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名士张潮的“功名之心”与“故国之思”再研究

2023-06-15 04:52孙浩
西部学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张潮

摘要:张潮是清初文学家、刻书家,在清初文坛享有很高的声誉。对其评价,学界有终其一生未能勘破“功名之心”和存有“故国之思”与对清政府“极尽谄媚”的矛盾心理之说。以张潮的生平及其作品为线索进行分析,认为其曾追求功名仕途,但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随父侨居扬州后便放弃了“功名之心”,转而追求闲雅自在的名士生活;以“昭代”命名从书绝非谄媚,意在利于版刻发行;对待晚明,仅限于艳羡其时文坛的自由风气,并不存在“故国之思”的遗民心理。

关键词:张潮;清初名士;《幽梦影》

中图分类号:K24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6-0157-04

张潮,字山来,号心斋,新安(今安徽歙县)人,出生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清初小说家、文学家、刻书家。屡试不第,于康熙三十一年(1693年)捐纳京衔,被授予翰林院孔目一职。谭戈单等以此为据,认为张潮一生都热衷于追求功名与仕途[1]。此外,张潮编选的小说集《虞初新志》收录了大量明代遗老文章,刘红裕等因此认为张潮具有“故国之思”,而他刊刻的《昭代丛书》以“昭代”二字命名,是出于“媚清”的心理[2]。在笔者看来,张潮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随父侨居扬州后便不再热衷于追求功名与仕途,对明代也只是艳羡晚明时期文坛的自由风气。他是一名书商,所谓“媚清”的行为只是为了在文化专制政策下能够顺利出版图书。

一、张潮的“功名之心”

(一)功名心理

张潮13岁开始学习八股文,一生共参与4次科举考试,但都未能高中。在《八股诗自序中》,张潮对自己的科举之路进行了总结。

“遥计自乙卯溯于甲辰,积十有二载,星次为之一周,时物于兹迭变。人生几何,谁堪履误?又况此十二年间,苦辛坎壈,境遇多违,壮志雄心,销磨殆尽。自是而后,安能复低头佔毕,以就绳墨之文为哉?”[3]23

由此可以看出,多次的科举考试与家中的变故已经使他身心俱疲,曾经的鸿鹄之志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在《冢侄历试草序》中,也有关于张潮对于科举的态度。

“忆予与侄读书诒清堂中,砚田墨池之间,互相攻勉者,历有年所。后予循例入北雍,筮职得州司马,妄冀膏腴之亩,所获必丰,孰知阻于成格。历十载而不得与于宝兴之典,今且休矣。”[3]20

可见其早年间对于科举还是具有很强的向往之心。

一些学者根据上述内容认为张潮虽然在《幽梦影》当中将自己刻画成十分旷达、潇洒,不在乎功名利禄的形象,但实际上对科举与仕途是非常在意的。如谭戈单提出“张潮对举业、功名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1],刘红裕认为“终其一生,张潮也未能勘破功名。”[2]但在笔者看来,张潮早年确实致力于科举,而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他随父侨居扬州后,就不再热衷于科举与仕途,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张潮的家教非常严格,其父张習孔在家训中写道“贫莫贫于无才,贱莫贱于无志”[4]84。在其父的教导下,他并没有沾染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而是饱读诗书,热衷于与时贤交往。除父亲的严格约束外,张潮自幼受儒家思想影响也较多。一方面是家庭内部崇儒,“其父名习孔,其叔名法孔,可见这个家族的家长对儒家、孔子的尊崇程度”[1];另一方面,张潮自13岁始学八股,而八股文的命题正是以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为主,可以说他早年的人生观、价值观是建立在儒家思想之上的。他本人对儒家经典也非常推崇,认为四书五经都“性平味甘,无毒”,如果服用的话“清新益智,寡嗜欲,久服令人晬面盘背,心广体胖”[4]459。

在儒家思想影响下,张潮在早年可能产生类似于“得君行道”的思想,希望通过仕途来改善当时的政治环境。这一点在他选取《虞初新志》的文章上也可看出,他所选的文章有一类“侠士文章”,内容大都是侠士、剑客等仗剑走天涯,靠手中的利剑扫平世间的不公。

但随着清政权的稳固,清政府所施行的文化专制政策也越来越严格。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张潮认识到通过仕途来改变政治环境已经不可能实现,而且八股文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的思想。他本人之所以屡试不第,也是因为不愿按照八股文的行文方式参与考试。“八股、策论,予俱业之而未善也”[3]23他认为八股文限制了他的个性。然而八股文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功名,走上仕途的必经之路,因而可以说出于对八股文的厌恶,张潮自己切断了获得功名利禄的途径。

其次,从张潮家谱来看,张潮是家中的次子,但他的长兄张士麟早逝,年仅23岁就因为修家谱过度操劳而亡。

“麟(修谱)用是弃去一切,殚宵旦之力,惟谱事是营。奈麟夙患体弱,二竖交攻,日以增剧,念父命所当承,虽日咯血数合,不敢不力疾供事。匝岁而稿本以成,家大人始有喜色,然麟疾似不可疗。恐一旦溘然朝露,长用泯泯,爰书数语于简末以布悃款。”[2]

大哥早逝,为家族争光的重任就落在了张潮身上。虽然张潮生性旷达,但一方面受儒家思想影响,重孝道;另一方面出于早年希望通过仕途改善清初政治环境的想法,张潮非常认真地对待科举考试。然而三藩之乱①的战火烧到张潮老家安徽歙县,张家所藏之书被焚毁,其母在同年去世,加之张潮屡试不第,愤恨八股文对他思想、个性的限制等因素共同作用,张潮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随父侨居扬州后,便淡于进取,不再热衷于功名与仕途。

在笔者看来,张潮侨居扬州后,就已经不再向往功名利禄,他对八股文的厌恶,可以说是自己切断了获取功名的途径。因此,相关研究认为张潮一生都未能勘破功名的观点是有失偏颇的。

(二)仕途心理

张潮经历四次落第未能入仕后,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他通过捐纳京衔的方式被授予翰林院孔目一职。相关研究以此为据,认为张潮一生都未能放弃对仕途的追求。如刘红裕认为“直到康熙三十一年(1693年),他仍对其(仕途)一往情深,不惜捐输家产获取不入流的翰林院孔目一职,用他的话来说是‘虽不能身证仙班,亦可比于扫花弟子,算是稍遂己愿。”[2]

在笔者看来,张潮捐纳京衔的行为确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正如他在《幽梦影》中写道“十岁为神童,二十三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5]119张潮早年屡试不第,面对仕途的不如意,这仅仅只是他无奈之余的感慨。他的朋友杨圣藻也回复道“人孰不想,难得有此全福。”[5]119少年得志,中年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晚年闲云野鹤,这几乎是每一名士人的人生理想。因此,并不能因张潮想实现自己的心愿而认定他没有放弃对仕途的追求。

况且张潮并没有出任翰林院孔目,在《八股文自序》中他写道:

“又况此十二年间,苦辛坎壈,境遇多违,壮志雄心,销磨殆尽。自是而后,安能复低头佔毕,以就绳墨之文为哉?”[3]23

可见张潮在当时已无出仕之心。另根据清代捐纳制度来看,捐纳仅仅是朝廷在遇到自然灾害或战争时,为解决经费问题所施行的临时举措“捐纳事例者,定例使民出赀,给以官职,或虚衔,或实授,用以冲朝廷之急需。”[6]为了限制捐纳官对正常吏治的影响,清代早期对捐纳官的限制很多,如不授予实官,仅授予虚衔,地位低下等。直到康熙十四年(1675年),才开始授予实官。此外,张潮被授予的翰林院孔目一职在当时是由满人、汉人共同任职,满人为从九品,汉人为不入流,即无品。由此可见,张潮只是为了满足年少时的科举遗憾才捐纳京衔。

除捐纳京衔外,张潮还编辑出版了《昭代丛书》,其中“昭代”的涵义是指政治清明的时代,通常用来赞颂当朝。根据这一点,谭戈单提出“张潮刻书是有一定‘别心的……虽然书中所辑录的文章,其实有很多都是明末清初遗老之作,而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昭代丛书》的评价不是很好。但是以‘昭代命名,对当朝的恭维、歌颂之旨就溢于言表,同时也有利于版刻发行。”[1]认为张潮此举是在向朝廷示好,希望能够被授予官职。

在笔者看来,张潮以“昭代”二字命名,确实是为了便于版刻发行。首先,书中收录了很多明末遗老的文章,如果以其他书名发布,很有可能因内容原因被禁止出版。其次,张潮作为一名士人与书商,希望自己的图书能出版并流传下去是符合常理的。而且从张潮的著作来看,其中一些著作被清政府作为禁书,由此可见张潮的某些思想定然是与清代官方思想不同或不和。加之清代文字狱非常严格,《昭代丛书》中又包含大量明末遗民的文章,以“昭代”二字命名是一种示好行为,但目的只是为了丛书能够顺利出版。

从张潮友人对他的评价来看,张潮也不存在对功名、仕途执着不肯放手的心态。“张子性旷达,藐视科第,尤不喜浮词”[7],这是王晫在张潮50岁生日时所作的序言。可见前文中提及的张潮一生都未能勘破功名的观点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清初学者梅文鼎也评价到“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颇多,心斋亦其一也。”[5]112

(三)张潮对名士生活的追求

张潮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随父侨居扬州后,常与当时的文人名士往来,诸如冒襄、孔尚任、余怀等。同这些名士结交,提高了张潮在清初文坛的名气,同时也彰显出张潮的名士风范与才情。余怀在《幽梦影》序言中曾写道: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渖淋漓。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義相遇于神亭,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5]2

余怀是明清易代之际的知名文人,能够对张潮有如此评价,张潮的风范与才情可见一斑。除与名士结交外,在《幽梦影》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张潮对闲雅自在的名士生活的向往。以读书为例,张潮写道:“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5]14张潮依据四季不同的特性,阅读相应类型的书籍,把阅读书籍作为生活中一种乐趣与情趣,而不是用来追求功名利禄、求取仕途的工具。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张潮早年出于家庭原因,确实热心于功名与仕途,但在家中遭逢变故与屡试不第的双重打击下,张潮开始淡于进取,转向著书与刻书事业,他对八股文的厌恶之情,可以说是自己放弃了仕途之路。不过也正是由于他放下了“功名之心”,转而追求名士闲雅自在的生活,才能够创作出《幽梦影》这样诙谐、风趣的佳作。

二、张潮的“故国之思”

张潮在小说集《虞初新志》中收录了很多赞颂明朝忠臣义士的文章。因此,一些相关研究认为张潮有一定的“遗民心理”和“故国之思”。陈书良曾认为“《幽梦影》成书于康熙年间,其时明末清初这一场‘天崩地解的历史剧变刚刚结束。在这期间,家国隳亡、衣冠沦丧的‘黍离之思,不仅在气节刚强的爱国者中,就是在一般的士大夫中,也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也还有不少士大夫利用诗文或隐或显、或直或曲地表达故国之思,一抒胸中酸辛沉郁之气。张潮就是后一类人。”[8]

也有一些研究认为虽然张潮选用了遗民的文章,但张潮此举只是因为境况不好有所怨恨,他是个热衷功名的人,且没有证据表明张潮对清政府的统治有何不适。“如果全面地了解了张潮,我们可以看到《虞初新志》的背后,是一个庆幸生于斯世的张潮;《幽梦影》的背后,则是一个热衷功名的张潮。”[2]

在笔者看来张潮并没有偏向“故国之思”或是“庆幸生于斯世”,而是处于一种游走于两者之间的心态。首先,根据地方志的记载,张潮生于顺治七年(1650年),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之后。他并没有经历明清易代,也就不能够对明末遗民的心理感同身受。他的父亲张习孔虽然出生于明末,参加了清政府组织的科举考试,并于顺治六年(1649年)成为进士,官职刑部郎中、山东督学佥事等职,但根据张习孔生平研究[9]来看,他并没有“贰臣”心理,而是很自然地从明代过渡到清代。由此看来,张潮幼年时,身边并没有人向他灌输“故国之思”或是“遗民思想”,加之张潮幼年家中生活条件优裕,他更不可能体会明代遗老的心理,也就不可能通过文章或直或曲地表达“故国之思”。

其次,张潮编撰《虞初新志》是出于时代的需求。他在《虞初新志》的序言中写道“文多时贤,事多近代。”[10]2明末清初时期,随着经济的发展,市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导致市民对文化生活的需求也随之增加。市民对于通俗读物的需求不断增多,当时的话本、小说、戏曲已经难以满足时人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从当代人的作品中选择符合时人需求的文章,编选成书便成为一种解决方案。虽然《虞初新志》入选的文章中,明末人士的作品约占三分之一,清初人士的作品约占三分之二,而康熙年间的作品仅有不到20篇。但从时间上来着,明末清初人士对张潮来说就是“时贤”,而他们作品中的故事就是“近代”。因此,不能因为张潮选用了他们的作品,就认定张潮有“遗民心理”。

张潮晚年曾两次入狱“予不幸,于已卯岁(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误堕坑井中”[10]2,“复遭不幸(康熙四十年;1701年)”[7]。虽然在文献中并没有记述说明他入狱的原因,但从张潮对八股文的愤恨、其书大量收录明代遗老的著作、多部作品被清政府封禁以及清代越来越严格的文字狱政策等因素来看,他入狱的原因很可能是受文字狱影响。由此可见,认为张潮有“庆幸生于斯世”“热衷于功名”的心理是不恰当的。

张潮编写《幽梦影》时受明末文学风气的影响很大,“其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晚明公安派的袁宏道”[11]。张潮非常崇拜明代才子袁宏道,对他所提倡的“性灵说”非常推崇,在《幽梦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张潮“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书写方式。笔者认为,张潮在研读袁宏道的文学思想时,对明末文坛的自由风气产生了向往,加之清代文字狱政策对思想限制越来越强,使得张潮更加向往明代,艳羡袁宏道等人。因此,笔者认为张潮并没有偏向于哪一种心理,而是游走于两种心态之间。

结语

张潮早年受家庭环境影响,世界观、人生观主要以儒家思想为基础,随着他与时贤的交往,佛、道思想开始对他产生影响。在《幽梦影》中有很多格言都是关于佛、道二教的。其中最能代表张潮思想的格言为“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宜参以晋代之风流”[5]252。晋代的风流雅致,与宋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本是互相对立的思想,但在张潮身上却巧妙地融为一体,体现出儒家的中和之美。笔者认为张潮对于现实生活的态度也是如此,他既向往晚明时期袁宏道等人“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自由文坛风气,又遵守清代的主流道德规范,游走于向往明末文坛自由风气与“庆幸生于斯世”两种思想心态之间。加之他后期对功名利禄的洒脱心态,才能够创作出《幽梦影》这样充满诙谐、幽默,能够充分体现清初名士审美情趣的作品。

注释:

①三藩之乱:是清朝初期三个藩镇王发起的反清事件。三藩是指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

参考文献:

[1]谭戈单.山人张潮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2.

[2]刘红裕.张潮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6.

[3]张潮.张潮全集[M].刘和文,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21.

[4]王晫,张潮.檀几丛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5]张潮.幽梦影[M].尤君若,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6]许大龄.清代捐纳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50:2.

[7]刘和文.张潮年谱简编[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6).

[8]张潮.幽梦影[M].海口:三环出版社,1991:2.

[9]王亭力.張习孔及《诒清堂集》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2012.

[10]张潮.虞初新志[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11]刘和文.张潮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130.

作者简介:孙浩(1995—),男,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单位为黑龙江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研究方向为文化史。

(责任编辑: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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