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卢 蓉
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深度植根于时代、社会、生活中的诸多重要问题,其发展速度和话语维度印证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速度和深度。近十年国产电视剧领域诞生的一批现实力作,用厚重深沉的现实主义笔法书写群体命运,塑造时代典型,展现中国社会的深刻变化及历史复杂性,反映中国人丰富的精神世界,通过对社会风貌和时代精神的引领,积极参与建构主导型文化的发展。高品质现实创作的再度回归,重新激活了人们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认识,释放出强劲的社会影响。
如今,面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和文化强国目标,中国剧集行业正进入高质量发展的战略机遇期。理论界如何融通传统与现代,进一步探讨新阶段重大题材电视剧创作方法的创新?在21世纪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以重大主题创作为主要内容的中国叙事体系具有何种积极意义?……针对未来的发展路径,本文将提出总体性、心态秩序与情感图式三个维度,讨论新时代剧集如何开启与时代相呼应的新的思想和审美路径,充分激活文艺与现代文明型国家建构的双向互动,创建饱含中国特色和精神元气的话语体系,以切实推动重大题材电视剧高质量创新发展。
在思想史上,中国人的思维自古以来就以“有机整体观”作为思想根脉而发展,视宇宙、社会及个人为一个整体,各要素之间彼此影响、相互依赖,以“天人合一”“和合之美”作为目标追求和最高境界。同样,将“总体性”作为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在西方亦存在已久。在近现代,该流派的理论资源主要有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等等;发展到当代,则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雷蒙·威廉斯等几位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的理论主张为代表。这些思想资源深刻影响了当代国内的知识界。结合中国实践看,从五四运动到今天,20世纪中国革命的历史经验、“现代中国”的内涵规定始终居于文化领域奠基性、总括性话语的核心。总体性理论认为“只有在这种把社会生活中的孤立事实作为历史发展的环节并把它们归结为一个总体的情况下,对事实的认识才能成为对现实的认识”,卢卡奇称之为“具体的总体”(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52页。。
在相关思想统摄下的文艺实践,被认为“是对一个社会共同体价值基础和精神实质的自我确认和自我实现”(2)张旭东:《“革命机器”与“普遍的启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语境及政治哲学内涵再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4期。。再加上中华文脉古已有之的“文以载道”传统,这些相近的思想资源融汇发展,形成了中国近现代宏大叙事作品得以兴盛的思想保障。又由于总体性几乎跟现实主义美学精神及其创作方法有着先天的适应性,在两者的双向合力之下,正如文学界出现了柳青、赵树理、路遥等的现实题材作品,国产剧的宏大叙事传统也不断涌现优秀之作。
以近两年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作品为例,《山海情》《右玉和她的县委书记们》《黄土高天》《老农民》《焦裕禄》等作品不仅有宏大的时空跨度,并且能深入贫困农村生活的肌理,力求贯穿起中国农民群体跨越60年之久的奋斗历程,全景式呈现中国社会、城乡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创作者在这些作品中不拘泥于突出表现闽宁镇、下堡村或小雷家村等某个农村地名,而是力图使“一个地方”成为“中国大地”的缩影。镜头所展现的历史风云、山川风貌与社会景象,都超出了彼时彼地的时空指涉,在努力成为中华大地的“文明起点”和家园隐喻。充满生命激情的劳动场面、群体行动、山乡巨变的大型影像构成了国产剧标志性的镜头修辞。与此相应,这些作品力图塑造近百名人物的群像,表现他们如何经历对旧世界的改造,将人生价值投入亘古未有的社会实践当中。
《山海情》用深沉的历史感总体性地观照现实
《大江大河》全景式演绎“人与时代”命题
《大江大河》生动演绎了“人与时代”的深刻命题,人物命运紧扣时代脉搏,揭示了改革浪潮下前行的勇者所经受的时代考验。创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俯瞰改革开放走过的路,将1978—1988年改革开放头十年间的社会大事、潮流话题、政策环境、基层反应等有机地纳入故事情节。剧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是从历史深处走来,有着浓郁的时代质感和清晰的生长轨迹。宋运辉、雷东宝、杨巡三位主体人物分别是国营经济、集体经济、个体经济的代表。围绕主人公的人际周边,该剧还塑造了一批不可或缺的配角,如小雷家光棍团、老书记、闵厂长、程厂长、虞山卿、寻建祥、宋家父母、雷东宝母亲、老猢狲、雷忠富等。众多活灵活现的性格光谱实际上是社会关系、历史痕迹和人心状态的折射,丰富并补充了讲述故事的视角空间,从结构和内涵上拓展了作品的景观容量。
《人世间》《外滩钟声》《归去来》《鸡毛飞上天》《温州一家人》等剧集潜入历史的细部和记忆深处,以小人物的心灵史折射时代发展,重新审视人的生存状态、情感特征和时代的关系。这些作品容纳了丰富的生活形态,不仅写出了各色人物的命运变迁,更试图以历史性的思考来展现集体命运的原生动力,呈现出文艺作品在全球化时代创建“中国性”特质的话语风格。
由于发挥了社会学的想象力,现实主义在总体性的宽阔河床上豪迈书写,将生活的细碎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的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3)路遥:《柳青的遗产》,《延河》1983年第6期。,力图引导人们在一种整体的视野中理解自身的存在,并将这种理解视为历史前进的动力。这样的创作手法使看似日常的生活顿时充满了丰硕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现实主义美学也由此释放出强劲的文化建构功能和社会影响。
《人世间》探寻贯穿普通人生的命运底色与价值实质
20世纪中后期,总体性思想曾受到世界范围内各种差异性理论的挑战,后现代思潮及其艺术实践一度冲淡宏大叙事的热力。但在21世纪的今天,当整个社会被席卷进数字化浪潮之中,伴随复杂网络研究的深入,复杂性视域下的美学研究需要再次将美感世界视为一个具有整体性、系统性和复杂性的动态场域。与此同时,重大现实题材领域最新涌现的一批高质量作品明显具有了新的美学特质和社会影响,经历实践检验的总体性思想不断显示出吐故纳新的活力与生机。在历史及美学延续的意义上重新理解中国文艺传统,进而创建更具包容性与时代活力的文艺,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提供新鲜思想和美学成果,已成为新时代文艺理论与实践共同的任务。
“心态秩序”是费孝通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概念,指人的内在生命的价值秩序和精神结构。它决定着群体性精神的深层机制和演化逻辑,是一个不稳定的价值判断系统。在今天,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演变,加之不同国家和地区现代性发育中不断积累的新旧问题,引发了一系列的秩序焦虑,网络上“内卷”“躺平”“佛系”“丧文化”等社会流行语即其表征之一。
重大主题文艺的实践品格和伦理目的围绕着“人民伦理”展开,也就是说,“保护大多数普通劳动者的权利和利益”是其基本理念和价值观。伴随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社会公平、正义的边界也在不断扩展并包纳更丰富的时代内容,文艺作品中的价值内涵即审美道德论需要在新的时代环境下获得锻造与重建。
这在以现实大案作为素材的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当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大案要案、重大民生事件等,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社会影响巨大。案件告破的背后总涉及国家行动与国际关系等重大背景,使得该类故事中“国家形象、社会正义、文化价值等宏大指向与个体生命经验、精神世界彼此激荡,公共理性与个人心理结构交相对视”(4)卢蓉:《社会正义、精神结构及情感褶皱——〈猎狐〉创作谈》,《中国电视》2020年第10期。。因此,对这类作品的解读,需要关注社会秩序与人性、人类精神结构之间如何发生复杂关联。
近年来,电视剧《狂飙》《人民的名义》《猎狐》《破冰行动》《湄公河大案》等作品深刻呈现并讨论了当代公共理性与社会正义,刻画了公民精神结构以及情感世界发生的重重裂变、冲突与修复。在这些改编自多桩真实大案的刑侦大剧中,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惊心动魄,对弘扬社会正义和重建良序社会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创作者以直面重大社会话题的勇气和艺术驾驭能力,对戏剧冲突与现实反腐等内容进行深刻演绎,具有强烈的思想性和艺术魅力,其触及的社会深度远远超过以往同类作品,影响力超越了一部普通文艺作品所能抵达的范围和程度。
重大现实题材创作对审美道德论的重新锻造
这些作品之所以有不俗表现,在于创作者能够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警世、启智、动人心。它们在传递正向价值观的过程中,启发人们思考和理解时代与个人的生活历程,剖析个体的生命尊严与公共正义感如何艰难地战胜欲望诱惑、现实不公和人生困境而得以逐步确立;帮助人们理解和适应新的生活秩序与情感变化,对抗游离、破碎、漂浮乃至荒诞失序的精神虚无——这个过程正是一种重建当代人“心态秩序”的过程。
《狂飙》中,鱼贩子出身的高启强惊心动魄的发家史与蜕变史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语境和生存现实,这个人物由善到恶的沦陷过程不仅仅是简单地缘于金钱或物质利欲,对黑色权力欲望的无尽贪婪才是导致其坠入深渊的心理真实;与之并行,警察安欣义无反顾又遍体鳞伤的追凶过程,背后有着嫉恶如仇、舍生取义的人性理想,这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的灵魂召唤和价值支撑——不同立场、不同选择下两种人生起伏的交集与对峙,使整部作品的观照具有了哲学意味。故事正是透过社会急剧变化中的人性现实,省察人物复杂而内在的精神运动轨迹及根源,才收获独到的人性深度与美学启示。《猎狐》中,无论是红色通缉令名单上的王柏林如何一步步实现社会阶层跃迁,直至走入犯罪深渊无法自拔,还是杨建群兄妹如何一步步陷入困局,由光明走向黑暗,还有郝小强、于小卉这对情侣作为经济社会弄潮儿从欲望膨胀、幻灭到悔过重生……创作者同样是围绕着人物的社会关系、现实处境和心理活动展开叙述,用完整细致的笔触刻画人物命运轨迹的。在展现人们物质欲望、心灵渴求的同时,细致打捞贯穿在危机中的那些奔涌、复杂、矛盾甚至痛楚的真实情感——这是艺术创作者对那些涌上历史舞台的新兴社会力量和社会关系加以捕捉和解剖应该具备的视野和能力,以此才能展开对现代人心灵状态、欲望边界、人生意义以及救赎重生等问题的真诚思考。(5)部分论述参见卢蓉:《社会正义、精神结构及情感褶皱——〈猎狐〉创作谈》。
除去重案要案题材,对普通人日常生活故事的讲述同样需要面对“心态秩序”的重建命题。《人世间》用丰沛的生活细节、饱满鲜活的人物性格以及开阔深厚的社会情感,潜入历史的细部和记忆深处,真诚描摹平凡人家的生活历史和现实,以艺术标准提炼生活,从中找出中国人身上传承不息的精神火种与价值追求。《平凡的世界》用个体命运的起落沉浮来投射更具普遍性的人之命运问题,再次昭示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生命力来自对人的生存状态、情感特征和时代特征的准确捕捉与深刻审视。《我的前半生》《情满四合院》《急诊科医生》不仅描写了职场生活、现代情感与人格独立,亦折射出时代转型与社会变革下人性人心的变化与重建。《都是一家人》《索玛花开》用别具一格的社会视角观照现代化进程中民族生活的演变,将个人身份与新生活方式的思考代入城市建设与时代发展之中,丰富了我们对现代人格构成的认识和理解。
作品以敏锐的洞察力挖掘“文学与道德的深刻性”
《装台》《安家》《我在他乡挺好的》等作品以城市底层小人物努力改造命运为主线,关注弱势群体生活中难以回避的伤痛和隐秘,对底层困境不做简单的“大团圆式”解决,而是重回普通人的生存基点,强化底层生命的价值与尊严,从普通人质朴善良的精神底色中揭示出社会进步的精神基石。即便主人公身处困苦窘迫的生存境况中,故事世界依然流露出温暖和光亮,并让这种亮光成为信念之光,照亮世界和生活中的人们。
我们看到,只有全面关注当代人生活中具体而驳杂的现实处境,关注现代社会在全球化与数字化趋势下的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层面涌现的既普遍又特殊的复杂状况,准确勘探人性的光明、黑暗及其交织地带,并有能力帮助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的,甚至濒临溃败的人们重新站立起来的写作,才能为人们提供一个安身立命的存在坐标,生发正向的、积极的精神力量。这也意味着审美道德的重建,在于通过对现代人心态秩序的修复,达成个体完善,进而把人的心态与社会发展及文明进步联系起来,用良知和理性掌舵激情、欲望,让现代人的心灵能够在和谐秩序中构筑起良序社会的公平与正义,进而构建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的秩序。
作品中贯穿着对生存伦理与生命尊严的思考
文艺创作说到底是关于情感的创作,那么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的情感格式塔是一种什么样的格式塔?
文艺作品中的情感,既是特定人物性格在特殊情境下的情绪反应,更是一种特别的社会建构与价值建构。
比如,《大江大河》对一组组特殊人物关系的谱写,让改革大潮中芸芸众生斑驳生动而又复杂深沉的情感表达得以出色呈现。其中,雷东宝对亡妻宋运萍深沉而执拗的感情令人难忘,这段深情对雷东宝的后续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死磕电线厂,不惜拿出积蓄支持杨巡,待到成功收购后又怅然若失……起起伏伏的转折里面埋藏着公、私情感的交织与冲撞,让人们看到一种深陷创伤、会意气用事却不失担当的硬汉人格,细腻饱满的笔触又增强了人物未来命运的悲壮感。雷东宝在徐书记调离县城之前赶往相送,离别前夜的一席倾谈既抒发了两位改革英雄如战友般相惜、壮志难酬的复杂情感,也令雷东宝勾起内心深处的往事前尘,于是不舍不甘、前路漫漫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他回到小雷家村。当眼前恍惚重现妻子在村口打水的景象时,这位铮铮铁汉终于难掩胸中百感而泣下……替小雷家村扛过经年风雨的老书记意外倒在了金钱诱惑之下,以死谢罪的决绝换不回村民的顾惜——作品中解决纷争的这一场戏既捶打着世道人心,也考验着雷东宝心中的道德恩义……众多动情段落将来自社会、经济、政治以及个人的力量纠缠在一起,人物的情感得以纳入更丰富的社会信息,使人物的选择变得真实可信,人物关系的演进令人唏嘘。同样,也正是这样一些人物的后续作为,推进了小雷家村、金州化工厂、扬子街电器市场的发展,让这些地方不再仅作为一个“原生态”的旧场景存在(再现),而成为一个与时代风云相互激荡的新舞台。最终,作品提取出来的种种关于历史的、地方的、人生的切片才更真实、更有深意。这些比日常生活表象融入了更多社会、历史内容的人物情感,使角色成为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也令个人叙述得以进入更广阔的时代界面,成为大格局视野下集体命运的动情书写。
由此,笔者认为情感图式的本质不是某种状态,而是不同程度的力量的缠斗结构。这也是为什么优秀作品中的“情动现实”更多呈现为一种谜局,这种谜局像一个漩涡,让种种看似不相干却彼此对立冲突的力量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例如,《破冰行动》的塔寨林氏祠堂在剧中成为一种隐喻: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和利益纠结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罩在当地人的头上,难以破离。当地警察内部人际关系复杂,人物身份虚实掺杂,案情经常在真假难辨的泥沼中兜转,探案过程举步维艰,如同抽丝剥茧。干警蔡永强从被怀疑、受调查到最终证明清白;刑侦队长从被收买到临死追悔;被胁迫的公安局副局长最后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众多人物结局都经过了漫长、缜密的细节堆叠和情节生长。正如剧中的那句台词所言,“缉毒警察干时间长了对人性的理解更深刻”——这句话也构成了剧作者处理剧中角色及其牵连的人物关系的逻辑依据。
文本细节、镜头内部有着复杂涌动的情感起伏
由此,对重大现实题材的创作和评价,需要关注它的文本细节——我们可以形象化地将那些具有典型性的文本细节称为“情感褶皱”。具体来说,重大题材电视剧人物的命运、恩怨、善恶背后有着密集的社会信息。正是来自社会、经济、政治及个人等多重因素的纠缠,使得文本细节、镜头内部具有了复杂涌动的情感起伏,又正是这样的滂沱气息使故事中的人物情感超越了生活表象,令它们成为集合了各种社会关系的更复杂、更智慧、更深刻的“审美的”情感。(6)关于“情感褶皱”概念的提出及部分相关论述,参见卢蓉:《社会正义、精神结构及情感褶皱——〈猎狐〉创作谈》。将这些情感支流汇聚到人类精神发展的长河中加以检视与对话,最终会构成创作者通过故事肌体对社会和人生进行审美表达与价值判断的根本动机和依据。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最深刻处,除了一般意义上的事件还原、关注现实困境,还在于它追求尽可能准确地捕捉和揭示人们的情感结构状态,将外部现实世界的变迁与心灵世界涌动的波澜整体性地纳入故事创作的视野。在这里,现代社会加速转型引发的焦虑感、恐惧感、空虚感与社会公平正义感、崇高感、幸福感之间有着复杂的关联与纠缠,由此生成的人物关系及命运走向就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魅力之源。
《狂飙》故事第一段落的高潮是在警察安欣与队友李响在紧要关头做出选择时开启的。在表彰大会现场,安欣警觉到疑犯的出逃信息,情急之中在获奖发言时所用的话筒前,开手机电话连线给李响;抓捕现场那边,疾奔而至的李响意外发现不该出现的“内奸”竟然是自己敬重的师父——此刻,电话两端的两位年轻警察同时面对着“选择做怎样的人、做什么样的警察”的考验。在“重启人生/重做选择”声画共振的镜头中,李响做出了决定,电话里“钢铁厂发现犯罪嫌疑人”的声音从大会扩音器里响起,安欣同样以“战友”的方式做出了回应……在其后的剧情中,曹队悔而开枪、杀手老默伏击、高启强绝路翻盘、曹队牺牲、李响隐忍瞒报导致跟兄弟安欣决裂等一再反转的情节发展,并不仅仅是出于戏剧性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为将人物刻画得更加立体精微。天平的另一端,高启强在黑恶势力的逼迫和个人投机心理的引诱下步步蜕变,终于向陈泰跪倒,正式加入黑社会;他和杀手老默这两个原本善良的小人物,都曾受到安欣警官的帮助和警示,但最终仍然不可回头地走向罪恶……不同的选择与人生轨迹共同标示出现代社会的伦理困局,剧作者的创作重点在于,充分还原危局危情中各类人物的反应和心理活动,用动态多变的情势催生真实复杂的心理过程,让观众看到灵魂的挣扎、选择的代价、生命的承担,乃至命运的吊诡。
通过故事化的重重困境考验,主人公能够带领观众穿越驳杂涌动的利益迷局,战胜信任危机、道德危机,坚守正义做出正确选择,让正义感成为一种精神动力——这一过程是复杂的,需要剧作家准确“潜入”人物身处的现实困境,让人物在危局、混乱中经受精神操守、道德抉择、人性压力等多重而真实的考验,直面种种内在冲突与两难选择。《狂飙》的主人公安欣义无反顾捍卫正义的行为引致其人生起起落落,20多年的职业和生活中的挫折与艰难在他身上留下了看得见的伤痕与痛苦,这是真实的个体所承担的代价。人性较量的另一边,高启强兄弟一步步堕入深渊、困兽犹斗的一幕幕场景既有欲望膨胀,也伴随着情势围剿与命运无常。《破冰行动》《人民的名义》《猎狐》等作品,同样有众多段落在呈现人物和事件轨迹的过程中直面复杂现实,解剖充满迷失与悖论的现代人精神困境。这让我们看到,只有勇于面对社会问题与现实矛盾,有驾驭复杂问题的视野和能力,能够从哲学反思与现代人的精神渊薮中找到真切的出口,故事才有可能进入更本质的生活,辨清人性、精神和情感的历险,进而说服每一个不安而矛盾的灵魂重新体认更高层次的生命承担与理想信仰。
中国文艺创作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和重要方面。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创作不能仅仅满足于叙事和写实,还需要创作者努力与哲学家、史学家、社会学家站在同一起点上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经由审美创造对新的思想、新的世界感觉进行艺术表达。重大现实题材电视剧应成为与当代社会发展双向驱动的心灵记录,在深刻的思想地基上准确把握复杂而多变的现实,以不断丰厚的人类思想和艺术灵韵壮大时代精神,努力书写具有中国气象和美学风格的当代社会叙事史诗。这一过程的展开,也即新时代电视剧创作对中国叙事话语体系的建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