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岳 余凡
摘要:当下文学批评存在新“四化”问题:教条化、感想化、才情化及人情化。观念陈腐和批评话语陈旧的批评,批评场域内“无形的手”导致批评秩序的“媚老”倾向严重;感想式批评降低了批评与研究应然的深度与严谨;才情化批评看似文采斐然、氣贯长虹且激情澎湃,实则修辞大于逻辑;人情化批评,观念立场主观游移飘忽,往往在“捧杀”与“棒杀”之间徘徊。针对文学批评的新“四化”问题,借鉴“中层/中观”“中位”理论和方法,关注于审美与价值关系的新形态,有助于改良和扭转当代文学批评下滑的现象和趋势。
关键词:文学批评;新“四化”问题;“媚老”;“中观”
文学批评是和其所批评对象构成相辅相成但又相互博弈、相互驳辨关系的精神活动。之所以称为“批评”,乃是由于其所具有的批判性(这在西文中是一个词,如英文criticism,就兼具意见、批评、批判、评价等多重意思);同时,这个词又具有“考证”“研究”等意思。在实际的批评实践活动中,它又应该包括以下具体的做法,如描述(description)、解释(interpretation)、分类(classification)、语境化(contextualization)、阐发(elucidation)、分析(analysis)和评价(evaluation)的运作——这是诺埃尔·卡罗尔在《论批评》(On Criticism)一书中所总结的关于批评活动的诸项内容。前面六项其实都是为评价提供依据和支持。1因此,文学批评就是由批评者对于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意见(包括更为初步的“感受”“趣味”)出发,经过分析、考证,最后得出类似于学术研究那般的、带有客观指向性的评价和结论的精神活动。而当代中国文学批评需要立足于其已有的成就与反思其缺憾上进行,特别是对新时期改革开放以来当代文学批评的成就与缺憾的基本认识和评价问题;同时需要积极借鉴国外行之有效的理论和方法,来延续、补充、丰富和发展。因此,无论中国当下文学批评遭遇到何等的危机,都涉及上述两个方面的情况。如果抛弃这样的基本认识和前提,那就会生产不断重复的低水平甚至带有倒退意味的批评文本。这是批评界推进和深化更具建设性和积淀性文学批评的基本前提。
当代文学批评如果从新时期改革开放起始算起,已经有了四十余年的历史。其成就是伟大、丰厚的,同时也是驳杂的、泥沙俱下的,充满惨痛教训的。一方面,数十年来,从其他学科中汲取而来的批评理论和方法,极大地推动了当代文学批评走出不无僵化的社会历史批评、伦理道德批评,而增加了审美批评、心理学批评、媒体批评、文化批评等维度或视域。如果从文学发展的创作原则或流派来看,当代文学批评从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两结合”,转向了各种“主义”争奇斗艳,而又以“先锋派”“现代派”“后现代”等为主潮的批评路数,甚至在新千禧年之交出现了带有某种综合气质,更具恢弘思想气度的元现代主义批评。时至今日,物非人亦非,文坛及评坛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坎坷,应该说来到了一个带有某种集大成之意味的新时代。经风见雨的批评家见证和参与了当代文学跌宕起伏、渐趋丰赡的辉煌时光,像莫言在十年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光时刻那般,其批评心态日趋沉稳、开放、阔达和老练。因此,当代文学批评不但与当代文学创作构成了较为稳固的、相辅相成的合理且具有韧性的建设性关系,而且为整个国族精神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思维的丰富、健康、繁复和提升,贡献了人文学科中影响最大、最为深刻的庞大文本世界。
与此同时,今日之文学批评界亦面临着相当严重的问题或挑战。笔者将其概括为当下文学批评的新“四化”。具体而言,就是文学批评报刊上充斥着连篇累牍的教条化、感想化、才情化及人情化的文字。首先,相当数量的批评文章仅从其题目就可看到其教条、单一且肤浅的说教或观点,翻看其内容则充斥着种种沉渣泛起的教条,老掉牙的陈腐僵化的观念,甚或有某种强词夺理的大批判之风潮在或明或暗地涌动、喧嚣。这种批评往往打着某种高大上的旗号,貌似新鲜实则腐朽,完全无视批评界已经取得的成就、共识和高度。它们不仅仅是一种低水平的重复,而且更是一种陈旧观念的借尸还魂。对于文学批评的建设来说,这是毫无增益、毫无价值的东西,只是徒增文字垃圾而已,甚至有着终止四十余年数代人经过艰难曲折建构起来的良好的批评局面的危险。文学批评其实和其他人文领域的活动类似,都是人类不断积累、丰富、发展起来的精神活动和遗产,所以不能无视这些已有的宝贵成果,尤其是不能无视改革开放以来文学批评的既有成就和经验。另外,当代文学批评已经与其他艺术领域的批评及理论方法发生了深度关联甚至融合,即文艺批评的“跨媒介性”1在互联网和融媒体时代出现了。为此,文学批评就需要与时下的互联网多媒介、跨媒介批评,其他艺术批评结合起来进行,如此才能克服和弥补单一、肤浅、教条化的批评路数。同时,当下文学批评也应该同某些具体的社会策略或做法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既可保证文学批评自身的独立性,又可获得自身的学术性和精神愉悦性,因为它有自己独立的关注领域,有自己的一整套专业术语、概念、理论、命题和方法,有自己一套独立的审美标准、品格和尊严,而不是作为某种其他领域的思想形态的简单传声筒而存在。此外,文学批评的教条与单一,还体现在陈旧的批评理念与方法没有及时退出历史舞台,所造成的文学批评的僵化、庸俗,以及批评话语的停步不前、批评方法的不具前沿性。具体而言,由于老一辈批评者把持着文学批评生产、传播领域的话语权,导致了主流文学批评界正在使用、极力推崇的一套批评模式、原则和标准,可能恰恰是一套陈旧的标准。更为严重的是,人们对这种陈旧没有有效的察觉和清晰的认知。何以造成如此现象?一方面,老一辈的审美趣味自然而然地成为评判青年批评者的批评文章是否能够刊发、出版的重要标准。另一方面,青年批评者也主动地、自觉地以老一辈批评者的批评趣味、思想观念为写批评文章标准的来源,具有鲜明个性和文学批评主体性姿态的“我”被阉割而趋于隐没。而这种陈旧的标准、趣味、原则、方法形成了批评领域的“无形的手”1,有意或无意地操控着青年批评者的审美趣味与观念表达,导致了时代整体批评话语的陈旧甚至落伍。这对批评本身是不利的,对文学本身的伤害是巨大的。
其次,粗浅的感想化批评文章在时下呈泛滥之势。感觉化或感想化的文学批评不是没有存在的理由,尤其是在中国古代,关于诗文的批评往往是以评点的方式也就是感觉的方式来进行。但是,进入现代以来的一百余年,中国充分借鉴国外文学批评的学科化和学理化,以至自王国维、梁启超等先辈开创的新的文学批评逐渐改換了面貌,在全球化的过程中,这一人文领域也在逐渐与世界接轨和同步发展。因此,现当代的文学批评的专业性、学科性、理论性、系统性就逐渐取代了感想性、评点性、业余性和无学科意识等传统文学批评的样态和特点。进而言之,文学批评之所以被称为“批评”,不再以粗浅的感觉化或感想化为鹄的和特征,而是以作为人文学科之重要一脉的专业化和学科化建设为目的。如此分析并不是完全否认文学批评是建立在批评家阅读、接受文学作品而产生的丰富、复杂的感受之基础上所进行的精神活动。文学批评其实是作为理性哲思与感性审美相互激荡、结合而生成的精神领域,其存在和发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建立在对文学创作、文学现象之感想基础上,感想是文学批评的基本前提,但是主要作为理性思维之产物的文学批评不能停留于此,真正的有建设性的批评不能仅仅依靠在粗浅乃至粗陋的感受感想感性层面上,而需要某种理性的认知和升华。尤其处于转型期的当代文学批评,应该采取如诺埃尔·卡罗尔在《论批评》中所提出的“批评的理性实践”之路,对文学这门艺术本身进行理性的慎思、审问、明辨、哲思的结晶,而远非从审美感性到个体感觉的低级内循环。但是为何当代文学批评一再地出现走回头路的粗浅化乃至粗鄙化的冲动和做派?原因很多,大致说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与当代文学及其批评面临着新挑战和新情势有关,即与从事文学批评者所受到的诸种压力有关。二是与中国文学批评的资源支持有关。在当代文学研究和文学史著述领域,近二十年来有着对当代前三十文学进行“再解读”的学术冲动。整体观照这二十余年来的所谓“再解读”,我们会发现,这种再解读并没有真正接续上八十年代的重写文学史的精髓,而是存在着某种认可和复归早就被证明失败了乌托邦化的虚饰的理想主义倾向,时至今日愈演愈烈。这实际上是一种简单化甚至肤浅化的“再解读”,它往往借助于某种自美欧的左派批评理论和资源,又经过有意无意的变形和改造而出现的思潮。这种再解读认同或复归了一种简单化、理想化、肤浅化、乌托邦之路,这种路数对于人性、社会、人生等维度的复杂性,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文学应有的复杂性采取了漠视、过滤的叙述策略。这无疑严重刺激了当下粗浅化、感想化的所谓文学批评。
再次,才子化批评有日益严重地加剧的趋势。才子化批评亦可理解为才情化批评,往往是某些已经成名的批评家借助于自己的名气、才气和资源所撰写的洋洋洒洒的评论。中国古代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其实是一种以文采、才情作为标准的选才制度,中国古代有着浩荡的美文传统。所以,才子、才情是对中国士人的高度评价辞藻。而且表面看来,古代中国的文学批评的确大多是才子所为,是其才情的显露,而且认为只有这样富有才情的才子评点文字才是上好的评论。但殊不知,时至今日,在西方经过了两百来年,中国也经过了上百年的当代的文学批评,早已经形成了一整套严密的理论、方法、术语、概念、命题及思维方式,没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批评实践,而仅凭逞才施性还真的难以进入其境。正所谓“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士来做”,对于文学批评来说亦然。而所谓才子之文,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却是与当代真正的、建设性的文学批评背道而驰的。那种华而不实的所谓美文,其实是一些杂乱的随想,可以归到随笔、抒情散文中去,唯独不能称其为文学批评。何以如此?才子化批评是呈一己之才华甚至一时之才情,而往往不顾及所评论的文学对象,而漠视所评所论的对象,那不就是对真实、真相、真理的遮蔽么?它恰恰是贻害文学批评这一行当的产物。许多所谓才子之文,往往是以貌似潇洒的个人感想,而表现为双重的不及物性,一则是其才情的恣意挥洒,而与文学所由产生的真正生活世界无涉;一则是其文字与所批评对象没有多少关系,仅是其个人感想、文笔和才情的显摆。这类文章在批评类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出现,实际上是对作为公器的真正的文学批评理解的偏离或误解,是社会公共资源的某种浪费。
第四,大有蔓延趋势的另一个问题是人情化批评。作为一个有着漫长徇私枉法、徇情枉法传统的民族,我们有着悠久的此类文本。在当代文学批评的四十余年,此类现象亦是愈来愈盛。作为当代的文学批评家,如何克服或摆脱人情化批评行为,是一个实实在在地摆在几乎所有从事文学批评工作的人士面前的重大问题。笔者曾追踪阅读过一位知名批评家的著述和文章,结果发现了一个显豁的事实,就是在其批评中,既有对曾经时髦的后现代主义的大量引进、运用、认同、夸赞的文字,也有迎合与吹捧持传统道德批评立场的文字。其游移、飘忽的观念或立场,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窃以为,其批评会出现如此这般的样态,概源于我们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潜在影响,也有作为批评家本身主体性建构之匮乏的体现,以至于作为文评圈中人,亦很难摆脱人情化批评的泥淖。除此,作为作家一方,无论著名的还是初出茅庐的,往往利用自己的地位或资源,喜欢拉一帮批评家、开研讨会(实则为庸俗的作品吹捧会),由于友情和关系的渗透,结果文坛上就形成了一种异常恶俗的乡愿气,你来我往,你好我好,吹捧拍马,大量此类评论文章就堂而皇之地出笼了。自然,其贻害也是相当大的,造成批评在“捧杀”与“棒杀”之间徘徊。而克服和摆脱此类风气,作为文学批评家一方来说,还应该继承未竟的主体性建构之大业;强化自我启蒙,真正把“文学是弱者的伟业”的认识化为批评实践。而作为受批评的一方即作家来说,真正伟岸的人格和伟大品格的作品往往是须臾不可分离的。因此,那种鸡鸣狗盗的小圈子做派实则最好早点抛弃掉。人活一世,其价值和意义岂在蝇营狗苟的犬儒主义上吗?
最后,从总体上讲,需要补充的是,针对上述文学批评的“四化”之弊端甚或危机,我们尚需要与之对应的策略和方法。由于文学批评既不是纯理论,但又与理论(哲学)息息相关;它不等同于创作本身,但是离开了文学创作和审美感性,文学批评也就是无水之源、无根之木,因此它与充满感性的饱满的文学创作、文学作品之间又有着直接的关联。为此,借鉴当代美国艺术理论家大卫·鲍德维尔(David Bordwell)和美学家、批评家诺埃尔·卡罗尔(Noёl Carroll)提出了在人类思维和理论的宏观、微观之间,还有一个“中层研究”(Middle-Level Research)的理论1,并将其用于他们对于当代美学、文学和电影等的研究上,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并深刻影响美欧的文学批评界和美学界。而文化理论家、批评家佛牟伦(Timotheus Vermeulen)和埃克(Robin van den Akker)在阐释元现代主义理论时,重点提出了一个新的类似于鲍德维尔和卡罗尔的“中层”概念的“中位”(metaxy/metaxis,亦可译为“中观”)概念及方法。所谓“中位/中观”理论和方法,就是在进行文化艺术包括文学批评时,那种宏大理论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是运用这种追求在人和神人、人性和神性、“爱情”和“欲望”、真实(历史)和虚构(小说)、真诚和反讽、感情和天真、伦理与虚无、希望与救赎、理想和仿像(simulacra)、现代主义的担当探索精神和后现代的游戏洒脱精神,等等,构成了元现代主义摇摆的两极,元(meta-)的插入导致了一种对两极摇摆状态的俯瞰、观照和反思的效果。2因此,借鉴美欧学者的“中层/中观”“中位”理论和方法,将极大地改造和扭转当代文学批评下滑的种种不良现象和趋势。
从新时期当代文学伊始的以审美性补充、丰富和发展批评活动,到稍后以形式性来进一步推进批评活动;从后新时期追求西方后现代理论方法而陷于批评的泥淖,到新世纪以来文学批评逐渐走出后现代陷阱而走向批评的跨媒介性、中位性、摇摆性、深邃性和复杂性,四十余年来,大体看来,一直涌动着的文学批评主潮与文学创作构成了互相驳辨、互相促进的态势。而目前文学批评出现的“四化”等弊端,虽然不是主流,但是值得每一个从事这样事业的文学批评家、理论家和其他参与者的警惕与反思。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元现代文论研究”(19FZWB03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暨江南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