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从福建平潭岛的海边回来后,从鼻子、眉骨、肩头、手臂持续传来的刺痛感让我意识到,这是中度晒伤了—切身的体感持续提醒着,我是如此真实地去过了海边。
广州的夏天很长,每每天气一热,我那“去看海”的冲动就格外强烈。可上一次去看海,对我来说竟已经是2年前的事了。
这时间间隔久远到,我都忘记了,即便是24摄氏度上下的阴天,海边的紫外线强度也不会少,沙滩、海面的反射光会增加辐射的强度,而我竟然连防晒霜都没有带,家里的那瓶大抵也过期了。
不过3天的行程,朋友笑我,肤色一下子黑了两三个色号,以“工伤”结束了这趟“美差”。
我毫不怀疑,将来我回忆这趟行程,最先想起来的不会是大海,而是我那第一天就晒伤的皮肤。
我自认为没有容貌焦虑、美白执念,但这些不经意又真切的细微感受,让我有久违的新鲜感—这可是在“办公室—家”两点一线的温室日常里感受不到的,我有一种短暂逃离和超脱的窃喜。
这或许也是后疫情时期,我们这一代人的集体症候—我们需要新鲜感的刺激,用长途跋涉的疲惫,挤占过去被用来内耗的时间和空间,以此忘记憋闷的过去,疗愈内心。
一位退了休的大叔从桂林来平潭要长住半年,他拔高声调告诉我,去年他在小区楼上被封了两个月,憋坏了。
如今,在平潭岛上,周末动辄标出500元的村镇民宿,竟也轻易满房;环岛路上,两轮电驴跑得比敞篷汽车还利索;夜晚的沙滩上,人们黑灯瞎火地来追蓝眼泪(一种介形虫,简称海萤),处处见证着大家“想去远处看看”的热情。
还得是大海,最能寄托人们对自由的向往。
潮水上涨,淹没滩涂和礁石,跑得不够快的扇贝花蛤就在其间落脚;潮水退去,重新露出来的潮间带,就是馋嘴赶海人的猎场。
我奔赴海边的第一个行程,便是去赶海。体验这一被短视频带火的新娱乐,是我的任务。
出发去平潭岛之前,短视频向我展示赶海的乐趣。
在其貌不扬的沙滩下面,博主循着鼓包,用一把小铲子,就能活捉一只卧沙的猫眼螺,再像挤海绵一样,把它巴掌大的软体捏掉海水,让它龟缩回小小的壳里。
短视频看得多了,人会产生一种错觉:赶海好像很容易,海鲜遍地都是,我也能丰收一把。
又或者,往小孔里撒上一把盐,受了刺激的海蛏,就会像竹笋一样直愣愣地从小孔里自动冒出来。
有时,那还是一个斗智拼手速的过程。博主会从小孔方圆几十厘米附近,找到一个点,准确地把正在逃跑的海蛏直接挖出來。围观者直呼:解压、治愈、好玩、很爽。
短视频看得多了,人会产生一种错觉:赶海好像很容易,海鲜遍地都是,我也能丰收一把。就连半米长的海鳗、水母也不在话下,一抓一个准。
直到我在海滩上流浪了3天,见得最多的是一些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沙蟹和更小的海螺,全凭运气偶遇了一只搁浅的海星、一只丧了命的水母,这才发现,博主们截取的高光片段,遮蔽了多少重要的细节。
当我看着当地老渔民拎着锄头在滩涂上一路走一路挖“蛤蛤”(方言音:gǎgǎ),连刨10个坑也一无所获,我就知道,这是个苦差事—赶海的尽头是“空挖沙”。
倒是在礁石上挖海蛎、海螺的老人,两三个小时下来多能收获小半桶,回家吃上两碗。
不过,远道而来的游客却对挖海蛎无甚兴趣。也许是因为海蛎那粗糙锋利的颜值,实在不讨人喜欢,又或者,海鲜市场上,那是最平价的食材,实在没必要拿个粗鲁的铁钩子对着礁石费力去挖。
理智告诉我,正是因为真实的沙滩如此贫瘠,海产养殖才有市场,“海鲜自由”才没那么容易实现。赶海是辛苦的劳作,它的快乐,是昙花一现,甚至水中捞月。
中国有3.2万公里的海岸线,赶海原只是数万渔民辛苦日常的一部分。但这两年,那些摆拍、剪辑过后的赶海视频,却悄悄成了都市人,尤其是内陆都市人的“解压包”。
没人能预料沙石下藏着什么,但“寻宝”带来了爽感和快乐,寄托着人们对于“被固定在工位上”之外的另一种生活的向往:自由探索又伴随着惊喜。
但只有当地人和真正的渔民知道赶海的真相。
平潭岛上,还在赶海的本地渔民基本是零散、赋闲的老人。事实上,相比原始的采集捕捞,成规模且更稳定的养殖才是主流。在平潭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从云南广西贵州来喂鲍鱼的养殖户。
这份工作能赚钱,但很是辛苦。每天凌晨4时,码头上就已经集合起工人,等着老板开船,下海忙活了—留下不明真相的我们,天真地以为,自由和快乐在别处。
人对发光的东西似乎有着近乎本能的迷恋,也对,光总是自带能量。
近几年,平潭岛的旅游旺季比过去多了2个月。4月至6月,就为这里的蓝眼泪,很多人甘愿忍受尚冷的大风来碰运气。
蓝眼泪,听起来诗意又浪漫。科学上,它描绘的是一种海洋生物的发光现象。
在平潭这里,夜晚涨潮时,一种名叫“夜光藻”或“海萤”的微生物繁殖达到足够的密度,会因为扰动刺激而发出肉眼可见的蓝光,随着海浪卷到岸边。看起来,那就像大海流出的眼泪,因此被称作“蓝眼泪”。
尽管4月至6月是平潭蓝眼泪的爆发期,但见到它,还是需要运气。即便有公开的预测消息,但它究竟出现在哪片海滩,却得等它真正亮起来了才能确认,也就有了“追泪”的说法。
光为得知爆发蓝眼泪的具体坐标,就是一门生意。
随机进入一个蓝眼泪的直播间,想知道地点,要花点钱进入粉丝群,或者评论区就有消息建议你私信主播拼车前往,也有人借此打广告推介民宿。
获得坐标,追泪人就开始行动了。
“追”不足以表达大家的热情,群聊里的高频字眼是“冲”。冲的人一多,堵车也就开始了,以致大家后来懂得搭便车了,哪里堵,哪里大概率就有蓝眼泪,跟着去,大抵没错。
要是到了岸边,一无所获或者错过了,岸边还能碰到小喇叭喊:上快艇,到海上追泪。案桌上再摆两瓶装着蓝眼泪的水。不追到不罢休的人,就花钱冲了。
可即便追到了蓝眼泪,不同级别的观感也不一样。
当地人会用“手动挡”和“自动挡”作口头区分。要借用外力、用手搅扰拨动才发光的是手动挡,体验感更好的当然是自动挡,浪自己打到岸边就能发光,也更亮。亮度到5级,就是大爆发。
5月20日,是个有雨的阴天,但当晚天公作美,还是出现了蓝眼泪,成全了很多为爱而来的情侣。反倒是我,几次错过了提示信号,最终与其失之交臂—没有什么比“本可以”更遗憾的了。事后我开始唯心地自嘲,老天才不管我是不是为工作而来,它也在催我找对象。
游客为蓝眼泪欢呼的时候,养殖户却遇上了麻烦。白天的时候,蓝眼泪是一团浑浊,里面掺杂着浮游生物和细菌。在渔民那里,它叫“赤潮”,是常见的生态灾害。
赤潮一旦出现,会破坏水质,微生物分解,会大量消耗水里的氧气,殃及鱼虾蟹贝。蓝眼泪强度级别越大、景色越是壮观,相应的破坏力也更强。对大海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危险的美丽。
哪里堵,哪里大概率就有蓝眼泪,跟着去,大抵没错。
但夜光藻又能有什么错呢?它不过是地球上最原始、最简单的一类单细胞生物。
在显微镜下,它的身材像水母一样圆润。它的生命很脆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不放过一点快速繁殖的机会。也只有它们集体抱团,人类和其他生物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但夜光藻发光也是转瞬即逝。不过2~3天,它们就耗尽了能量,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大海宽容孕育生命的同时,永远有对风险的制衡。
平潭岛上,有句民谣这么唱:平潭島,光长石头不长草。而平潭人,祖祖辈辈都在和石头打交道。
这里的传统民居就是用石头砌成的,就连屋顶的瓦片,也用石块压住,以此抵御大风的侵袭。
平潭的风很大。不同于厦门三面被大陆环抱,平潭是四面环海,孤悬于大陆架上,直面洋流、寒潮和台风。6级以上大风,一年能超过300天。
大风大浪常年不断地把岩石切割成沙。在一些尚未开发完善的海滩边,就能看到类似大西北的风沙堆积成沙丘的痕迹,把离岸百米开外的台阶掩盖。胆大的人,可以在这里体验一把滑沙。
但这里的沙丘也非不毛之地。一类叫不上名来的藤蔓植物沿着沙堆生长,像网兜一样罩着,上面鹅黄色的花开得正盛。
贫瘠的海滩沙丘上也有绿色植物,这是5年前,我第一次到访平潭所不曾见过的场面。防风固沙,也是当地的一项硬核任务,而平潭的确更绿了。
平潭人和石头的缘分不止于此,石头也影响着平潭人的生计。
当地人告诉我,年轻人大多不在平潭常住,老乡带老乡,过去20年间,平潭人都去外面打工挖隧道了,很多人借此发家致富。后来我才知道,平潭有“隧道之乡”的叫法。
当地人引以为豪的说法是:中国的隧道70%是平潭人打出来的,很多人从包工头做成了富翁,冒着风险,承包那些铁路局自己都不愿意干的工程,也赶上了基建浪潮。
70%的比例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从“隧道机械产业博览会”选址平潭这一点来看,“隧道之乡”的地位没跑了。
2021年,博览会统计过,平潭隧道项目施工承包者约4000家,工程从业人员近10万名,约占平潭总人口的1/4。有意思的是,这个博览会总是在正月里开,毕竟隧道人只在过年得闲。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平潭人用石头建房子;身处海防前哨,他们又在激烈的海防历史里,挖过防空洞、地下粮库,甚至军事设施,这些都为后来挖隧道致富攒下经验。至今,平潭人的传统主业还是隧道工。
冥冥之中,平潭人的一生都和石头绕不开。
现在,旅游是这里的新招牌。它之所以火起来,也和石头有关系,因为“这里的石头会唱歌”。
那是一个台湾青年的创意。2016年,他在北港村租了几栋石头厝,开起了民宿。他听村民说起,君山上有一片青墨色的石头,当地人叫它“石锣石鼓”。起大风的时候,那里像敲锣鼓一样,会发出声响。
受此启发,他带人从山上找到一组密度和厚度不同的石头,对应“do re mi fa so la si”的音阶进行编号,就凑成了一组石头乐器。
村民说起,君山上有一片青墨色的石头,当地人叫它“石锣石鼓”。起大风的时候,那里像敲锣鼓一样,会发出声响。
凭借这个小小的创意,他们在2016年办了一场艺术展,“石头会唱歌”成了一处网红打卡点,擦亮了招牌,也为这里的文创体验吸引来人的注意力。
一石激起千层浪。北港村随之掀起了改造老屋建民宿的热潮,原先的小渔村向文创村、休闲度假村转变。原本老旧的石头厝开始翻新,联动着岛上民宿都亮了起来。
天黑之后,平潭岛上众多村落仍然隐藏在夜幕里,海边也缺少照明。
离开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远道而来的都市人,对此感到陌生。很多人和我一样,不习惯这里人流稀少的夜路,甚至有游客为此放弃了追泪,害怕得半路返回。
在北港村的入口,一个开着敞篷车的外地游客向我问路。他不知道这是哪,只是远远望着,循着光亮来了这里。他一开口抛给我的问题是:我从对岸看到前面亮堂堂的,是这里吗?
他寻找目的地的方式很是有趣,他不依赖导航,只是简单地选择了:相信光。
以前我不曾细想过,“光亮”这件事,竟然这么重要。当我从远处回头望,才发现夜里的北港村,暖黄暖白的灯带高低错落,勾勒出一片火树银花,我有意料之外的触动。
和幽蓝梦幻的蓝眼泪不同,这里的光,给人以热闹的安全感。
装修民宿时,店主们也愈发偏爱暖色光,从前那些颜色惨白的灯管灯泡,显然受到了冷落。
审美的变化,呼应着人们内心的需求:需要温暖、需要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