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鼓作气读完何向阳的诗集《刹那》,其中“刹那”的意象不可抗拒地在脑海里凝聚、放大、发酵。“刹那”体验之于何向阳,既是文学的记录,也是灵魂的记录,与其说是文学苦旅,还不如说是灵魂苦旅,灵魂苦旅正是文学苦旅的前提,风风雨雨,点点滴滴,就是诗人在灵魂苦旅中为自我生命中可能出现的一座丰碑一次又一次的奠基。
的确,来自灵魂深处的厚积与薄发才可能成为生命最真实记录,《刹那》就是灵魂苦旅与诗性积淀的泣血结晶,是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间的升华与转移。痛定思痛的极致,有时就会不由得突破时间与情感的定势,精妙的思考与精妙的诗语常常就会以最为简约的方式,在一个个“刹那”之间迸出,正如诗人所说:“一行行几乎不曾细想而是纷至沓来的句子,如长长隧道的一束束亮光,让我看到的不只是隧道中长的暗的现实,更是暗黑隧道外不时闪现的光芒与明媚的召唤。我想,这就是病痛中的一种引体向上的力量。”这种力量赋予《刹那》的形式美,就是不自觉的形式创造,“一句顶一万句”。
一
诗集《刹那》就妙在“刹那”的瞬间美,“刹那成诗”是对精神王国丰厚积淀的一种“缩写”,一个个瞬间的“受孕”与迸发。
没有思想、情感乃至灵魂的疼痛,再好的诗句也找不到出口。2016年,命运不由分说就抛给何向阳一个黑暗王国,一向平和、温婉、积极向上的诗人接二连三遭遇人生的“山崩地裂”,这一年诗人忍痛把母亲的骨灰洒入大海,不料父亲又重病不起,自己不久也住进医院经历马拉松似的病床煎熬,灵魂与肉体的双重重创一度把诗人摁入绝望深渊。正是在这时候,灵魂的无声呼唤与不期而至的灵感迸发,生命主体的所有积累在一个个“刹那”间升华与转移的神奇,如同一种超越病痛与哀怨的爱的信念从天而降。于是,诗人也就不按常规出牌,生命里刹那间出现的动人心弦的意象,就在她的笔下信手定格。那可能就是生命的甲骨文,就是灵魂的象形文字,就是作为隐喻的疾病和治疗的最高形式的一种“缩写”:
“多年前穿过你身体的风/如今仍能将我轻轻/撼动”
“身体从不撒谎/它一笔一划记录下忧伤”
“是谁站在时间的绳索上舞蹈/并指示我/你就是你所创造的宇宙”
“我梦见那铁铸的钟/在我手中打造完成”
“我一直在独语与合唱之间踟躇/但现在我有了选择”
何向阳诗集《刹那》全书皆以断句方式呈现,不说这是一种形式上的创新抑或求变,恰恰相反,这里面绝没有刻意创新求变以博取读者眼球的矫揉造作,而是作者面对命运中的魔鬼悍然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时一种不自觉的原始释放,去繁取简,把丰富、多维、深沉的情感与思考凝聚成一句话或几句话及时投射出去,或许就是一种自救的最佳方式。简单是一种境界,缩写是一种智慧,瞬间的美有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种浑然天成的简单才是弥足珍贵的,也是那些矫情的诗、刻意追求形式美的诗所不能同日而语的。
何向阳作为诗与思的双栖者,能总结别人,更能总结自己,她在《刹那》后记中说:“这部以断句呈现的诗集之于我个人的价值超过一切文字,这可能也是生命的隐喻。当生命中的一些事物猝不及防,推至面前时,你所能使出的应对可能只会是诗。”这几句发自真实语境的肺腑之言,算是交代了诗集《刹那》断句形式的由来。诗集《刹那》中俯拾皆是的一些饱含诗人灵魂包浆的断句,就是对诗人情感世界风云突变雷霆万钧的一种缩写,的确“一句顶一万句”。正如英国女作家珍妮特·温特森所说:“有些词看起来很小,内涵却极为丰富,把其中隐含的意义放出来,让它重新回到人们的常识领域,等到大家在别处见到这个词的时候,或许也会读出更多的意义。”
我们阅读《刹那》,可以不分章节,不分顺序,开卷随意读上一句,就是精妙之语。《刹那》在语言上无意奢侈、铺陈,无意识中形成了越简单越好的诗学理念。故而,《刹那》里句句都不啻于历经诗人灵魂加工厂千锤百炼,点石成金的句子,每一句都撑起了一片蔚蓝无际的天空。审美想象的空间在诗人那里可能比蓝天、比海洋还要辽阔,而在读者这里,仅凭借简单的几句“缩写”,可能难以还原诗人辽阔的思考与想象的原版了。诗人毕竟是一个神秘的群体,好的诗歌本身又是一种供人猜想的艺术,因此我们也完全可以把何向阳的这部《刹那》视为一部猜想的艺术,猜想毕竟有隔膜,要想把《刹那》里的诗句都能阐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恐怕连诗人自己也不希望这样,倘若如此,那就不是诗集《刹那》了,诗作者也一定不是何向阳了。我们只能从那压缩到不能再压缩的诗句里体悟到诗人灵与肉的疼痛、泪水、心碎、绝望、领悟、自我救赎、阶段性对人世的陌生感以及对爱和善的永恒期许。如“把手放在经书上/唯有坚信者能够获得永生”,这句诗无论诗人爆发而出的初衷高深与否,我们都能从中捕捉到诗人情感世界里一度“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某些沉淀,伸出手去也一定还能触摸到那些沉淀物的温度。无疑,那些沉淀物的温度就渗透在《刹那》里那些简约的字里行间,它们就是诗人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之间升华与转移的结晶。
二
用最简单的诗语表达最不简单的灵魂,应该是每一个诗人的美学追求。以何向阳诗集《刹那》所包含的精神厚度,原本可以写成大部頭、写成洋洋几十万字的长卷抑或多卷本,可最终呈现给读者的却是一部压缩版,诗人没有还给读者一颗繁杂的沉重的灵魂,而是还给了读者一支如释重负的轻骑兵,让读者去分享“空山新雨后”的心灵隐含的简缩版。
对于何向阳,对于《刹那》,简单的表达方式成就了自己的一座巅峰。古今中外,有几个诗人愿意如此割舍一部诗集的篇幅去置换一种不易成就的简单?前面已经说了,这并不是诗人何向阳刻意创新的产物,而是何向阳灵魂里的一座城堡不幸被现实生活击碎了的结果,是她在诗心燃烧的峰回路转中不自觉地投向平湖秋月,对流变不居的诗思涟渏的剪辑与组合。也就是说,她顺其自然地又不自觉地把自己送到了越简单越好的巅峰,她在一种无法挥去的自我语境中练足了气发足了功,然后向自己“并不存在的爱人”投去了属于自己的一句句“杜伊诺哀歌”:
“把玫瑰写在额上/你就能在地狱中穿行”
“诗/是对话/与并不存在的爱人”
“看过最黑暗/才能领略光的美”
“我在人间的使命尚在/原谅暂不能赴你的天堂”
“闪电将自己插入火中/它淬火的颤栗令人心痛”
“不妨邀请死神来喝下午茶/席间再乐此不疲地与之讨价还价”
“神啊你刀刀见血/最该拿去的是你锋刃上的冷”
读这些诗句,说实话,有时候也需要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诗句奇崛、冷艳、含混,可谓曲高和寡,它到底属于诗人迸落的精神碎片中的哪一片,一时间无法验证并复原。作者是负重的,灵魂是辛酸的,诗语言不是一种完全准备好的“早餐”放在那里,自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在一度身临四面楚歌的黑暗王国的“垓下”,那种中规中矩的诗歌套路已经不属于诗人了,诗人俨然已经被诸神所拥,诗不由己,只能任凭自己的灵魂像梦游一样在行吟,在飞扬,在缩写。纵然她手握如椽大笔,也不能回归生命常态下的浓墨重彩,怎么也复杂不起来,烦琐不起来,只能越简单越好。
人需要简单,诗也需要简单,这种被填写满了生命诗句的简单,就是实现生命自救的一种最佳状态。但写诗作为诗人的一种精神生活,做到真正的简单的确可遇不可求,所以《刹那》的出现,不是何向阳的苛求,而是何向阳的奇遇,《刹那》里断句形式的“疯长”,标志着她立文寻命一路朝圣找到“家园”之后的一种成熟,一种大度,一种境界,是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间的顿悟与升华。
《刹那》里的诗句是有生命温度的,也充满了灵魂的疼痛与尖叫,是自己灵魂的启示录。何向阳不是卡夫卡,却也不乏卡夫卡的灵魂中的“城堡”体验,生存之难与生存之爱在《刹那》里都随处可见。但她对人世间永存的仁爱一直是充满期待的,即使命运中不乏晴天霹雳的打击,一时间充满孤寂与绝望,也不能把一个有爱陪伴的生命完全置于死地。一句话,诗人的生命只要不缺席爱的附丽,苦难与悲伤都会自行土崩瓦解。何向阳之所以能度过自身的精神灾难,是因为有爱的殷殷呼唤,又有缪斯女神的殷殷呼唤。如此,生命低潮中的何向阳无论伤情与否都会缓缓抬起头来仰望头顶上的一片灿烂的星空。《刹那》的压卷之作是这样写的:
嗯,这一切安详宁馨
带皮的土豆
紫色的洋葱
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
昨夜的诗稿散落于
乡间庭院里的
长凳
谁能否定这几句诗里饱含的人间烟火及锅碗瓢勺交响曲的生活情趣呢?饱含真实生命气息真实情感的诗就是接地气的,既是灵魂长嚎后的幽幽余韵,也是享用完西红柿烧牛尾之后挥之不去的淡淡余香。由此可见,这部《刹那》就是悲喜交替的情感化物,是灵魂痛定思痛的化物,全诗看似结构平淡无奇,实际上意象纷呈,意念飞宕,语言鲜活,言简意赅,俨然刚刚从清水里打捞出来的一只手帕,湿漉漉的,能拧出一把酷似眼泪的液体,那些液体不是从诗人眼睛里流出来的,而是从诗人灵魂里流出来的,是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之间升华与转移的最真实写照。
无疑,一个个“刹那”是有限的,而之于诗人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之间的升华与转移,就拥有了《刹那》诸多无限的生机。
三
朱光潜的《诗论》中有一篇《给一位写诗的青年朋友》的信,信中坦言:“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形式可以说是诗的灵魂,‘没有形式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诗人的失败都在于不能创造形式……”以我所见,何向阳的这部诗集《刹那》从生命本体上说堪称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诗,可以说全诗处处可见精妙的感悟和精妙的语言。她的形式创造也别出心裁,与生命主体在一个个“刹那”之间的升华与转移同步,不是刻意创造却胜过刻意创造,这种顺从生命顺从灵魂并在不自觉中构成的“生命视界”“情感为本”“境界取向”的内外和谐匹配的形式创造,有可能就会成为有意者研究《刹那》的理由。
无可讳言,《刹那》也并非尽善尽美,也存在某些需要讨论的问题。比如这种以断句形式呈现的既不分章节又凸现零散细碎感的满纸落英缤纷,可能会让一些读者找不到北,在山重水复之中难免一头雾水。另外,这种断句形式较之那些常见的诗型可能在朗读效果上不占优势。当然这些也算不上是什么硬伤,无伤《刹那》的大雅。整体而言,这部《刹那》不仅在诗人自己眼里“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在一些专业诗人、学者眼里,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诗集。“刹那”不单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也是何向阳生命主体特定境遇的一个“诗学概念”,收入《刹那》里的每一句诗,都是诗人在特定境遇里在不斷升华、转移中的一个个瞬间的反响。灵魂的升华有如无声的、来自神灵的“手术”,真正转移的也不是生命的实体,而是诗人难以宁静的一颗灵魂。这颗饱经风霜的灵魂注定是个孤独者,没有可以奢侈面对的大海,也没有可以触摸的春暖花开,梦总是要醒的,疼痛还会回来。爱终究不是廉价物,不是说来就来的悠悠白云,生活中“得到非想要,想要得不到”的悖论可能就是每一个求真诗人的宿命,别无选择。于是,灵魂就在一个个“刹那”间顿悟、受孕、升华中点石成金,并包容了种种观念形态,形成了包藏万千丘壑的断句诗。
孙仁歌,安徽寿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学术著作《本土文论及叙事话语研究十二题》《忘知斋话语——文艺理论与批评专题三编》《现代教育教学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