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座城市的真声

2023-06-23 06:17张振涛
人民音乐 2023年5期
关键词:音乐

一、特殊叙事者

世界上流传最广也最具权威性的大型词典工具书《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以及附设的网络平台《格罗夫音乐在线》,无锡民间音乐家仅有阿炳和朱勤甫两位,①同等段位的吴畹卿榜上无名。这当然怨不得人家,只怨我们没有把无锡城一个最重要的音乐团体“天韵社”及其掌门人吴畹卿介绍出去,让世人知道其存在与价值。吴畹卿无一席之地,当然是因为历史记录的疏漏。随着对天韵社的了解,人们不由得哀叹,那盏灯竟然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一个世纪后,学术界才能看清那片曾经照亮一方区宇的荧晖。

天韵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存在,如果不是有1962年12月8日杨荫浏在长达一米多的条幅上重抄了曹同文(曹安和父亲)“民国三十七年二月”(1948年)所写《天韵社纪事诗(六绝)》及注释,如果不是有杨荫浏所作《吴畹卿小传》呈现的老师素养和悲剧一生以及作者辑录的《天韵杂谈》把昆曲与曲社事迹交织一体的叙事,如果不是有曹安和的回忆文字和《中国音乐词典》的条目,吴畹卿与社友的冰冻人生就无人知晓。然而,这些散落资料,难以勾勒天韵社的全貌,我们甚至说不清杰出成员的生卒年月以及由此构成的编年框架。曲社史的面貌如同老会员的面貌一样,朦胧模糊。

2022年底,天韵社现今的两位掌门人之一,顾颖撰写的《天韵社成员研究》和盘托出了20世纪初大部分社友的基本情况,呈现出曲社的完整面相。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空洞的社名,而是由一群杰出社友构成的社团;社友也不再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而是一个个清晰的身影——有籍贯、家族、住址、职业、教育与经济状况、长于昆曲某项技艺的生命个体。作者在原本学术界很少关注的境域,发现了一个大平台,呈现出一份可观的区域社团史。

社友“怀道避世、潜居静默”,要一个个还原,谈何容易,非要下一番大功夫不可,仅生卒年月的落实,就足以费尽移山心力。据曹同文、杨荫浏回忆,曲局最盛时,曲友多达百余人,“分设南北二局”。杨荫浏说,“1914年时,尚有社友四十余人”。这些人物,乐史未传,方志莫编。《天韵社成员研究》列出的84名成员名录(66人具备生平小传的基本要素),让人看到了无锡传承昆曲的基层力量,吴畹卿只是84分之一。传统史学关注“杰出人物”,新史学关注杰出人物的生长环境。如同席勒所说:“产生天才的土壤远比天才更重要”。换句话说,天韵社之所以能够从明代天启、崇祯年间延续至今,就在于这组不可小觑的数字及其支撑传承的精英。“诗可以群”,雅集即交游。20世纪初的天韵社,在“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下,结社唱酬,拍曲不辍,抱团取暖,切磨箴规,让梁溪成为一个鼓板敲出咚咚脆响的音源。

我们敬佩作者发掘史料、重构曲社的功力。布衣成员,表面上无功可记,无事可论。其实那批会员都是“有故事的人”。以个人为专题,以家族为线索,梳理排列,凝练成志,是作者挖掘历史的通道,也是本书的基本思路。从2013年12月15日天韵社复社开始,顾颖、陈倩便自觉行动,寻找曲社轨迹并试图拼接那段不寻常的岁月。虽然职业不同,他们却拥有了一个共同身份——马尔库斯所说的“忠诚身份”——对地方、社团自觉担责、跨越职业的身份。找寻“集体记忆”就是反顾来路,他们将此视为份内事,为此行动,毫不犹豫。起先支离破碎,四处迷阵,复社十年,渐入佳境,终于使社史轮廓呈现出较为清晰的全貌,先后有序,左右成阵,汇聚成象,粲然可观。

微觀解剖就是聚焦一个点,美国作家福克纳的老师舍伍德·安德森曾经告诫他,要坚持描写“邮票般大小的一块地方”(人类学家所说的“砸吧地儿”)。具备写作能力的人很多,具备写作条件的人很少,能够做到此点的人更少。家住无锡,身为成员,熟悉昆曲、古琴,乐于探究社史,自然做到了“以适当的人评适当的事”。那些往事对外人来说通常需要数十年才能深入,对于局内人来说,则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作者与被叙述者,有相同的生活空间,容易调动共感。他们走街串巷,查找亲朋,访谈后裔,祖辈生活就一点点被记录下来了,而且曲社历史也因此而生动起来了。仅此一项,就是外人难以做到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顾颖还具备一个特殊身份——一级警长,可以利用户籍档案,复原社友故居。书中“成员住址方位示意图”的每个圈点,都是作者剥离大规模城市改造(拆老房子、改老地名)所遮蔽的旧址原点的考证结果。卸下公文面孔,公安户籍(结合现代航拍图)就有了精准定位的可靠感和老地名下的生活气息。当然,作者必须有个强大的胃,才能吞咽消化有时需要蜕掉两三层皮(数易信息)的硬壳。社友故居和生活空间是曲社的四肢血脉,摊开方位示意图就能让读者获得历史人物交往的空间感。

作者充分利用无锡市档案史志馆、无锡市公安局档案馆、无锡市图书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资料,抓住细节,顺藤摸瓜,对接缩距,甄别真伪。20世纪初的报刊《锡报》《申报》(网络时代提供的方便)中长长短短的文章,明清地方志,修整有序的家谱,铅、石、油印的单行本琴谱、曲谱,都是翻查对象。每部家谱、报纸、书信、抄谱,都有零星记录。史事如“雨中萤焰,明灭几微”(钱钟书《管锥编》)。翻检摘录——每有蛛丝马迹,都让作者兴奋,懂得只言片语、字里行间潜伏的意涵,甚至具有了常年目扫一瞥之下形成的下意识直觉。

照片是记忆,表达更有力。兵荒马乱,客观上不允许留下太多照片(杨荫浏合影中幸运地保留了几位社员形象),所以找图更难。吴畹卿的照片(包括家门口的河道与航船)就是他们在《锡报》上发现的。看到吴畹卿的照片,我好像一下子懂得了杨荫浏为什么那么推崇老师,紧随15年,依依不舍直到老师80岁去世才离去的原因。那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儒雅周正、气宇不凡,显示出内心自足的坚定。

我们一直含混其词地说,昆曲属于市民阶层(与现代概念的“中产阶级”略有不同),但曲局的参与者到底是些什么人?其实没有规模性调查。这份研究成果告诉我们,社友既非钟鼎之家,也非贩夫走卒,的确是市民阶层。吴畹卿是米商、曹同文是教师、沈养卿是医生、华雁臣是镇长……社友家庭背景、社会职业、受教育程度等具体情况,此前是谁也说不出来的,这使得看似惯论的印象,有了扎实可靠的依据。作者通过“社会身份分层”“受教育程度”“职业”“成员间亲属关系”等项的统计与分析,归纳出一个可靠

结论。

天韵社是一个由处于中间阶层的城区市民为主体组成的昆曲及音乐社团,成员有足够的经济作保障,有空余时间,绝大部分受过中等教育,少部分受过高等教育,总体有较良好的文化素养;社团的凝聚主要是对昆曲及音乐的共同爱好,而非宗族、政治等其他因素;技艺传承关系呈开放状态,而非家族内秘

传,所以天韵社的结社形式就具某些现代特征。

“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②评价一本书的客观标准和所得结论,指的是支持这一结论的资料含金量的“公尺”而非个人口味的“私秤”。统计数据,绝不可少,史学著作都要承担结论的检验。看到成员背景的一则则真实记录,真的脑补了一场场发生于私家宅邸拍曲故事背后的风鸣语脉。结论撮词举要,也许并无太多炫酷,但隐秘其中的点滴真迹,扣人心弦,悚然骨惊。

二、天韵社价值

人们或许要问,天韵社的价值到底在哪儿?仅仅是因为培育出了杨荫浏、曹安和?仅仅因为链接着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这个原由也是,也不是。下面试论二题。

20世纪以来,戏曲有了新定义并不断被重新定义,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王国维《中国戏曲史》(1908年)的“用歌舞演故事”。他的名言,被视为定义,使“戏曲”成了特指舞台上的“表演艺术”。然而,另一种不是“表演艺术”的“清唱”,却被有意无意遮蔽了。其实剧场外的清唱,也不是突然发生的,同样传承有自,源远流长。

重要的是,被排除在外的“清唱”,因为没有进入国家院团体制,幸运地躲过了各种干扰。戏曲界把戏曲史分为不同阶段,无论怎样分,都有一段被称为“戏曲改革”的转型或变身期。民间戏班变国营剧团,是一种有效的保护机制。但另一方面,新体系又把戏曲从原本的生态中抽离出来,切断了与社区生活水溶交融的联系,并相应切除了多样性。戏曲改革是自上而下的运作,由社会精英决定,弊端之一就是同质化。

天韵社没有纳入院团,没有参与“戏改”,万幸地躲过了同质化,保持了原生基质。今天看来,这是一株落荒域外的阆苑仙葩。大部分戏种纳入体制,天韵社孑然独立,未染世病,于“非遗”时代复现时,突显真容——浓妆之外的素颜。天韵社没有把“戏改”口号“将现实生活搬上舞台”“呼应社会需求”纳入实践,最大化地维护了原真性。清唱不登舞台,独拥传统资本,令回过味来的听众感受到独特魅力。

另一个背景也不得不提。20世纪50年代初的“三反五反运动”,其中一项是扫除“反动道会门”。运动无疑有其历史必然性,但也存在不加区别荡涤各类民间组织(包括艺术结社)的一刀切情况,许多琴社、戏班、曲社、乐班被不加分别地取缔,成为“不予重新登记”的组织。天韵社再难发声,即使在昆曲罩衣下也难于幸免。哑然无声,还有另一个更具地方性的原委。作为反衬,在同乡阿炳举世瞩目的光艳下,所有文人音乐都被挤兑得无立足之地。支撑曲社的末路英雄们,不得不黯然退场。“雁行失群,瓜葛绝藤,鸾凤分飞。”(《天宝遗事诸宫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停止结社,雪冻60年,反而免除干扰,因遭遇一劫而躲过了另一劫。学术界今天关注天韵社,除去昆曲本身的价值之外,除去杨荫浏、曹安和的名声之外,还有这重缘由——因雪封而无意间避开了历史对她的“塑造与反塑造”。

克罗齐说:“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他们唤醒……因此,现在被我们视为编年史的大部分历史,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将重新开门说话。”③

这就是今天重读天韵社的意义,也是作者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人物带入21世纪的语境并引发学术界共鸣的原因。它疏通了梁溪之畔一脉淤塞的航道。

三、需要“接着讲”的微观世界

钱理群总结“二十世纪中国经验”时指出,以往的历史叙述有四大遮蔽④:“只注意历史事件,而忽略了历史中的人;只注意历史大人物,而忽略了历史中的普通人;只注意人的群体的社会运动,而忽略社会群体中的个体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只注意人的行为,而忽略了人的内心。”“文学所关注的,恰恰是被历史所忽略了的人,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人,个体的人的生命,人的心灵世界。”因此,他将自己的写作概括为“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

本书作者,实际上采取了相同的治史态度和相同的探索方式。了解曲社史,人们已经不再是为了解答何以出现了杨荫浏、曹安和这类人物的问题,而是渴望了解与他们并行的那些普通拍曲者的样貌以及他们身上携带的致使曲社延续四百年的基质。面对前代学者做过的阿炳、十番等研究,无锡民间音乐可说的话好像不多了,其实探讨永无穷尽,作者立足曲社,立足小人物,补构了无锡音乐环境的重要一环。《天韻社成员研究》突破窠臼,完成了一份以市民为主角的区域音乐民族志。新标准通常意味着挑战旧模式,关注区域史、微观史与个人境况,无锡还有许多需要“接着讲”的普通人与音乐的故事。若以钱理群的标准看,新型叙述差不多才刚开始。新史学重视地方文献与田野考察,通过日常产生的文字和故事,发现当地人的生活世界。转向底层,转向日常,就是作者构建无锡音乐民族志的新路径。

被杨荫浏、曹安和父女记录下来的曲社,会员众多、翘楚林立、有社有局、有谱有曲、有古有今、有伦有序、遗响新声、柳暗花明,对音乐史来说,简直是个大宝藏。《天韵社成员研究》一书,奇峰陡转,把曲社史叙述推向一个高潮。

本文不仅想借《天韵社会员研究》出版之际从学术意义上推介一下,也是想此机会推介一下这个新的学术群体。伏尔泰说:“文学就像炉中火,我们从别人那里借来火种,然后点亮自己,再去照亮他人。”转喻一下,天韵社也像盆“炉中火”,顾颖借来了火种,点亮了自己,也照亮了我们。

① 张桂萍《讲好中国音乐家的故事——〈格罗夫音乐在

线〉中的中国音乐家传记条目研究》,《中国音乐》2021年第4期,第27-31页。

②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

③ 李伯重《从历史中发现中国奇迹的根源》,《读书》2018年第9期。

④ 钱理群《我的文学史研究情结、理论与方法——〈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书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2期。

张振涛 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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