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中的空间运用

2023-06-21 18:34:36林晓畅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2期
关键词:空间

林晓畅

【摘 要】施蛰存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与“海派”其他作家不同的特点:现代和传统的胶着和碰撞。施蛰存常通过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手法及其所提供的语汇,将古代志怪小说转化为中国形态的超现实主义小说。这一现代志怪小说中空间的文化来源和六朝志怪小说密不可分。施蛰存一方面吸取了六朝志怪小说中空间的运用,将乡村处理成殊境、将城市处理成为人稠广众的深层次想象空间;另一方面进行了改造和创新,创造出具有独特价值的城乡二元书写,以此寄托了他的乡土理想和他对现代知识分子自我存在的终极审美观照。以施蛰存为代表展现出当时“海派”作者对乡村、都市文化审美心态的不同。

【关键词】现代志怪小说;六朝志怪小说;空间;城乡二元写作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2

一、六朝志怪小说对施蛰存小说乡村空间的影响

(一)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中的乡村空间

施蛰存在现代志怪小说中出现“巫鬼”的空间常常与“乡村”“郊外”联系起来,乡村郊外在施蛰存这一类小说当中的具体形象一般来说有:寺院、竹林、古谭、古塔、荒郊野岭的屋子等。这些地方的特点是幽静深远的,人迹罕至,但却也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世上。如《魔道》中“x州城外的别墅”、《夜叉》中偏僻的杨家牌樓与寺庙、《将军底头》发生在“大泸河边的国境”,《黄心大师》则是在“南昌城外十里之遥,官道滂有个大榆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庙。”

(二)六朝志怪中的乡村空间对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乡村空间的影响

施蛰存在描写“飞地”上海的时候,常常出现人物往返于城乡的行为模式,在出现怪诞因素的现代志怪小说中这种行为模式则尤其突出,施蛰存意在使都市人在乡村这一“殊境”中治愈在城市中疲惫不堪的身心,且往往以失败结束,表现当时都市人对乡村的渴望,但却只能站在城市边缘对乡村进行不真实的回望。施蛰存将乡村处理成“殊境”的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嬗变。其中以《搜神六记》最为突出:《仙馆玉浆》《韶舞》《桃花源》《穴中人世》诸篇目都是对洞天福地、理想世界的创造。

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当中提到六朝志怪小说的空间“在空间形态之上,别开生面地寻找非人们所能亲历的殊途空间和洞穴空间。”①而“殊境”观的出现具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方面由于政权不断交替,动荡不安的生活使人不由自主幻想避世的“仙境”,另一方面道教发展出地仙观念“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②,于是产生新的仙境观即:人间仙窟。这一仙境观是指神仙以一个仙境的形式遥远但“真实”地存在于人间大地上。

施蛰存正是承袭了六朝志怪中选择“人间仙窟”的想象模式,在现代志怪小说中的乡村空间选择了日常生活当中的特殊环境,如施蛰存在《夜叉》中所提及,夜叉幻化为美艳女子,出现在静谧无人的寺庙或坟屋从而引诱路过的猎人。这让人联想到陶渊明一则志怪小说《剡县赤城》,“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羊径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香。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着青衣。”③自然《剡县赤城》中的女子也并非人类。

二、六朝志怪对施蛰存小说城市空间影响分析

(一)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中的城市空间

施蛰存居住在上海,却将目光延伸到僻远的乡村,在乡村中存在了大量怪诞的想象,但他也始终不能摆脱城市的影响。以施蛰存的《魔道》为例子,在“我”离开乡村之后黑衣老妇人的幻觉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伴随着“我”回到城市的空间中。回到城市中,在戏院中“我”遇到了客满剧场的最后一位客人也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妇人,六神无主的“我”走进咖啡店,咖啡女也逐渐幻化,有着冰冷的嘴唇和阴险的笑声,和恐怖的黑衣老妇人并无二样。小说结尾“我”收到了自己三岁的女儿死去的电报时,“黑衣裳的老妇人孤独地蛰进小巷里去。”④有观点认为施蛰存的小说是“背靠一个乡村,传达出城市对乡村的梦魇”。⑤

出现典型城市背景篇目如:《梅雨之夕》文集中的《魔道》《夜叉》《凶宅》;《将军底头》文集当中的《鸠摩罗什》;集外的《黄心大师》等。对城市的描写中或多或少都带有上海的风貌。在《鸠摩罗什》当中大师鸠摩罗什途径之路都少有人烟,直至来到“凉州城”,鸠摩罗什所在的凉州城和上海一样“挤满了人”和上海一样有着摩登的女郎“她的全部的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都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了一惊,全身颤抖了。”⑥可见,凉州城与当时充满了物欲色欲的上海并无二致。

(二)六朝志怪中城市空间对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城市空间的影响

在城市中,小说中主人公的幻象也不能摆脱,甚至加重。这说明“巫鬼”因素不单纯只存在于乡村的“殊境”中,施蛰存同样选择了在人群稠密、狭小封闭的都市空间中塑造巫鬼形象。这一变化也从六朝志怪小说发端,六朝志怪小说空间意识的一大飞跃则在于它不再回避稠人广众的空间,而是此空间中进行深层次的、奇幻的想象。

施蛰存继承了在稠人广众的空间中表现幻想的六朝志怪小说传统。施蛰存的现代志怪小说常常将“巫鬼”和“怪诞”元素引入开放的日常公共空间,其中各色人物穿梭往来,具有极强的流动感和自由感,在所有人都不曾看到鬼魅精怪的情况下,只有主人公能看到“巫鬼”并且感到惊恐和可怖,更加凸显了主人公受都市压力逼迫下的心理异化。这一类稠人广众的空间包括了城市中的车厢、餐馆、咖啡馆、舞厅、公园、电影院等繁华地带。以车厢空间为例,车厢既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也是乡村和城市的联结途径,多次在施蛰存的现代志怪小说中出现。如在《魔道》当中“我”在车厢中反复观察黑衣老妇人的动作,并对她进行了一系列联想。城市的压力和焦虑潜藏在都市人的思绪当中,哪怕尽力想要挣脱,但城市的梦魇却使得他们在车厢中坐立不安。车厢的空间书写始终弥漫着都市人不安的情绪,隐喻着主体想象性欲望所引起的焦虑和恐惧。

空间作为一种象征,与主体的关系,要通过叙述者的自我想象在异化过程中完成,这一过程离不开“想象的他人”。叙述者是都市空间的参与者,面对着“他者”,这一他者既指居住地上海,也指象征城市的大唐长安、凉州城等都市。他者是叙述者透过自我想象认知的陌生的空间,叙述者内心充满了对城市的惶恐不安,自然就以具有象征性质的话语创造了诡异恐怖的城市空间。

三、施蛰存现代志怪小说中的空间给“海派”乡村、都市审美带来的独特价值

(一)鄉村回望——对乡村自然人生形态的追求

乡土主题在中国文学中具有母题意义,乡土往往记载着人的生命初始阶段的本能感知并奠定了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同样,20世纪初期施蛰存蛰居上海,站在城市的边缘远望乡村,他亲眼目睹了乡村文明的逐步衰败,但心中仍保有对乡村深刻的眷念。

从施蛰存的现代志怪小说创作中能看到他在刻画乡村的时候深受六朝志怪因素中的“殊境”模式的影响,“殊境”观在六朝志怪中则集中表现为洞天福地,理想世界,施蛰存既承袭了这一观念。《搜神六记》中最为人所熟知的陶潜《桃花源》便创造了殊境,在其背后隐藏着的正是陶渊明“守拙归园田”的思想。作为“海派”代表的施蛰存创作中也隐藏了这样的线索,其现代志怪小说中的人物在都市中无不渴望着回到故土当中去寻找人性本真的归途。

但考察施蛰存乡土文本当中的自然、社会和人,可发现施蛰存身处在城市当中,逐渐发现自己与乡土有了越来越大的隔阂,这一隔阂一方面是来自距离,另一方面是施蛰存意识到人在现代都市文明的强劲冲击之下即使回到宁静美好的乡村田园当中也仍然携带着现代的诅咒。在《夜叉》卞先生的想象当中,乡村从一开始的美好逐渐转变为可怖又阴森的地点,在《夜叉》当中的乡村景物,无论是四面环水的茭芦庵,还是洒落金黄月影的竹林间,施蛰存都写得富有古韵,甚至运用了古诗词来刻画乡村的美景“春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⑦,将小说中的空间引向渺远的历史、追溯到传统的乡土母题。但都市生活的步步紧逼使得人们哪怕回到乡村当中仍然无法通过审美实现对生命的超脱,他们最终只能带着恐惧和神经衰弱回到城市当中。

(二)城市边缘——对都市畸形生存状态的批判

相比其他海派作家,施蛰存的上海书写是独特的。尤其在其现代志怪小说,他更加倾向于表现都市人无所适从的生存体验,这种令人不快的生存体验最终使得上海空间无不孕育着怪诞、恐怖的因子,上海中的咖啡店、旅馆、百货公司、戏院等具有代表性的空间往往是潜藏了都市病或神经衰弱症的空间符号。小说中的都市人正站在城市的边缘无望地渴求着乡土的救赎。以《夜叉》为例子,在《夜叉》当中卞先生在遇到“夜叉”之后回到上海来的时候,到处都是夜叉的鬼影,最终使得卞先生的病“就此埋伏下来”。在对上海永安公司的描述中,施蛰存甚至没有描写永安公司的具体情况,只是将永安公司作为一个现代都市商业大楼的空间符号来书写,意在揭示都市空间给人的精神带来了无限的压迫。纵然《夜叉》中的乡村描写有着怪诞因素,但乡村仍带有诗情画意的色彩,反观人稠广众的都市空间在阅读时却常常带给读者窒息之感,施蛰存意在用潜藏恐惧的都市空间揭示城市人群畸形的生存状态。

施蛰存的都市空间,是一种经受了西化和异化并最终破坏了中国人本身生活秩序的空间符号。城市空间背后掩藏着弊病,使得参与空间的主体和空间客体呈现分离的情况。主体在这种情况要与都市空间进行交互,必定要自我异化或者心理选择设置障碍。这也是为什么施蛰存小说中的人物常常心理出现疾病或患有神经衰弱症要前往乡村进行治疗,然而一方面乡村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已经变化,另一方面都市人的精神压力使得乡村在他们的想象中已然面目全非。施蛰存小说中表现的主体意识一直游离于乡村、城市两种不同文化的边缘,在心理上产生了无家可归的文化焦虑感。

(三)施蛰存的城乡二元写作

美国作家加兰曾20世纪初预言到“日益尖锐起来的城乡生活对比,不久就要在乡土(地域)小说中反映出来了。”⑧其他新感觉派的作家着重描写主人公对城市生活的体验,施蛰存的文学叙事则大都在“城乡交错”中展开。

尤其是施蛰存的现代志怪小说,他将城乡放在同一时间向度和同一文化背景当中,乡村城市没有直接交锋但是往往背靠背出现,呈现出明显的二元结构。《魔道》《夜叉》施蛰存设置“返乡”的叙事模式,主人公欲返回“桃花源”却“魂断乡土”,穿梭于城与乡的途中,伴随他们的是严重都市病下产生的幻想,在这种“返乡”叙事模式当中集中倾注了施蛰存对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之下乡镇现实的关注;《鸠摩罗什》《黄心大师》当中城乡则在小说的前后端分别出现,在“荒野”中鸠摩罗什的妻子死去。随即进入“凉州城”、“草堂寺”宣讲佛法,但鸠摩罗什始终不能摆脱妻子的幻象而动欲念,内心充满无尽的恐惧与焦虑;《凶宅》中凶宅的空间则更加明显地看到城乡因素的重合。寻求这些篇章的共同之处,不难发现施蛰存在城乡二元化的结构上完成了他对城市、乡村图景不同于当时其他现代知识分子的审美观照,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寻根之旅提供了城乡二元的崭新角度。

总的来说,在五四以来的乡土写作中,施蛰存的城乡二元写作在其中是独树一帜的。在施蛰存的城乡二元写作中,他天平始终偏向乡土,施蛰存渴望实现心灵和自然的对话,并以此寻求抵达永恒的身心超脱,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贯追求,是对生命存在的永恒审美观照。然而传统文化养育了这一代知识分子,但传统文化也在急剧地衰落,现代都市文明的涌入带给了现代知识分子的不安感和缺失感。施蛰存的精神寻根之旅困在了城市中,回到乡村也终究以失败告终。可见施蛰存的城乡二元写作恰好反映了从乡村走入城市谋生,却只能站立于城乡边缘这群人的生命际遇,反映了二三十年代现代都市文化倾入中国时人们的惶恐不安,施蛰存的城乡二元文学写作给重新考察“海派”知识分子的乡村与城市的不同审美心态提供了可能。

注释:

①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②(晋)葛洪,著.抱朴子外篇全译(下)[M].庞月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

③陶潜,撰.桃花源[A].搜神后记[M].汪绍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

④施蛰存.魔道[A].施蛰存文集·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⑤施蛰存.薄暮的舞女[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

⑥施蛰存.黄心大师[A].施蛰存文集·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⑦杜甫:《南邻》“春水才添加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⑧赫姆林·加兰.破碎的偶像[A].美国作家论文学[M].刘保瑞,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4.

参考文献:

[1](美)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2]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M].北京:三联书店,2002.

[3]杨义.中国现代文学流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陈雨泓.作为幻象的“浪漫”:施蛰存小说对中西传奇故事的借用与改造[J].浙江学刊,2020(2).

[6]李欧梵.“怪诞”与“着魅”:重探施蛰存的小说世界[J].现代中文学刊,2015(3).

[7]黄瑶.施蛰存现代志怪中的“巫鬼”文化——“搜神”二记与《梅雨之夕》比较谈[J].中华文化论坛,201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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