说的那句话，脸净心也净。对苓子来说，奶奶的话就是名言——她对郁文的那份天然好感，是有奶奶的理论做基础的。

郁文对苓子也显得与众不同，他会把自己的小秘密不经意地告诉苓子。他悄悄地向苓子透露说，他家是满族旗人，他奶奶还是格格呢。苓子不懂什么叫“旗人”，更沒听说过什么“格格”，郁文自己也解释不清。

要说郁文的数学天赋，要比苓子高出简直不是一个数量级，他的水平可以帮老师上课。到了四年级，班主任休产假回家，代课老师教不了算数课，郁文就成了她的好帮手。关键是同学们喜欢听郁文讲课，因为只有他更清楚大家不会解题的难点在哪儿。

让苓子头疼的“相遇问题”和“追击问题”，到了郁文那里，都不成问题了，他把算数题讲解得跟故事一样好听。这才叫本事呢！苓子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郁文却显得若无其事，似乎是在说，这算什么呢？这就愈发使苓子崇拜了。等苓子上了初中才明白，原来郁文是用代数方法解决算数问题的，不同的只是他不用那些烦人的变量X和Y，而是用他生动的逻辑思维语言，拨开了大家心里的谜团。

苓子在郁文面前也不总是乖女孩儿，她偶尔也会跟郁文使性子，这时郁文便心领神会，知道苓子准是被算数题难住了。诸如小明和小红跑步，小红跑得比小明慢，小红先跑了几百米，要多久小明才能追上小红。苓子就发难说：“你看出题的人是不是挺笨，让小红坐在那里等一下小明，不就解决了。还使劲追什么呀？”

郁文瞪大眼睛琢磨着，他总是把苓子的每句话都当真。“嗯，你真聪明。小红和小明要是事先商量好了，到什么地方相遇，也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苓子大乐：“对啦，你这数学天才，这回算是开窍了。”郁文也跟着苓子开心地呵呵笑起来。苓子最爱看郁文笑的模样，文质彬彬地透着一股调皮劲儿，与苓子骨子里的顽皮一拍即合。

冬天一到，郁文每天都戴一顶蓝色的滑冰帽，帽子是用海蓝色毛线编织的，边缘上嵌着的两条白色条纹，像海水激起的层层浪花，给帽子添了一种灵动感。苓子觉得这顶滑冰帽就是给郁文特制的，戴上滑冰帽的郁文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英俊少年透着一股阳光，郁文的文气全被这阳光驱散了。

郁文滑冰的水平，连体育老师都刮目相看。他是在业余体校教练那里锤炼过的，正宗专业水平。哪像苓子，穿上冰鞋就身不由己，跌跤的惨样简直目不忍睹。苓子断定，自己天生不是滑冰的料，再练也无济于事——她就这样自怨自艾。

在苓子面前，郁文不敢提滑冰的事儿，他知道那是苓子的弱项，他又帮不上忙。苓子倒不在乎，她问郁文：“我听老师说，除了速滑，还有花样滑冰，那个你会吗？”

郁文耸耸肩：“当然会了。不就是在冰上跳舞吗？”

“我不信，人家说，那是最难的了。”

“不信，我滑给你看。”郁文有点急了。

“什么时候？今天放学以后，行吗？”苓子也是个急性子。

“噢，可我没带滑冰鞋，明天行吗？”

“一言为定！”苓子伸出小手指。

第二天放学后，俩人飞似的奔向滑冰场。郁文麻利地换上了滑冰鞋，他往冰上一站，还真有冰上舞者那么一股劲儿。只见他把右腿往外一蹬，身子朝前倾斜下去，刷地一下就冲了出去。哇，好快啊！还没等苓子眨几下眼，郁文就滑了一圈，倏地一下停在她面前。

“太棒了！你可以去当滑冰运动员了。”苓子大声地说。

“我爸爸也这么说，可我不想，我更喜欢数学。”郁文做了个鬼脸。

“你不是不相信我会在冰上跳舞吗？看着啊，我要开始了。”郁文话音未落，就在冰场上转起了圈子，手臂和两腿一张一合，身体飞快地旋转着，时而像一只翩翩欲飞的燕子，时而又像一枚无法停止的陀螺。苓子看呆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冰上芭蕾，她的眼睛紧追着郁文的蓝色滑冰帽，心里惊叹着，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美妙的舞蹈！

郁文在溜冰场上滑了一圈又一圈，苓子就站在圈子外不停地给他鼓掌。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郁文突然停下来，大声冲苓子喊：“哎呀，你的脸蛋怎么那么红啊？”苓子这才发觉，她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从头上滑了下来，脸颊被冻得火辣辣的，有点儿疼。郁文二话没说，就把他的滑冰帽摘下来，递给苓子：“拿去，快戴上！”

“那你呢？”

“没事儿，我是男孩。”郁文还从来没这么自豪过。

“怎么，你的手也冻僵了？”看着苓子冻得红红的小手，郁文把自己的手套也给了苓子。苓子头上、手上都戴上了郁文的行头，她觉得自己俨然就是“郁文第二”了。

“你滑得这么好，怎么不想想进省体校呢？”苓子好奇地问。

“嗯，省体校来人找我谈过，我自己真的不想去，可我拗不过我爸。下个星期他要带我去做体检，只要合格，我大概就可以进体校了。”

苓子忽然不吭气了，一想到郁文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他们学校，心中不免黯然。

俩人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在回家的路上。雪停了，整个世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响声，像小夜曲一般悦耳。他们专心地倾听着这雪夜里的小夜曲，苓子觉得这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音乐了。

接连几个星期，都不见郁文的影子。苓子以为他已经被省体校录取了，心说，这个郁文真不够朋友，怎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一天放学后，班主任李老师叫住她问：“苓子，你能不能跟我去医院看看郁文？”

苓子一下子愣住了：“郁文？他怎么了？他病了？他得了什么病？”

李老师说：“唉，快别问那么多了，去了你就知道了。是郁文悄悄告诉我说，他想见见你。”

苓子心里一下子像堵上了一团乱麻，她胡乱想着：郁文平时很少生病，他一定是得了什么难治之症。不会的，也许他只是重感冒，是不是那天滑冰冻着了，他把帽子和手套都给了我。我真是太任性了，苓子在心里一边狠狠地责骂自己，一边虔诚地祈祷着，郁文你可要好好的。

推开病房的门，苓子一眼就看见了郁文，他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他的妈妈和姐姐都在那儿。大家并没有说许多话，大人们好像竭力避开谈论关于郁文病情的话题，只说他得去北京的大医院检查。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说要和郁文的家属商量些事情，等她们一离开，郁文就让苓子走近他。苓子悄声问：“嗨，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唬我啊。”

郁文踌躇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医生说我可能得的是白血病，你知道白血病吗？”

苓子摇摇头，她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种病：“别害怕，你没事的。都是我不好，那天非要拉你去滑冰，一定是冻坏的。”

郁文轻声笑了：“不要胡思乱想，这和那天滑冰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你快点说！”

“新出版的两本《十万个为什么》，我不知道新华书店开始卖了没有。”郁文以前就跟苓子提到过，这套书他都读过了，就差那两本还没有读。

“你别着急，我这就去买。”苓子匆匆地与郁文道别。她一口气跑到家附近的新华书店，用妈妈给她的零用钱，买了郁文想要的那两本《十万个为什么》。

苓子没有马上离开书店，她想搞清楚白血病到底是个什么病。她扎进书堆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书籍，终于在一本医学手册里，她看到了“白血病”这几个字。才读了一半，她的眼前就一阵发黑——白血病真的是不治之症，郁文他怎么会得上这种绝症呢？这不可能，郁文才十二岁，这绝对不可能！那一刻，苓子恨不能得白血病的是她自己，而不是郁文。

午后暖暖的秋阳，照着窄窄的一条小街，苓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郁文的家。出来开门的正是郁文，他说爸妈去商店买东西，准备带他到北京看病。

苓子和郁文面对面地坐着，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她拿出来那两本《十万个为什么》，郁文翻动着新书，高兴极了，立马起身要去拿钱给她。苓子一急，眼泪就出来了：“这是送给你的，你留下吧。”

郁文见苓子流泪了，就把脸别过去，小声说：“别哭，我最怕别人哭了。”他停了一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等我回来，我一定教你学会滑冰。”

苓子知道，凡是郁文答应的事，他一定会兑现的。她盯着郁文的那双大眼睛，点了点头。

苓子从郁文家出来，郁文就倚在门边，看她沿着那条小街越走越远。在街的拐角，苓子回过头，见郁文还站在那里，向她招手。苓子的泪，再也忍不住了……

郁文去了很久。听说他妈妈为了陪他治病，辞掉了工作，和他一起住在了北京姨妈的家里。后来他病情稳定了一些，就留在姨媽那里上中学了。

又是几年过去了，苓子能够听到的关于郁文的消息越来越少了。她再也没有见过郁文。那个秋天的午后，竟成了他们的诀别。

苓子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去刻意打听郁文的消息。因为她宁可相信，郁文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的想象里，郁文上了大学，成了一名数学家；或者他去了体校，成了一名出色的滑冰运动员。郁文似乎从来不曾离去过，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在雪花飘飘的滑冰场上，等着她。郁文答应过她，要教会她滑冰。

苓子最终选择了医学专业，她要成为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