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
黄山谷有一张“名片”,有了它,就有他的“山谷体”,有了“松风阁”,有了“花气熏人”。
据说他“抓周”时就抓住了一支笔,从此,一生相随。当然,“抓周”只是传言,“名片”却真实不虚。
东坡曾经与山谷论书法,说:“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山谷则笑苏东坡的字褊浅,甚似石压蛤蟆。“石压蛤蟆”自然是好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于书法一道,山谷对东坡几乎一贯保持着匍匐尘埃的姿势。
“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
“翰林苏子瞻书法……于今为天下第一。”
“此公盖天资解书,比之诗人,是李白之流。”
……
连世人批评东坡书法有“病笔”,他都能以西子捧心来辩,说“其病处亦自成妍”。东坡足下伏道之人自不在少数,但山谷怕是领头的那个。
还是看山谷的名片。“树梢挂蛇”的山谷书法,大约如《李白忆旧游诗帖》之类,有劲健的枝干,恣肆的枝梢,更见势若飞动的逸气。逸气就是那“蛇”了,有圆转之笔,有飘动之态,时而轻云缓行,时而痛快淋漓。
寻了书帖细细读来,果然满纸龙蛇飞动。
我私心里觉得山谷作此帖必定喝了些酒,且仅止一些些而已,不是张旭怀素式的大醉,是醺然起了兴致。颠张醉素之笔,是裹挟了朔风的,笔势如扫,就须以酒来触发。十杯五杯尚不解意,百杯之后才开始癫狂。于是乎,狂风大作、鬼神出没,恍兮惚兮间,径上云霄又直下膏壤。只是纵横间有酒气熏人,隔着陈旧绢帛也得了曲蘖之香。不过,《肚痛帖》《苦笋帖》倒并未见酒意。前者有痛感,后者得闲逸。
张旭《肚痛帖》实在真能扯出一些绞肠痧般的痛意来。起笔就忽然肚痛不堪,笔尖未舔,墨意尚浓就落入了纸端。痛因为何?是冷是热?百思不得其解。当此际,其势可见曲折了,又缠绵相连,大约痛得时缓时疾。痛得紧时,笔势愈快,看似气息略有些虚浮,实则意象迭出,是神龙在天而只现虬须。终于龙尾矫然一摆,神龙于云端傲然长啸,勃然而下,一时气势如虹。帖读毕,痛意顿消。如此来看,《肚痛帖》是人与肚痛的搏击,那痛意前一番撕扯扭打,后一程乘隙反扑,终究是人越斗越挥洒自如。几个回合下来,张旭胜。
相比张旭“肚痛”的痛意,怀素的“苦笋”了无苦味,倒有几分竹林风度,仿佛嵇康抚琴时,风自林下灌入,一时萧萧肃肃。
黄山谷也有《苦笋帖》,甘脆而小苦,虽写春天的笋,而有秋雨意味。不如怀素,有佳茗相佐。大概黄山谷写此帖时,窗外淅淅沥沥,桌上苦笋孤行。倒是符合李渔的美食标准,他说世上鲜食最宜孤行。黄山谷吃苦笋时,的确有些孤独,不如忆旧游的李白。李太白的旧游有着恣肆的快乐,入天际,又下凡尘,纵逸又宛转,奇俊且清彻。又不是他一贯的狂放,是淋漓之中自有法度。
黄山谷自是深谙此道之人,作此帖时意兴遄飞,能见倜傥,也能得疏密,有飞走流注之势,又间有惊竦峭绝之气。即便笔势翻腾,结字百态,他仍是清醒的,结体布白皆严谨,绝无惊蛇失道之轻率。如何不是“树梢挂蛇”?
《李白忆旧游诗帖》是蛇不是龙,蛇是小龙。龙能掀起如怒波涛,蛇且矫劲且隽逸,天马行空又收放自如。若说张旭怀素笔法如谪仙的汪洋恣肆,黄山谷此帖虽并非太白一贯模样,却符合“忆旧游”时的太白法度。左冲右突、跌宕起伏间,有一挥而出的洒脱与浪漫。恍惚里又似乎见山神山鬼来座中,飕飕然有风声,浑似秋声又不是秋声,又如李长吉。不对,有一点不像长吉,长吉的孤独几乎到了孱弱的地步,又一味求奇求險,黄山谷是自审而坚韧之人。
若以秋比,黄山谷是晴空一鹤,李长吉有诡谲与凄异。陆机的《平复帖》有这份凄楚,但与长吉的奔放奇峭差得太远。黄山谷的秋是在山际描摹出来的,天清气朗,下能俯瞰深谷,上可揽天边浮云。山间草木正各色层叠,谷里幽泉也清冽。到了晚间,秋虫的鸣声尚还清亮,月明晃晃,将人心照得亮堂堂,连孤独也没处匿身。这样的秋里,风亦飒飒木亦萧萧,会有山鬼披薜荔束女萝飘然而至。中年后的欧阳修也写秋声,肃杀里尚且有金石兵戈之气,年纪轻轻的李长吉诗里一派桐风苦雨、衰灯寒素。长吉终究是孱弱的,欧阳修与黄山谷无论诗文还是书法,元气自足。
山谷草书帖里,《李白忆旧游诗帖》宜秋,《花气熏人帖》宜春,因为花气熏人。
山谷的春不是刘方平“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那样春声的初次萌动,亦非于良史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刘方平实在擅写春,也不俗,人家都写柳绿桃红,他偏偏借夜幕将这些都遮掩起来。只在夜色里调进半片月色,析出几分暖意,再添几声虫鸣,仅此而已,春声已至。即便如此,我总觉得他过于纤仄了,像惯于在脂粉堆里打滚的男子。于良史的春则是真花气熏人,像盛唐的牡丹,花也繁盛月也圆满。太完满的事物,总须破一破才好。如同修禅习武,禅关打通,神脉贯透,是不破不立。不过,刘方平大约经不起“破”,像琉璃。于良史是繁花织锦,无从破起。
黄山谷“花气熏人”里有破局,诗与帖皆“破”了,也由此一破,风一灌而入,便醒了心神。
春是暖春,和暖才“花气熏人”。四字即能见熏风骀荡、绿肥红腴,一切皆秾丽美好。原本心境淡泊,偏花气熏人,扰了禅修。然而,“破”并不在“破禅”,“破禅”仿佛挠了人心底的痒处,于是,渐生微澜。“破”在“过中年”,明明春光如许,花气袭人,非得交代一下,已是中年心情。譬如李易安《如梦令》,原本海棠正好,夜来雨疏风骤,才得绿肥红瘦。
帖至此处亦破局。原本起首一句是繁笔,可见盎然生意。二行便增加了笔势,“过”取势险绝,意态奇逸,“中”字干脆一破到底,布白顿时有了参差。
诗句破了之后又如何呢?后两句“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竟也是《如梦令》一问一答的同工妙笔。李易安那厢是宿醉未消,懒起探看。侍女来卷帘,趁便问道:“海棠依旧否?”卷帘人自漫不经心答“依旧”。海棠经雨的怅惘与倔强只有易安能懂,她道:“应是绿肥红瘦。”而黄山谷这边是友人送花催诗,他自问一句诗思若何,再自答恰似“八节滩头上水船”。问与答接得随性,这两行书也自在,藏露、轻重、连断、俯仰、方折,皆浑自天成,又苍润见骨力,行气也通脱。这气息实在与“上水船”之意相左啊,诗思不是如逆水行舟,而是潮平江面阔,风正一帆悬啊!
相较而言,“应是绿肥红瘦”是基于色彩上的明快想象,“八节滩头上水船”则是想象上的动态呈现。红是残红,绿是新绿,红也红得明艳,绿也绿得淋漓。风雨便是一副色厉内荏模样,海棠却并不惧它,倒迎着它生芽拔节开花。“上水船”亦如此。
《花气熏人帖》竟有些像黄山谷的人生了,前一程繁花着锦,后一半绿肥红瘦,都因了那一夜的雨疏风骤。而其实,瘦瘠的红香是流光,而肥腴的绿意则是对生命的信念。经了这一场风雨,黄山谷才有了响当当的一张名片,成为了他自己。也是不破不立。
早年间,黄山谷是不写草书的,他嫌自己草书有“尘埃气”,东坡也批评“多俗笔”。中年破局之后,就有風了,尘埃湔清。世人大概都该经些风雨吧,比如小菜里的萝卜白菜,须经霜气,才得淡味之中见至味。
不作草的那些年,黄山谷是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如《懒残和尚歌》,挥得好一手长枪大戟。端的是苏门学士,书风都像了东坡词。
那么,东坡又像谁呢?苏东坡就是苏东坡,不似任何人。
秦少游的郴州不是韩昌黎的郴州。
韩昌黎过郴州,说有“清淑之气”。秦少游谪此,凄厉一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昌黎先生眼中的“清淑之气”,在少游看来,无非是漫沆春愁里掩埋了一程羁旅的孤魂。韩昌黎的郴州有张功曹,能同升共黜,可诗酒酬和。有廖道士,多艺而善游。少游呢?只有一个老仆滕贵随行,连乡梦都不得偿。
韩昌黎与张功曹贬谪之路又何尝顺遂?他们一路九死一生,船行到水尽头,这千古的罪人谪地才算到了。蛮荒之野以沼气瘴疠迎接两名“罪人”,还有床下随时可能出现的虫蛇。千余年后,一首“流行”在郴州的民谣呼应了他们的行程——“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
在韩昌黎面前,好友张功曹的另一个“身份”是歌者。中秋月下,郴江之上,他们挤在一艘小船中。一曲慷慨悲歌,将月都唱得苍凉了,投一个寒影在江面,几乎惊得鱼仓皇跃出。张功曹的歌谣里有着真实的仓皇,如同随时躲避拘役的逃犯,以至于感同身受的韩昌黎“不能听终泪如雨”。
即便这样,韩昌黎的郴州仍旧可圈可点。郴州山水清淑之气磅礴,郴州物产皆千寻之名材,郴州的人们如廖道士,气专而容寂。至少韩昌黎是这么看的,何况还有张功曹。那就悲歌暂歇,有酒且饮,有鱼斫脍。秋月升时自饮酒赏月,春潮起时便执叉叉鱼。
与张功曹叉鱼在北湖。
那日,夜至中宵,大炬燃如昼。人们将小船一艘连一艘,缚成了一座桥,一直伸向湖心。火把将湖面照得亮堂如镜,全无须细加分辨,水底的沙砾也清晰可数。“船桥”稳稳当当,二人执了鱼叉只须任意插入水中,再举起时,叉上已经有了一尾鱼,在奋力摆尾企图脱身。叉鱼的场面激昂热烈,人人都喜形于色,手中叉上下翻飞,在火把的掩映下,寒光四射。竟似有无数柄叉击落又抬起,无数尾鱼四下奔突,却终究落入叉梢,一时湖上涛澜激荡声光喧沸。昌黎先生又是悲悯之人,“中鳞怜锦碎,当目讶珠销”两句,将人心也揪起来了。“锦碎”,“珠销”,有美好事物被毁灭的凄怆。他们终归是来叉鱼的,观鱼游乐,斫鱼成脍,邀友听渔夫船谣、酌酒食脍才是正经事。
叉鱼诗确乎有些跌宕,却也只如湖上澹澹轻烟,春风一到即散。昔日贾谊被黜长沙,见鵩鸟入宅,忧思难平而作《鵩鸟赋》。昌黎先生偏不问鵩,只棹舟叉鱼,对月饮酒,将自己混成一个郴州人。实则,他只是郴州的过路客,落脚处在更远的潮州。
人生由命,有酒须饮。这是韩昌黎过郴州时的人生信条,在郴州的秦少游如何也做不到。另一位远在惠州的谪人倒有着与韩昌黎类似的价值坐标,在他看来,同样瘴疠横行的惠州,山川风气皆清嘉。他是苏东坡。
彼时,东坡住在惠州一个小村院子里,用断了脚的锅煮糙米饭来吃,如退居老僧,却仍道一句,“便过一生也得。”东坡买田筑室过日子,也作了惠州人,竟颇见快意。林下恣意啖荔枝,是为一快。煨了芋头又食羹,是为一快。菜圃中芥蓝如菌蕈,白菘类羔豚,是为一快。罗浮山中有道士,深可钦爱,是为一快。家中有婢女,能造好酒,便名之为“罗浮春”,堪比驸马都尉王诜家的碧香酒,是为一快。……
初至惠州时,东坡也曾为厄所困。一次游松风亭,爬半日犹未至,已感力竭不逮。只好就地歇了,心上却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
少游终究没有学会韩昌黎苏东坡的随遇而安。从南迁之始,他与郴州始终隔膜着。
曾有人判定,少游为古之伤心人。郴州大约就是他的伤心地吧,一阙《踏莎行·郴州旅舍》,是他伤心的表情。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便读此词,蛮荒之地的郴州也实在有清淑之气。“郴”为林中邑,我可以为你描述她的模样——青山作伴,一水绕城,由郴江溯游而上可至云梦之泽,从骡马古道能下到岭南两广。南塔钟声朝暮浑沉,苏仙岭上道观仙杳,北湖渺阔深碧。城中青墙黛瓦巷陌纵横,炊烟依稀,鸡犬相闻。裕后街的古码头有无数谪人的落拓身影,也有冬夜奏响的哀怨寒砧。
韩昌黎叉鱼的北湖在仙桂门外,秦少游的郴山就是苏仙岭,在东门外,山前即郴江。曾有州郡志记载,“郴为佳山水,东有仙山,南北湖,皆由来名胜。”仙山即是苏仙岭。
苏仙岭原名牛脾山,因西汉时出了仙人苏耽而得名。关于苏仙的故事,葛洪的《神仙传》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都曾作记录,大约总不会是没有踪影的事情。苏仙与少游似乎毫无纠葛,又未必全无纠葛。牛脾山因长松茂林紫云氤氲而成苏耽升仙之所,山中又有母亲死后苏仙所种桃树,桃树年年华茂终成桃源。因而,才得少游的雾失楼台,桃源望断。
到我们这一代郴州人时,有过仙迹的苏仙岭早已成为郴州俗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旧时王谢堂前燕。
“吃完鱼粉爬山去。”“好,爬山。”
像郴州人惯于早起吃鱼粉一样,郴州人也习惯爬山。虽然四围皆山,但人们早起爬的山只能是苏仙岭。除却慕名而来的游客,岭上的日常就是大多数城市公园的日常,乃至岭上的和尚道士也染了俗尘。
尽管“跌落”红尘,还是能从白鹿洞、桃花源、升仙石上觅得一丝“仙踪”。
苏仙岭的仙踪大约又与郴州气候相关,春冬淫雨绵长,岭上便紫云氤氲烟气袅袅,就是一阙“雾失楼台”。青山、台阁、桃源、津渡,都隐在烟云间,隔膜又孤单。灰黛的天上似乎有淡淡的一抹月色,细细再看时,那一抹也隐匿了。不远处便是苏耽的桃源,但桃源也在雾气里形迹渺杳,一如陶渊明心底的世外桃源,终无觅处。
孤单的背景前还有一座郴州旅舍,黑漆的门,门环已经长久没有响过,只有山间杜鹃的泣血孤鸣,声声凄厉——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郴州的种种,组成了少游的表情。
少游也写过桃源之美,是在郴州的另一阕词,《点绛唇·桃源》。“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山无数,乱红如雨”,仍旧如深陷迷雾中的一个梦境。梦里,他饮了不少酒,醉后就棹一轻舟,听任水流将他带到桃花深处。桃源烟水茫茫,两岸青山延绵。余晖之下,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直如隔绝尘嚣的仙境。只无奈为俗尘牵累,不能解脱,“无计花间住”。走出桃源后,少游也曾企图如武陵渔人一般往寻桃源,最终也同他一样,“不记来时路”。
读毕,一时竟不知他的桃源到底是苏仙的,还是陶渊明的。少游也想觅一处“避祸”之所,种作往来怡然自乐,而不知今是何世。
少游的“祸”也与东坡相关,而谪至郴州的直接原因则与韩昌黎相类。只是昌黎先生是“谏迎佛骨”,而少游抄佛书,都无非欲加之罪。千里的辗转,昌黎先生做了郴州的过路人,而少游成了郴州旅舍的常住客。
羈旅异乡,沦落天涯,深重离恨层层叠叠地堆砌着,犹如身后的郴山,高无重数,厚无重数,欲归而不得。便是有千里之外的音书,孤凄也不得慰藉。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少游最末这一问,竟也似杜鹃鸟的凄厉鸣声。郴江尚且能奔北而往,他却只能在这里向北而望。
少游终究未能北归,在雷州自作挽词一首,不久后,茹哀辞世。无人设薄奠,无人饭黄缁,空有挽歌辞,而无挽歌者。正在北归途中的东坡哀痛决绝,将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书于扇面并跋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而就在此前不久,给少游的尺牍中,东坡还道:“若得及见少游,即大幸也。”
他偏只留给他一个“表情”,终不得见。
幸而少游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表情是笑,这大约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宋史》记录了少游的最后一个表情:“徽宗立,复宣德郎,放还,至藤州,出游光华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
正月初二那天,苏东坡写信向陈季常借了一个茶臼。
信中写道:“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
如此,《新岁展庆帖》可更名为《借茶臼帖》或《正月初二帖》。
《新岁展庆帖》自然不仅止这短短一两句。全帖二百来字,又是新年问候,又问起居如何,问了何日可入城,又告知李公择大约月末到。再说明房屋起造一应事宜未完,不得夜游。终于切入正题,要借木茶臼来仿制。又道或有闽中人顺便,“往彼买一副也”。又一再交代借茶臼事,“乞暂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
过了好一阵,近月底了,新居将完工,公择也将到,大约茶臼还未仿制成。东坡又一封信中特再交代一句,“茶臼更留作样几日”。
就为着一个小小茶臼,如此大费周章,足见大爱啊!
陈季常必也是好玩有趣之人,要不,怎会有这么一个让东坡心心念念的好玩意儿。
后世对于陈季常的了解,几乎都在于“河东狮吼”四字上,仿佛成了他扒不下的“标签”。大约他也没打算扒拉下来。
“河东狮吼”这个标签有“民间”和“官方”两个版本。民间版本得益于洪迈《容斋随笔》里的一则笔记,一句“其妻柳氏绝凶妒”,将陈季常妻子柳氏妒名传了近千年。后来又有了一出昆曲《狮吼记》,简直将陈季常玩坏了。
曾看过上昆版《狮吼记》,柳氏出帘幕慵倦的一声叹,又滴溜溜唱道:“朦胧春梦莺啼醒,绿窗外日移花影……”竟浑似流出风了,而风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轻轻一掠,皴皱了一些涟漪,渐次荡开。啊呀呀,这哪是“河东狮”,分明是杜丽娘啊。
待得陈季常拿出扇子替妻子打扇,柳氏见扇子精美便怀疑是娈童所赠,登时怒目圆瞪撕扇掷地。这算是露出了悍妻真面目。
《狮吼记》里,最深入人心得算“跪池”一折。讲的是陈季常赴东坡的春游之约回家后,被柳氏责骂并罚跪池边,缘由是春游间有歌妓做伴。柳氏揪了季常耳朵,黎杖正高高举起将要落下,东坡到了。他想为好朋友打个圆场,柳氏竟又举了黎杖要来打他。末了柳氏揪着陈季常耳朵离场,季常一边回头望向东坡,一边两只水袖在身后不停甩动。直看得观众也要道一声念白:“啊呀,没奈何!”
昆曲总是端然的,不如越剧版本“跪池”里的陈季常,分明有着婚姻里的慧黠。末了的两只水袖挥得上下翻飞,东坡自在他身后心明神会。
“河东狮吼”的“官方”版本自然来自苏东坡那两句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诗题为《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是一首古风。诗写给吴德仁和陈季常两人,吴德仁与此无关,且不谈。“龙丘居士”就是陈季常,其时季常隐居在岐亭,庵居蔬食,日日“谈空说有”,即谈论佛法。佛教有“空宗”、“有宗”二宗,前者为主张一切皆空、般若皆空的宗派,后者是主张诸法为“有”的宗派。狮子吼,亦是佛法譬喻,喻佛讲法如狮子威服众兽一般,能调伏一切众生。
如此来看,陈季常只是在修行佛法,并非怯懦惧内呀。若非得寻些端倪,大约只有“河东”二字了。人们都知道柳宗元世称“柳河东”,就因“河东”是柳姓郡望。陈季常夫人便姓柳。苏东坡这“河东狮子吼”,或者是一语双关也未可知。即便如此,陈季常也还是可爱有趣的。
陈季常的好玩有趣还更在东坡的一篇《方山子传》里,因头戴“方山冠”,又多了“方山子”这么个“标签”。
“方山子”的陈季常有两个身份,少年做侠客,中年为隐者。
侠客方山子的偶像是秦汉时期的游侠朱家和郭解,他便也嗜酒任诞,仗剑豪侠,视金钱如粪土。东坡在岐山时,曾亲眼见他射猎。鸟雀飞来,随从驱马去射毫无斩获。而方山子张弓搭箭,一马奔出,不待东坡回过神来,他那里早已一羽中的。
还是这位马上论英雄的豪侠,中年后弃车马、毁冠服,做了山中一隐士。从“园宅壮丽”到“环堵萧然”,几乎是一宵之间。
“方山子”标签下的陈季常,我心里代入的是令狐冲。天性自由,豪放不羁,却偏与他生存的现实格格不入。他欲“笑傲江湖”,“江湖”对他的馈赠却更多是名门正派的戒律与约束,几经奔突,终究还是拘囿隔膜着,就弃江湖而去。
金庸大侠曾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
要我说,令狐冲距陶渊明至少还隔着个陈季常。且对比二人看看。
令狐冲是孤儿,被岳不群收养成为大弟子。陈季常出身世代功勋之家,如侧身官场,必得显贵。寄人篱下的令狐冲在华山这么一个荒野之地长大,陈季常家在洛阳,园林宅舍可与公侯之家相比,在河北地方还有田地,年入布帛千匹。这是无产阶级与豪门显贵之间的差距呢。地位功名利禄都能轻易舍下,这一“局”,陈季常胜。
二人武功路数自然没法比,行侠仗义却是一样。此为平局。
令狐冲虽看似洒脱不羁,实则优柔寡断,早期对岳不群简直无条件盲从。陈季常早年也曾醉心功名,仕途不济便洒然而退。陈季常略高一筹。
令狐冲受邪教魔女任盈盈影响后逐渐回归本我,伉俪双双退隐江湖。而柳氏虽亦与陈季常携隐,终究落一个“河东狮”之名。娶妻一道,陈季常略遜。
令狐冲好结交朋友,莫大先生、桃谷六仙、不戒、平一指、黄河老祖……连田伯光都是他的朋友。陈季常自有光州黄州异人为友,更关键他有苏东坡啊。老苏在黄州四年,到歧亭见陈季常三次,而陈季常找他七次,每次都会在对方家里住上十天半月,四年下来共处的时光有一百多天。交友一项,陈季常胜。
陈季常与苏东坡的情谊足以用“你侬我侬”来证。东坡被赦离开黄州去汝州,众人送行至慈湖(在湖北黄石)后便纷纷散去,独陈季常依依不舍,从黄州一直送到九江,与东坡畅游庐山一番之后才返程。听闻东坡谪惠州,陈季常又写信说要去岭南探望。东坡回信“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幸而这封信不如《新岁展庆帖》被广为人知,否则“儿女态”恐怕又将成陈季常另一个“标签”。
惠州之后,大约音书难达,苏东坡诗文中再无陈季常踪迹。就譬如一阕好词经勾栏酒肆一再传唱,至关要处偏戛然而止。人们只记得了几个标签,词牌韵律都失传了,须有心人在旧书帖里细细寻觅,才能得一些雪泥鸿爪。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