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后,刺骨的寒气反倒收敛了许多。晚上九点,清水提前半个小时照常出现在梧桐街与友谊大街交汇的拐角处。梧桐街是石城的一条老街,不宽,紧紧凑凑能并行两辆车,三四百米长,路面是被磨得溜滑的青石,很有年代感。正因这意味,街上有十好几家酒吧,清水上班的“世外”,就是其中之一。
清水走到世外朴拙的木门外,跺了跺皮靴上的残雪。刚过元旦,酒吧门口还挂着瘦瘦长长的红灯笼,条状的霓虹灯牵在门上、墙面上,蝴蝶结状的小灯泡串在一起,闪动五颜六色的光晕,此起彼伏。
出门前,清水精心化了妆,妆后的清水光艳照人,还多了一份时光流逝留下美好部分的积淀,不仔细瞧,很难猜测她的真实年龄。她穿了件驼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随意绕了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薄而浅的锁骨若隐若现,折射着微微的光亮。大波浪,焗了很深的酒红色,是为了遮掩奓出来的白头发。细而碎的白,总在清水额尖蹿动。以前用眉夹一根根地拔,最近一年多,有点拔不完的感觉,着急时,清水就用眉笔在上面涂抹,远远的倒也有些效果。
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只有两三桌,大都是年轻人。有几个熟客跟清水打招呼,叫她清水姐。清水一一回应,微笑,招手,过去拍拍人的肩膀,握把手。
阿塔照旧站在吧台里边,用白毛巾擦拭高脚杯,余光扫见清水进来,转身从耸至墙顶的玻璃酒柜,取下还剩1/3瓶的黑标杰克丹尼,加了一小杯冰镇伏特加,又兑了一点儿红牛,调好,推到已经坐在面前的清水。清水脱了大衣,半个屁股搁浅在红木凳上,伸出右手,把专属她的有着罗马纹路的玻璃杯用指尖揽过来,握在手心,深深饮去一半。清水的眼睑缓缓垂落,那奇异的液体滚动在舌面和喉节处的滋味,涩、烈、柔软,淡淡的甜,遮掩了灼烧感,它们经过胸腔,进入肚腹,一阵密集的小针尖似的温热,瞬间将清水体内的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全数暄腾,奓开。
你妈没事儿了吧?阿塔问。
没事儿了。清水继续闭眼,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
清水的眼睛大小适宜,但眼睑宽,眼神一旦悬浮,就会显出苍茫、幽远的意味。此刻,她从刚刚有些迷离的状态抽离,对阿塔说,阿塔你知道吗,这世间有多荒凉,你就有多温暖。
阿塔笑了,左脸颊细长的酒窝愈发深,他问清水,下午是不是又喝酒了?清水的左下巴搁在左手鱼际处,头和手一起上下晃荡。
一个人?
那还能跟谁。
阿塔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色道,姐,说多少回了,你咋就不听呢。
喝两杯,待会儿唱的时候有感觉。
下回你一定叫上我。
清水笑笑,自顾把余下的半杯酒仰头灌进嘴里,立身,左手一伸,大衣薅进她的手腕,转身往里走。走两步,回头对阿塔说,今儿你兑的伏特加可少了点儿。说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交叉,比了颗心,红唇微微突一下,转身走了。
阿塔注视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地笑笑。
李秀琴出事的那个夏天,清水在北京的几家酒吧做歌手,有时一个晚上跑三场,天边鼓胀起铅灰色的裂鱼腹来,才回到北六环旭辉苑的小一居。等清水在昏沉的酒意和顿乏中被电话惊醒,跌跌撞撞赶到距京城一个半小时动车的石城时,才发现李秀琴的情况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清水不敢相信,病床上血丝糊拉的那个人,会是精力无比旺盛、没事儿总在她耳边聒噪的李秀琴。医生说,病人的脾脏摔得稀烂,盆骨粉碎性骨折,头盖骨被削掉三分之一,还断了一只手,鼻梁骨也歪向一边儿,醒不醒得来得看她自己的造化。隔着ICU的大窗户,清水一动不动,除了眼角的残湿,硬是没掉一滴泪。
清水再没回北京。
讲信誉的酒吧把欠她的工錢打银行卡上,其余的不是说让她自己去拿,就是说她自己先毁了协议,没有完成合约,影响了酒吧的生意;有的老板不等她说完,就直接挂断电话。人走茶凉,清水当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他们理论,她也不想去麻烦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清水年轻时美丽动人,一头自然卷的黑发,皮肤白晰无暇,身材高挑,走路喜欢微抬下巴(说是为了防止眼袋出现)。小时候的清水,酷爱唱歌。那时,父亲做外贸生意,家境殷实,对女儿是无底线的宠溺。清水大学学的汉语言文学,毕业后父亲通过关系,给她安排了好工作,可清水话没留一句,就跑深圳、广州唱歌去了。有钱就挣几个,没钱家里每个月给。后来想起来,这个选择是轻率而冲动的。清水当时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比如听从父亲的安排,安稳一辈子;或是继续在大学深造,就像她的很多同学那样;再不济让父母帮着在深圳或广州买套房(那时价格还算公道,也买得起);还有,就是凭借自身优质的条件,找一个靠谱的老公,等等。
遗憾的是,清水太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偏要走一条独木桥。直到父亲突然去世,当工人的母亲下岗,清水才知道生活不会永远美好,有时会将你逼到悬崖,退无可退。
那是一段打断骨头再重新自个儿接起来的日子。
清水没有想到,未知的那部分,有着那么强大的摧毁力。
父亲不仅宠溺清水,也骄纵他的妻子。丈夫突然离世,自己紧跟着下岗,李秀琴六神无主,试图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稻草,环顾四周,除了女儿清水,哪里还有舟楫?李秀琴不管不顾,就扑在女儿身上。从那时起,清水开始认认真真地唱歌,父亲走了,她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她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做一只自由、随性的精灵了。
如今的清水,倒不像年轻时那样疲于奔命,她只在一家酒吧驻唱,每周三个晚上,周二、周三和周六。酒吧生意时好时坏,之前清水每周唱五个晚上,后来缩减为四天,从上个月开始,再次缩减为三天,清水很理解酒吧老板,谁都不容易。
起初,清水让李秀琴到北京跟她一起住,李秀琴期期艾艾答应了,等清水重新租了两居,安排妥当,李秀琴又说不去了,问为什么,李秀琴不说,清水急了,她才吞吞吐吐说别人给介绍了男朋友。还没等清水发作,李秀琴就可怜巴巴地说,清水,我也不容易,你知道以前你爸在的时候,我啥也不用操心,你爸这猛一走,我真不习惯……我一个人待不了……清水没辙,只有每天给她打个电话,听声音感觉还不错,一会儿去了海南,一会儿又到了上海,还跑了趟泰国。清水鞭长莫及,只能听之任之,只是一再提醒注意安全,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就是按月给她打钱,有额外的奖金,清水给她寄去大半。
有天,李秀琴哭哭啼啼给清水打电话,说那个男人骗了她,她不想活了,要找清水爸去,还哭喊着说,闺女,你快回来吧,再不来你妈就死了。清水立马往石城赶。酒吧老板气得在电话里唾沫横飞。清水只有小心再小心地赔不是,说回来白唱一个星期,之前欠的薪水也可以不要。老板说,冷清水,今儿你要真走了,就别再来了。等清水到家,心急火燎打开门,嘴里喊着李秀琴的名字,到处找,见卧室门虚掩,迎头推开,床上一片狼藉,母亲张皇失措,被窝里的男人裸着背,对着门,像一段暮秋沉甸甸的山坡。
清水旋即转身,嘣的一声,门框上的灰尘搞不清状况,惊落一地。
她几步跨出家门。
李秀琴跟在后面喊,清水,清水,你听我说,听我说嘛……清水回过身,右手指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杵,硬邦邦地指向李秀琴。她的眼睛红肿,上槽牙磨着下槽牙,下巴像年久失修的石磨,发出痉挛的咯吱声。李秀琴第一次看到清水这样,顿时噤声,噘着嘴,低着头,眄向女儿。清水想吼句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来,喉间像耸起一座巍峨大山,最后一甩手,咚咚咚下楼。
李秀琴扒住栏杆,俯瞰快速下移抖動的清水,赭色泛红的波浪像涨潮前的海水,在螺旋式的楼梯间,如一面破败的战旗,不断地下坠,下坠,最后,消隐于奇怪而弯曲的缝隙。
李秀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眸之所及,是无尽的虚空。
清水献唱的时间是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今天她从十点就开唱了,那时酒吧已经80%的上座率。在唱第三首歌的时候,清水瞥见一个人影,雅致的身型,质地精良的灰色大衣,领子竖成扇形,立在脖子处。
人影慢慢走到吧台,跟阿塔说话。
阿塔取下一只500ml的啤酒杯,在黑啤桶下接了满满一杯。清水甚至能看见翻卷的白色泡沫,像清晨山间的云雾。
那人接过酒杯,小抿一口,就像是在喝年代久远的窖藏佳酿。一会儿,他转过身,往台上眺望,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别处的风景。舞台上的光线太烈,而吧台昏暗,清水看不清那人的五官。
她的心莫名收紧,这使得她的节奏有点乱,第二段时,乐队多走了两节过门,清水拽回飘逸在外的意识,控制住情绪,专心唱歌。有一阵儿,她几乎忘了那个存在,然而,在某一个音符的断面,她的心绪又像一道暧昧的彩虹,拉出长长的带状,晕边绕着某段时空扯动。
清水一直傻玩,到二十六岁,才遇到朱良平。
那时,朱良平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深圳南山区的Super Face酒吧,他对在冰蓝色光柱下唱歌的清水,一见倾心。当时,清水挎一件蓝得发白的牛仔衬衣,白色小背心,贴身白色直管裤,十寸高跟鞋,斜坐在可以旋转的腥红色高凳上,双手抱紧话筒,清纯、干净的声音,像有着针尖鳞片的鱼群在丝绸上漫步。高潮部分腾空而起,召唤光芒,穿过密集的枝叶,倏地刺进朱良平不断翕张的心脏。
清水唱得投入,脸埋在蓬松的卷发里,朱良平未见真容,对坐在身旁的一个陌生人说,我要追她。这话,也像是他对自己说的。其时,一位画院院长也在追求清水。院长直言不讳地对清水说,特别喜欢她身上既传统又欧范儿的气质,他们先从朋友做起,只要清水愿意,他可以随时送她出国读书。院长认为凭清水的条件,只是唱唱歌太屈才了,她又不愿意去参加各种所谓的歌唱大赛,就这样做一个酒吧歌手,没有前途。院长口气清淡,说得委婉而真诚,就是感觉少点什么东西。清水小时候也学过画画,喜欢院长身上儒雅的气质,但是离爱,还有一段距离,恰逢朱良平出现。
那是父亲出事前两年的事儿。
春节回家,清水无意给李秀琴提起,李秀琴说,如果你嫁给朱良平,以后人家只能叫你太太,要是嫁给院长呢,你就会被尊称为夫人。终究,清水既没做成太太,也没做成夫人,至今孑然一身。
休息的时候,清水一般会到吧台去喝一杯,和阿塔聊天。今天转身去了洗手间,插上其中一扇小门,掏出烟和打火机——她已经好久没抽烟了,医生说她血管里有斑块,最好把烟戒掉。她又听到了《爱江山更爱美人》,这首被湮没在红尘里的老歌,最近莫名又热起来,总有人时不时地点唱。她埋下头,双掌撑着两侧太阳穴,烟雾从指间升腾,弥漫在混杂各种气味的空气中。
一会儿,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清水把脸从掌中抬起。
没事吧,姐?
清水把已经枯了的烟蒂扔进马桶,摁下冲水键,站起来,抻抻克莱因蓝的羊绒衫,调整好表情,打开门。
上个厕所你也管?清水侧身而过,斜阿塔一眼。
我看你没到吧台来,怕你有啥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
清水走到盥洗台前,轻抬水龙头把手,十指伸进清洌的水流,揉搓,动作极慢,像在把玩一片新鲜的云朵。阿塔在镜子里看着她,俊朗的五官,表情神秘,细长的酒窝挂着坏笑。
干嘛?清水洗好手,擦干,又斜过身子对着镜子,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有一根短促的白发,鹤立鸡群,清水像抓特务似的小心翼翼捏住它,使劲一拽,头皮生疼。阿塔还杵在那儿,还那表情。清水转过身来用手肘拐他,要过去。阿塔的大长腿迈开半步,挡住清水,右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纸条。
什么?
一位稍逊于我的英武男士,让我务必交给你。
阿塔得意的表情,就像是彩票中了个末奖似的——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获得感。清水接过去,直接就放兜里了,好像早知道有这张纸条似的。噫,你不看看?阿塔跟在清水后面,脖子伸得老长,一边说,这人看上去不错,比以前追你的人都强,试试呗。清水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去。
此刻是中场休息时间,清水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灰大衣已经离开酒吧,她往吧台走去。经过一个卡坐时,一个熟客冲她打招呼,清水停下来,跟人聊了几句,又让服务员送了个果盘,记她账上。
坐在吧台前,阿塔已经把酒给她准备好。
清水小嘬一口,眼睛望向场内。世外酒吧是一间音乐吧,歌手唱的歌大多安静,音乐舒缓、空灵,来这里的人不限于小年轻,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喜爱光顾。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下半场会比较喧闹,仿佛黎明前的黑暗。
阿塔去给清水送纸条时,还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俩人一起看,一起乐,一起调侃,他很意外这次清水的反应。他移到清水面前,手指叩叩台面,清水晃晃她的下巴。
是他?
什么。
肯定是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清水没有听清,还是她的意识游离在别处,她回过头继续看场子。抬起杯子,又嘬了一口,这一口比刚刚那口大,吞进喉咙时能清晰听见咕噜一下,像是山涧的溪水越过嶙峋的乱石。
醉驾,一死一伤,死的是李秀琴的那个男朋友。男人有家有室,还有两个儿子。丈夫乱搞,还遭横祸,男人的老婆把李秀琴告上法庭。当事人躺在ICU,无力应诉,对方打听到她有个女儿,就想把清水扯进来,还好,法庭没有受理,说这个没办法株连,再加上男方也有过错,不仅醉驾,还欺骗女方的感情和钱财。李秀琴躺在病床上,做了两次大手术,清水多年的积蓄哗哗淌,眼看所剩无几,想着不行就把父亲留下来的房子卖了,却发现房子早被李秀琴抵押出去,银行正准备挂牌拍卖呢。一了解,是拿去给所谓男朋友做了生意,就连被撞得四分五裂的那辆丰田车,也是李秀琴买的。尽管如此,清水还是出于人道,给了孤儿寡母五万块钱。
醒来后的李秀琴瘫在床上,彻底安静下来。医生说她只有四五岁的智力。也好,忘了那起车祸,忘了她有个欺骗她的男朋友,也忘掉她曾经有个幸福的家。清水,她也不认识了,见面,都是怯怯的表情。后來,清水天天在她眼前晃,才渐渐不露怯了。
清水租了房子,先是一起住了段时间,可李秀琴离不了人,清水守着她就无法工作,不工作就没有收入,母女俩都得喝西北风。没辙,只能送养老院。自此,很多年过去,清水半步没离开过石城,除了唱歌,就是去陪李秀琴。
只有四五岁智力的李秀琴在清水面前,开始慢慢活跃起来。骨子里那股子作劲儿又显出端倪。清水削苹果给她吃,她说不吃,大冬天的要吃桃,水蜜桃。清水答应去买,站在外面抽支烟回来,继续削苹果。李秀琴开心地拍巴掌,嘴里嚷嚷,有水蜜桃吃喽,有水蜜桃吃喽。等她吃饱了,睡着了,清水就坐在床边,看着那张苍老又软沓的脸,铺满了皱纹——母亲年轻时多娟秀、多烂漫,半辈子被一个男人呵护,却不知,无微不至的呵护是难以预料的伤害。
床头柜上有张照片,那是清水高中毕业时,一家三口的合影。她想起小时候的家,有院子,院子里有枣树、桂花树,还有个大大的葡萄架。傍晚的时候,她喜欢顺着那棵枣树的枝丫,爬到房顶,在瓦楞上走来走去,不知踩碎了多少瓦片。父亲没有半句责备,只找人来修,提醒她,房顶是鸟待的地方,不是人待的地方。回忆起过去,清水嘴角窝进去,想那个夏天的火烧云,铺天盖地,站在房顶上的她,就像披挂金色的裙袂,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飞起来……病床上,李秀琴动了动身子,咂巴两下唇,好像在梦里吃上了水蜜桃。清水爱怜地瞅着,拇指在李秀琴的脸颊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她喜欢这样的时候,母亲那么安静,世界那么安静,她可以长时间沉浸在那些故去的时光里。
可是最近一年多,李秀琴开始焦躁、多动,经常莫名尖叫,有时半夜也叫,像是从恶梦中惊醒,把同房的病人吓得够呛,有几次还动手打护工。每发作一次,必须清水到场才能解决。医生说,是脑部损伤导致的后遗症,最糟糕的情况,可能会演化成精神上的疾病,完全失忆,是早晚的事儿。也就是昨天,李秀琴再次发作,阿塔开车和清水一起到了养老院,打了镇静剂才让李秀琴安静下来。
清水确实给阿塔提过朱良平,也就一嘴,那次喝多了,第二天阿塔追问,被她呵斥,他就知道那是清水不能碰的地儿,大约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她还是一个人的缘由。按清水自己的说法,她不想连累别人,可谁家还没有个大事小情,更何况是照顾父母呢。
五年前,阿塔是以歌手的身份来世外求职的,没多久咽部长了个瘤子,虽然是良性的,切除后,就唱不了歌了。还好,阿塔对调酒极具天赋,在清水的央求下,老板答应留下他负责吧台。刚到世外,阿塔就告白清水,说爱她,不过接下来一句话把清水给逗乐了。阿塔说,可惜我有男朋友了,不然我肯定追你,阿塔一脸孩子般的真诚。清水哈哈大笑,举起杯子说,以后,你就是我亲弟,亲亲的弟。阿塔真不愧是清水的亲弟,只要没事儿,周末都会和清水一起到养老院,和清水一样叫李秀琴妈。李秀琴注视着阿塔,好半天,说,你真俊。然后瞧瞧清水,两根食指挨一块儿,你们是一对。阿塔说,妈,我们是一对,都是您的孩子。李秀琴就笑,笑得俩手在空中乱舞,嘴里嚷嚷,我要吃水蜜桃,我要吃水蜜桃。
清水把杯子放吧台上,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纸条,想了想,也没展开,就慢慢揉成一条纸绳,掏出打火机,点燃。起初是乱跳的小火星,接着,小小的身体就被深黄色的火焰包裹,很快燃烬。它们落在白色的烟缸,卷曲,抽搐,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终于,偃旗息鼓,化作微尘。
阿塔在旁边眼睁睁瞅着,缺氧的空气灌进鼻腔,他抽吸了几下。
年轻时候的清水,美丽而炽热,不在乎抵达,只一味行走。就如那天上的小鸟,无欲无求,在空中漾起的每一道波纹,都是宇宙的秘密,都是一场无限的开端。
深圳的天多蓝啊,沿街的棕榈树手臂一样打开,恣意伸展在道路两侧。烈焰似的阳光穿透箭矢的硬叶,整齐地滑落在地,一声声的异响划过耳膜,疑似木鱼内部奓刺的木纹。很多个白天和夜晚,清水和朱良平从棕榈树下走过,星星像精心装饰的幕布,跟在他们身后,细细碎碎的。那时,莲花山公园刚刚建成没多久,在山顶广场的草坪上,他们可以坐到天明。有次,星月下,朱良平凝视清水的眼睛,喃喃低语,我是一条鱼,一条有翅膀的鱼,我可以游进去吗?那时,清水也在飞行,从敞亮的深井缓缓升起,石壁上的青苔和水草挂着星光……
清水仰头把酒干了,转身朝舞台走去。小小的舞台上,几名乐手已经就位,正轻敲鼓面催促清水。有人点唱《只要平凡》:
也许很远或是昨天 / 在这里或在对岸 / 长路辗转离合悲欢 / 人聚又人散/放过对错才知答案 / 活着的勇敢 / 没有神的光环 / 你我生而平凡
接近零点,梧桐街上人影绰绰,卖宵夜的店烟熏火燎,对于喜欢夜生活的人们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酒吧内,清水坐在一个不易察觉的阴影处,半瓶杰克丹尼已经被她喝光。她的围脖和大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两条锁骨彻底袒露出来,静静仰卧在领口处,远远看过去,犹如两段等待到达的弓形彼岸。舞台上,一个清秀的男歌手漫不经心地唱着不知名的情歌。
空气中弥漫烟雾和酒气,还有人群聚焦的嘈杂声、吆喝声。
清水站起来,拿起外套和挎包,往外走。
阿塔冲她的背影喊什么,清水没听见。
她走出梧桐街,往右拐,是一家大型的超市,巨幅广告发出惨白的亮光,旁边有家24小时药店,白炽灯光在塑料门帘内,氲氤着温热。清水有点想吐,她在犹豫是不是要打辆车。她租住的家,离世外不远,走过梧桐街,再在友谊大街走上五分钟,路边有个小区,走进去三百米,就有她的家。她最终还是选择走路,沉默又细碎的声音,由近至远,渐渐稀冷。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轿车,从远处的暗影处缓缓驶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两百米后,清水停下,侧脸看那辆车,以及车里的人。车窗半开。驾车的人专注地望着她——是那个灰大衣,领子立着,遮住右侧的半个下巴。两人对视时,男人意识到什么,抬手把领子折下来,熟悉的下颌显现在清水眼前。
(巴文燕,有小说发《湖南文学》《四川文学》《边疆文学》《青年作家》《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秘杀》。)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