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潘多,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
有小说、散文等作品曾刊于《长篇小说选刊》《作品》《国家地理杂志》《民族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文学》《西藏文学》等文学刊物,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有作品曾入选《追寻她们的人生》《西藏行吟》《西藏的女儿》等文集,出版有长篇小说《紫青稞》、短篇小说集《透进病房的阳光》、散文集《云中锦书》(合著)曾获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等。
每一天他都在行走,“微信运动”上,他的步数从来没有低于一万步,哪怕是节假日。
他个子不高,人却壮实,脚力稳健,耐力极强,走在他后面,颇有些吃力,但他说这些年脚力不如从前了。
他走路,不是出于健身,这是他的习惯。他从18岁开始养成便停不下来的习惯。他沿着林间小路、沿着崎岖山路,走走停停,看看熟悉的树林、看看熟悉的山石,看着每一户村民的房子,每一处都平平安安,他才舒心返回。
他就是山南市错那县勒布沟门巴民族乡的人大主席格桑旦增。
错那县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地处喜马拉雅山谷深处,距县城52公里,平均海拔2350米左右,气候宜人、植被茂盛、风光秀丽。
在每年气候宜人的7月,乡政府所在地勒村都会被绿色植被和各色野花围拢,在时不时的鸟鸣声中,她犹如仙境,特别是村前的娘姆江,奔腾不息,那哗哗的水流声,让这个小村庄充满生机与活力。近些年来,通过兴边富民和国家特色小城镇建设两项工程,勒布沟门巴民族乡的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楼房、用上了冲水马桶、门前屋外种着蔬菜和鲜花,日子过得富足而惬意,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很小,一个乡才两个村——勒村和贤村,人口不足200人,但勒乡对于西藏,对于我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南与印度接壤,西与不丹毗邻,边境线长68公里,乡政府距实际控制线最近距离为3公里,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是错那县乃至全国重要边境乡镇之一。
地处边境的村民们,对祖国怀有深厚而朴素的感情,他们常年坚持巡边护边固边,保护祖国的每一寸土地,身体力行做“神圣国土的守护者,幸福家园的建设者”。
在他们当中,作为勒布沟门巴民族乡人大主席的格桑旦增,堪称典范与 楷模。
格桑旦增读书不过一年半时间,从13岁开始跟随父亲上山放牧,基本走完了勒布沟门巴民族乡的每一寸土地,对于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他了然于胸,每一道沟坎、每一条溪水、每个花花草草,都刻在他的心上。年满18岁时,他正式加入守边队伍,用他的胆略、细心、严谨和勇毅,赢得了组织的信任和群众的称赞。
有道是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学校。格桑旦增的父亲次仁旦增是一名老党员,1959年5月,解放军进驻勒布沟,在显村村民家借住了3个月。一时间谣言满天飞,有人说汉人会吃孩子,不能让孩子接近他们。那时的次仁旦增年幼,每天跟住在家里的解放军打交道,他发现他们友善且慷慨,便喜欢跟他们玩在一起,听他们讲大山外的故事。
1962年,对印自卫反击战时,熟悉当地地形的次仁旦增和9名年轻人主动充当解放军的向导,为部队领路、帮助运送物资、收集情报,英勇的部队在群众的支持下,3天之内就将来犯者打回了老家,守住了祖国的领土完整。
鉴于次仁旦增的优秀表现,1966年,他被光荣吸收进中国共产党,1970年担任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党支部书记。在外是书记,在家是家长,为了给孩子们树榜样引正路,感恩教育是第一课。他常常这样教育子女——是共产党让门巴人翻身做了主人,是共产党给我们分了土地,做人要知道感恩,党的恩情永远不能忘。
1989年,年仅18岁的格桑旦增被乡亲们推举为村民委员会委员。从这一年起,他便担起了巡边护边的重要任务。他说,守护好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是边民的责任,更何况他是村民委员会委员,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每在国境线上巡一次边,看着草木葱郁、美丽如画的风光,他对祖国的热爱就会增加一分。从1989年开始,他就不停地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先后递交了十几份,同时在行动上不断地向党组织靠拢。他的努力受到组织肯定,1991年,他终于被吸收入党。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一件事。
格桑旦增对勒布沟门巴民族乡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哪里有崖口、哪里有徒坡、哪里能饮水、哪里能避风、什么地方野兽出没,他知道的清清楚楚。对他来说于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在岩石下将雨衣铺在地上睡觉是常事,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也是常事。
巡边线路有三条,最长的路,来回需要一个星期左右,路长险阻,除了爬坡上坎,还要注意林地潮湿,脚下打滑,一滑下去就是悬崖峭壁,体力和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林区的草木长势极快,每次都必须手持砍刀,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路。所以,背上的行李不能太多,除了简单的吃食,最多是一条夜宿用的薄毛毯。天黑了,把雨衣铺在地上,盖着一床毛毯睡就是奢侈,更多的时候,只能找个稍干点的地儿蜷缩着对付一晚;忽闻猛兽的声音,就唱着歌给自己壮胆。
勒布沟雨季长、雨量大,时不时被浇透是常事,衣服、鞋子从来没有干透的时候,足底泡得发白刺痛,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身体的热量和自然条件,把衣服上的水分蒸发。格桑旦增说,有时晚上浇透了,第二天醒来烧茶,在火堆旁烤火,能看见衣服裤子上水汽升腾,像电影中的情节。当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苦多么难的事,直到多年后,他被风湿病缠身,关节疼痛,才知道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到现在,一遇天气变化,膝盖就会用疼痛警示他。
说起最后怕的事情,那是2002年的夏季,巡边途中突降暴雨,平常潺潺的小溪水量猛增,瞬间夹沙裹泥奔涌而来。那时他已走了近60公里的山路,身體极度疲乏,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水越涨越高,等待只会增加险情,他举起砍刀,果断地砍倒了一棵树,用这棵“救命树”搭桥,抱着树干艰难地爬到了对岸。回想当时的境况,他仍心有余悸。
谈起那时候巡边的苦,格桑旦增说,那时自己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累了一天,一顿觉就能缓过来,但最缺的是装备,特别是胶鞋。有一次路上,他的鞋底和鞋帮完全分家了,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只好削几根鲜竹,把鞋帮和鞋底绑起来,高一脚低一脚走路,因为竹子硌脚,脚上起了大泡,只能忍痛而行。巡山一趟下来,一双鞋子就基本废掉了,那时家境不富裕,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鞋子即便破了烂了也舍不得扔,上山的路上顺便采荨麻,晒干抽出其中的丝,用这些丝捻成线,这种线特别有韧性,用它缝上烂鞋,还能再顶一段 时间。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格桑旦增每月都要沿着最长的线路巡一次边,其他的线路,每年最少都要走上百来次。
漫长的巡边途中,一个好的搭档不仅能让孤独的路程变得有趣,也能共同承担很多艰险,格桑旦增的搭档叫格桑次仁,他们两人一起走过了太多的路,克服了太多的难,可以说是生死与共的好友。
有一次,他倆结伴巡边,翻越雪山时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走到峡谷时气温又升到30多度,一冷一热,两人都感冒了。过密林时又突遇一场大雨,他俩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哆嗦不止,他们在黑夜中,你拉着我,我扶着你,蹒跚而行,直到格桑旦增发现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山洞,两人才看到了一丝生机。他们没法烧火取暖,只能摸出几个油饼充饥,打着哆嗦喝点凉水等待天亮,等着体力恢复。
只可惜在不久之后,这个好搭档因病离世,让格桑旦增心痛不已。
在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巡边守土已成为村民的日常,凡16周岁以上、65岁以下的男子,都加入到巡山队伍中。巡边的队伍日益壮大,装备也日益精良,连上山放牧的人都有着很强的守土意识,都恪守着放牧到哪,巡逻就到哪的信念。
格桑旦增的儿子上大学之前,也被格桑旦增带去巡过边,让他看看父亲和爷爷走过的巡边路,让他从小就有为祖国守好每一寸土地的信念。如今,他的一双儿女都从大学毕业了,女儿回到家乡后,在父亲的影响下,也于2017年入了党,并加入了联防队,担负起巡边的重任。她已经走过了最短的巡边线路,走在艰险的路上时,感受到父辈们为此付出的一切,她特别感动,特别自豪。格桑旦增的女儿如是说。
格桑旦增说,现在很多地方通公路了,巡边路也有40余公里通汽车,余下的路程也因为有防水的装备、有睡袋、有方便食品,变得轻松了许多。
格桑旦增是个特别有心的人,他自己手绘了一幅巡山地图,把山名、崖名、水名、牧场名都用藏文标注好,前后修改了多次,确定无大的误差后,请一位同事帮忙制作成图,现在就贴在他的办公室内,为后来巡边人提供了很好的路线图。
他的有心还体现在他对民族文化的继承和发展上。门巴戏《阿吉拉姆》是藏戏的一个重要种类,具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动作多以模仿动物为主,另外在唱腔上没有传统藏戏的帮腔,由单人独自完成。为了更好地继承和发展这一传统文化,1986年山南市群众艺术馆在勒和麻麻两个门巴民族乡选拔了一批年轻人,专门组织了一期培训班,请老艺人为年轻人传授传统门巴戏。作为当时最年轻的学员,格桑旦增悟性高、学得快,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于1992年参加了拉萨雪顿节演出活动,献演了门巴戏《诺桑王子》,他在其中扮演“路姆”一角。
2007年,门巴戏《阿吉拉姆》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8年,格桑旦增被选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门巴戏《阿吉拉姆》的传承人。
作为门巴族,格桑旦增对这个独一无二的传统艺术有很深的感情,他非常担心这一艺术后继无人。为此,他争取着各方面的支持,并亲自教授学员,终于在2017年恢复了由16个人组成的勒布沟门巴民族乡门巴戏表演队,并带着这支队伍参加了拉萨市举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演,还参加了江苏昆山“百戏节”,用质朴的表演惊艳了观众。
勒布沟门巴民族乡,自然风光秀丽、旅游资源丰富,拥有森木扎、岗亭瀑布等多处知名旅游景点,自2018年勒布沟门巴民族乡特色城镇建成后,当地迎来了旅游热潮,每逢长假,这里的家庭旅馆总会爆满,经常一房难求。《阿吉拉姆》表演队大显身手为游客演出,成为游客们了解门巴族和门巴文化的重要窗口,成为当地旅游的一大特色与亮点。此外,每逢节假日,格桑旦增也会组织一场场表演,丰富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还时常组织演出队到部队开展慰问演出,加深军民鱼水情。
如今,勒布沟门巴乡藏戏表演队在乡里有自己的排练室,格桑旦增请来山南市群艺馆的知名艺术家巴桑老师编排了门巴藏戏《卓瓦桑姆》,这在门巴藏戏史上是一个突破,历史上门巴藏戏只有《诺桑王子》一个剧目。
在勒布沟门巴乡,只要说起“恰巴”书记,大家无人不识,这是大家对格桑旦增的爱称。“恰巴”在门巴语里,就是小孩子的意思。这个百姓心中的好公仆,如自家亲孩子的干部,现在已经50岁出头了。为了大伙的这份信任,他把每一步都走得特别踏实。从2012年开始,他每天记日记,对村里、乡里的大小事都进行记录,富民兴边工程、特色小城镇建设、国电通乡,这些大事喜事,一件不漏。同时,对哪些工作做得不到位,哪些工作不够仔细,都有认真的反思。到如今他已整整记录了10本日记,并且每年年底时,还回头对这一年的工作进行总结和提炼。
对于只上过一年半学的汉子来说,他这样做,仅仅只是通过总结经验,找到更好的工作方法。
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如今生活富庶,2021年,乡里的人均年收入达到25000元。其中,国家对边境、护林、联防等方面的补贴不低于22000元。当地没有一个外出务工人员。用格桑旦增的话说,他们这里开展事业的人都不够,根本无需外出挣钱。
在所有的收入中,茶叶是个大项。由于当地气候适宜茶树种植,1968年国家投资,在当地试种茶树成功。1971年,正式成立了高峰茶厂,后因销路不好,改革开放后,茶厂解散,把茶树分到了每户,但由于技术发展和管理水平等各种因素交织,每户的茶叶质量良莠不齐,又没有统一的商标和价格,在市场上没有竞争力。
2013年,勒布沟门巴民族乡茶叶农牧民专业合作社成立。成立之初,由于对前景和发展无法预料,很多人持观望态度,这时格桑旦增带头把自家的一亩茶树投了进去。当时,他的妻子颇有怨言,认为平常都是她为茶树出工出力,做这么大决定,竟然不经过她的同意。格桑旦增就说服她说,他是领导干部,要做好表率作用,他不第一个站出来,老百姓也都不会愿意。
现在的合作社由勒村、贤村村两委班子成员、农牧民群眾共计151人组成,占全乡农牧民总人数的100%,共有可采摘的茶树210亩。在安徽援藏技术人员的“传帮带”下,已经培养出了3名骨干炒茶技术人员,茶场的员工也分批到茶叶圣地——安徽黄山实地学习,技术水平大大提升,能够从事茶叶种植、清茶加工、嫩茶加工等等工作。此外,如今茶厂生产的大叶茶、红茶、绿茶、速溶茶等四种产品在市场极受欢迎,供不应求,已成功打造“勒仓莲”品牌。2021年,茶叶合作社的收入达321.55万元,其中落实群众工资103万元,茶田租金及分红104万元,发放大学生鼓励资金、困难群众慰问及各类福利累计价值10.5万元。
如今,茶厂建立了连心党支部,格桑旦增又有了新职务——党支部书记。采访格桑旦增那天正好是7月1日,格桑旦增戴着党徽,自豪地带着笔者在车间参观——这里是炒茶车间,这是烘干机,这是包装车间……介绍时,他的脸上荡漾着骄傲与兴奋,他说,过两天他就要带着茶厂的技术工到林芝的易贡和波密茶厂取经,学习人家先进的技术和做法,结合当地的实际,拓宽茶厂发展的路径。
他说,这里是林区,保护森林的任务重,要拓展茶树栽种面积很难,但茶业发展是必须的,所以就在道路两边做了挡墙,试种茶树300余亩,扦插的都是经过专家论证后适合当地气候的茶树品种。现在的村民依托科学技术发展茶业的信心很足,学习先进种植技术的愿望也很强烈。
现在的格桑旦增身负多职,但他一刻也不敢怠慢,把乡里的事、村民的事都记在心上,特别是巡边的事,每年都要身体力行去几次,即使没有特意去巡边,只要在勒乡,早晨起床后他都要沿着山路走个四五公里,顺便到村里的疫情卡点看看,监督一下他们的工作情况,再到几个旅游景点转转,看看有无事情需要帮助处理,闲来就静静地站在河对岸,看着勒村的美景,感慨家乡的变化,也思索着如何协同乡领导班子把那些美好的计划实现好。
为了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勒布沟门巴民族乡党总支部在群众放牧点建立了临时党支部,构建了边境党建长廊,格桑旦增经常到这些卡点宣讲,每次宣讲时,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党永远是勒乡民众的主心骨,我们与党的关系就像是娇艳的鲜花和阳光,繁茂的树木和雨露。
编辑导语:在西藏,有一群兢兢业业守卫国土,守护家园的“守边人”,他们用脚步丈量着家园,用足迹坚守每一寸国土。文中格桑旦增与他的同事们,正是守边人中的一员,透过他们,我们能够看到这份坚持背后的不易。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