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更才
来吧!月光,星光,太阳的光,活着的光,我的光。窗里有未开的花朵,趁蜜蜂还在巢里,我们一同赏花。
来吧!孩子,老人,女人的心,母亲的手,我的爱。梦里有酿好的美酒,趁世界还在缠绵,我们一同举杯。
来吧!山峰,河水,大地的微笑,婴儿的沉默,所有的我。隆起的胸口积攒有天地的问候,趁黄昏还在远方,我们一同吟唱。
1
“雪下得太大了,我该继续前进吗?”
“前进吧,孩子!有风的地方才有故事。你看这雪花,都嚷嚷着要梳妆,等待风的亲吻。看,天空就在你手中,她比你低,比你柔软。你缝补的手套里可不许藏匿随雪掉落的星星,那些星星会让你想起深不见底的夜。”
“那风在哪里?”
“你没有看到山间的泉水在挥舞翅膀吗?没有看到天空有一只小鸟在发呆吗?你炽热的心,如果它还属于你,你没有感应到天和地已经在整装待发吗?所有的一切都在准备,在精心梳妆。你看你面前的脚,它已经长成了你的模样,在厚厚的雪堆里练习说话。只为那转瞬即逝的风的到来。是的,风有着自己的神通。”
“风真的会到吗?”
“这个,嗯,我不知道。孩子。请你受我的坦诚,我不愿欺骗你的希望。你也是曾经的我啊!我见过雪山上有雪莲花在绽放,听过无边的牧场泛起幽远的笛声,见过母亲头发下的太阳缓缓升起,听过一群说唱艺人在我庭院里彻夜诉说,我饮尽的酒坛里也有一本写满了童话的绘本。现如今你虽看不到我,但你能感受得到我的存在,不是吗?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躯体里装不下太多。我们穷极一生所渴求的,应该是让自己透明。你看,天是透明的,雪花是透明的,掉落的星星和它的形状也是透明的。它们都想装下一阵风。风无限大,我们先要把自己腾空……”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可怜的孩子。你是迷路了吗?如果你还能听见,请记住我说的。风一定会到,但你要有熊的嗅觉、兔子的灵敏和狮子的果敢。如果你要打盹儿,记得握紧手中的匕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依旧活蹦乱跳。就这样吧!孩子。愿我们再见的时候,你长有一双带风的腿。”
2
“就让我从那位怀孕的母亲说起吧!人世间的苦都孕育在她的肚皮里。人们对她指指点点,说是途经门口的风给她留下的种子。这个还未见到孩子的母亲,每当夜幕降临就会变得举止异常,狂奔在泥泞的小道上,和满地的孩子一起打滚。没人知道她还活着,她在人们的口中已经死去,她终于获得了自由。还有一件需要交代的事情。她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她知道风还会到来。伟大的风,多情的风,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临产的早晨,天空下起一场厚厚的大雪把这个世界连同自己吞噬。她躲閃的目光,告诉了我这一点。可怜的女人,她反复地死去,又痛苦地活着。只因她还有使命需要完成,这个她自认为远大宏伟的使命。可风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再次走进她那扇破败的木门。她准备的汽油和火把已经积起了狡黠的尘土。”
“不要觉得谁能逃脱风的亲吻。看这低沉的云,曾经也拥有过风。在我很小的时候,远方的使者就跟我说过一段令人脸红的情爱史。在广袤的大地上,人们裸露着乳房和阳具,享受着云朵妩媚在肌肤上带来的快感。小孩也在大人的指引下,抱起身边的石头发了疯似的抚触。把借来的阳光、血肉、母亲的泪和父亲的呻吟,一并献给了长有牙齿的石头。天空变得粘稠,云朵从此留在了人们渐渐消瘦的脸上。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对风的留恋和赞美,哪怕最后一个空洞被填满,也会寻找新的漏斗。因为只有风,能让他们重新如痴如醉,能让他们感觉到空气在流动,能让他们顿悟空洞的美和附带的意义以及那些个不可言说的情爱。”
“啊!我干燥的手心还有沙石在我眼睛里筑起的巢穴,都在试图教会我创造一个雨中漫步的女人。那女孩的脚印在雨水中越来越大,以最快的速度向我蔓延,到最后整片陆地都披上了她湿漉漉的裙子,划过手心的裙花在我的额头写下了一滴沉默的泪的历史。叫我在没有风的日子里,独自沉默,独自吟唱。”
“这无底的深渊,我怎么还在下坠?没有人能回我一句吗?我已经独自一人下沉了几千年。哪怕是个没有节奏的响声也可让我在无尽的坠落中假想飘浮的乐趣。作为我无尽的余生的寄托,请给我一点声音。等风的日子里,我不能失去语言,不能让那些还未入场的听众以为我生来就不会说话。是的,我宁愿爆裂在自己的回声里也不愿腐烂在别人的嘴里。我奄奄一息的记忆里还住着那个使者诡异的笑呢!”
3
一棵直插天空的大树朝向我,树皮上的图案里有大海留下的印迹。不知为了什么,它们歪歪斜斜地躺在干涸的树桩上,像一条条急着上钩的小鱼,对我使劲眨眼,似乎在叫我赶紧生火准备晚饭,等待远方的客人。风还没吹来,树周边的叶子开始倒立在地上围成一个个心形,以俘获的誓言作为通风口,等待风的亲吻。地表上,那些曾经被赞美过的花草,在一个个深坑里留下脱去的色彩,顺着树的枝蔓,去寻找新的爱情。大地在丰富的彩色里,已经做好了重新生长的准备。唯有风还没有到来。但谁又会急于一时呢?这是个伟大的时刻,需要有足够的氛围去呼唤和酝酿。大家都坚信这一点。我隆起狂躁的童谣,也坚信风的亲吻会给他们带来歌词,并像一位父亲教儿子狩猎一样会手把手教会他们如何直指猎物的要害。
4
那里是父辈歌舞的地方。贴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眼睛睡去的,是酩酊大醉后再也没有醒来的你。你手指间一只蜘蛛拉起的丝线里,来来往往的山峰和云朵正在穿过。圆润的山峰,细长的云朵,在你意念收养的积攒某种情绪的鞭子的抽打下,把大地无限拉伸,看不到边际。远处的山也渐行渐远,留下一头干瘪的牛和一顶等风的草帽结为伴侣,纠缠在没有人烟的傍晚里诉说爱情。
“发生了什么?生养的土地和歌谣我明明能够看到他们。我确定给他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种子和器皿,可我为何听不到麦穗的赞美,闻不到美酒的芳香。还有你,我曾经深爱的人,你为何要裸露着身体任凭流沙在你身上筑巢,而你却这般不以为然?我辛辛苦苦养育的廉耻和敬畏,难道顷刻间消失不见了吗?我该如何面对死去的自己?用什么来祭奠我的忠贞?没有爱的日子我该如何生活?又有谁能够疏解我胸中的凝血?回来吧,作为你们的归宿和唯一的正确,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我要求你们马上回来。山峰和云朵,我也可以原谅你们的叛逆,谁叫我如此痴狂。”
作为人,我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气度和睿智。只是风还没有到来,世界如此安静,只有我能够听到自己所说的。我的皮肉需要风的紧致,我淡薄的灵魂,需要风的驮背。
5
“天什么时候亮?马棚里的草还没有晒干呢!”老人说着便把一匹马赶了出去。悠长的夜里,一匹马生出了另一匹马。久而久之,太多的马出生在路上,死在路上,马棚里的草在人的湿漉漉的背上又空喜一场。
“地上怎么会长草呢?花草都在空中嫁接。你看那触手可及的天,像不像一个怀孕母马的肚子快蹭到地皮了。还有,要学会观察和总结,你是没看见星空的暴躁,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爷爷说他父亲见过星空从天边驾着黑夜一路呵斥的场面。好像自那以后人们便开始厌恶舌头。这其实也是个好事情,现在我们的舌头对送进胃里的东西变得如此包容,可真是减少了大半个痛苦。不是吗?”老人接着说道:“所以你要学会甄别,世界如此安静,你又有什么理由去质疑这个?千万不要把你执拗的大脑填满,那转瞬即逝的风可不会为你单独停留。而且,停留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有多么滑稽,你不是没领教过。”
6
周围弥漫着婴儿的沉默生出的深邃。母亲的手,高高地挂在人们的头顶,像是硕大的顶棚吸吮着月光、星光、太阳的光。看,有人手持斧头和笛子骑着月光回到了月亮的中心地带,有人在星光下瞪大眼晴占领母亲手上的细纹,有人踩着太阳的光去寻找会唱歌的人。
每个人都在捶打胸口积攒千年的童谣。
每个人都从山洞走来,沿着河流寻找,在某个角落沉睡。每個人的脸上都是两种表情:一边是婴儿的深邃,一边是母亲的宽广。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寻找缝隙。没有缝隙的躯壳里吹不进风的温润。每个人都渴望给自己写一首童谣。作为生和死之前的礼物,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变得浪漫些。
等风的日子里,人们懂得了深邃是好的、浪漫是有必要的,明白了留点缝隙给自己是多么重要的事儿。
7
“雪还在下吗?我感觉自己走完了一生。我隐匿的双腿如今走到哪里了?它是否真的长成了我的模样并且练就了一口流利的说辞。我想找到它,我忘记了自己的模样,母亲的脸上也没有我的记忆。那个曾经和我对话的人,我也要找到,在我不断的坠落中,他就像是另一个我,一直在模仿我,耻笑我,拥抱我,宽慰我。他教我如何在这近在咫尺又深不见底的坠落中寻找缝隙,他还试图让我的双手变成一对坚挺的翅膀,像山峰和云朵一样体会飘浮在万物张开的缝隙里的乐趣。我不留情面地拒绝过,但我应该表示感谢,虽然我的心已不知在哪里,但它开出的第一朵花和那些未开的花的容貌,都在遥远的身边鼓励我这么做。说到底,他是个苦命的人,在他热情似火的建议里囚禁的是我的欲望、老人的谨慎,和那些善良的迷失。他妄图把重新塑造某种意义寄托在这些人身上,并固执地劝说和等待。只是风依旧没有到来。我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这种塑造能给他带来新的意义吗?拥有新的意义后他又该如何撬开人们的喉咙给郁结在胸中的童谣进行擦拭、谱曲,教人们发出美妙的响声?”世界越来越密集,掀开的地表下,一片片雪花发了疯似的生长。
8
来吧!所有的光。那朵未开的花里有我一生的荣耀。趁我还未醒来,我们一同赏花。
来吧!所有人。那坛酿好的美酒里有我一生的爱情,趁你们还未醒来,我们一同举杯。
来吧!整个世界。积攒千年的童谣里有我一生的哲学,趁黄昏还在天边,我们一同吟唱。
9
种下的雪,请你快快长大。等风的日子里,我精心调试的梦要为破土而出的你尽情歌唱。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