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汉臻,吴重庆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早在1963 年,吉尔茨(Geertz)记录了印尼爪哇岛在人口大幅度增加后,在农业种植中,通过将干米(Dry-rice) 改种为湿米(Wet-rice)“以其非凡的能力来维持边际劳动生产率的水平,而人均收入没有严重下降,几乎吸收了西方入侵创造的额外人口,至少是间接的”。将这种现象总结为“农业内卷(Agricultural Involution)”[1]。
黄宗智将农业内卷概念用于分析16 世纪华北平原家庭农场引进棉花种植的现象,将家庭农场引进新作物种植的原因归纳为两方面。首先是商业将市场需求转化为生产需求,又传导到农村中,使小农户靠生产棉花获取更大利润成为可能;其次是因为小农户劳动力弹性较低,在劳动力相对过剩且投入方向被局限于农业时,只能尽可能提高高价值的作物种植比例,扩大农地的劳动力容纳量[2]。这种在有限土地上“过密”的劳动力投入提高了家庭的农业产值,维系了家庭成员的基本生存,但其劳动力投入效率依然处于边际递减状态,是“没有发展的增长”[3]。
随着改革开放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社会整体消费能力和农民生产自主权获得较大提升,能够根据市场反馈的需求信息调整自家农场种植的作物,粮食作物占比有所下降,“菜果种植和畜禽鱼养殖”占比快速上升,为农民带来更高的农业收入,黄宗智将这一转化过程归纳为“隐性农业革命”。但他也认为,“这个转化今天已经处于其中晚期,其转化应该会在今后的一二十年中结束”,这是因为“鉴于‘三大历史性变迁’的交汇——人口生育率的下降、快速增长的城镇化和非农就业以及食物消费结构的转化——如此的二元体系也许真能进入一个去过密化的‘转折点’。导致农业领域劳动力的相对稀缺,进而导致农民工的相对稀缺以及其工资上升的压力[4]”。
根据现有统计数据来分析黄宗智所说的“三大历史性变迁”。人口生育率方面,自1978 年以来,中国人口出生率从18.25%下降到8.52%,人口自然增长率从12%下降到1.45%,人口生育率和人口自然增长速度大幅降低①国家统计局.国家统计年鉴2021.中国统计出版社,2021,2-2 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和自然增长率。。城镇化和非农就业方面,自1978 年以来,城镇人口占比从17.92%上升到63.89%②国家统计局.国家统计年鉴2021.中国统计出版社,2021,2-1 人口数及构成。,非农就业劳动者占比从29.5%上升到76.4%③国家统计局.国家统计年鉴2021.中国统计出版社,2021,4-2 按三次产业分就业人员数(年底数)。,人口城镇化率快速增长,劳动者非农就业比重大幅上升。食品消费结构方面,自2014 年以来,全国居民的主要食品消费结构呈现从以粮蔬肉禽为主向更多样化的发展趋势,但饮食结构整体变化幅度不大,具体饮食结构变化情况如图1 所示[5]。
图1 2014-2020 年全国居民人均主要食品消费量
总的来说,从现有统计数据看,在黄宗智提出“隐性农业革命”概念10 年后,“三大历史性变迁”均在一定程度上开始发生,从理论上看,中国农业已经到达了“去过密化的‘转折点’”。而作为“农业内卷”和“隐性农业革命”的行为主体,小农户在此进程中又如何自发应对?了解这个问题,对接下来乡村振兴工作的继续推进,农业生产的结构性改革,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工作任务,在工作任务中特别提到了“实现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的论述[6],陈锡文关注到,“‘小农户’这一提法,是改革开放40 年来,国家层面从没有过的[7]”。而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针对上述论述专门制定的《关于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的意见》中提到,“当前和今后很长一个时期,小农户家庭经营将是我国农业的主要经营方式[8]”。对小农户群体的关注度,被提高到改革开放以来未有的新高度。
何谓小农户?吕剑平和马亚飞综述了多位学者对小农户内涵的定义,但认为“目前学界关于‘小农户’概念的界定尚未形成普遍性共识”[9]。吴重庆综合了叶敬忠、黄宗智等学者对“小农户”特征的论述,总结得出小农户“不属于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不包括作为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专业大户和家庭农场”。小农户“可以进行劳动密集型的劳作,但无法实现资本密集型的农业集约经营,其农产品商品化程度低下”,以及“对大多数‘小农户’来说,‘半工半耕’的生计安排进一步强化了其集生产与消费于一体的特点”三个特征[10]。在王晓毅和罗静看来,“小农户的核心就是小规模的农业生产,其他一些特征都是由此派生的”[11]。正是小农户日常小规模的农业生产过程,塑造了当前小农户群体的特征,也决定了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所采取的应对策略。
正是因为如此,了解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自发作出的应对,应该从小农户的农业生产过程入手。生产过程曾是经济学的核心研究议题,陈奕山总结了斯密《国富论》和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生产过程研究的案例,号召重启农业生产过程研究,列出了农业生产过程研究中三个受到忽视的研究面向:“第一,不同类型农产品的生产是如何进行的?第二,各种产品的生产过程有何特点,匹配何种生产组织方式?第三,结合农产品生产的实际过程来看,农民的实际生产行为究竟是怎么样的[12]?”其中第三个面向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属于劳动过程研究,张一兵归纳了马克思研究视位从生产过程转向劳动过程的历史,认为劳动过程研究更加关注到了“现实的个人”,将劳动者定位为“人们直接生活资料的物质生产与再生产的主体”,但作者强调“这一重要的劳动话语并不是简单否定广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物质生产基础,而是凸显了物质生产过程中在场劳动活动的主体地位[13]”。应该说,劳动过程的研究从生产过程入手,但最终落脚点并不只是生产过程,而是在此过程中劳动者的劳动过程,也即是劳动者在此过程中的实际生产行为。
因此,在笔者看来,要探究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如何自发应对,就应该从农业生产过程入手,解构小农户的劳动过程,需要了解:不同类型农产品生产过程的特点,小农户据此制定的作物搭配策略、生产节奏配置和劳动力投入方案,以及小农户在实际生产中根据客观条件变化所作出的调整。下文将基于在云南省凤庆县大寺乡马庄村的实地调查案例展开研究。
为充分了解滇红茶的生产过程,中山大学哲学系调研组于2022 年8 月23 日至28 日赴云南省临沧市凤庆县大寺乡马庄村开展了实地调查,到当地小农户家中与农户进行了深入访谈。
云南省凤庆县是著名的滇红之乡,乡村农业生产以茶叶种植和加工为主。凤庆县下属的马庄村,下辖24 个村民小组,现有农户837 户,人口3582 人,全部为农业人口。村庄现有耕地总面积209.8 公顷,人均耕地0.06 公顷,主要种植水稻、玉米等作物;林地总面积791.87 公顷,其中经济林果地407.8 公顷,人均经济林果地0.11 公顷,主要种植茶叶、核桃等经济林果。全村共有茶叶118.67 公顷,古茶树336 棵,茶叶从业者2628人,茶叶初制所①云南当地特有的,专门完成茶鲜叶粗加工工序的小作坊。27 座,茶叶种植和初加工产业是村庄的支柱产业。
受村庄整体茶叶生产环境影响,村中小农户的农业劳动过程与茶叶种植密切相关。本次调查共访谈了瘦大姐和胖大姐两户小农户家庭,深入了解了其家庭劳动者构成、农产品生产种类和劳动力投入方案,其基本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受访小农户基本情况汇总
从表1 情况看,两户小农户在作物搭配策略上有较大不同,瘦大姐家仍保持茶叶、玉米、核桃、蔬菜加生猪的多种经营策略,胖大姐家则为茶叶单一经营的策略;在劳动者构成上基本一致,都是由两名劳动者专门从事农业生产,其余家庭成员进城从事非农行业;在劳动力投入方案上有较大不同,瘦大姐家是由一名劳动者留守在家完成农业生产工作,农忙时间召集其余劳动者返乡补充劳动力空缺,胖大姐家仅由胖大姐一人完成全部农业生产工作。但在访谈过程中发现,胖大姐家并非一贯持单一的作物搭配策略,由于家庭劳动力条件变化,逐渐抛弃原有多种经营策略,精简为专门的茶叶种植;瘦大姐家多种经营策略同样受到劳动力空缺问题的挑战,原有劳动过程正面临调整。
在笔者看来,两户小农户的农业劳动过程,正好可以代表黄宗智所提出的“去过密化的‘转折点’”前后小农户的农业劳动过程,结合两个案例,可以展现出小农户农业劳动过程从多种经营走向单一经营的进程,能用于探究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前后所面临的生产条件变化,及其对此的应对策略。
正如黄宗智“隐性农业革命”现象所概括的,小农户在农业生产中能够根据市场反馈的需求信息调整自家农场种植作物,以期获得更高收入,而这一调整就表现为小农户所制定的作物搭配策略、生产节奏配置和劳动力投入方案。下文将结合瘦大姐家案例,说明在“隐性农业革命”中的小农户劳动过程。
在丈夫进城打工前,瘦大姐与丈夫在家中从事农业劳动,建立起了茶叶、玉米、核桃、蔬菜种植和生猪养殖混合的作物搭配策略。各类作物、牲畜生产过程大致如表2 所示。
表2 各类作物、牲畜生产过程情况汇总
从上述农业生产过程情况看,瘦大姐家所种植作物以经济作物为主,但当笔者询问瘦大姐“你平时主要是吃什么?”的时候,瘦大姐回答“主要是大米,蔬菜就自己种”。以大米为主的饮食结构要求小农户将农产品卖出换取货币,以购买大米供日常食用,农产品的商品属性重要性程度较高。所以,在上述农业生产过程中,茶叶和核桃生产所得产品能够销出获取收入,是家庭农业经营中的重点项目;玉米种植作为饲料供给环节,与生猪养殖搭配,所得产品能够销出获取收入,同样是家庭农业经营中的重点项目;而蔬菜种植旨在供给家庭食用,产品数量不足以向外销售获取收入,是家庭农业经营中的非重点项目。
同时,从当地近几年市场情况看,核桃价格最高的时候,“带皮的,他们(收购商)最高收到三块五一市斤”,但是“去年就变成一块六一斤”,每公斤价格在3.2 元~7 元之间波动;生猪“现在我们这个它(猪肉价格)是十二块到十三块一斤,但是像这些高的时候是火到二十多块钱”,每公斤价格在24 元至40 多元间波动,市场价格波动幅度均较大。而茶鲜叶近几年收购价均稳定在春茶5 元/公斤,夏秋茶3 元/公斤的水平,相比核桃和猪肉收入更高、也更稳定。因此,在综合考虑不同作物的商品性和价格稳定性因素后,在瘦大姐家的农业劳动过程中,茶叶种植的地位要高于核桃种植和生猪养殖,形成了以茶叶种植为核心、种养结合的多种经营作物搭配策略。
作物的农时决定了其生产过程,瘦大姐家所种植的不同作物农时各有不同,形成了其在农业中复合型的生产节奏配置。各类农作物生产环节的生产农时及耗费时间情况如表3 所示。
表3 各类作物农时情况汇总
根据表3 所整理的不同作物农时情况,茶叶种植农忙时间集中在3 月下旬至4 月下旬的春茶季、5—6 月的夏茶季和8—9 月的秋茶季三个农时,需投入劳动力时间较为集中;玉米种植农忙时间集中在5 月的播种和9 月收获两个农时,需投入劳动力时间较为集中;核桃种植农忙时间集中在9 月中下旬,需投入劳动力时间较为集中;生猪养殖和蔬菜养殖则没有明显的农忙农闲时间划分,需投入劳动力时间较为分散。所以,茶叶、玉米和核桃种植的生产节奏具有短期集中、长期空闲的特点,蔬菜种植和生猪养殖的生产过程具有长期分散的特点。
将多种作物的农时综合起来看,4 月下旬有春茶季前施肥除草、春茶季采摘、核桃施肥、核桃授粉四项生产工作时间重叠;9 月中下旬有玉米收获、核桃采摘、核桃剪枝三项生产工作时间重叠;5—6 月的夏茶季采摘和8—9 月的秋茶季采摘并未与其他农业生产活动重叠,且夏秋茶季茶鲜叶数量较春茶季要少,但本身工作量仍不能轻视。可见,瘦大姐家农忙时间主要集中在4 月下旬和9 月中下旬两个时间,以4 月下旬为最“忙”的时间节点,形成了复合型的生产节奏配置。
在访谈中笔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瘦大姐家当时种植了0.07 公顷茶田、0.27 公顷玉米,另种植了少量核桃和蔬菜,养殖5 头猪,茶田种植面积仅为玉米的四分之一,此作物配置似乎与茶叶种植在瘦大姐家农业劳动过程中的地位不相符合。在笔者看来,这与小农户在面对作物农时重叠困境,且无法改变家庭资源禀赋的情况下,根据不同作物生产过程的特点,制定的劳动力投入方案相关。
根据上述各作物农时情况,如何在4 月下旬这个最“忙”的时间,根据家庭劳动力条件制定劳动力投入方案,配置不同作物的种植量,是小农户规划全年农业生产的关键。
首先,家庭能在最“忙”的时间节点投入多少劳动力,决定了劳动过程中核心作物的经营规模。茶叶种植生产节奏具有短期集中、长期空闲的特点,当时家中仅有夫妻二人从事农业,在4月下旬这个最“忙”的时间节点很难在当地找到其他帮手,在劳动力有限条件下,扩大茶叶种植面积将使得劳动力投入时间更加集中,容易超出劳动者承载范围,若种植作物后无法及时收获,则农业经营无法获得收入,承受较大损失,只能控制茶叶种植面积。
其次,在最“忙”时间仍是有农闲空隙的,可以通过控制劳动力需求量最大的工作,为其他工作争取农闲空隙,扩大家庭整体生产规模。春茶季茶叶采摘过程中,在两次采摘之间需间隔7~8 天等待茶芽发出,形成采摘工作之间的农闲空隙;几个采茶季之间间隔时间较长,形成采茶季之间的农闲空隙,小农户可以利用农闲空隙种植更多作物,如核桃种植,只需在春茶季中间匀出2~3 个劳动日便能完成施肥和授粉工作,再如玉米种植,正好可以利用5 月份春夏茶季之间的农闲空隙完成播种和首次施肥工作,将原本集中在4 月下旬的农忙时间,分散到4 月下旬至5 月,并衔接5 月份的夏茶季采摘工作。
再次,农闲时间不是纯粹“闲”的,而仍是带有一定程度“忙”的,家庭能在长期的农闲时间供给多少劳动力,决定了其能够在多大规模上扩大经营范围。当时夫妻二人全职从事农业,茶叶种植带来的农忙时间节点外,漫长的农闲时间亟待填充具有长期分散的特点的生产工作,如生猪养殖,既可以与玉米种植搭配提高玉米附加值,又可以充分利用大段农闲时间完成生猪喂养和草料收割工作,将劳动所需时间分散到全年。
最后,受不同种类作物农时重叠因素的影响,家庭对种植不同作物的选择呈现此消彼长的关系,扩大在核心作物上的劳动力投入,必然带来非核心作物上劳动力投入的减少,反之亦然。综合多种作物的农时,家庭在4 月下旬需要集中承担春茶季前施肥除草、春茶季采摘、核桃施肥、核桃授粉四项生产工作,只能重点将劳动力投入需求最大的茶叶种植面积控制在0.07 公顷,保证足够农闲空隙完成玉米、核桃等作物的种植工作,尽可能分散农忙时间,提高每单位劳动力在全年的劳动时间,充分利用家中现有劳动力资源。
因此,最终制定出来的劳动力投入方案,即是由瘦大姐家夫妻2 人,种植0.07 公顷茶田,0.27 公顷玉米,另种植少量核桃和蔬菜,养殖5头猪,这是在劳动力投入量和流向固定条件下,小农户根据自家劳动力条件,尽量分散农忙时间的劳动力投入的集中度,为家庭争取更多农业劳动时间、获取更多劳动收入所制定的劳动力投入方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瘦大姐家茶田种植面积仅为玉米的四分之一。
从“去过密化的‘转折点’”之前“隐性农业革命”中的小农户农业劳动过程可以看到,在社会整体经济发展程度不高的情况下,城镇劳动力容纳量不足,农村劳动力相对过剩且投入方向被局限于农业。在此背景下,小农户为维持家庭成员的基本生存,一方面要尽可能扩大在农业上的劳动力投入总量,以将劳动力兑现为更多收入;另一方面要考虑到家中劳动力的承载范围,根据不同作物生产过程特点,制定相应的作物搭配策略、生产节奏配置和劳动力投入方案。在两方面考虑共同作用下,可以看到在瘦大姐家丈夫进城打工前,家庭建立起了茶叶、玉米、核桃、蔬菜种植和生猪养殖混合的作物搭配策略,各种作物农时不同,在多种经营情况下形成了复合型的生产节奏配置,为适应生产节奏配置,小农户根据自身劳动力条件尽可能分散农忙时间,建立起了农忙分散的劳动力投入方案。
通过上文对“隐性农业革命”中的小农户生产的分析,可以看到劳动力要素在小农户农业劳动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农业劳动过程是围绕固定数量劳动力制定的,若作为核心要素劳动力出现变动,小农户劳动过程将发生巨大转折。下文将结合瘦大姐家和胖大姐家两个案例,说明在劳动力要素不同变动程度下,小农户的自发农业去过密化行为。
在子女成家后,瘦大姐家的劳动力情况发生了较大变动。瘦大姐家共有劳动者6 人,除瘦大姐与丈夫外,还有家中2 个女儿和2 个女婿,大女儿嫁到凤庆县城,与大女婿在凤庆县城工作生活,平时基本不返乡;小女儿留在家里,招了上门女婿,夫妻二人同样在凤庆县城工作生活,只在周末返乡;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离家较远,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返乡;农闲时间家中只有瘦大姐留守,独自完成农业生产工作和必要的家务劳动。所以,从整体上看,瘦大姐家形成了“半工半耕”过密型农业[14],投入到农业中的主要劳动者从原来的2 人减少为1 人,这势必会对瘦大姐家的农业劳动过程造成较大影响。
但笔者在访谈过程中询问瘦大姐:“两个人一起干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亩种茶田,四亩玉米这样?”瘦大姐回答:“没变过。”即是说,瘦大姐家在丈夫进城打工后依然保持了0.07 公顷茶田、0.27 公顷玉米、5 头生猪的农业劳动过程,基本仍能维持原有以茶叶种植为核心、种养结合的多种经营作物搭配策略,生产节奏配置能维持原有复合型的节奏,只是因为核桃树缺乏修剪,枝条太密无法结果,似乎家中主要劳动者外出对农业劳动过程影响不大。
这与瘦大姐家两个女儿在城乡间的两栖流动[15]相关。瘦大姐家两个女儿都在凤庆县城中打工,返乡较为便利,在农忙时间会返乡帮助瘦大姐,于是家庭在农忙和农闲两个时间所投入的劳动力,随两个时间的劳动力需求不同而不同,农闲时间只有瘦大姐独自工作,而农忙时间会投入更多劳动力,形成忙-闲结合的劳动力投入方案。虽然两个女儿并非专业从事农业生产,农业生产技能不够熟练,能够返乡帮忙的时间也有限,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补齐农忙时间的劳动力空缺。瘦大姐家仍能在4 月下旬最“忙”的时间完成0.07 公顷茶田的春茶采摘工作,并得到足够农闲空隙完成0.27 公顷玉米的播种施肥工作,却无暇顾及与农忙时间冲突、种植数量较少的核桃,只能任由其枝条生长。
家庭新生劳动者在城乡间的两栖流动,补齐了丈夫外出工作造成的农忙时间劳动力空缺,使家庭仍能基本维持原有的作物搭配策略和生产节奏配置,形成了贯通城乡之间的新劳动力投入方案,维系了家庭原有的农业劳动过程。但从新劳动力投入方案中对核桃种植的裁撤可以看出,即便新生劳动者仍能通过城乡两栖流动返乡参与农业生产,其非农化仍削减了家庭整体的农业劳动效率,使家庭在最“忙”时间的劳动力供给面临困难,只能选择减少在与核心作物农时冲突、生产规模较小的核桃种植工作上的劳动力投入。
瘦大姐家中其他成员的短期返乡,维系了原有的农业劳动过程。但小农户的农业劳动过程是相互联系的有机整体,农忙农闲时间的工作是相联系的,农忙时间工作维持基本不变,农闲时间的工作同样维持基本不变。那家中主要劳动者外出对家庭农闲时间的工作是否有影响呢?
笔者在访谈过程中询问瘦大姐:“你一个人既要种茶摘茶,又要养猪,忙得过来吗?”瘦大姐回答说:“孙子在家的话,就忙不过来了。”即是说,在没有孙子在家的情况下,瘦大姐一人可以应付农闲时间的工作,但如果孙子在家中,瘦大姐要照顾孙子,就无法完成工作了。
瘦大姐只凭一人应付农闲时间的工作,是靠压榨自己来实现的。如果说之前丈夫在家的时候,夫妻二人还能有一定的劳动力盈余,农闲时间还有真正“闲”的意思,那在丈夫、女儿都进城后,为维持原有工作量,瘦大姐在农闲时间仍需每天5~6 点钟出门干农活,中途回家吃早饭后再外出,直到傍晚返回,维持着与农忙时间一致的劳动量。在长期农闲当农忙干的极限状态下,瘦大姐仅凭一人便能完成原来两人的工作量,但这种极限状态只能达成劳动力供需的弱平衡,若有新的工作加入,弱平衡有被打破的风险。
在瘦大姐家,“新的工作”就是照看孩子。瘦大姐两个女儿共育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都到了上学年纪,但凤庆县城的学校都有户口限定,两个女儿的家庭都没有在凤庆县城买房,无法解决户口问题,只能将孙子和孙女送回村里到马庄完小上学,在寒暑假再送回县城父母身边。照顾小孩的工作具有长期性,极大地占用了瘦大姐原本在农闲时间用于工作的时间精力,特别是夏秋茶季这两个较“忙”的时间,两个女儿都不返乡,瘦大姐除了完成原有的喂猪、收割草料工作外,还需要采摘茶叶和照顾孙子孙女,忙不过来的时候,只能“有些时候让亲戚帮忙摘,有些时候让亲戚去摘,摘得多少送给他”,被迫放弃茶叶种植带来的收入。
农闲时间的劳动力空缺无法靠其他家庭成员的短期返乡填补。如果从生产节奏看,农业生产节奏具有季节性,需遵循农时,而城镇中工作的生产节奏是长期不变的。家庭外出劳动者的短期返乡,必须依靠请假来打断原有工作节奏,亦会受到相应惩罚,只能作为特殊情况下对劳动力的特殊调动,无法经常使用。因此,当农业生产在农闲时间出现劳动力空缺且得不到外部补充,只能靠压榨有限的劳动者来补充,此时小农户家中劳动力数量已经不再“过剩”,在农业上的“过密”投入难以维持,当工作量超出有限劳动力的承载范围,只能选择放弃部分工作。
胖大姐家原来的农业劳动过程与瘦大姐家类似。在转变农业劳动过程前,胖大姐家由胖大姐独自种植着0.07 公顷茶田,0.07 公顷玉米,少量核桃,并养殖了2 头猪,两家在作物搭配策略、生产节奏配置和劳动力投入方案上均基本一致。但正如上文所述,胖大姐家农业劳动过程发生了较大转变,作物搭配策略开始从原有的多种经营转变为单一经营,生产节奏配置从复合型转变为简单型,农业劳动力投入方案从农忙分散式转变为农忙集中式,农业劳动过程出现了“大转折”。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胖大姐家农业劳动过程的“大转折”呢?
原因要通过比较两家在城乡劳动中的收入得出。瘦大姐家丈夫和女儿都在城镇打工,收入较低,如瘦大姐家小女儿是凤庆车管所的合同工,每月收入仅2000 多元钱;瘦大姐家种植茶叶一年收入2000 多元钱,养殖生猪按一年5 头猪全部卖出,每头猪5000 元钱收入计算,一年收入25 000元钱,两项收入加起来27 000 元钱,与小女儿在凤庆车管所做合同工收入基本持平。胖大姐家丈夫在凤庆县城做泥水工,因为掌握技术,每月收入可以达到10 000 多元钱;胖大姐家原来种植茶叶一年收入2000 多元钱,养殖生猪按一年2 头猪全部卖出,每头猪5000 块钱收入计算,一年收入10 000 元钱,两项收入加起来12 000 元钱,仅相当于丈夫在凤庆县城做泥水工一个月的收入。
家庭在城乡的劳动力投入效率对比情况如何,决定了其在城乡之间投入劳动力的比重。从瘦大姐家情况看,现有农业劳动过程和城镇中工作的劳动力投入效率基本持平,让瘦大姐长期在家参与农业生产,顺带帮忙照顾返乡上学的小孩,农忙时间让两个女儿耽误城镇中工作返乡参与农业生产是划算的。而胖大姐家若维持原有农业劳动过程,虽然可以为家庭带来10 000 多元钱的收入,但需要胖大姐一直待在家中照看,那不如把玉米铲除换种茶叶,不再养殖生猪,将原本分散到全年的农时重新集中在收入最集中的春茶季,在农闲时间将胖大姐解放出来,到城镇中帮忙照看家人,为他们减轻生活负担对工作状态的影响,更好维持他们稳定的工作状态,为家庭增加收入。
因此,最终制定出来的劳动力投入方案,即是铲除原有0.07 公顷玉米,由胖大姐独自种植0.14 公顷茶田。胖大姐只需在春茶季返乡,集中为茶树施肥除草,收获利润最高的春茶鲜叶,获取茶树种植的大部分利润,其余农闲时间均可以自由活动。正是因为胖大姐家在城镇的劳动力投入效率大大超过乡村,家庭自发完成了农业去过密化,腾出劳动力以直接或间接方式投入城镇的工作中。
从“去过密化的‘转折点’”中小农户的自发农业去过密化可以看到,随着城市化不断推进,城乡之间工作生活条件的差距逐渐拉大,在城镇中每单位劳动力的投入,所能获得的收入远高于在农村中,但小农户世代居住于乡村,原有经济支撑来源于农村。在此背景下,小农户一方面要尽量维持家庭农业的正常运转,保证家庭能从农村获得经济支撑,为自己留好退路;另一方面要节省在农业劳动中的劳动力投入,尽可能确保、增加在城镇工商业工作中的劳动力投入,以期获得更高收入。在两方面考虑的共同作用下,小农户的自发去过密化进程,随家庭劳动力要素从农村向城镇的不断流失,从仍能依靠外出成员短期返乡维持原有劳动过程,再到因农闲时间劳动负担过重遭遇困境,最终转变原有劳动过程实现农业去过密化的“转折”。
总结上文,瘦大姐家的农业劳动过程,其背后所展现出来的是小农户遵循农业过密化生产逻辑自发完成的“隐性农业革命”;瘦大姐和胖大姐两个家庭的农业劳动过程,其背后展现出来的是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中小农户自发农业去过密化的全过程。两家案例结合起来,呈现出了小农户从形成“隐性农业革命”到进入“去过密化的‘转折点’”的进程。
回到文章开头,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如何自发应对呢?从上述进程中可以得出三点结论。
首先,劳动力要素在小农户各项禀赋条件中居于核心地位。从上文两个案例中可以看到,在小农户各项禀赋条件中,一方面仅有家庭劳动力要素能够由小农户自主调整的农地、房产、机械、资金等生产资料要素是无法由小农户随意改变的;另一方面劳动力和资金要素能够随小农户在城乡间“两栖”流动,对于大部分小农户而言,所掌握资金量较少,居于核心地位的要素还是劳动力。
其次,“快速增长的城镇化和非农就业”是促成中国农业进入“去过密化的‘转折点’”的关键变迁事件。黄宗智认为,促成中国农业进入“去过密化的‘转折点’”的“三大历史性变迁”因素在于“人口生育率的下降、快速增长的城镇化和非农就业以及食物消费结构的转化”,但从上文两个案例中可以看到,“人口生育率的下降”和“食物消费结构的转化”对两家劳动力要素的作用并不明显,使两家出现劳动力变动的关键变迁事件是快速增长的城镇化和非农就业。
最后,小农户在“去过密化的‘转折点’”的自发应对,集中表现为其在农工商业之间、城乡之间的劳动力调动。小农户所做出的劳动力调动,即是根据外部环境,围绕家庭劳动力要素,制定适合自家的劳动力投入方案,并根据实践结果及时调整,目的都在于最大限度地将家庭劳动力资源兑现为收入。因此,小农户自发在农业上的去过密化,是与其自发在工商业上的“过密”投入相联系的,其本质是在“快速增长的城镇化和非农就业”条件下,小农户根据外部环境和实践经验所作出的劳动力从乡到城的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