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云朵的阳光（组诗）

颜亮

遥远的你去做幸福的人

遥远的你去做幸福的人

在抵达神庙的路上

凌晨四点，看见雪山未眠的轮廓

天空明净，心底晴朗

此岸的事物大半深谙世故

吞食人间烟火

彼岸的事物大半荣枯自守

设计五谷杂粮

于是你慢慢坐下来静听

一个人听完山间流水

一个人听完草木一秋

一个人听完来路不明的生活瑣记

以及从地上走到地下不再回头的身体

才敢热泪盈眶，愈合伤口

遥远的山坡下，把持风的垭口

山神醒来，哈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是不可饶恕的样子

花儿有时不唱爱情

“一摞摞胡基，一摞摞砖，

中间开了个花牡丹；

一方方石头，一方方川，

平川三月就心动弹。”

通常爱情的故事都在春天发芽

在秋收登基成王

少年的日子忧心忡忡

不知道乌鸦是天空的佐料

一生都裹挟在他的劫中

精确无误，朝九晚五

谁也没有为世界打造一副马鞍

阳光也只抵达黄昏的表面

一物降一物的帝国，芳名除外

灵魂陷落在鸟儿关心的二月

想起很多年前在母亲的子宫里

想象不出前世的死亡。怀念出生时

衣冠楚楚前去赴宴的清澈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冥顽不灵

除了暮色的重量与活过的日子等长

经不起任何的突然造访

我横躺在石刻上的模样

填充过劣质与瞬间的优良

填满过焦灼的观望与信仰的溺水而亡

可毫无规则的今年与过往

总是计量了太多陈旧琐事与庸俗想象

我承认在克服痛痒的时候

天就莫名地点亮

日益丰满的自我，不再远行

开始拥有现成的孤独和幸福

拥有纯粹的相遇与渔网

哪怕所获无几

我也骨骼清奇——忽然起身谈到

那一日的爱情和曾拥有过的衣裳

拖拉山神

阿妈说拖拉的山是神

年轻的腮边是情郎的美酒

有着古怪的脾气，黑色的衣裳

我少年时，从大块大块的绿色中醒来

相信每个人都要饱经沧桑

于是念过多少经文草地就有多少绿色

那些云朵下的福祉是转世的宿命

在离我越来越远的河流和雪山

我听见喇嘛在帮助一棵树

在草原上，吝啬是一种罪过

轮回从来是年青的山神

而我们是等待青草的牛羊

秩序纷繁却也从未错乱

草原歌手

草原上到处都是优质的歌手

他们的嗓子塞满了云朵与天空

他们是自己的万水千山自己的王

那些在光影中染裹的善舞灵魂

脚掌长着青草与格桑花

我曾无数次怀揣着甜腻的梦

在一个叫草原的院子

误入一场露骨的风月

却终究像一只羊

被巨大的绿色捕获

光阴从我头顶飞过的时候

我已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法声张的春天

我必须说出：我选择风马与卓玛

我埋在篝火旁的骨头

闪闪发光

渴望长出黄金的嗓子

占据草原的器官

和燃烧的花朵一起

粉碎我掷地有声的伤疤

善知识

牛羊是草原上的善知识

经幡是万物生长的班智达

那些爱着的事物总是轮回

在不过灰尘大的小千世界

走过十二个月

走过执着抑或割舍

一直在抵达胜义

却从未到达慈悲

草原天亮前，我们只是众生

在各色建筑上添砖加瓦

在一路迷执中增长计谋

信仰的重量那么远，而我的草原

神灵却铺在金色的山坡上

朴素地接受索求

比如：天亮以后，这里水草丰美

这里种满云朵，所有奥义的道场

不曾增减，从未空无

情  人

我拥有的草木山石是唯一的情人

我是过客，明月千里的牧场

奔子栏不远，角玛寺很近

如何致敬那些不死的江水

如何计算到达的长度

如果秋色三分，一分城市

一分草原，一分孤独

雨就是季节的犄角，每走一步

从此后世，再无争休

一场雪，一旦窃取时间的筹码

羊的眼睛就会偷偷布阵，功于心计

听一个女子讲一场不可原谅的遭遇

骨缝里生长出烟火，神赐的口信中说：

只有一场燃烧，能换来白茫茫的干净

骑  马

草原的光阴走得生慢

没有牛羊客死乡途

我爱过所以我骑马

天地不因种下慈悲就安全

穿过夜的大地，依然探出马刀

虚构悲伤不已的灵魂和事件

有一个时刻，消失的山岗很远

我是胸怀情种的矮人

渴望高大，四季流转

经营辽阔的牧场，孤独就越走越长

于是一只羊溜进的水草

充满秋天的智慧

整个未来，我只看到稚嫩的新生

和严肃异常的骨头

云上阳光

你爬上云朵采摘的阳光

在山程水驿间，脱去时间

摇摇晃晃，摆弄年青的光线

天上的神捎来口信

地上的人就从此孤单

你说见过的为何苍凉如水

如愿以偿的细细热爱

总可以一路唱回草原

于是我写诗。你经过

大地的脚踝处坠落四月的黄昏

满树的红山果依附了慈悲

高处的天空胸腔宽广

从故乡到异乡，得了

草木的芳龄，赢了江水的芳心

在藏地的云朵下

在藏地的云朵下

没有一个人把天地占为己有

凡间之物总是藏着生动的秘密

种着人类的粮食

你端着火盆，犹如端着青稞的尾巴

路过叫不出名字的花朵

作为乐此不疲急速生长的植物

你拼命地长高结果

拼命地表达凡俗挚爱

平静地看着走失在秋天的牦牛

过得不悲不喜，活得大彻大悟

而我们在巨大的天空下

在赖以生存的阳光里

让恶语相向变得炙手可热

却让温暖和善良燃烧得很慢

夕阳西下，我们总是知之甚少

略带目眩，绞尽脑汁

走不出内心寒冷的薄弱

馬与诗人

我的马，在雨水和桑烟中是诗人

一些朝圣的身影，满目虔诚

在风马中战栗，洗净肉体的叶脉

只有十二月的牧场是卓玛心上的天堂

修剪牦牛与羊群的余热

与咳嗽的太阳，阿爸的念珠一起

祝福迎风唱诗的马

宽恕远处尔虞我诈的人群

亲爱的世界

亲爱的世界，假如

一同经历的欢喜和苦难相形失色

浓雾渐退，显露结局

请低谷溺水的肉身承受希望

请穿越厄运的千帆保持光芒

请藤荫之处的蝉鸣照耀想象

请蒙受刺伤的良知完善高尚

你和你的倔强，努力到以刚克刚

做自己的使徒自己的神

那些循环莫测的过往

长着短暂一生的重量

这个世界总让人草率地成年

总让人草率地成年

总要精心布局关隘

虔诚熬制心气

示现一瓢因果

我现实中蜗居一隅

写给族人的信中，北方总有光

梦中一再追风赶月

始于寻常，但也认真犯错

没有血缘，毫无征兆

也不幡然醒悟

想起少年时，我一路向西走到黑

没有不可原谅的丰盈

草原上大部分的别离

都是牛羊默不做声的咀嚼

原来近在咫尺的水草丰盈

转眼已是最后的物是人非和枯黄冬雪

那一年的景色与光阴，此后一望无际

隔着山水，再无相见的某年某月某日

草原上没有念念不忘的格桑花

没有身处卑微的役夫与走卒

没有无可奈何的流浪狗

没有顺其自然的露水晶莹和荒唐退场

只有有幸，你在神的自留地醒来

像幅画，因为时隔多年的一片雪花

遇见帐篷的一夜和寓意不明的草坡

有些事，想通，接受，就是机缘已到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