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臣
“活痨子”是我们老家那里的土话,意思是闲不住、干活上瘾的人。
我妈就被村子里的人叫作“活痨子”。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没有见她闲过。她是我们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到现在也是如此。为了这个家,我妈可以说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她从来见不得家里人闲着,谁闲着她心里就不舒服,就想骂人,我爸就没少挨我妈的骂。我们兄妹三个,从小跟着她受苦受累干活,没有邻居家孩子们那样快乐的童年。
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被我妈赶出去,提着个筐子,在野地里捡拾羊粪豆。她每天给我下达捡一筐子的任务,要完成真够呛,必须马不停蹄、两手并用地捡拾,而且还要遇到羊粪多的草坡,才能完成任务。一筐子羊粪豆交给村上就可以换来五个工分。为了这五个工分,我妈从不给我玩耍的机会。生产队为了多给地里施肥,把拉在野地里的羊粪也要拾回去,堆在一起,然后让妇女们再用担子挑到地里散开,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但为了几个工分,我妈从不顾天热天冷,唯五个工分最重要。她常说:“娃娃从小要教育着让吃苦。”后来,我觉得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开始拾羊粪豆的时候,我是老老实实地在野地里捡拾,从不敢偷工减料,从早忙到晚,往往完不成任务,没少挨我妈的骂,骂我是个吃货,干啥啥不成。其实,那时候没什么吃的,每天两顿菜汤,里面撒一点少得可怜的玉米面粉,稀得可以照见月亮。
后来,我有了“经验”,每天早上出门,躲在孙拐拐家外的地埂下,看见孙拐拐把羊赶到山里后,就偷偷摸进他家的羊圈,用一把老扫帚,三下两下就可以扫一筐子羊粪豆,任务很快完成了,然后把筐子藏在我家不远的地埂下。剩下的时间,就和村里的孩子玩一种叫“升级”的扑克牌游戏。当然,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不久就叫村里的人发现了,告到了队上。我妈知道了,狠狠地给了我两个竹扫帚把,在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两道红印。
“你妈干活真毒,村子里谁也比不上她。”这是奶奶常对我说的话。我妈绝对是我们家的劳模,谁也没有她辛苦,谁也没有她干的活多,我爸也没有。我妈只要能为这个家多挣几个工分,啥活累她就干啥活,撸起袖子加油干,从不喊苦叫累,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即便到了晚上,我们都打起呼噜来了,她还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把我们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衫,东拉西凑,往一起拾掇。一条大人破得不能穿的裤子,她补丁压补丁,补来补去,都可以让我穿上三五年。
个子瘦高的妈妈爱干活是出了名的,而且干活从来不惜力,有时候累倒了,休息一会儿接着干。她常说苦下的日子才是甜的。我是我们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时候家家都穷得吃不饱穿不暖,哪有錢供孩子上学?但目不识丁的母亲,总把希望留在我们身上,宁愿自己苦死,也不愿让孩子将来没出息。她就是凭着这股子犟劲,硬是把穷得揭不开锅的日子过在了别人前面。
刚包产到户那一年,我爸去内蒙古给村里买牲口去了,适逢麦子黄熟,“抢黄天”是农村最忙最紧张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妹妹和弟弟更小,二十亩小麦,三四个人用镰刀割,少说也得七八天,虎口夺粮,紧张得要命,害怕遇冰雹、连阴天或者刮大风。村里人都是收的收,拉的拉,把割倒的麦子及时运往场院里,而我们家,只有我妈一个人收割,大家都在抢黄天,想找帮忙的人都没有。那几天我妈看起来非常着急,不服输的她,每天割到晚上十点,回家一瓢茶水泡两个馒头,一根大葱,就解决了吃饭问题,然后借着月光继续收割,一天休息最多也就是三四个小时。
她趷蹴(方言,意为蹲着)在地里收割,我们兄妹三个也不可能休息,就在地里帮忙把她收割下来的麦捆子用绳子绑在一起,往场院里背。大人一次可以背十一二个麦捆,我和妹妹力气小,一次就背三四个麦捆;弟弟最小,一次只能背一个。但我们用蚂蚁搬山的毅力,硬是把二十亩麦子都收割运送到场院里。麦子收完后,我妈彻底累倒了,连躺了好几天没起床,我们三个的肩膀都肿了,脱了好几层皮。
由于我妈干活毒,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兄妹三个干活也是很毒的,在我们村出了名。村里的人说,老“活痨子”带出了三个小“活痨子”,这话一点不假。我们农村在夏天都要把牲口吃不完的苜蓿割倒、晒干,留到冬天给牲口吃。冬天牲口吃的干麦草营养少,搭配一些晒干的苜蓿,增加营养。
那年,我家的苜蓿丰收了,密密实实的苜蓿有半人多高,用“密不透风”形容也不为过,一根与一根之间,连风也过不去。妈妈给我和妹妹下了命令,一天必须割一亩地,这对两个大人来说,也是相当困难的,何况我们两个才十来岁,困难可想而知。
我们一大早就提了一壶凉水,拿了两个干馒头,带上镰刀和磨镰石去割苜蓿。一大片一大片苜蓿从山脚缠绕到山顶,满坡的紫色花朵汪洋恣肆,成为花的海洋,微风送来一波又一波的清香,彩蝶翻飞在紫色的花朵上,流连忘返,繁忙的蜜蜂穿梭在一朵苜蓿花与另一朵苜蓿花之间,嗡嗡嘤嘤,像盛大的音乐会。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一定会留恋这样的花海,抓蝴蝶,追蜜蜂,尽情地玩耍,而我们却无暇顾及这样的美景,只是甩开膀子大干。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我们从未歇过,将一亩半苜蓿彻底割完了,割倒的苜蓿一溜一溜,摆得满地都是,连村子里的人都服了,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完成的?他们都不敢相信。其实,连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割倒了那么一大片苜蓿?
割完苜蓿后,我和妹妹才感觉到浑身酸痛,站都站不起来,彻底累趴了。我们躺在割倒的苜蓿上,望着渐次明亮的星空,无力地数着星星,一颗、两颗……那么多快乐的星子在夜空里眨着眼睛,似在嘲笑我们:傻孩子,这么快乐的时光,不好好玩耍,何必呢?我们累了,真的累了,睡着了。听到妈妈的喊叫声,我们才惊醒过来。妈妈看到我们,又气又笑,嘴里唠叨着:“天这么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两个傻孩子,竟然割了这么多……”
我妈在干活上从来不娇惯我们,却对我们家养的两头毛驴疼爱有加,人能干的活绝不用牲口。比如麦地翻过第一遍后,就要往地里散粪。我们把耕过后没有经历过大雨的地叫“烂地”,就是人走在地里,都会把双脚陷进去,在烂地里走一趟是非常吃力的。在这样的地里散粪,一般人家都会用毛驴拉车,这样就多了一道工序,人是省劲多了,但是速度就降下来了。我妈从不用毛驴拉车散粪,全靠我们兄妹三个和她的人力完成。烂地里,人都走不动,何况拉一架子车粪土呢。那个吃力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只有来来回回十几趟后,地轧实了,才稍微轻松一点。一般情况下,两个大人一早能散十五六架子车就够多的了,而我们曾经一早上散过三十架子车,惹得村子里人都说我妈把好娃养上了。
有一年,我们家要盖一间箍房。那时候买不起青砖和水泥,只能用土基子与黄泥箍窑。首先要打基子,用一个足足有二十斤的石槌子,把潮湿的黄土夯在基框里,这个活一般是青壮年男人干的,打一天基子,胳膊非肿起来不可。箍一间房,至少需要两万页基子,这个活计男人干也会胆怯。雇人打基子,费用太高,于是我妈亲自上阵,打起基子来。我妈每天总会比我爸多打一两百页。我曾细细观察,我爸打上两页,我妈就能打两页半到三页。不出一月工夫,就把盖箍房的基子打成了。基子打成后,我妈说她瘦了十几斤,胳膊肿得像大腿那么粗。在箍窑的时候,需要担水和泥,我爸负责和匠人箍,我妈负责从沟里担水。从我家下到沟底,全是仅仅能并排过去两个人的坡路,曲曲拐拐,一直从我家大门外缠到沟底,一趟最快也得半个小时。我妈挑着两个担桶,从沟里担水供匠人和泥,下沟容易上沟难,一担水最少120斤,上坡时肩膀上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可想而知有多么吃力,但我妈一天几十趟,等房子箍成后,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早先,我家是村里最穷的,正因为我妈的努力,才变成村里的拔尖户。我参加工作后,父母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后来,我弟两口子都去北京打工了,把最大只有十岁的三个孩子留给我妈照料,我妈不负众望,将我弟弟的三个孩子都供上了大学,而且他们都考了研。她的功劳在我们家是最大的。
可是,由于当年干活吃的苦太多,导致现在她的身体很差,两只手的骨节都变形了,手指也伸不直,时常不是手疼就是腿疼。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她仍为这个家不停歇地操劳着,像一头不知道累的老黄牛。
母亲是伟大的,我们家能走到今天,多亏了我的母亲。高尔基曾经说过:“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我觉得,任何用于歌颂母亲的溢美之词,用在我妈的身上都不为过。一个农家妇女,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民,用自己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
母亲是我们终生受用的教科书。“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归功于我天使般的母亲。”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