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花淡淡春

2023-06-25 01:51筠心
美育 2023年3期
关键词:歌女晏殊欧阳修

筠心

他是北宋词人张先,字子野,曾以三处善用“影”字的词句,雅号“张三影”。

张先最负盛名的一阕词,也是其享誉之作——《天仙子》,表达伤春叹老的主题,但他没有假借女子的口吻,而是以士大夫本色出镜,道尽心中无限怅惘: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尤其词中描写夜景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古往今来为他赚得无数赞誉。同时代的“红杏”尚书宋祁对张先之才十分倾慕,主动登门求见:“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学者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则评:“‘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以我之浅见,“破”“来”“弄”这三个动词一气呵成,俗字却能造出雅境,短短一句话竟生出丰富的一篇故事来,此诚妙哉!

为此,张先本人亦颇自得,营建花月亭作纪念。后来又获雅号:“张三影”。因为他很喜欢在词中用“影”字,平生自认得意之作,除了《天仙子》中脍炙人口的“云破月来花弄影”,还有《归朝欢》中“娇柔懒起,帘押残花影”,以及《剪牡丹》中“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此外,张先的《一丛花令》也盛传一时: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声名大噪,连大名鼎鼎的文豪欧阳修也成了他的粉丝,只恨不能谋面。一日张先到都城拜会欧阳修,看门人报告:“张子野来了!”欧阳修兴奋得连鞋子都穿倒了,急急忙忙跑到门口来迎接,大声说:“这位就是‘桃杏嫁东风郎中呀!”因为《一丛花令》的收尾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看来这“无理而妙”的几句奇想痴话,深得大文豪喜爱。

张先的人生与名流文士交集颇多,且都关系良好。这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他和晏殊之间的密切交往。晏殊何许人?14岁便以神童之名被宋真宗赐进士出身,官至宰相。晏殊爱才,也很有眼力。他奖掖提拔了大批人才,比如范仲淹、韩琦、富弼等。

晏殊比张先小一岁,却是他的老师。张先40岁时考中进士,同榜者有23岁的欧阳修,而主考官正是晏殊,张先与晏殊由师生发展成知己。后来,晏殊知永兴军,点名张先做副手,辟为通判,两人在西安相处近三年。张先频频出入晏家,晏殊对其别具青眼,最喜欢听歌女演唱张先词。

张先对于身份卑贱的歌姬舞女欣赏的同时,更有一份尊重与怜惜。有一次,晏殊仓促遣散家中歌女,张先甚至写词批评,责怪其草率与薄情。《宋词三百首》收张先词六阕,其中有两阕小令,以工笔手法描写教坊歌女,读来清雅蕴藉,思来品格不低: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醉垂鞭》

《菩萨蛮·哀筝一弄湘江曲》描写筵席间的一次演奏,从宾客的听觉到视觉,从弹筝女子的“纤指”到“秋水”,再到“春山”,一一刻画,细腻工巧。然而,这并非此词最出彩之处。张先在上半阕中用一个“细”字突出女子内心难以明说的身世喟叹,借着筝声倾情诉说;在下半阕中再用两个形容词:“慢”与“低”,突出女子自重且克制的性情。此词有放有收,给予读者的感动悠远而深长。

《醉垂鞭》更像一幅女子的肖像画。小词结构严谨精巧,层层深入,一丝不乱。时间上分“初相见”与“昨日”;对女子的印象分众人与自己。穿着与身段,恐怕一般的教坊歌女常有,并不稀奇;关键是风韵与气质。什么是“闲花淡淡春”?在我居住的城市,每到春天,路旁的一些小野花竞相开放,那种自然素雅,比起刻意栽种的盆花耐看许多。而至于“来时衣上云”,则是将女子仙化了。

这便是张先笔下歌坊女子的形象,他是用了心写的。与柳永的词中描写勾栏瓦舍“针线闲拈伴伊坐”的女子还是有明显的区别。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诗余》引晁无咎(补之)语:“张子野与柳耆卿(永)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而晏殊之子晏几道写歌姬舞女的小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似脱胎《醉垂鞭》,其味逼近张先的词。

张先早年家境贫寒,父亲张维中断学业,务农供儿子读书。张先75岁时,以都官郎中致仕,回到故乡湖州,优游林下,与诗酒相伴。82岁时,张先出于对父亲的怀念,创作山水人物画《十咏图》,反映士大夫的风流雅集,以及吴兴的风土人情。张先的畫与词一样格调清新,韵味儒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那是因为李煜经历了亡国之变,感慨之深由此而来。否则,一直身处富贵温柔乡,终生只能作些脂粉艳词。反观张先,生活闲适,一生无大起大落,所以在词的境界与深度上都受到了限制。清著名词家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评张先的词:“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张先是以小令之法入慢词,在追求清新雅致的同时,更重意境的塑造,属于词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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