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帆
摘要:1976年“天安门诗歌运动”以来的旧体诗词,在与中国当代文学的互动中,呈现出了诸多新的质素与特点。这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重回社会公共生活领域。二是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旗帜鲜明地记录着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三是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再度成为文学现场的一种资源。作为一种旧式文类,旧体诗词在四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中国当代社会生活中,处处彰显着自己特有的力量和价值。
关键词:当代文学;改革开放;旧体诗词;文体新变;文类价值
“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但是以往学界在谈论此问题时,多沿袭旧有传统与套路,那就是从现代文学延续至今的“合法性”问题着手。对旧体诗词作为一种旧式文类,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意义与价值,论及较少。仿佛单是“合法性”一题,就扼住了旧体诗词的咽喉,其余别的艺术价值、审美趣味、民族心理等等都应该屈居其下。但是,文学阅读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实际情况远非如此。文学理论的提炼与争辩,离不开具体文学作品的评价与阐释。作为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持续对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旧体诗词,其诸多作品现实性强、思想性深,艺术水准高。而当我们抛开了对旧体诗词是否合法的审视,转而关注其主体性本身时,很多先前不曾看到或者选择性忽略的方面,就渐渐浮出水面。就“旧体诗词与中国当代文学”这个话题具体来说,相比较中国当代文学前三十年而言,近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在与当代文学的双向互动中,较多呈现出新的质素与特点。因此,本文从引起举国上下震动的1976年“天安门诗歌运动”出发进行考察,力图呈现四十年来旧体诗词在持续性现代转型中的新倾向与新表征。最终试着揭示旧体诗词作为一种旧式文类,在当代文学,乃至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力量与价值。
首先,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重回社会公共生活领域。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旧体诗词,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退缩到个人领域的。在充满着新旧斗争、革命与否的话语语境中,作为传统文化典型代表的旧体诗词,存在的空间是极其逼仄的。虽然在抗战时期,作为民族形式的重要代表,作为寄托民族想象的重要载体,旧体诗词曾短暂出现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像是有关“旧瓶”与“新酒”“利用旧形式”的讨论,以及“怀安诗社”“湖海艺文社”“燕赵诗社”的存续。但是整体上,现代文学中的旧体诗词,更多的是在个人领域内的自吟自讴。新中国成立后,旧体诗词重新出现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这典型表现在1957年《诗刊》刊发了毛泽东的十八首旧体诗词。但是之后旧体诗词又经历了私人化写作以及小圈子内的传抄。这之后,旧体诗词在大众视野中再次出现,时隔多年重回社会公共生活领域,要等到1976年的“天安门诗歌运动”了。
发生于1976年4月5日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是人民群众自发地用以旧体诗词为主的诗歌形式进行抗争的政治性运动。在这场运动中,数以百万计的人民群众创作并传抄了上千万首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旧体诗词。这包括但不限于《民族之魂》《青山树碑》《向总理宣誓》《赞总理》《清明呐喊》《浩气山河壮》《挥泪送总理》《江山千古仰英名》《人字歌》《清明来到纪念碑》《花圈层叠层》《吐衷情》等等。事后,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童怀周”的搜集整理与编选,最终出版的《天安门诗抄》,又一次掀起了全民性关注讨论旧体诗词的热潮。在此“战役”中坚守人民立场的旧体诗词,重新回到大众视野,重新回到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当然,这样一种回归,不是昙花一现、白驹过隙的,而是已经成为近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领域内的一种常规性存在。1987年5月31日中华诗词学会在北京成立,就是最显著的表现之一。中华诗词学会成立当天,参加大会的正式代表、特邀代表、来宾等共440人。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到会祝贺并做重要讲话。钱昌照、赵朴初等全国政协领导,中宣部、统战部、全国文联、全国作协、省市自治区的时任领导均出席会议。此次会议规模之大、规格之高,不仅意味着国家层面对旧体诗词的支持与重视,同时也意味着旧体诗词不卑不亢地以公开身份立足于社会公共生活領域。这之后,旧体诗词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内频繁现身。如旧体诗词对抗灾抗疫等重大历史事件的书写参与,以叶嘉莹为代表的学者公开性地在全国范围内宣讲旧体诗词,以及21世纪初关于旧体诗词能否入史的争论,还有周啸天以《将进茶》获得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等。当然,21世纪以来,尤其是新时代以来,旧体诗词在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发生重大影响的事件,非《中国诗词大会》莫属。借助现代大众传媒手段,《中国诗词大会》挖掘以旧体诗词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观念,把中华美学精神和当代审美追求结合起来,成功激活了中华文化生命力。可以说,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历经近四十年的风霜洗礼,旧体诗词已稳稳立足于社会公共生活领域,参与着大众生活。
其次,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旗帜鲜明地记录着中国式现代化进程。随着现代性的权力开辟出世界历史,现代化就成为各个国家必须要完成的历史使命。当然在这一现代化过程中,西方因其较早开始并较快完成现代化,而对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形成一种权力话语的碾压。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任何国家的现代化,或者说中国的现代化,都是基于自身的具体国情而产生并发展的。中国的现代化,不应该也不能完全照搬西方。这如毛泽东所指出:“所谓‘全盘西化的主张,乃是一种错误的观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中国共产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应用也是这样,必须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完全地恰当地统一起来,就是说,和民族的特点相结合,经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有用处,决不能主观地公式地应用它。”1对于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这种遵循中国国情的具体化,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而对于全体中国人民而言,这种基于中国国情的具体化,就是中国式现代化。在新中国成立的前三十年中,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曾遭遇过干扰,但是在经过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式现代化再次被重申并强调。经过近四十年的发展,中国式现代化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浸染其中的旧体诗词,也用自己的独特文类,记录着中国式现代化进程。
一是旧体诗词对近四十年来党和国家伟大历史进程、重大活动的书写与记录。如书写庆祝改革开放历史壮举的吴仞之《七律·咏怀》、柏丽《读三中全会公报》、周汝昌《一九八○年全国政协开会赴大会堂车中写怀》、黄加毅《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感赋》等。又如书写香港澳门回归的邵天任《临江仙·参加中英香港谈判》、王福穰《念奴娇·香港回归夜感赋,用东坡韵》、袁第锐《香港回归感赋二首》、钟家佐《迎香港回归》、叶钟华《生查子·喜迎澳门回归》、孙轶青《为澳门回归而歌》、滕伟明《香港回归倒计时歌》等。还有书写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丁芒《纪念抗日战争胜利》、莫仲予《卢沟桥事变五十周年》等。又如书写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周年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周年庆的周采泉《中国共产党建党六十周年颂辞》、李曙初《建国四十周年礼赞》、段维《献给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周年》等。其他还有熊东遨《献给在解放战争中为国捐躯的无名烈士——为淮海战役胜利四十周年而作》、李汝伦《甲午战争百周年暨邓世昌殉国百年奠将军新墓》、刘如姬《七歌——辛亥百年祭》等旧体诗词作品,均是对党和国家重大活动的书写与记录。二是旧体诗词对近四十年来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书写与记录。如胡绳《西昌看发射卫星》、刘迅甫《农民工》、黄施民《沁园春·深圳经济特区十年》、周笃文《水龙吟·参观引大工程有感》、王充闾《三峡即兴》、王天明《改革开放时代之纺织女工》、黄发滨《渔家傲·外卖骑手》、孤独食肉兽《惜秋华·动车蜀道》等等。三是旧体诗词对近四十年来决战脱贫攻坚、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等重大主题的书写与记录。如以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东洞乡新农村建设为主体,进行吟咏的刘慶霖《肃州东洞乡光伏发电厂》、张存寿《肃州新能源综合示范基地》、杨逸明《洪水河农民新村》、赵安民《酒泉肃州新能源综合利用示范区(光电工程)》、曹初阳《酒泉光伏基地》、赵开山《东洞光电》等等。当然,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我们也面临了地震灾害、疫情传播等重大风险挑战,对于此,也有旧体诗词对其进行书写与记录。如蔡世平《贺新郎·非典》、陈建功《背妻行》、魏新河《满江红·哀汶川》、王治钧《汶川》、张维兴《七律·除夕祈愿武汉等新型冠状病毒灾区人民安康》等等。
最后,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再度成为文学现场的一种资源。这里的“文学现场”,自然指的是四十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现场。其实,旧体诗词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现场的一种资源。这表现在新诗领域,典型如第一个十年胡适、郭沫若乃至于新月派对旧体诗词的吸收与借鉴。这表现在小说领域,典型如第一个十年现代小说向旧体诗词借镜,形成凄冷悲凉的文体情调。这还表现在单个作家的新旧文学创作领域。这可从冰心、庐隐、冯沅君等人写作新文学作品时受到她们创作的旧体诗词影响可以看出。新中国成立后,旧体诗词旗帜鲜明地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建设的重要文艺资源。这以毛泽东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旧体诗词创作得到高度重视和广泛好评为典型代表。改革开放后,随着多元文学资源格局的建立,旧体诗词再度成为四十年来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一种资源。笔者在这里并不打算从创作到研究、从生产到接受全方位地探讨该话题。而是将关注的焦点,主要放置在文学创作以及文学批评领域。因为作为一种资源的旧体诗词在这两个领域的表现,兼具代表性与典型性,最能够体现其在当代文学生活中特有的力量和价值。
一是表现在文学创作领域。这典型体现在以旧体诗词入小说这一创作现象中。四十年来的诸多小说中,出现了大量征引、化用、截用古典诗词的现象。这包括但不限于王安忆的《归去来兮》《蜀道难》《长恨歌》《逃之夭夭》、毕飞宇的《上海往事》《叙事》《出水》、格非的《人面桃花》、杨绛的《洗澡》、阎连科的《风雅颂》、麦琪的《日居月诸》、宗璞的“野葫芦引”四部曲、王蒙的《笑的风》,乃至于网络小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后宫·甄嬛传》等。这些变形了的古典诗词,这些经由作家情境化、心境化改造,而契合小说中人物心理、情感的古典诗词,其实就是经由作家主观创作后的旧体诗词。这些作家群体性地在小说中引入旧体诗词,彰显了旧体诗词在文学创作领域公共性、合法性的角色与身份。自然,这也是四十年来旧体诗词再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现场资源的重要表征之一。
二是表现在文学史与文学批评领域。这典型体现在学者李遇春主编的《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第一辑)》1的出版。该辑共四卷,四百三十万言,以编年形式呈现了1912-1919年间中国现代旧体诗词的历史面貌。在该编年史著作出版之前,学界对“五四”以来旧体诗词的认知,主要停留在其作为一种旧式文类,对现代文学,也就是“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文体补充。学界在谈到旧体诗词时,也多以“边缘化”“潜在”等术语定位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位置。但是该著作的出版,撼动了这一传统认知,并将“新文学史或者说现代文学史的重构问题,变成新问题”2。以旧体文学(含旧体诗词)、通俗文学、翻译文学三者“重构”新文学史的问题,被提上日程。自然,这也是四十年来旧体诗词再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现场资源的重要表征之一。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再次提到要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四十年来的旧体诗词始终恪守这一立场,那就是对中华优秀诗词文化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坚守人民立场,书写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四十年来旧体诗词在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中国当代社会生活中持续不断地彰显着自己独特的当代意义与当代价值。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编纂与研究及数据库建设”(18ZDA26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