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久以来,学界将《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康普生解读为南方文化转型下的一个牺牲品,却忽视了昆丁作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本文将新旧南方文化冲突与昆丁的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分析个体如何在文化转型中陷入困境又怎样积极摆脱。在小说中,昆丁的第一重伦理困境来自家族传承的传统南方精神受到家族成员的消解;第二重伦理困境源于昆丁的乱伦情结对受到消解的传统南方精神(南方神话)的无意识背叛。最后他的自杀体现了个人在不可逆的文化转型中强烈的主观能动性,揭示了南方文化转型下个人摆脱南方伦理困境的悲剧性和其中的人文主义精神。
【关键词】伦理困境;《喧哗与骚动》;昆丁·康普生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1-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1.015
美国内战将南方的历史割裂成“旧南方”与“新南方”。但是新南方的成长并不是在旧南方废墟上的凤凰涅槃,而是旧南方模式的再继续。新旧南方文化转型之间,旧秩序的后裔丧失的正是它的力量与秘密。南方精神中的闪光点受到了消解,逐渐变得扭曲,变得固执于等级制度、家族血亲谱系观念、偏执的荣誉观、妇女观,进而成了南方人粉饰南方的神话想象。
文化转型的背后是社会道德秩序的消解。聂珍钊把社会道德规范总结为伦理。他认为“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伦理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形成的被接受和认可的伦理秩序,以及在这种秩序的基础上形成的道德观念和维护这种秩序的各种规范。”[1]17福克纳笔下旧南方精神的继承者们,由于受到了传统秩序消解和南方神话抬头导致的伦理秩序混乱的影响,陷入伦理困境。《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康普生作为传统南方精神的后辈,生长于道德混乱的新南方。他的伦理困境来自两个方面:其一,他所继承的南方传统精神被畸形家庭关系所消解;其二,他固执于教条中的妇女观与贞操观,在伤害妹妹的同时,又抑制不住自己对妹妹的爱意。最终他的自杀是对伦理困境的一次积极出逃,其中体现了人性光环对于重建南方秩序的重要性。
一、第一重伦理困境:继承、消解与侵占
昆丁·康普生是一位苦苦坚守旧南方伦理道德的新南方白人。戴维明特(David Minter)曾总结道,生活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后的南方白种男人,面对着旧道德体系的逐渐瓦解,“不仅仅无法从战败带来的羞辱中走出来,并且拥有着与生俱来的负罪感——努力捍卫却无法捍卫客观事实上无法被捍卫的制度与体系”[2]7。昆丁作为南方一个没落家族的继承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孤独的骑士,捍卫着孕育旧南方道德的伊甸园,但最终无法避免时间流逝下南方衰败的历史句点。作为继承人,他继承了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的南方精神,但是作为孩子,他的这份坚守不仅被父亲的虚无主义所瓦解还受到母亲的南方神话幻想的侵占。
作为继承人,昆丁继承了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的南方精神。“昆丁”意味着勇气。康普生家族史上曾经出過几位将军和州长,其中就有一位祖父名叫“昆丁”。直至昆丁自杀前,祖父的灵魂还不断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祖父的写字桌也是特别神圣的不能碰它甚至在祖父的书房里大声说话都是不应该的,在我头脑里祖父和他的书桌总是分不开的。”[3]192但是昆丁在继承旧南方精神的同时却没有从先祖那里继承自信与自我肯定的精神,他的精神世界反而在父亲的虚无主义和母亲的南方神话幻想下而不断崩塌。
父亲的虚无主义不断解构着昆丁苦心经营的南方伊甸园。作为父亲,康普生先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希望通过酒精麻痹自己,以此为自己的失败开脱。“我把表给你,不是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记时间,不必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3]84虽然父亲告诫昆丁祖传的手表是用来遗忘时间,但是手表本身也是记忆的象征,代表着过去。“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3]84昆丁比父亲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南方的衰落,因此虚无主义思想无法轻易将他愚弄,让他变成一个对外界毫无知觉的痴人,反而给他所陷入的伦理困境加固了城墙。奥尔加维克瑞(Olga Vickery)认为“昆丁既不能接受改变也不能迫使自己与改变和解,但是无可避免地进一步的改变只能让他的绝望变为过去的产物”[4]1025。父亲将表赠予昆丁的同时也肯定了昆丁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布莱卡斯顿(Bleikasten)认为昆丁的悲剧在于继承[5]110。父亲一方面把昆丁确立为南方旧传统和家族荣耀的继承人,另一方面他用虚无主义解构了前者。
昆丁所信仰的南方精神同时又受到了母亲的南方神话想象的侵入,最终使得昆丁对南方的坚守从道德层面滑向了畸形的形式主义。康普生太太病态地执着于南方淑女的形象,在孩子的心中播下了有关南方荣誉观的种子。但她的自私、冷漠与偏心使得培育种子的土地因为缺乏关爱变得贫瘠荒凉。在康普生家,爱早已消失殆尽。克里昂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分析道:“造成康普生家族崩溃的根本原因……是那自私而冷漠的母亲……是她夺走了昆丁自信心并给予他那病态的荣誉感。”[6]337母亲是昆丁信仰的南方精神畸形化的一大因素。昆丁从母亲身上只得到了对荣誉的形式追求,却无法得到母爱。母亲忽视了昆丁对母爱的渴求,并且她对于杰生的偏爱威胁到了昆丁的长子身份。
昆丁继承了家族对南方精神的坚守,但是这份坚守被父亲的虚无主义侵蚀又被母亲所坚持的畸形荣誉观与血统门第观打压。昆丁继承的南方传统精神渐渐地开始扭曲成为南方神话,与自己对妹妹不可遏制的乱伦情结相背离,从而陷入第二重伦理困境。
二、第二重伦理困境:乱伦下的无意识背叛
父亲的虚无主义思想和母亲的南方神话幻想共同对昆丁继承的传统南方精神进行冲击,由此昆丁坚守的旧南方精神不断畸形化。受畸形化南方精神影响的昆丁过度坚守了对女性贞操的保护,阻绝了妹妹追寻幸福的可能性。但是他内心对妹妹凯蒂不可控制的乱伦情结既对昆丁的精神伊甸园造成最致命一击,又是昆丁对畸形化南方精神(南方神话)的一次无意识背叛。
教条化的畸形南方精神与乱伦情结的背离构成了昆丁的第二重伦理困境。南方伊甸园神话的中心是以个人的荣誉感、对家庭的自豪感和对妇女的殷勤为特点的骑士精神,而騎士精神的核心是保护上流社会白种女人的“贞操”和“荣誉”[7]9。因此在南方骑士荣誉观的影响下,守护白种女子的贞操是南方白种男子的一项使命。因此在南方骑士荣誉观的影响下,守护白种女子的贞操是南方白种男子的一项使命。小说中,作为继承人的昆丁,以骑士精神作为指南,秉持着对南方淑女形象的崇拜,努力地扮演着父亲与兄长的双重角色,保护着凯蒂的贞操,维持家族的脸面与荣誉。昆丁往往以兄长的身份去压制凯蒂的一言一行。凯蒂“把衣裙脱下,扔在岸上……她身上除了背心和衬裤,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昆丁打了她一下耳光”[3]20。“昆丁的传统主义显然已经在形式化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了,因而也缺乏了生命力。”[8]9这种失去生命力的形式化传统主义抹杀了人与人之间留存的温情,与昆丁心中对妹妹留有的情感产生冲突。因此当凯蒂失去贞操,使这个家族蒙羞的时候,继承人昆丁并没有先考虑家族的荣誉,而是由于乱伦情结陷入两难境地。
即使福克纳曾在附录中明言,“他(昆丁)倒不是爱他妹妹的肉体,而是爱康普生家的荣誉观念。” [3]345但是小说中部分细节直接或间接地透露,昆丁既爱家族荣誉又对妹妹有着超出兄妹情感的爱意。面对凯蒂的失贞,昆丁的反应不像是一个哥哥反而是一个失恋者。戴维明特将昆丁的身份定位从“哥哥”转向“恋人”。他认为,“他(昆丁)发现自己心理上也极无能,一直想当殷勤苦恋的骑士,却不能像骑士那样前去诱奸或报仇……自杀成全了他唯一能够扮演的角色——失恋者。”[9]114昆丁对妹妹畸形的爱恋折射出他没有爱以及被爱的能力。他背负着继承人的使命,但是除了凯蒂,但他却无法从为之奋斗的家族中吸取爱的营养。因此在面对凯蒂的爱的时候,他无法以兄长的身份去表达手足之情,反而产生了一种超乎兄妹情谊的爱恋,背叛了自己所信仰的南方传统。
他逼迫妹妹说出失贞是被逼迫的,而不是自愿。如果昆丁执拗于家族荣誉又何必纠结于凯蒂的失贞是否自愿,因为无论是强奸还是通奸,失贞本身都会让这个家族蒙羞,作为家族的长子,凯蒂的兄长,昆丁本应该与自己的父母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将家族的名声放在第一位,尽快促成妹妹的婚姻。但是当他听说妹妹的未婚夫在大学期间有不良作风时却百般阻挠自己的妹妹出嫁。昆丁为了躲避家族的施压,继续保护自己的妹妹,甚至产生了逃离家族的想法,这就意味他有着放弃继承的冲动。“那么你何必非要嫁人,听着我们可以出走,你,班吉和我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在那里。”[3]37诚然昆丁的理智告诉他要守护传统中的教条,但是他的血性意志——对妹妹不可救药的爱恋——让他首先选择保护自己的妹妹。小说中凯蒂是打破南方畸形观念的女勇士,同时又是人性温情的象征,而昆丁将她置于与南方神话同等的地位,甚至在其之上。可见在昆丁的心里,妹妹(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的力量不断增强,与南方神话(抹杀人性的教条)分庭抗礼,甚至超过后者,指引着他去打破南方神话的幻象。
三、伦理困境的打破:出逃与重塑
曾经维系着南方家庭的伦理秩序随着奴隶制度的废除而分崩离析。昆丁的伦理困境与父母薄情、兄妹乱伦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归根到底是源于旧南方制度不可逆转的衰败。他企图在新南方实施旧南方的道德规范,但他继承的旧南方精神到了他这一代,已经被畸形化为南方神话。为了摆脱伦理困境,昆丁最终选择抗拒时间,抗拒改变,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进退维谷的尴尬状态。但是昆丁的自杀并不是走出伦理困境的消极做法,而是一次积极的出逃。
昆丁溺水不是一个怯懦者的遁世,而是一次自主的摆脱。他无法挽救衰微的家族,无法保护妹妹的贞洁,但是最后他可以主宰自己的生命——自杀——他意识到主体性,一个不愿再被南方神话压抑的自我。他绝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冷静选择自杀地点,安排好身后事,瞒过了身边所有人,尽可能减少自杀对他人造成的影响,饱含着对自己爱的弟弟妹妹的最后一丝关怀,从容地勇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继承与出逃之间,人与人的温情最终打败了抹杀人性的畸形教条。昆丁在生命的最后选择丢弃那虚幻的神话,回归到人性中那一抹温情。
这是在他妹妹举行婚礼的两个月之后,他要等读完一学年才自尽以免浪费了预交的学费。这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柯洛顿、卡罗莱纳、肯塔基那些老祖宗的血液,而是因为为了给他妹妹操办婚事并给他筹措学费,家里卖掉了老康普生那一平方英里土地最后剩下的那一块,而这片牧场正是他那个白痴小弟弟最心爱的,除了这片牧场,班吉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凯蒂和烧得旺旺的炉火了[3]346。
昆丁对伦理困境的打破,不仅在于他最终对以血统维系、死守教条的南方神话的一次彻底出逃,更是在于他带着对凯蒂与班吉的关爱离开这个世界,以人性光环重塑了传统南方精神。福克纳认识到战后的南方神话是一种畸形的南方精神,它过滤了南方精神中的人性光环,对于等级制度、妇女贞操、血统门第的过度追求本身便存在着罪恶,压抑了人们心中善的一面,也埋葬了产生爱的可能性。因此走出南方困境的办法远远不是对南方神话(荣誉、家庭名声)形式上的恢复而是培养爱与重建信仰,呼唤人性光环,重新追寻传统南方精神。
因此福克纳对昆丁的塑造并不是许多评论家所说的那么悲观。昆丁往往被阐释为一个胆小、怯懦、无力抗争最终自杀的抑郁患者形象。大多数学者从精神分析和疾病叙事的角度来分析昆丁的抑郁因素,认为昆丁的悲伤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但是事实上昆丁是一个悲剧英雄。“在威廉福克纳的一些悲剧性作品中,命运和社会往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一些评论家由于忽视了人物在他们自己的毁灭或受苦中所起的作用,因而否认了这些作品的悲剧意义。” [10]54昆丁虽是环境的牺牲品,但绝不是碌碌无为,自私冷漠之辈,他在冥冥之中背负着自我毁灭的使命,尽自己所能背负起自己的责任。即使在走向毁灭之时,他的内心还依旧饱含着对弟弟妹妹的温情,回忆着家中的种种过往。
虽然福克纳描写昆丁的伦理困境,以此表现形式化传统对个人精神生活的摧残。但是伦理困境的描写本身是对造成困境的社会生活一次勇敢的直面,同时暗示另一条道路的可能性。昆丁的伦理困境揭露了畸形南方精神对人性光环与爱的侵占,暗示了人性闪光点才是希望,是出路。因此在小说中,福克纳同时塑造了迪尔西,暗示了基督精神对南方精神重建的重要性,揭示“永久的伦理中心应是对人的努力和人的忍耐精神的赞美中去寻求”[8]56。
四、结语
昆丁的伦理困境与新旧南方文化冲突是密不可分的。新旧南方文化转型的过程中,传统的南方精神被过滤掉,带有末日情怀的南方神话想象主宰着南方人的精神世界。昆丁继承的传统南方精神在文化转型中不再稳固,反而受到了家族内部冲击,成为南方神话。在继承畸形教条和逃向人性温情之间,昆丁最后选择了后者。昆丁不是某种抽象教条形式下的提线木偶,他最后的自杀是他对南方神话的一次积极出逃,也是对人性温情的拥抱。昆丁的伦理困境是南方困境的折射,也是福克纳对南方社会发展的一次道德回应,一次伦理启示,启迪着人们在文化转型之间仍要反思自身的精神世界,坚守人性的善良,相信爱,培养爱,拥有忍耐与延续下去的能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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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金安,女,浙江台州人,杭州师范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