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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巷间拆了一片瓦房,水泥墙拆去,简单地架以铁丝网围着,视觉空敞穿透,里巷变大,一时仿佛城市也可拓宽。一株参天的老榕树,早先只觉乱荫纷纷,而今杂芜尽袪,远远地便见其龙华风神垂天如云。我想它虬髭胡髯,怕不少于耄耋之年,浓荫低垂俯仰寥廓,波涛蔽空似的,车水马龙里,惊人地彰显着大地的气象,瞬时活化了我内在的感官,行在都市也有了某种浩阔的连接,那是唤醒我们看见大地的能力。
渐行渐近,大树下一片蔚然,细草迎风,草鸣呦呦,其中有鹿奔跑一般的蓬勃兴茂。
因于对草木的喜爱,我驻足观赏,忍不住蹲下来,一一细数相认如故旧。
密密相叠丛集的绿里,叶下珠、马蹄金、黄鹌菜、牛筋草、孟仁草、王瓜龙葵、黄花酢浆草……碧波相连,无一不有姓氏;间杂大飞扬草、小飞扬草、狗尾草、空心莲子草……竟然还有刀伤草、菟丝花也跻身其中,波涛动荡尽是一片绿林“草”汉。这些草籽一路从哪儿浪迹到此间?风吹、鸟飞、行人鞋履走踏、裙摆沾着黏附,或者泥土里便是种子银行,所有原先埋藏在土中的种子,一霎时全数生发?都市留此旷地,于是生息落户安歇,成就了这一片“草”民世界。
于大地而言,草是拓荒者的祖先,在艰困中生长,在隙缝中喘息,在城市人行道中伺机,它低伏也昂扬,前仆后继藉风授粉,与花不同,不那般招展需要诱引授粉的昆虫。它无华无声无时无处不在,如是,少有人注意它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仔细观之,它的小花有色有形,或红或白或黄或紫,或唇瓣或五瓣,有的细若芝麻,但其花柱雌蕊雄蕊一样不少,大自然的精雕细若毫毛,渺渺精微浑然天成,既随性随机随时又无所苟且,乏人聆赏亦不自毁物情,世间小物第一周正自适的就属它。我市井中蹲踞观草,亦有它的郑重其事,默然无昭为其本色。
我蹲了半晌,小绿地既鼓翼也振翅,尽是昆虫鸟兽世界里的嗡嗡声与扇翅声。麻雀舞得迅如闪电,黑颈椋鸟叽叽喳喳,在树间欢快得亦如道途人来人往。因了草地、老榕,有食可觅、有树可栖,麻雀、鸠鸽、蚱蜢、小灰蝶、黑颈椋鸟上下起落,蓬勃生机好不热闹。虽说季节已近霜降,秋日凉风堪称舒爽,这一小块夹着石砾、碎水泥的都市,因了草野显得无比清丽。
地旷、草长、鸢飞,《诗经·小雅》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那真是久远以前的故事了,这些小生物带来的欢快,不计围栏。我是个头无片瓦、脚无锥地之人,偶踏街衢,为这畸零之地所展现的丰饶欣悦不已。
2
一般泛泛统称的草,是一个伟大而庞杂的族群,它们以启山林,无畏于石罅岩盘,扎根深化土地,为森林之先导,亦为虫鱼鸟兽献上礼物。既为草,可为食可为药,是虫友,亦是大地温床。我生长的年代,里巷常民随手抓把鸡屎藤红糖熬汁,可驱风寒疗治感冒。“上山采蘼芜”是生活,蘼弱繁芜的草是有故事的。当今,经营园艺的园主,面对非园艺物种一律斩草除根杀无赦。虽说拈花不离惹草,同样是植物,怎如是天壤之差。
人类侵略土地的历史起源于农业时代。当耕种萌芽,人类很容易视自生自长的草为恶草时,人类忘了小麦、稻米、甘蔗、粟黍、竹笋等等皆为草本植物。大地喂养一切生灵,草没有我们也长得很好。除草是因为质疑杂草,但却没有人质疑草坪带来的死寂。
草地不同于草坪。草地开放,如大海不拒细流,广浩、繁密而多样;草坪封闭,人自以为是地拣择改变地貌、拔除一切所不需要的,不与任何物种产生联结,单一而死寂。草坪第一次出现在花园景观中,只有五百年历史,但这历史一开始便来势汹汹。因为商业经济的运作,它披了人类赋予的昂贵盔甲。
我有一暗里戏称其为“草民”(身无半亩,心有天地,喜爱众草与大地同在)的朋友,在都会大公园里筹设了一野花野草园区,缘由只为人人除之务尽的杂草,一一皆有名姓,叫得出户籍。在“草民”眼里,草虽微物,既有名有姓便有科属栖地,拔不得。
我每每闲观这片野花野草园区,仿佛活灵活现地翻一本“野草纲目”,遥想那个胶囊药丸不发达的年代,《本草纲目》里所载的许多皆是这些不可等闲的草芥。
自从“草民”教我认识一种名为金腰箭舅的草,我走到哪都发现金腰箭舅在召唤我,安全岛、人行道、沟渠旁,等红灯的当儿颇不寂寞,它叶腋黄花宛若腰佩金箭、一身本领的武林高手一般,可为地被、可为观赏,亦列药用植物名录,为的是与另一名为金腰箭的相似物种比对区分,以免混淆。草不在乎废墟,墙根隙缝亦有看不尽的动人瞬间。天下岂有无名草,无名是因为我们没有认得它,有所识便有所情商,面对众草不难于情商,而难于有所识知,故动辄抡刀上阵不问情由。
3
与“草民”论草,方知草亦有草性,野草虽野也选自己高兴的时、地泼洒,不是任随人意、想种便草草轻率也种得活。行于里巷,常见铁线蕨在旧墙土石缝隙间奋力扎根,时不时有人打理墙面,一一扫去,不多时, 风微雨润,它又盈盈一片青绿盎然。如是蹂躪经年历久不衰,但亦有人从来没种活过它。“草民”说,草与草看来济济一堂,却各有其不同生长条件。四季流转,谁为谁先做铺路前锋是个微分细腻的问题,植物自己知道。
我查了书,草和植物一样,依其光合作用中需要碳原子数量的多寡,大致可分为寒季与暖季;所以我在野地里,晚冬看到的假吐金菊,夏日就消失了踪影。寒季生长的,暖季消失,让出地表;暖季生长的,寒季消失,让出地表。这个说法固显粗略,但小草来去随心,自有季节,不喜欢人类插手,除非它自己想要的地方,干枯是对人类最大的宣告。春原亦有衰草,秋谷闲花草芥亦要臭味喜相投。
我喜欢大地闲花草野兴茂,亦自列为“草民”一族。静观草野,喜的是草野的随机任运而无为。有人想专门种高贵的花,我也喜得我也赏得,是大地的我都爱。细细检索这个伤痕累累的大地,农作、化肥消耗土地,恢复地力最好的方式是休耕,放任所有埋藏在土中的种子成长,让土壤被杂草接管,休养生息是恢复地力最好的方式。
可不是,城中有人,亦有草野。关于草,《植物与动物的互动》一书中说:任何一种草,只要被吃都会马上生长,有蹄动物的啮咬与唾液会刺激幼草的成长。
只可惜这儿是城市,没有羊群与牛群。
草鸣呦呦,我惋惜这片意外生得的城市草野。它在夹缝中生,亦在夹缝中消无,终始尽情奋力。设若有朝,大地劫毁,世间最先返首的必然也是它。高阁楼宇尽去,但寒烟翠草凝绿。
王小梅:90后,现从事幼儿英语教育工作。2016年开始创作,已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文学作品数十篇。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