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晖
吴周文先生以研究散文著称。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便在《文学评论》发表研究杨朔、朱自清的文章,40多年来,一路笔耕不辍,成就卓著。在研究散文之余,吴周文还从事散文创作。从1963年,读大三时在《新民晚报》发表《吃辣椒》,至今已有近60年的历史了。在吴周文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际,为写一点纪念文字,读了他自谦为研究散文“副产品”的近百篇散文随笔,我又再次触摸到那颗灼热的“散文心”,感受到他的真诚与温情,真挚的心灵告白与对散文的执着。
吴周文先生的散文随笔,归结起来大致有“先生篇”“朋友篇”“亲人记”“风情画”“随笔集”几类。在“先生篇”中,吴周文以个人生活和亲历为基础,为12位“先生”即现代知识分子“立传”。这些先生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是给作者传道授业的老师如曾华鹏等;另一类是跟他有过交往、受其“私淑”影响的先生如范伯群、钱谷融、林非、潘旭澜等。这些先生,有的是现当代文学领域中的大师级人物,有的名气虽没有那么大,但他们温良恭谦,严于律己,厚以待人。作者一方面着力写出他们身上的文人“风骨”即“学人的人格”;另方面又尽量展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在他们身上的传承。尽管他们学术成就、学术影响有大有小,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底色:用知识分子的良知坚守自我,同时传递着薪火。在吴周文的“先生篇”以及“朋友篇”里,作者真实记录了与这些“先生”或“朋友”的交往与友谊,同时又特别注意“文学性”的呈现。比如氛围的渲染,抒情的张力,语言的优美等等,特别是细节的提炼,更是吴周文散文随笔的一个鲜明特色。在《山高人为峰》里,他记叙了这样一个细节:有一年他与曾华鹏老师参加一个职称评审会议,同住一室。每次曾华鹏师先洗完澡,总要给“我”放好一池子热水。“我”再三说我自己来,可他总是关着卫生间的门,一定要为“我”把水放好之后才肯出来。这就是吴周文笔下既真实又温情、可亲可敬的师长。记叙钱谷融先生的《清芬久远》也是如此。作者抓住钱先生谦和、自律、散淡的人格特征,反复渲染他的“微笑”,甚至先生在辞世的那天上午,他的亲友与学生为他祝寿99岁生日,“他躺在病床上始终微笑着面对大家,最后留给大家的还是他的笑容。”长眠之前,钱先生还努力借助“微笑”来传递温暖、勇气和力量。他不仅为文学活着,而且还温暖地为亲友、学生,为别人活着。于是,他的“微笑”,他的“清芬”便久远地定格在世人的心里,成为永恒,成为澄明人格密码的凝聚。
吴周文教授是散文“真实论”的提倡者和拥护者,同时也是这一散文观的实践者。这样,他散文中的第一要务,便是真实地再现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在《妈妈的孤独》这本散文集里,无论是写父亲、母亲、哥哥、妹妹、儿子、女儿,还是写师长朋友,作者都是遵从“写真实”的原则,以近乎白描的朴素手法,饱含深情地记录和展现这些亲友们的个性、风采及事迹。这种“贵依其本,宜本其实”(左思语)的写法,尽管稍显拘谨,有时还透出一点学究气,但与时下那些无视散文的真实和边界,天马行空、漫无边际、随心所欲“破体”的散文相比,这种“老实”作文,不哗众取宠的写作态度,在我看来更可贵,更值得人们敬重。因为在吴周文的这些“素描”里,没有宏大叙事或空泛的赞美,有的是或沉重,或轻灵,或生动,或朴拙的率性表达,真情的流露和真实的描写。
《妈妈的孤独》是一篇感人至深、读之难忘的优秀之作。作品围绕“孤独”这一中心进行立意构思。先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起笔,独具慧眼从这位贵妇的“神秘微笑”读出她的孤独,再由蒙娜丽莎的孤独引出妈妈的孤独。但作者告诉我们:妈妈年轻时并不孤独。不仅不孤独,她还“是一个性格开朗、率性的人,在家里是个‘女权主义者,由她风风火火主持家政,父亲只有听话服从的份。”那么,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孤独呢?作品写了这样一个细节:1954年春天,哥哥去当兵时,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平时不喝白酒的妈妈要了一小瓶白酒,她不说话,目光呆呆一直盯着我。此刻,我心里明白,哥走后妈妈“心里充满失落后的孤独;我還明白,那呆呆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担忧。”妈妈的孤独,还来自我忙于工作和学术研究,疏于回家乡和与她团聚沟通。尤其是来扬州照料我儿女的10年,妈妈一门心思忙家务,放弃了打牌,也从不与邻居来往。此时,妈妈基本上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完全陷入深重的孤独里了。《妈妈的孤独》的感人之处,不仅以“孤独”为主线,层层推进,步步为营,合情合理地写出妈妈从“不孤独”到“孤独”的过程,而且善于通过典型的细节,来展示妈妈的内心世界。比如,作品中写到在大年夜,在我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后,妈妈给了我一次吻。作者深情写道:“多少年后,每当想起那个难忘的大年夜,仿佛我脸颊上就立即漾起妈妈温热的吻,进而久久地温热我的心。”读着如此忘神又生动的描写,作为读者的我们也和作者一样感到有一股温热储存心间。还有作品写到每年春节,妈妈总是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等我,手上抓住她的拐杖,眼睛向村口的桥上巴望。这些细节描写,都很真实,也很感人。它使我联想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篇作品也写到一位母亲。写母亲包容、含蓄内敛的爱;写母亲如何坚韧地去生活,如何勇敢地去承受人生的苦难,以及如何使自己尽量活得有价值和尊严。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价值观念和精神指向上,总有一些共同或相通之处。
《父亲的礼物》同样是一篇读后难忘的作品。不同于《妈妈的孤独》的散点透视,这篇作品采用托物言志的表现手法,将情思聚焦于一把二胡和食物上,通过父亲给我送二胡和三次送食物,细致地展示了父亲刻板、不苟言笑外表下的慈祥和爱心。《大哥》《大妹》《小妹》《牛子》《哑妹》等篇,也都是十分真实质朴,既有疼痛与感伤,又有亲情、爱与温暖。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吴周文的散文不但有真实的描述,而且有真诚的态度。他的真诚,首先来自他低调的人生姿态。吴周文认为,无论做学问还是写散文,要紧的是做人,做一个情操纯正、行事低调、本色质朴的人,他的散文创作包括学术研究正好印证了这一点。其次,这种真诚,是建立于自我剖析和忏悔意识之上。特别到了晚年,这种自责、负疚、自我解剖的意识愈发强烈。在我看来,这是散文创作中一种高贵的品质。第三,吴周文的真诚,还来自他有一颗柔软的、丰富的“散文心”。正因有这样一颗“散文心”,所以在《小鸟情》中,当小鸟生病或下蛋找不到窝,我急得六神无主,到处请教养鸟之道。而当因我不慎,小鸟被狗吃掉,我后悔痛惜了很久,而且“我从此不再养鸟,生怕我还会伤害到无辜的、给我快乐的生命。”散文的真诚,无须掩饰,不用伪装,它往往是藏匿于真实的记叙和生活细节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吴周文还有一些散文,写的是儿时的生活和故乡如东县孙桥村的人事。吴周文这一类散文也有着自己的特色和落笔点。他不是泛泛地写故乡的山水与风物,而是集中笔墨写孙桥村的女性。在《孙桥村遗梦》里,他写了巧巧、莲侯、芳侯、舒侯、祥侯等5位女孩,写了她们的美丽、天真、单纯与善良,她们的不幸命运与抗争,以及“我”与她们之间矒矒懂懂、纯真未凿的感情。在作品里,我们真切感受到这些女孩的真情和心灵的纯朴——那是在封闭贫瘠土地和粗糙的生存环境中簇涌出来的真情与人性的美好,这真情与人性不仅滋润着“我”寡淡的生命,成为“我”日后记忆中的一道美丽风景线,而且给读者一种温暖,一种感伤、无奈与悲悯相交织的人性力量。吴周文抒写故乡的散文虽长短不一,工笔画与人物速写互杂并举,但这些写人散文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贴着人物,咬住人物的个性特征来写,因而描绘形神兼具,精准到位,人物的音容笑貎、举止谈吐、个性特征宛若眼前。这类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长于叙事。这些散文有真实的日常生活记录,注重叙述视角的选取,叙述手法灵活多变,又有在场感和镜头感,给人一种毛茸茸的生活质感。
吴周文的散文,让我们领会到了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美好而亲近的“惦念之情”。“惦念之情”这一提法来自铁凝。在《铁凝散文 ·自序》中,她这样写道:
散文究竟是因什么而生?在我看来,世上所有的散文本是因了人类尚存的相互惦念之情而生,因为惦念是人类最美好的一种情怀。人类的生存需要有相互的惦念,最高的文学也离不开最凡俗的人类情感的滋润。被人惦念和惦念别人是幸福的……在生命的长河里,若没有了惦念,还会有散文吗?
的确,在吴周文的散文中,不论是怀念亲人还是写师长朋友,我们看不到任何空泛张扬、飘浮于半空的无根的追思或怀旧,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消融于日常生活细节中的“惦念之情”。这种“惦念之情”是什么?我以为这里的关键就是真诚地“交心”,即如钱穆说的“先把自己的心走向别人心里去。自己心走向他人心,他将会感到他人心还如自己心,他人心还是在自己的心里”(钱穆《人生十论》)。说得浅白一点,“惦念之情”实际上就是“我心”与“他心”的雙向流动,所以它是一种特别柔软、温暖和平实的情愫。也许正是由于“惦念之情”比一般的感情要广阔深厚得多,所以小说家铁凝对这种感情才情有独钟。
我们的散文中有各式各样的情,而唯独较少有深度的真正隐忍婉藉的“惦念之情”,而我们过去的散文研究者对这种“惦念之情”的研究也很不够。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吴周文的《妈妈的孤独》一类的散文,事实上已经向我们的散文研究者打开了一扇新的情感之门,同时也诠释了好散文永远都离不开人类的美好情怀,离不开凡俗感情的滋润这一真理。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