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勤治学的师者 异国难忘的友人

寇建峰

他是治学严谨的青年教师，也是不修边幅的寒酸学者，同时还是鲁迅早年留学日本求医之际，唯一给予他关怀与鼓励的异国长辈。在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藤野先生》里，我们似乎能够感受到藤野严九郎——这位师者身上所蕴含的高尚精神与多重形象。本文基于《藤野先生》的文本解读，探讨作者刻画人物时的情感表征与写作特点，以此对文学中惯有的人物形象塑造手法进行深入认识。

鲁迅笔下的“藤野先生”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翻开课本，读到这篇载满作者异国回忆的散文，有人记住了藤野先生的寒酸，因为他冬天只穿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以至于火车管理员怀疑他是扒手。有人则记住了他的严谨，因为他曾为了一条画错的血管，亲自叫当时还是学生的鲁迅到研究室去，仔细地指出错误。然而更多人所记住的，还是藤野先生摒弃民族偏见的性格，以及他热忱与正直的品质。即便是在日本社会对清国留学生都持鄙夷态度的大环境下，他依然无私地接纳了自己唯一的中国学生，并將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鲜活的细节与深沉的情感，使读者忍不住沉浸其中，对藤野先生的师道精神充满敬仰。有学者曾说：“对鲁迅而言，藤野先生是永不消失的寒夜星辰，永远温暖地闪亮在他的人生征途中。”毋庸置疑，文章的人物形象塑造是生动、完整且成功的。

1 藤野先生的人物形象分析

在传统语文阅读教学中，对《藤野先生》的文本内涵分析，以及人物形象的相关刻画，普遍围绕主角藤野严九郎的高尚品格来展开，教师往往强调时代背景与人物命运的相互作用，却很少提及藤野先生这一人物身上的微妙矛盾性，因此学生对其形象的把握较趋于片面。事实上，从以下四重矛盾出发去解读人物形象，反而能够取得更好的教学效果。

一是，人物高尚而不“体面”的矛盾。阅读全文，作者对藤野先生的外貌、衣着的刻画着墨不多，唯有只言片语，但处处可见他的“不体面”。黑瘦、八字须、戴眼镜，穿衣服马虎、忘带领结……由此可见，藤野先生并非一个衣着讲究、风度翩翩的学者，甚至是有些寒酸和潦草的。这拉低了众人对他的形象认知，但作者却突然笔锋一转，写他的严谨、认真和友善，让读者的思维转了个弯，又对藤野先生充满了钦佩。当人物具备高尚的精神，而忽略了外表的整洁与体面，反而使我们对他的形象认知更上一层楼，呈现更为突出的文学张力。

二是，求真与求善的矛盾。藤野先生作为医学教授，在仙台医科专门学校负责骨学、血管学、解剖学等课程，而学术研究和教学管理往往并不是全然相容的——作为学者，他可以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锱铢必较，对每一项功课内容都认真负责。但是在学校课堂里，却有着一大批安于现状、缺乏进取心的医学生。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每节课都坐教室后排，还能从容地将他的笑话讲给应届生听，管理起来自然不易。作为教师，藤野先生是可以做出让步的，只要不对他们的学业做过多要求，再适当减少关注，师生彼此平安无事即可。但他却为了一根画错的血管，将学生时代的鲁迅叫到研究室去，和蔼地令其改正，哪怕后者心中并不服气。毫无疑问，这种行为有些费力不讨好，但藤野先生依旧这么做了。他仍旧将学术的务实放在首位，人际关系的“善”反而在其次，足可见其信仰追求。

三是，刻意逆社会风潮而行的矛盾。文章开篇，作者鲁迅在东京目睹了“清国留学生”的纸醉金迷，接着文中又提到自己在仙台学校所受的不公境遇。“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被军国主义思潮洗脑的仙台学生，各个虎视眈眈，寻找一切机会嘲笑着中国来的留学生，连小小的黑板通知都要大做文章，可想鲁迅的境遇。但藤野先生仿佛看不到这一切似的，他执着地给予鲁迅各种关怀和照顾。为他添改讲义、订正错误、做解剖的心理建设工作，希望他在学业上有所进益。因民族对立而产生的界限，在这对师生中间仿佛不存在似的。藤野先生心中，有着比家国、比民族更宽广的格局，因此不被社会舆论所裹挟，更不会随波逐流，这也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

四是道不同却“相为谋”的矛盾。鲁迅弃医从文之际，去向藤野先生告别。这时藤野先生的反应十分复杂，“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最终师生二人依依惜别。鲁迅作为藤野先生倍加爱护的留学生，后者无疑希望他专心攻读医学，能在学术研究上有所建树，将来能把新医学传到中国去。可这寄予厚望的学生也“叛离”了。藤野先生想说的话里，究竟有没有斥责，有没有愤怒，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依旧以宽容的胸襟鼓励鲁迅，用互赠照片的方式作为纪念。抛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迈过顽固的职业理想，藤野先生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也使文章主题倍显深刻。

2 作者鲁迅的几番情感变化

情感是阅读教学的重要内核，也是文本写作的起点和落点。高级写作往往是作者“情动以辞发”的过程。当我们越过字词句篇的建构，去观察作者的情感渗透，会发现许多值得关注的细节。以初中生普遍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来举例：为什么鲁迅对藤野先生充满敬仰和尊重，但却没有遵循恩师的期望去学医，反而走上了从文的道路呢？在日本糟糕的社会环境下，好好学医，拿出卓越的成绩，不是更能打破公众的成见吗？而写作之路遥远且缥缈，不如学医救国直接且有效……在重重疑问里，我们不妨从文章入手，去解析作者鲁迅的几番情感变化，再探访他弃医从文的真正理由。

故事一开始，作者远渡重洋，留学东京。见到自己的同胞成群结队漫步于街头，他们中的大部分都盘着发辫，有的还在头发上抹油，打扮得油光可鉴。鲁迅在文中轻蔑地称其为“清国留学生”。这群人本是肩负着强国的希望而来，要学习来自西方的先进文化与技术，师夷长技以制夷，但现状却令人失望。留学生们迷恋异国繁华，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于是作者在无奈之余，选择前往仙台去，期待能有不一样的收获，这才开启了他的求学生涯。

初到仙台，“物以稀为贵”，作者确实收获了许多特殊关怀。学校免收学费，热心的教职员替他操心食宿问题，寻找合适住处，于是得以顺利入学。这里值得关注的是，作者对藤野先生一开始的印象，其实是带着偏见的。因为他的形象确实不够整洁体面，加上留级生添油加醋的演说，将藤野先生塑造了一个又马虎又寒酸的形象，而鲁迅自己也亲眼见到他上讲堂没有带领结，于是信以为真。而现实中的藤野先生又如何呢？文本写他在做自我介绍时，后排的留级生报以哄笑，但藤野先生并没有理会，仍旧专注地讲完自己的课程，既不感到难为情，也不恼羞成怒。藤野先生的性格中有遗世独立的部分，使他不在乎世俗中的质疑或是嘲笑。

至于作者最激烈、最深刻的心理变化，文中却没有明写，只是淡淡一笔带过，“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鲁迅找到藤野先生辞行，告诉他自己将放弃医学专业，离开仙台。在这之前，是他在学校里饱受偏见与冷遇，甚至旁观日本学生为中国人被枪毙的镜头而拍手欢呼的经历。试想，若不理会又如何呢？学生干事被民族主义洗脑，处处在校园中予以针对。假如安分守己，度过四年也应不难。但作为中国人，鲁迅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他势要改变同胞愚昧、无知、贪图享乐的现状，寻求新的救国道路，去捍卫末路之际这摇摇欲坠的民族尊严。而千言万语系于一线，心理活动的暗流汹涌，却没有体现在文本当中，只能依靠学生循着蛛丝马迹去揣摩、去体会。正似读遍全文找不出“爱国”两个字，我们却依然能体会到作者心系祖国的深沉情感。他痛斥醉生梦死的留学同胞，又用嘲讽的语气写“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个中批判，入木三分。没有华丽的辞藻衬托，爱国之情却是实实在在。

3 独特的人物形象塑造手法

鲁迅在文学写作中善用对比与白描手法，《藤野先生》也不例外。以白描手法为例，我们常常能见到这种简练至极的表述：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两人间的对话不过寥寥三两句，没有过多的寒暄与问候。藤野先生命令式的语气背后，却是难得一见的敬业与严谨。他不仅帮鲁迅订正了笔记中的错误，还增加了许多漏记的内容。并且，这种行为可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每星期一次，一直坚持到藤野先生所教授的课程结束。我们观察文本，发现他的言语总是这样直白、简练、不加任何修饰。对鬼神信仰的担忧，对传统妇女裹脚的好奇，乃至对鲁迅放弃学业的痛惜，都是以简单的一两句来概括。藤野先生或许不善言谈，但正所谓“大道至简”，言语的简练更衬托出他精神的难能可贵。

而对比手法的应用也同样精妙，作者写日本学生观看日俄战争的影片，因中国人被枪毙的镜头而欢呼：

这种欢呼，是每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

沉醉于军国主义的日本学生，与冷眼看同胞处决而不自省的国人，都是“酒醉似的喝彩”。一样的沉醉其中，一样的难以唤醒。东京的留学生会馆里，有人学跳舞踩的地板震天响。仙台的医科学校里，也有着大把喊着“万岁”鼓吹国家对外扩张侵略的年轻人。两相对比，只令人感觉糟透了、烂透了。因此鲁迅萌发了自己的革命理想，并决定以文艺运动去实现它。而他与藤野先生短暂的师生缘分，就在仙台画上了句点。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者角色，从此长存于鲁迅心中。

4 合理体会写作中的“顿挫”

翻阅鲁迅先生的文集，细心者会发现，他擅长以一种“顿挫”式的写作风格来呈现场景的冲击性。往往是在平淡的叙述中，迅速切入一个感叹式话题，给人以心灵震荡感，恰如平地一声雷响，令读者产生始料未及的感觉。譬如在描述仙台学校课堂，播放日军枪毙中国人影片的情形时：

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细想这句“万岁”，读起来极为突兀。仿佛是在默片似的场景中插进了口哨声，在人听起来聒噪至极，只觉刺耳。假如换一种写法，以更平实的笔触来过渡，就变成如下的形式：

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于是我便看着他们拍掌欢呼起来，口中还喊着“万岁！”

虽然后者读起来更加自然，但是“万岁！”这句口号给人带来的冲击感，就此消弭于无形，连带着语言的魅力都下降了一个层次。学生对这种细节性的描写不要掉以轻心，因为这也是人物形象塑造的一部分，是对群像的刻画。他们代表着日本受军国主义影响的“爱国青年”，也是学校中对鲁迅最抱有恶意的一个群体。而作者对他们的态度与看法却未曾明写，师生可以从边角的细节中感受到。像学生会干事指责鲁迅用讲义作弊，用的是信件，并且“末尾是匿名”；在黑板上写“勿漏为要”借机讽刺，也是同样的手段。包括为影片鼓掌大喊万岁的情节，都在隐隐透露：他们不敢，或者说没有勇气正面挑衅中国人，只能通过匿名、讽刺、和电影共情的方式，来借机发泄情绪，成为自己臆想中的英雄。毕竟回到现实中，学校里的留级生、落第生，比比皆是。鲁迅在学年试验中尚且能取得一个中间名次，那些成绩落后于他的“爱国青年”，又将如何自处呢？因此想出了一个“藤野先生在讲义上做记号，漏题给中国人”的说法，借机麻痹自己，本质上却是荒谬的唯心论。

5 社会大环境中的自我变迁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当民族走向衰落之际，社会群体的变化总是最先被我们所观察到。而个人置身于群体之中，其价值观和情感的变化，也是人物形象塑造中的重要课题。在《藤野先生》中，我们习惯于带入作者的第一视角去阅读，因此对“自我”形象的感受比较淡。教师可以在教学时，通过视角切换，来带领学生分析作者的性格特点。比如在面对学校职员的劝说时“好意难却”，搬到了离监狱很远的客店；在收到匿名信时也没有愤怒，而是通过平淡的运作解决了这件事；当他决心放弃学业时，为藤野先生编造了一个安慰式的谎言，说自己要去学生物……他的处事风格是相对委婉的、迂回的。对同胞的失望厌恶，爱国救民的深切情感，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萌发出来，而是层层铺垫，先有东京对留学生会馆的见闻，后有仙台的求学经历，才逐渐使他下定决心，以文化救国。当他回到国内，同所谓的“正人君子”做斗争时，态度又变得鲜明和坚定、充满勇气。从意志浮动的求学少年，到针砭时弊的坚毅文人，故事用一种别样的手法诠释了他的成长，也将历史的背影镌刻在我们心中。

《藤野先生》是鲁迅众多文学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描述自己老师事迹的散文。藤野先生品性的高尚与人格的伟岸，给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初中生成长。我们在阅读教学中要重视起这篇文章的人物塑造方法和写作特点，为学生语文素养的积累做准备。

（作者单位：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天润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