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站在河边,开裂的漆皮皮鞋裂缝灌满了泥。因为冷,他扣上衬衣第一粒扣子,头为此不得不刻意后仰,佝偻的身子,愈发像一个符号“ ?”。
哪来这么大的水?他一把捩下帽子,额头一圈白盐渍,像不小心留下的破帽檐,抬头看天,九月的最后一天,和任何一天一样寡淡。看着浸泡在河水里破损不堪的老石桥,他愤怒地跺足、踱步,仿佛它阻断了一个等待已久的人的到来。
水已漫过第二道河堤,泛黄的玉米叶随波摇曳、缠绕。第五天了,浑浊的河面上漂浮着树叶、泡沫、腐烂的秸秆和生活垃圾。
哗啦。堤坝被冲击的声音。
老顾连忙后退,看着五米外的巡河小屋不由一阵心悸。真的要搬走吗?他又看看对岸桥头,仿佛真的有人会出现似的。
屋前红得发紫的桑葚还没摘,树杈上的衣服轻轻晃动,天湛蓝,蝉在叫,杨树叶哗啦啦作响——这一切,怎么和灾难有关呢?
想到灾难,他踮起脚看向一棵露出水面的树冠。几天前,就是在那棵树下,梦里的自己被山羊“咩咩”叫醒,否则,自己还不知会被河水冲到哪里。想到曾动过宰羊的念头,右手在衣兜里失控地抖动起来。他忙用左手按住,仿佛不这样,右手就会用一把小刀,在羊的后腿划开一个口子,手插进羊的身体,用指甲掐断它的主动脉血管。
他曾这样杀死过一只羊。当时,艾莉失了魂一样,眼睛不眨地看着那只羊的眼睛,直到被老顾扔来的一块石头打在身上,才慌忙去端满满一盆羊血。
“好吃吗?”午饭时老顾问艾莉。
夹着羊肉的筷子停在半空,艾莉一脸错愕,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问你肉好吃吗?”老顾并不看她,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面无表情,不带一点情绪。
“好……吃?”艾莉试探着回道。
老顾用鼻音嗯了一声。
艾莉心咚地一下落了地。
“小羊的肉就是嫩。”过了一会儿,老顾抬眼看向艾莉,“你说,小孩的肉是不是也嫩?”
艾莉拿着馒头的手开始颤抖。突然,她嗷地一声惊叫着冲向门口,没等跨出门槛,一口嚼烂的羊肉已吐到地上,随后她弓着腰,撑着门框,恨不能把五脏六腑吐出来。她吐完,回身泪眼模糊地看着坐在阴影里的老顾——他无辜地看着她,似乎对她如此剧烈的反应感到不解。艾莉痛苦地使劲摇头,泪,雨点一样甩到那棵树眼刚钻出绿芽的桑葚树上。
“找不到他,我不会回来的。”她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老顾一把掀了桌子,盘子、碗、汤汤水水碎了一地,她也没回头看一眼。
羊不会被宰了吧?老顾边往小屋走,边往堤坝上张望着——羊从早晨被老崔牵走,至今没见。
小屋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地极少用石头砌房子,当得知它与大桥同时修建,大家便觉得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当时大桥桥洞淤堵,眼看洪水要漫到指挥部,老顾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当他扽着挂满垃圾的破渔网钻出水面时,他成了巡河员。
小屋低矮昏暗,一床、一桌、几把吱呀作响的小竹椅是他全部家当。屋子唯一通风口紧邻后房檐,与其称之为“窗户”,倒不如叫“天窗”,玻璃一层厚厚积垢,映着天空白茫茫的,分不清阴晴,只能看到冬天粘的胶带纸,随风啪嗒啪嗒击打着玻璃。老顾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感到孤独沿着脚脖子一寸一寸爬上来,像填不满的饥饿感。他四处张望,觉得屋里每一件东西都那么陌生,却又与他息息相关。墙角白铝盆旁边隐约有一抹绿色。老顾揉了揉眼睛,疑惑地走过去,是一株草。他小心拔下来,看着铝盆里羊剩下的半盆水,他把草攥進手心。想到羊,他笑了,他想起儿子小乐往艾莉怀里拱时,嘴里也是“妈、妈”拖着长音地唤。
“家兴,在屋没?”老崔的声音。
老顾没作声,慢腾腾拿起铝盆。没错,家兴是他的名字,但他不喜欢,感觉是一种嘲笑,一种讽刺。
“老顾,老顾。”声音越来越近。
老顾心里熨帖多了,端着盆走出门,见老崔正趟过草丛从堤上走过来。
院子很干净,寸草不生——拔草,是老顾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他把铝盆放在桑葚树下,才发现老崔手里提着一个编织袋。他侧身往老崔后面看了看,刚想问羊呢,又感觉有催债的嫌疑,便转身回屋拿竹椅子,等再回院里,老崔已站在树下,正踮着脚摘桑葚。
老崔见老顾出来,捧着一把桑葚走过来。“桑葚都熟透了,再不摘落在地上烂掉多可惜。”他边说,边腾出一只手,去擦被桑葚染得紫红的嘴。
老顾看看树,用力扯动嘴角,牵强地笑了笑。但很快,仿佛是一个错觉,笑瞬间消失,又恢复长期离群索居所特有的僵硬和木讷,只有左眼下那颗泪痣在微微颤动,表明他对老崔到来的欢喜。
老崔递桑葚给他,他摆手回绝。老崔也不介意,大张着口,昂头把桑葚倒进嘴里,边嚼边问:“六年了吧?”
老顾从没想过时间这个问题,六年了吗?那儿子今年应该十一岁了。
“甭想啦,整六年,树苗我给你拉来的嘛。”老崔说着,把最后一颗桑葚扔进嘴里,双手交叉揉搓两下,指着屋后的鬲津河说:“水涨得厉害,还是搬回镇上住吧。”
“小乐今年十一了?”老顾不相信似的看着老崔,一双棕赫色眼睛像两块磨砂玻璃,挂着雾蒙蒙的水汽。
老崔一时也愣住了,他第一次把桑葚树和小乐联系在一起。他嗫喏着说:“别等了,要能回来早回来了。”他看了老顾一眼——他面色黑瘦,每说一句话,都让人生出下颌骨刺破面皮的担忧。一条冬天的裤子,松松垮垮地堆在两腿上。
老顾讪笑着:“再等等,五岁能记事了,万一呢?再等等,再等等。”说完,突然想到搬家,开始猫追尾巴一样原地转圈,不肯安静下来。
“水火无情……”老崔刚开口,老顾已扭头往屋里走。老崔额头拧成“川”字,继续说:“你不听我也要说,明天泄洪量最大,你不搬我找人给你搬。”
老崔的话说完,该离开了,但他还不想走,看着桑葚树叹气。
老顾躲在门后,提着水壶,却不见一滴水落进茶杯里,直到听到老崔喊:“别躲啦,我走啦。”水才淅淅沥沥从壶嘴里流出来。
过了一会儿,听到老崔远远地喊道:“嗳,那只羊村里招待救援队啦,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买一只来。羊皮和羊头给你放这儿啦,晚上你自己燉了吃吧。”
羊?五小时前,同样的桌子,同样的水壶,羊在用脸轻轻蹭着自己的裤腿,身子紧偎着膝盖,那种暖,就像蹒跚学步扑过来的小乐。现在,它在时烧开的水还在,可它却没了,哦不,是已经在人的胃里了。老顾手一软,壶柄不小心溢出的水濡湿了裤脚。
他走出门,看见老崔已经走远,堤坝上沿一排杨树拉起了一道醒目的警戒线。树下铝盆已经倒扣过来,一只完整的羊头,熟睡的样子趴在铝盆上,后面像披了一件拖着闪亮光泽的羊皮大氅。老顾一阵恍惚,他迫切地一脚跨出门槛,但很快,他又缩了回来。他知道真相,但他不想去看,似乎不看,一切就没发生。
他重新坐回床边,拿出手机翻找——总会有一张照片的——拇指迅速划过手机屏幕,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没有,没有,小乐连同过去的时间成了空白,看着手机屏幕映射的自己的影子,老顾也想象不出自己当年的模样。小乐真的存在吗?那个被软糯小手抱住膝盖的人是自己吗?他突然怀疑起来。
结果,他很快睡了过去。等他醒来,黑漆的夜填满整个屋子,幸好门打开着,凌乱的树影铺在一道倾斜的清白里。
有月?他活动着僵硬的身体推开门。果真,一轮圆月挂在桑葚树梢。
他坐在门槛上,突然有些失落,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这个院子,也不曾看过那些杂草、河堤以及狰狞的恣意生长的树。这院子凝结了,屋后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也封冻了,空落落的院子。他反复打量着院子、桑葚树的位置和被夜色包裹的自己,他闻到一种被辜负的气味,像铁腥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唯一的事实是,他被丢下了。他感到委屈,想痛哭一场。他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咧开嘴,“啊啊”发出风穿过树林一样悲切的呜咽。没有泪。他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是的,没有泪。最后呜咽变成单调的干嚎。没有泪的哭泣像一场闹剧,他彻底绝望了,深陷在巨大的孤独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把羊埋在桑葚树下。他感觉吃掉它是一件无论如何也不合适的事。他要让这只羊一直存在,每每想起院子的某个地方深埋了一只羊,他会感觉这个石屋就有了温暖。埋起来的羊比吃掉的羊更抵饿。随后,他开始洗衣服、床单还有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被罩,好像有什么人要来似的。他知道不会有人了,但他要找人来,找那个几乎快被忘记的人,只有她能体味自己的痛苦,也只有她能证实小乐的存在。
几年前,老顾用尽积蓄买了镇上门面房。他要尽一个父亲所能,给小乐最好的环境。
房子买了几年,老顾最近一次去还是两年前,艾莉被吹落的门板砸伤腿。他坐在缝纫机后面,头上挂满各种款式的衣服裤子,仿佛自己正被另一种生活踩在脚下。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斜倚在被垛上。金色阳光映照下,她显得温暖柔和,像一块刚出锅的麦芽糖,充满甜蜜。
他一阵心潮澎湃,对艾莉说:“别干了,人都熬干了。”
艾莉眼窝凹陷,右手在衣兜里搓摩着,反问道:“你回来吗?”
老顾沉默了,光线随之忽明忽暗。他知道,她不是询问,而是回答。老顾感觉自己像一只漏气的轮胎在一点点萎缩,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家具摆设,突然觉得房间变大起来,空荡得让人心寒。他看着艾莉憔悴的青白脸,心隐隐作痛,陪着小心说:“那就在家,不出去跑了。”
“唉。”艾莉叹了口气,手继续在衣兜里搓摩着。
老顾琢磨不透这声“唉”是叹气还是回答。直到饭端到面前,她的手依旧在衣兜里搓摩着,他才感觉不对,忙去拉艾莉的手,发现她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挑线头的小锥子,锥尖上满是鲜血。老顾慌了,一把拽出她的手,掌心布满针眼和渗出的点点血渍。
“你走吧,看见你我难受。”艾莉望着老顾,两只眼睛像干涸的老井,没有一点光。
老顾理解艾莉,他的心思和她一样——心里有,不敢见。见了,就恨。
他随手扯下两条裤子放到艾莉腿上。艾莉拿起锥子,开始麻利地挑裤脚。
老顾推开门,身后传来艾莉迷惑的声音:“你说,我怎么就打了他一巴掌呢?”
老顾没有回答,径直走进了风雨交加的夜色里——他知道,艾莉不需要他回答。
从那以后,老顾断了去镇上的念头,只偶尔打个电话,一个问“咋样儿”,一个回“还那样儿”,感觉对方就是自己身上的一颗痣,一个器官,不用刻意想起。
但现在,老顾迫切要见到艾莉,她是他的心脏,他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见到她。他大口呼吸着清冽的晨风,仿佛不这样做就会窒息而死。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艾莉,他感觉自己苏醒了,像历经一冬蛰伏的麦苗,需要水,需要阳光,需要她来填满自己空荡的内心。我都做了什么啊?老顾用力蹬着脚踏车。这些年她怎么生活的?自己居然一无所知。老顾的眼泪涌出眼眶。渐渐的,他竟心生恐惧,各种不幸的揣测让他心惊胆颤,仿佛那只羊的死是命运的警示,它濡湿鼻子带来的清凉化作一股寒气,从脚心钻进身体。他更加疯狂地踏车,妄图把恐惧甩到后面。
平时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四十分钟就到了。
依然是那条街,树长高了,霓虹灯带蛛网一样挂在树杈上。时间还早,除了早点摊,其他店铺门窗紧闭。他把车子随手倚在树边,抬手敲门,没有回应。拨打艾莉的电话,没人接听。他转身在窗板里摸索,果真找到一枚钥匙,他骤然紧张起来,颤着手,轻轻推开房门,一股陈旧的尘霉味扑面而来。
过了好一会儿,老顾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他看到沿墙挂着几排时装,放在墙角的缝纫机上垛着一堆包装袋,很久没用的样子。床被隔在布帘后面,兰花被子凌乱地平摊在上面,被角是撩开的,像遇到突如其来的事情暂时离开。
“艾莉回来了?”左边店铺探出一张陌生的圆嘟嘟的脸。
“哦?”老顾一愣,“她去哪儿了?”他忙停住咳嗽,问道。
“不知道啊。”对方说完开始手捂着鼻子,眯着眼睛找太阳,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转头对老顾说,“好久没见她了。”
“去进货了吧。”路过的男人说。
“进货哪需要这么久?是搬家了。”
“从她买桑葚那天就再没见过。”
“什么啊,我前天還见过她呢。”
一上午,艾莉已有了十几种去向,每一种去向都有依有据,每一种去向又经不住推敲令人怀疑。
他回到屋里,合衣钻进兰花被子,并发出幸福满足的呻吟。他这时才发现,床脚墙上挂着一幅十字绣,上面是一个硕大的“善”字。老顾盯着字,越看那个字越像羊的眼睛,看得久了,又变成艾莉的眼睛,她跪在地上,举着一双合十祈福的手。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老顾从床上爬起,拿过艾莉搭在椅背上的衣服,告诉自己,艾莉只是出去办事,一会儿就会回来。他相信是这样的,或者说他宁愿相信,甚至手机被掌心的汗浸得湿漉漉的,也不肯再拨一次号码。
“艾姨,艾姨,那个卖桑葚的人又来啦,艾姨……”哐当,虚掩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男孩冲了进来。
桑葚?老顾脑海仿佛一道电光闪过,一把推开男孩冲出门去,慌乱中把艾莉的衣服套在了身上。
老顾在嘈杂的叫卖中,一眼看到那辆醒目的草绿色摩托车,车后座上一个不合时宜的竹编筐,被一块黑布盖得严严实实。没有提醒,没有暗示,老顾径直朝摩托车上戴头盔的男人跑去。人们纷纷避让。那男人从行人诧异的神情里发现异样,扭头看到身后奔跑的老顾,立刻发动摩托就跑。老顾在后面不顾一切地追。在拐过街角的时候,路边一辆黑色轿车突然打开车门,对老顾喊,来上车,上车追。老顾稍一迟疑,已被一把拉到车上,没等他看清楚对方的面目,又被一把推了出来,等他抬头再看,车已混进车流,摩托车也早已没了踪影。
站在正午刺眼的阳光和热浪里,老顾感觉自己从浑噩中渐渐清醒。他掏出手机,随后又放回兜里——不用报警,他要自己解决。
之后的日子,老顾除了等待,就是寻找绿摩托车。他骑着车子,频繁往返于镇上和石屋,好在水位已降到石桥下面,救援队也已撤离,虽然河面依然会飘来残枝、木板。
老崔又牵来一只羊。“两根筷子夹骨头,就剩你一根旗杆,留下羊作伴吧。”他心疼老顾。
老顾拒绝了,没有哪只羊像死去的那只叫声更像小乐。并且他不孤单,他感觉一个说不清的东西一直跟在身后,有时是陌生的脸,有时是狗是鸟是蛐蛐,有时是影子,有时是一段回忆。他时常想念一些东西,却又不是具体的东西。
他更加频繁行走在路上,有时一天往返两趟或三趟。每天带着希望出发,枕着希望入睡,每每想到艾莉在另一个地方同样奔波,他就禁不住嘴角上扬要笑出声来,感觉两个人在比赛,而他,胜券在握。只要不停寻找,那一天总会到来,老顾对此深信不疑,乃至事情真的在眼前发生,他竟觉得不真实。他使劲揪了几下头发,才确信路边被三四个孩子围着的就是那辆绿色摩托,一个挑染着黄色头发的男人跨坐在上面。
老顾全身惊颤,努力控制被意外惊喜冲晕的大脑,淡定地把车子掉头,偷偷向摩托车靠近。
近了,更近了,老顾听到那人对一个孩子说:“你们快回家拿钱,我和你弟弟在这等着。”
只剩下黄毛手牵着的一个男孩。他原是背向老顾,此时他一边把孩子往怀里扯,一边四处张望,猛地看到身后蹑手蹑脚的老顾。他一愣,随即猛地推开男孩,发动摩托就跑。老顾讥讽地一笑,骑上车子在后面追——河堤本就坑坑洼洼,加上前几天一场大雨,道路更是高低不平,在这样的路上,什么车都是一个速度。
显然那男人也意识到这点,他车头一转,奔向石桥。老顾慌了,站起身,拼了命地蹬车子,但距离却在渐渐拉开。老顾慌了,在后面佯装对着电话大喊:“老崔,你快带人在桥头堵着。”
那人不明就里,忙回头张望。就在他回头的瞬间,摩托车冲着半截石栏撞去,前轮被卡在两截横梁中间,男人像一只离弓的箭簇,径直翻入河水里。
“哈!”多年於堵在老顾胸口的恶气一下喷涌而出,兴奋还没来得及挂在脸上,老顾就紧张起来。他扔下车子扑到桥栏向下看,只见那人挓挲着双手,正在水里挣扎。“抱住桥墩,快去抱住桥墩。”老顾大喊,随即往桥头拼命跑去——他记得有人在桥下用长竹竿打捞过死猪。
他边跑边看向河里,发现那人在河里忽上忽下,突然不见了。老顾腿一下软了,踉踉跄跄,几乎是从桥头翻着跟头滚到桥下河边。河面像一张装满垃圾杂物的网,老顾在其中焦急寻找,发现在第三根桥墩上有一撮黄毛,从远处看,像一只芦花鸡挂在上面。
他还活着。老顾的心踏实了。
他开始四处找竹竿。
九月,正是草木芜杂的时候,老顾像扫雷一样,快速在草丛里趟了起来。果真,找到一根长竹竿,竹尖绑着两齿铁钩。老顾拖着竹竿往河边跑,再看那人,已被河水冲到桥柱南面,双手紧抓石柱凹陷裸露的钢筋,整个身子浸在水里。
打捞活人并不比打捞一只死猪更轻松。老顾脱鞋下水,刚把竹竿抛过去,竹竿便被水流冲走,根本不像预想的那样直挺挺地伸过去。那人显然明白老顾的意图,他试着松开一只手去够竹竿,但恐惧让他比一只蚂蚁更谨慎,手松开的霎那,又立刻抓紧钢筋。老顾只好继续往河里走,当河水没到腰时,他知道前面就是深不可测的老河道,再不敢往前一步。
老顾又试着把竹竿伸过去,这次距离只有两三米远。水流冲击着竹竿,老顾焦急地看向黄毛,期待他奋力一跃抓住。但他高估了黄毛的勇气。他看着那根伸过来的竹竿,不停地摇头,嘴里痉挛一样含糊不清地嚷着:“不、不、不行……”
水下暗流汹涌,一股无形的力量把老顾使劲往下游拉扯。他侧着身体,用脊背抵住冲击,冲黄毛大喊:“快点跳,我撑不住啦!”
“不行,我不行,我不行。”黄毛虽然嘴里抗拒,心里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他扭着身子,想用脚蹬住水泥桥墩,借力跳向竹竿,却发现飘在水里的双腿根本不受控制,手刚一松,便像一颗铁秤砣,扑通落入水里,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小乐。”老顾一声惊叫扑向水里,迅速向黄毛游去。
这时老顾才发觉,河里不仅水流湍急,还有漩涡,将双腿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他索性一个猛子扎进去。水下光线昏暗,发出动物腐烂的恶臭。他舒展四肢,凭着直觉奋力游着。一堆垃圾飘过来,他躲避不及,感觉眼角一阵刺痛,忙浮出水面,抹一把脸,有淡红的血渍,那人已钻出水面,正挓挲着胳膊在水里乱扑腾,老顾顾不得多想,连忙潜入水里向他游去。
距离越来越近,老顾也游得越来越慢。他躲避着黄毛疯了一样挥舞的双手,吃力地绕到他背后,一手扯住他的衣领,一手用力往岸上游。老顾喘着粗气,感觉眼前一片红雾。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低头,让河水冲去血渍,再抬头,大口吸入一口气,拖着黄毛艰难地游……
以后发生的事,变得混沌模糊。黄毛说,看到一颗黑色头颅在河面上浮沉几下就消失了。他意识到那是救他的人,也隐约听到“小乐、小乐”的呼唤声,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老顾筋疲力竭,几口浑浊的河水淤在喉咙,像水草一样晾晒在河边……
“大哥,那孩子,我要把他找回来。”黄毛说。
(于琇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出版文集《无处安放》《南风歌》等。)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