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旅途(组诗)

2023-06-25 22:16年微漾
诗歌月刊 2023年5期

年微漾

登岳阳楼望洞庭

在雾的催促下,一家人撑船去岳州

航道清浅,尾随着黄昏

飘渺云水间,渔火零星数点

湖面广阔,只比双眉略窄几分

远远望见岳阳楼,筑于城墙上

而城在水边,恰似一个人的野心

在中年搁浅。是啊,摇橹者的楼

与攀援者的湖,都是无法

被触摸到的前程。每当登临高处

洞庭湖如宣纸向天外铺开

迫使他写下不朽的诗篇

那绝句,征用了众生的喜悲

那修辞,足以令苍穹

在尽头处折腰。他们中

有迁客、有骚人,是一粒粒星辰

不惧形单影只,却始终无法消化

被集体所抛弃的孤独

像一条小路被荒置在低处

枫桐驳杂,间之以烟柳

适合检讨生计:只有行舟水面

或临渊垂钓,才能收集到湖水

在岸边的失败。沿着这条路

我来回走了许久,直到有一回

云雾开,斜阳迸裂,光缓慢移动

刮擦着墙壁——茫茫天地间

我确信我听到了它隐秘的回声

秋怀

空山之中,再不见人

只有风踩在银杏落叶上的声音

你要在这里生,在这里死

先于生命到达的,总是用旧的命运

你会在那里得,也将在那里失

晚于声名离去的,总是无尽的因缘

夜过龙虎关

武庙的雾气升腾,九月

在圩日售罄。白昼行人熙攘

往来不辍,但只有一件

刻到碑记里的旧闻

仍是长久滞销的商品

立秋后,雨水丰,河流上涨

波涛再度将家书

寄抵水边乡邻——

信仰和遗忘,究竟谁才是

备受牵念的至亲?而回信一直

饱蘸着酱与盐,在炊烟中酝酿

龙虎街,有温柔的日常

是险峻地理中生锈的那部分

米面与油茶取缔锋刃

口音抛光厮杀变成问安

仅余一碟蝗虫,依旧穿戴着

前朝的甲胄。龙虎关

只对月亮效忠,扼住万山咽喉

拧干的春色逃出画布

犹如祖先破窗而出,他的传说

却永远留在镂雕的窗板

月光如遗址,被马队找回

在都庞岭上卸下

河东先生的诗文

一群人秋夜过雄关

一片山川世袭了

彷徨、牺牲与失路之人

赣州赋

城垛上我们坐下来

看着章水与贡水汇为一处

几个小时前,就在东门外

一群人跃入江中,游了个来回

江水温柔、清凉,若非这

亲身的潜入,我可能永远

也无法领受到一条护城河

饱满的爱意。浮桥人影攒动

步行者和代步者走向水中央

被波光赐予了鱼的族姓

还有的,则在船头兜售着渔获

他们早已适应这命运的起伏

和一条江流呼吸的节奏

赣江一路往北,投奔南昌城

有人目送母亲河,想起了家乡

还写下一首词,在数百年前

人去词留,多少亭榭楼台

因为徒劳的吟咏,而变成

一座城市的苦胆

循着一个方向望去,山势险峻

亦无尽,河道曲折又蜿蜒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活在一首诗里

写下这首诗的,正是城头的

落日。我又突然为落日

深深感到惋惜——它亦曾

饱含才情,在盛夏的午后

如今,用平静似水的叙述

亲手熄灭了自己

过哈巴河白桦林

白桦的前世是武将

秋风起,地表洒满落叶

但没有一片是降臣

一群人行走其上

传出“沙沙”的响声

树叶并未就此

陷入泥层,反倒托举起

西北的孤独:孤独

使人接近英雄

哈巴河在旁侧静静流淌

冰水在河床打磨月牙

只有一条公路

能通往那里,大道笔直

贯穿了整个县城

从芒种到秋分,一辆车

行驶在宽阔的任期中

这一生仿佛变长了

沿途经过一片墓群

土堆隆起,墓碑朝东

写在木板上的名讳

因雨雪冲刷而愈加模糊

他们是谁?因为什么?

于何时来到这里?弥留时刻

是否懊悔过年少的冲动,抑或

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这里

迷茫于方向就辜负了天地

而想到漂泊便愧对双亲

只有早生的华发

才能接住边陲的余晖

海龙屯

明月低檐三尺,借群山作香案

与灯盏结为异姓兄弟。道路往上

没入崖壁间:一个人攀援

须丢下偏旁,以嘆息为盘缠

才能勉强侧身前行

来这里建筑一首诗,搬运任何字

都将是徒劳,人影替人走动

在废弃的廊庑。风被驯服

被豢养在深谷,投喂的也都是

高处的密议与龃龉。山顶上

无远方,回家的路早已折断

每当云海翻涌,却又总能矫造

某种虚荣;山中春秋轮换

草木争相倒伏,不知在为谁

贡献着自身。海龙屯,盘踞在正史

与野史间隐秘的幽壑,道道雄关

都是逆鳞,唯有天地

才是它永恒的主人。这天宫的遗址

凌霄的金柱,托举着云做的栌斗

道道岩泉如刨花,抚育山下的江河

这人间的烟景,世俗的飞地

砂砾奔走于途,高攀了杜鹃

从乾符到万历,原来只是一对火镰

撞击出的须臾。我被什么所牵引

那构成我的,是肉体,还是

再造的精神?谁在挥别我离去

想起来不外乎,是命把我送回命里

峰回,路转,山的皴法,月的辞章

尘世的身外之物,总令我饱受恩情

晚遇西湖大雪

当时,摇橹至湖心看雪

桨声似乱蛾扑灯,舟中的氍毹温暖

最后还遇见三两推杯换盏的人

于是饮酒、寒暄,口中吐出的白雾

各带着几分中年的叹息——

我喜欢这样的情节,发生在遥远的冬夜

雪自上往下水天一白,区分命运

便显得多余。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先后

觉察到零星的异象。又过了十二年

客人回到金陵,可他却何去何从?

偌大的南方,竟只剩无路的悲哀

今晚在西湖,人潮如织,夜市未散

雪光耗尽了,当下的面孔与酒胆

欲问往事在哪,往事恰在临近市集的秤星

和对“断桥”一词的偏爱

北山之外复有北,其上是葛岭

葛岭中埋着我的先祖,他放弃福建的籍贯

——这一切,离那次夜雪,又过了几百年

雪有矫造的现实,水有正直的虚构

万物裹挟其中,化身它们的同类

江口赋

新年第一天,沿着桥尾桥,径直

走向兴化湾。朴素的渔村古老的县

滩涂中有人种牡蛎

渔排上站满十只鸥,它们都是乡贤

名字刻进纪功碑,只是早已风化莫辨

我望着它们,那铁爪灵利

咬住了流水嬗变的锁骨

命运借势上了岸。螃蟹校对海陆书

桥上的人在谈论,漸行渐远

又一段光阴。古老伦常里

祖父将孙儿抚育,他的双子尚漂泊南洋

海鸥甩不开叫声,就如一位羁客

始终要借助方言找回故乡

在这里云淡风轻。木麻黄生长

收养猫的人,必然怀揣柔软心肠

而猫则报答以谜一样的身孕

午夜时分潮汐退去,人们带着睡梦入眠

各自的欢喜和失意,各家的团圆与别离

浪花轻轻拍打着家书旁抽泣的双肩

这无人问津的夜晚,月牙燃烧红烛上

又向微光借走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