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斜阳,野梅瘦影。
丁酉春日薄暮,一行人辗转衡阳乡下,寻访王夫之故居“湘西草堂”。我是湘西人,饶有兴致地以为“湘西草堂”与湘西有什么关联。有朋友哂笑:“这里是指湘江之西。”
湘江之西,是彼岸,是无限,是一个人的意念与冥想,是渗透纸背的天地精神。晚明时期,不少读书人仕途不顺,迫不得已被迫隐居,“平天下”是他们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但始终需要一处隐而兼显的活动空间,作为他们韬光养晦的精神归处。王夫之的“湘西草堂”正是如此。
然而,“湘西草堂”并非就在江畔,而是在湘江以西百余里衡阳曲兰镇石船山下。广阔田野中间,凸出一片低矮山丘,建有一栋白墙黛瓦的平房,当为湘南古民居建筑风格。走进去,空气中弥漫早春雨后的潮湿,院子青石板上长满青苔,推开堂屋大门,“咯吱”一声,少许飞尘徐徐落下。我是第一次到,不只会目睹名人故居的浩大深邃,兀自沉浸在参观之中意犹未尽,还凝望匾额“湘西草堂”,吟咏门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拜谒厅堂王夫之画像,欣赏两侧历代名人题写楹联。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后世,这里是个读书著说、讲经会友的佳处。
王夫之卧室有玻璃罩着一张古琴(复制品),琴面暗淡,没什么光泽,且已断弦,倒显出一点沧桑和古朴来。
我低头观看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喊:“九妹,快出来看日落!”
走出故居,寻声而至,即见左边古枫高大、古藤蜿蜒,屋后是一块平缓坡地,茂林修篁,顶上筑有亭台。于亭中眺望,暮云合璧,漫空暝色,远远有一个胭脂圆球。须臾,落日西下,远山如黛。那就是石船山。山的自然高度不过两三百米,绵延亦不过千米,用王夫之自己的话说就是:“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靡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想必这是一座乏善可陈的荒野之山。值得一提的是,山上有一巨石,其形如船,在亘古历史长河中,船容浩瀚行天地,山蓄巍峨扛古今。伫足眺望,你分明感觉到如黛远山,甚至包括田野间草木的高度,已然撑起了四百多年历史文化的天空。
明清之际,王夫之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三大思想家,人称“船山先生”,晚年伏栖林泉,隐居“湘西草堂”,隐退到了权力世界的背面,在另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修筑了一个隐园。他不与官员往来,不食朝廷俸禄,在清朝“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残酷禁令下,他不仅没有剃发,而且走路“打雨伞、穿木屐”,即头不顶清朝天、脚不踩清朝地,生活全靠居室课徒所得,一生著书四十余年,写下皇皇千万字。著述立说或许对别人是一种苦差事,对他而言却成为一种生命中的寄托,由此感到自己的生存价值与人生意义。七十四岁时,王夫之卒于“湘西草堂”,墓碑篆刻其“遗命墓铭”:“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这位一生为故国守节、为文化守夜的孤独文人,至死都不肯与命运和解。
我们在现实中感叹,却听见隐含在大地之上的天籁人声。
据《玄楼弦外录》记载,王夫之在“湘西草堂”习书时,见到草堂庭中夜晚发出翠绿色光芒,尤其在阴雨天,夜间发奇光现象更加显然,便在发光处挖掘,发现三尺石匣,内有锦袋包裹一张古琴,正是失踪几百年的唐琴“独幽”。更为传奇的是,某日大雨将“湘西草堂”墙壁注塌,唯独悬挂“独幽”之墙却矗立未坍,这使得众人异常惊奇。
自古以来,古琴乃君子修身之器。“独幽”传为唐代雷琴,一直被世人奉为至宝,并被视为鉴定唐琴三大标准器之一。王夫之诗文集中有一首《九昭》,提及此琴:“附云门之青瑟兮,悼倾耳之独幽;改繁声以申悲兮,介师延而相将。”寥寥数句,蕴含着深沉与凝重,勾勒出一代“船山先生”将琴珍若拱璧,以及著书立说时以琴为伴的场景,是祸也是福,坎坷与困难带给他思考人生的机会。“独幽”的出现,让王夫之有了另一个人生的空间,实现了生命的突围,他把精神寄寓在七弦上,把情意倾注在琴声里,时而沉郁悲怆,时而慷慨激昂,他在人间经历的所有困顿与伤痛,都在琴声中得到了补偿。因此,“湘西草堂”的一草一木都带有了太初就有的情意,让倔强的读书人心柔软了起来,时间慢了下来,逼仄的空间也就成为湖湘文化的一个时代标志。
清风有意,明月无心,“独幽”继而化为王夫之的隔世回音。
民国八年,已成衡阳程氏家传之宝的“独幽”,被湘籍琴家李伯仁辗转南朔以千金购得。李伯仁随九嶷派琴家杨宗稷习琴,是杨氏门下为数不多得其真传的弟子之一,结识查阜西、彭祉卿等许多琴家,在琴界颇具盛誉,所以“独幽”为其收藏,实为名琴配知音。他把“独幽”视若珍宝,恐有任何异恙,不仅成为随身携带的四张名琴之一,在其天津居处还专门建有一个“独幽琴室”。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位一袭长衫的古琴家,游学日本,校注典籍,温文尔雅,在操缦中度过大部分人生,其另一个身份是国民党海军少将,土改时期被划为地主阶级遭受迫害,抱琴浇油自焚而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独幽”被送入湖南省文物馆,后由湖南省博物馆收藏。
己亥盛夏,湖南省博物馆举办了一场“激逸响于湘江兮——潇湘古琴文化展”。现场感受潇湘琴韵,我有幸见到馆藏古琴中的镇馆之宝“独幽”。展厅内,复制一间“湘西草堂”,门楣正对的玻璃柜中悬立着“独幽”。我是第一次见到唐代雷琴。有唐一代,四川雷家三代九位斫琴大家,号称“蜀中九雷”,他们斫琴极佳,琴声温劲尔雅,世称“雷琴”“雷公琴”或者“雷氏琴”。其中以雷宵、雷威最为著名,前者制琴“其声宽大复兼温润”,后者斫琴喜用杉木,“精妙无比,弹之者众”。当今琴人尤喜悬挂一幅传世名画《听琴图》(复制品),画中宋徽宗赵佶穿一身玄色袍,其所弹古琴,就传为雷威所斫“春雷”的原型,图中古琴琴颈做圆形凹角处理,琴腰处做方形凹角处理,琴身基本没有装饰,整体风格简洁内敛,样式介于伶官式与仲尼式之间。大唐的气质向外、張扬,“独幽”亦如是,比我们平时所见古琴更显得厚重一些,漆色璀璨古穆,琴体形制灵机式,琴面黑红相间,琴面有梅花、蛇腹断纹,底板有牛毛断纹,时隔上千年,琴身仍旧像唐三彩一样绚烂,颜色纷繁地热烈、奔放。龙池上方刻有狂草“独幽”二字,池内有隶书腹款“太和丁未”四字,凤沼上有“玉振”方印印章。琴尾右刻琴家杨宗稷题诗:“一声长啸四山青,独坐幽篁万籁沉;法物船山留手泽,况兼玉振太和琴。”左刻李伯仁题字:“右诗九嶷师题,本船山琴也,太和乃唐文宗年号,《湘绮楼日记》以为雷霄斫,‘玉振与武英殿长安元年琴印同,盖鲜于伯机印,李静注。”文后刻“伯仁印”。
玻璃柜中的“独幽”,一方面辉映着传世名琴高古清雅的精神气质,另一方面又供观者在内心深处隐秘进行高山流水的自我弹奏,体味那些繁华落尽之后的过往烟云,那是只有岁月才能留给我们的风景,那也是文人内心的风景。在玻璃柜前再三徘徊,影子不时映入其中,我的眼睛与心凄然宛然,又了然欣然。我想,我这时的喜欢大概与李伯仁膜拜于“独幽”的魅力一样谨慎,这是一粒微茫对美好事物的臣服,是一粒尘埃对艺术之神的顶礼,是一株犹如芦苇的灵魂在长生的桐木般灵魂面前的震颤。
琴者,情者,疏离的个性寄托着文人的乌托邦,往往具有一番孤标傲世的意象之美。追溯“独幽”琴名,便得知中唐诗人韦应物曾有诗云“高贤侍天陛,迹显心独幽”,高尚贤良之士,内心独幽,倒是非常符合王夫之的心境。从唐到宋,苏东坡也有诗句:“洞里吹箫子,终年守独幽。”不过,他的另一句“只有名花苦幽独”更广为人知。
或许,琴独幽,人幽独。
博物馆古琴展上宋琴也不少。
唐宋两代都是充满想象力的朝代,不过,唐是向广度走,宋则是向深度走。这变化反映在诗词、绘画上,也反映在器物上。所以,古琴有“唐肥宋扁”之说。在形制上,唐代古琴追求气魄宏大,而宋代古琴追求古朴秀美,尤其是改变了唐代古琴琴面的弧度,由浑圆的琴面改为扁平琴面,造型简洁素净、含蓄大方,色泽清淡含蓄,从颜色纷繁中解放出来,散发一种清丽、深邃的气质,更素朴也更高级。
展厅上宋琴“凤皇”也系李伯仁旧藏,仲尼式,龙池上方有“凤皇”二字,其下有“伯仁兄属”,下则有阴刻印鉴一枚,刻有金文“进叔”二字。在旧籍中以“进叔”为名者有数人,但只有一位与古琴有关,见诸苏东坡《书王進叔所蓄琴》,其中有“知琴者以谓前一指后一纸为妙,以蛇蚹纹为古。进叔所蓄琴,前几不容指,而后劣容纸,然终无杂声,可谓妙矣”。因此,有可能这枚印鉴上的“进叔”与苏东坡所描写的“进叔”是同一个人。
从一张琴到另一张琴,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猜测只是一时执念,但也是比清风明月更难得的人间至美。
关于苏东坡,宋代有“抚琴听者知音”一说,而他绝对算是一个知音。苏东坡自幼对古琴情有独钟,且是雷琴忠实粉丝,不仅撰写一篇《家藏雷琴》介绍自己藏品,为了研究雷琴发音特点,他还不惜将家藏一张雷琴拆开来观察,分析雷琴发音奥妙,可谓雷氏知音,也可谓琴痴。前不久,法国总统访华,古琴家现场以一曲《流水》奏响了千年古韵,而其演奏使用的伏羲制式古琴“九霄环佩”,就是唐代雷威所制雷琴,原藏主之一即为苏东坡,因为此琴龙池、雁足间刻有楷书四句诗:“蔼蔼春风细,朗朗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落款是“苏轼记”三字。在黄州时,苏东坡也曾写过一首《减字木兰花·琴》:“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寥寥数语,简洁明快而无华饰,却似画境,令人欲仙。据传苏东坡最早是只写诗,聆听一位歌妓弹琴后写下此词,由此开始写词。诗人变词人,这一说法不知是否为真,倒是挺有趣的。
我读林语堂《苏东坡传》,注意到写有苏东坡与歌妓的一段文字:“倒是有两个女人与他特别亲密。才女琴操听从了他的规劝,自己赎身之后,出家为尼。朝云,后来成了他的妾,当时才十二岁。”若不经意,这行文字往往会被忽略。我一边执笔轻轻画线,一边幽幽慨叹:“琴操,历史上真有这么一个抚琴女子啊。”
琴操乃北宋钱塘歌妓,许是年月久远失去了记载,许是被迫沦落风尘恐怕辱没先人而隐去姓名,其姓其名皆已不可考。我在史书上查询,关于琴操身世也只得到流光片羽般一点痕迹。只知她大约出生于熙宁七年,十三岁时家道中落,父亲任上被打入大牢,抄家时她正在家中后院弹琴,琴随即毁于这一场劫难,她便以琴操为名。“琴操”二字原出自蔡邕所撰《琴操》一书,以此为名,除了立志做一个抚琴之人,也昭示一个女子誓死出淤泥而不染的决绝。后来,琴操果真卖艺不卖身,冰清玉洁,却又红极一时。南宋吴曾在《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杭妓琴操》记载:
因东坡在西湖,戏琴曰:“我作长老,汝试来问。”琴云:“何谓湖中景?”东坡答云:“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又云:“何谓景中人?”东坡云:“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又云:“何谓人中意?”东坡云:“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琴又云:“如此究竟如何?”东坡云:“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大悟,即削发为尼。
苏东坡和琴操的一段缘分,如同湘江水逝楚云飞,冥冥之中造就了彼此薄幸。按琴操的年龄估算,那是苏东坡第二次来到杭州,时已五十四岁,饱经风霜,鬓丝如银。元祐四年,司马光执政,废除新法,而苏东坡认为新法中“免役法”等内容不应全废,屡次力争,和当朝不合,恐不见容,又请求外调,皇上准许他出任杭州知州。苏东坡与琴操在西湖相遇,虽是戏谈禅机,但确有劝琴操从良之意。于琴操而言,这是幻梦破裂的声音,“看破”的淡然,是失落,是委屈,也是心底惊涛骇浪般的汹涌。她是出淤泥而不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当红妓女,数年辛酸只为等待一个懂她疼她珍惜她的人。然而,像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也救不了她的爱情,救不了根深蒂固的逆流,更救不了她对世间唯一的期待。一代名妓,从青楼出走,出家于杭州临安县境玲珑山卧龙寺。幻想和现实往往纠结成一团,青灯黄卷又衍生出一道“琴操茶”——瓦壶煮雨水泡茶,茶汤里漂浮三二朵野梅花。又八年,被朝廷勒令还俗的诗僧参寥给琴操带来不好消息,苏东坡被一贬再贬,谪放至海南儋州。这个消息,足以让琴操断绝了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念想,二十四岁郁郁而终,葬在玲珑山卧龙寺东山坞,今称“琴操坞”。
又有传说,苏东坡被赦归来,于玲珑山重葬琴操,立一石碑,并撰写“琴操墓”。万历十二年乡人许太胤在荒草之中捡到琴操墓碑,见是苏东坡题字便重修了坟墓,还在一方青石碑上镌刻苏东坡单人坐像,细线平刻,构图生动,着峨冠、宽袍、靴履,下露坐椅底座。然而,如果熟悉苏东坡年谱便可以知道,他从儋州归来,过广州、南昌、金陵,终至真州(常州)病逝,中途并没有经过杭州。传说多半是后人敷衍而成,细究起来并不合逻辑,不足为信。也许千百年来总有人为琴操的际遇不平,借助美好想象编寻出一段段慰藉世人的故事。至民国二十三年春,林语堂、郁达夫、潘光旦三人到玲珑山寻访琴操墓,郁达夫作诗叹道:“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林语堂提议道:“潘光旦研究冯小青,我喜爱李香君,达夫和琴操也算得是同乡,琴操墓的修整就理应郁兄来操办了。”两年后,林语堂在美国开始写《苏东坡传》,在他的笔下,关于琴操的叙述也就是那么一行文字,没有故事的开始,也没有故事的结束。世间悲剧,莫过于此。而这,偏偏是琴操的结局。
我没有到过杭州。说起来,我更熟悉纸页上的宋代临安。在自己的古画写作中,常常读及临安的勾栏瓦肆,钱塘人传情寄意的生动姿态常常跳跃在字里行间,末了也幽幽慨叹一声:“终日居此,不觉抵暮。”还记得某年乘坐高铁去上海曾经路过杭州,掉换车头时,我便得以坐在车上在杭州城里穿越了一回。时值将暮未暮,应该是苏杭大运河吧,高铁徐徐从河中驶过,窗外一轮酡红落日,在我心壁上烙下了迷迷蒙蒙的一座杭州城。
后来,我认识了杭州临安老城茶初庐主人贵先生,常着一袭青衣布衫,独过闲适清静生活,编闲书玩旧墨,三五成群雅集宴饮,也一个人汲泉煮茶,荷锄植梅,让人感觉他仿佛就是钱塘一个宋代文人。某夜,啜饮龙井红茶“九曲红梅”,茶汤色红,香清如红梅,忽然想及“琴操茶”来。我微信询问贵先生可曾去过玲珑山,其却问我是不是想去看玲珑山的琴操墓。我轻轻呢喃:“琴操给东坡先生弹过琴啊。”
我未曾拜谒琴操墓,却因了某种机缘专程寻访到明代宁王朱权墓。
时值深秋,我第一次来到南昌。走进滕王阁,遂听见琴曲低徊,我颇有些感慨:“竟然是《梅花三弄》。”徐徐登上层楼,展厅有八大山人书画,有昆曲戏服,就像我猜不到《梅花三弄》与滕王阁有何渊源,也一下子不明白昆曲与滕王阁又有何关联。后来,当我看到宁王琴“飞瀑连珠”时候,便懂得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关联,包括我来到滕王阁。
宁王琴“飞瀑连珠”,被称为明代第一琴,也是宁王朱权留传于世的唯一一张古琴。较之唐宋古琴,明琴则较为瘦硬,轮廓分明,素朴简练,更适合明人的哲心玄想。朱权的一生是王者与学者交融的一生,身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却是在中国琴学上有着杰出贡献的琴家、戏曲理论家。“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朱权历时十二年主持编印《神奇秘谱》,为中国琴学史上现存最早的琴曲辑录之一,不遗余力保存了许多上古失传曲目,我们现在之所以还能听到《梅花三弄》《广陵散》《流水》等,都要归功于这位宁王。
我知道朱权,是因为喜欢聆听《梅花三弄》,《神奇秘谱》是现存记载此曲最早的一本琴谱。朱权在曲前小序中云:“桓伊出笛作《梅花三弄》之调,后人以琴为三弄焉。”同治年间,“飞瀑连珠”被华阳顾家所藏,现存顾家第五代琴人顾永祥手中,其系顾梅羹之孙,为沈阳音乐学院古琴专业教师。现实生活中,我在微信中见过“飞瀑连珠”图片,缘于一位朋友在沈阳音乐学院顾家里见过“飞瀑连珠”,当时还录制了古琴家现场弹奏《梅花三弄》的小视频发给了我。
“飞瀑连珠”整体内敛,但仍有唐宋遗风,嵌金徽玉足。明琴的气质,不张扬,却高贵,这种低调的奢华,在“飞瀑连珠”上得到了最切实的表达。滕王阁展出的“飞瀑连珠”是一比一的复制品,可以清晰看到此琴形制是在“连珠”琴式连弧状走势特征上,转化形成内外弧变体连珠式走势,充满了独特的流线型美感,朱红底漆微微显透于面漆之上呈栗殼色,蛇腹兼有梅花、小流水等断纹,长方形龙池右侧刻“飞瀑连珠”四字,内纳音正中阴刻“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亲造中和琴”。朱权多才多艺,还是名道教学者,别署“云庵道人”。
聆听着《梅花三弄》,我伏在玻璃前,低头仔细端详琴面散布的一排排“梅花纹”,宛如微微绽放的一朵朵小梅花,弥漫着岁月的幽幽光华。
翌日下午闲暇,我便约了一辆滴滴车前往城郊寻访朱权墓。
墓是一堆往事和感情的堆积,面对一抔泥土,魂魄只隔秋草,几百年的光阴都如水气般蒸发,一颦一笑也化成了垂立者掌心的汗冷,脚下的苔土波动着,前朝往事便随烟云湿淋淋地飘浮在眼前。
正统十三年朱权去世后,守墓人世代守墓并繁衍成一个朱姓村庄,即现在江西新建县石埠乡璜源村,璜源寓为“皇源”,距南昌市四十多公里。朱权墓在村西约五百米的缑岭东麓,车过村口看到两根高高耸立的华表。在我停下拍摄时,司机已经帮我联系到守墓人,即一位抱着孙子的中年大姐。回家拿了钥匙后,大姐便带着我们沿着村中一条通向山上的石子路走。路边两侧种着侧柏,侧柏后方是大片柑橘树,正是橘子红时,大姐不时摘一两个大的塞给我吃。路尽头即山脚,有一简易青砖房,左墙立有牌子,上面写着“朱权墓”,原来这个简易房的正中乃是墓道。朱权墓是江西最大的地下墓葬,不过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考古挖掘,现已成一座空墓。门打开后,走进陵寝,还是有阴森森的感觉,静了静心,我对着棺台双手合十且三鞠躬,算是对一代宁王的祭拜。快步看了一圈,我发现棺台左前方地上有些许残碎漆皮,似是一张七弦琴的轮廓,或许曾经放置过朱权生前乐器,只是不知道这位宁王将哪张名琴陪葬入墓中。
返程路上,司机顺路带我去了西山万寿宫,不是很大,却为世界万寿宫发源之地、净明孝道祖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出自于此。朱权被改封到南昌后,结交道家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拜其为师,生前多次到万寿宫研习道典,死时着道冠道袍入殓。
回到南昌城里,已华灯初上,万寿宫、西山、缑岭、璜源,皆如本地人口中所言:“这里是梦山。”
《神奇秘谱》最后一曲为《秋鸿》,为朱权自己创作,他在曲前辑有一段文字:“与时不合,知道之不行,而谓道之将废,乃慷慨以自伤,欲避地以幽隐,耻混于流俗,乃取喻于秋鸿。”我用手机播放了《秋鸿》,在陌生城市聆听陌生曲子,颇有一种“异乡各为客,相看如秋鸿”的感念。我发了一则微信:“十一月之后,已无秋矣。”那位见过宁王琴“飞瀑连珠”的朋友留言一句:“人似秋鸿来有信。”
那原本是苏东坡的感叹:“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后来,我又曾在一个初冬路过南昌。那时候,我已知道清初画僧八大山人是朱权的第九世孙,便特意去拜谒八大山人纪念馆“青云谱”。追溯历史,无意得知“笛圣”桓伊任豫州刺史顺理荒政,拯济抚恤灾民,深受百姓信赖,在任上去世后,被墓葬于南昌。南宋杨万里在《寄题南昌尉厅思贤亭》一诗中有提及“又有氓耕桓伊墓下,得甓三,款识云:晋平南将军墓去聘君墓七里”。而据《大明一统志》记载,桓伊墓在府城南六里蔡家坊石阙,即如今青云谱镇梅湖边上的石马村,墓迹已不可寻。青云谱南边新开发成一个梅湖风景区,遍植万株梅树,有江梅、朱砂梅,也有宫粉梅、美人梅,皆是老梅,铁骨虬枝,倒也和周边的仿古建筑相互辉映。想必,悠悠岁月悄然抹去了祭祀桓伊的庙宇与大墓,但七弦太古音是无法夷平的,桓伊的音乐已沉嵌于这片山水,清风拂过,亦如梅湖逶迤飘过一曲《梅花三弄》。
那次参观“青云谱”,我竟有些依依不舍,再三在文创店里徘徊。柜台上有许多景德镇瓷器,我却莫名地喜欢上一个龙泉青瓷小琴女,梳着明代牡丹女子三髻,交领长裙,青绿淡雅,盘膝而坐,膝上置一古琴,右手勾弦,左手微微扬起,似乎正在抹下去,凝神蹙眉,掩不住的优雅,藏不住的幽静,有着一种素雅的清奇之气。诚然,这小琴女置于书房,朝夕与我携游,可以与我晤心,可以是你知我心我懂你意的默契,可以是清风明月的旷朗舒逸。
但我想说,小琴女不就是秋鸿来有信么?
应该庆幸的是,我后来找到了桓伊吹笛作《梅花三弄》之调的地方。
《山海经》有“今衡山在衡阳郡湘南县,南岳也。俗谓之岣嵝山。”如今,岣嵝已易山为峰,成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其余脉云锦峰下有湘南第一寺——伊山寺。
那是桓伊儿时读书、晚年隐居的地方。
《晋书·桓伊传》记载:“伊性谦素,虽有大功,而始终不替。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另据《衡州府志》所刊,桓伊十岁时随父宦游蒸湘,隐居于云锦峰,后来考取功名,曾任豫州刺史,“淝水大战”一举成名,功成身退后又曾隐居云锦峰,雪映梅开天趣盎然,触景生情创作出三段乐曲而成《梅花三弄》。前朝历史就像南岳的云海缥缈,拨开云雾,只留下一座历经沧桑的千年古刹。晋太元年间,县人在此建云锦庵,桓伊殁后,晋安帝纪其功,扩建云锦庵,定名伊山寺。北宋时伊山寺得到大修建,喜欢古琴的宋徽宗钦敕赐“伊山景德禅寺”,并御笔亲书圣旨牌一块,悬挂佛殿门上,此后伊山以景德名山为誉号。明清时期,伊山寺得以大兴栋宇,广置廊房,并铸千人锅、万人大钟、大鼎炉,被封为皇庄地,田山不还国税,又赐称“六朝胜境”,且有八景赋诗:“云锦日华列二峰,书台弄笛忆桓公,千僧塔葬千僧骨,双井涌泉双进通,颖阁园中花艳艳,逆流洞口水潺潺,青龙桥上多游客,晒日楼观垂钓翁。”清末民初,伊山寺殿宇倾、佛相圯,破败不堪。民国十三年冬月重修山门,山门横额铁篆“六朝胜境”,石槛嵌王恺运题联“明月似闻三弄笛,白云长对六朝山”,寺内木柱镌刻同为王闿运所撰嵌名联“伊佛现身,好向菩萨参妙谛;山光扑面,更崇晋相透玄机”。
第一次寻访伊山寺,我是从南台寺下来,车行一个小时而至。南台寺一如山的清寂,极其幽静,经堂香火缭绕,僧人吟诵佛经,信徒合十跪拜,那一切给我印象尤为深刻。而后看到伊山寺,就感觉是一种极致的对立。寺院在伊山村尽头,仅剩一座旧山门、一栋破砖屋,院中一棵挺拔的古金钱松,殿前额高悬据说是宋徽宗赐题的“景德禅寺”,殿前双柱挂着传为驻寺主持阿盘禅师所撰嵌名联:“伊谁见天心,问古佛不生不灭,从何得通?山光悦鸟性,愿世人能净能参,与吾同春。”寺内仅有一位老居士,身着旧棉袄坐在大门口晒太阳。如果不是看到山门“伊山寺”朱红三字,我甚至怀疑那不是寺院,而是一户乡村落败人家。时值夕阳西下,绛橘色的霞光里,原本颜色涂抹得五彩斑斓的山门,更显得浓墨重彩。然而大俗亦大雅,蓦地如同乡愁般拨动心弦,弥漫着淡淡的忧郁,缓缓的哀伤,半明半暗地投射着千年历史的印记。
再去伊山寺,是一个元旦假期,宗友自驾带我专程而至。泥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还立了“伊山寺”路识牌,且沿途十余里种植了梅树,少说也有数百株,梅花尚且含苞未放。然而,几年过去,伊山寺仍旧只有一山门一大殿一金钱松,孤零零矗立在那里。走进山门,寺内仍旧清净,佛堂相比以前多了一些供奉。原先那位老居士已经往生。现为胡姓居士,一位无子无女的七旬老阿婆。她带我们寺前寺后参观,还看了她的居室,极简易又极干净,只是入秋后床上还铺着一张凉竹席,感觉更为清冷。弥勒佛前有功德捐款箱,宗友悄悄投放了两百元。老人回头看到,赶紧双手合十感谢,说寺里没有音箱,有时候代做佛法活动不太方便,等钱积攒够了就可以添置一台。当时,我携了一本《苏东坡的朋友圈》,桓伊在苏东坡心中也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在诗词中反复提及:“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离开时又是黄昏,老人立在山门前频频挥手,瞬间让我心里产生一大片感念。若第三次来,会看到梅花吗?
回到湘西,夜读《查阜西琴学文萃》,我意外得知查阜西这位中国百年琴坛第一人原是出生于湘西永顺,八岁随家住乾州,十六岁以前主要生活在湘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还曾来湘西寻访乾州旧衙内四株丹桂,感叹湘西“实余之故乡,亦余学乐之发蒙地也”。正是这位琴学泰斗,一直致力于发掘打谱《梅花三弄》《普庵咒》《潇湘水云》等古琴曲。我平时尤喜聆听查阜西弹奏的《梅花三弄》,闲雅沉静,古朴清远,弹到梅花月满楼,那是一种“梅为花之最清”的感受。
湘西遍生梅树,早春时期随处可见粉红、淡绿、浅白的梅花,在风中弥漫开来,充满世界。这个世界不单是指外部,是包括了我们内心情境的那个世界。
昨春山野寻梅,偶遇音乐人曹国逸隐居湘西山中斫琴。守着城郊山村一栋老木屋,屋后一大片树林,院前一池荷塘,院子邊上有一株高大的桐木树。老木屋左边是斫琴室,半屋放满四处收集的老木料,内墙上悬挂的几组琴板,生动呈现着开料刨平、手工雕刻图样、裹麻布、上中灰、涂漆糊等时间段落。原来斫一张琴,须一百多道工序,斫制时间漫长,斫制、灰胎、推光等每一步均须精细打磨。中间堂屋是琴室,两壁排列挂着仲尼式、蕉叶式、落霞式、虞舜式等二三十张古琴,有些是成品,有些还是半成品。右边则是斫琴师的生活区,中有一土灶,近门处有一火塘,三角架上放着漆黑水壶,木柴火旺,烧得水壶里滋滋作响。
斫琴师因长年吃素的缘故,长相清瘦,看上去很像一介文弱书生,但可以称得上是湘西地区第一个斫琴人。他原是一位学西洋乐器的艺术生,大学毕业后留在湘西开琴行并授徒,偶尔随本地乐队演出,几年前无师自学古琴,便开始手工斫琴。新冠疫情暴发后琴行关闭,他便租住山村专事斫琴,清晨的阳光、柔和的山风、庭院的花草、向晚的落霞以及内心的欢畅,尽化作古琴上的风景。
我那时已在习琴,便坐下弹起了一张尚未最后完工的古琴,随着琴弦拨动,那些走失的木屑如雪花飘然而至,而后,锯木声、刨木声、敲打声、刷漆声,以及咳嗽声,宛若梦境一般出现。“习琴要经常练的,不然,手指会生硬,琴也会睡去的。”斫琴师缓缓地说。万物有灵,古琴是有呼吸有知觉的,就像屋后枝繁叶茂的杉木,还有庭院里一树紫桐花,春雨细细的手指、荷风柔和的手指、冬阳温情的手指一一深情弹过,且把手指的纹路和温度渗入杉木桐木的叶丛间。
从春天到春天,斫琴师完成我定制的一张古琴。琴为仲尼式,为百年老杉木所斫,虽不及古代琴式精良,但承蒙见过“九霄环佩”的刘墨先生取名并篆书“湘云”——湘管生花春似笔,云根煮茗境如诗。斫琴师在琴上镌刻“湘云”时,也将高山流水、清风明月永久贮存在此琴中。癸卯春分,老木屋前梨花白,屋子内火塘暖,在一场“以琴之名”雅集音乐会中,斫琴师捧出“湘云”,且以一曲自创的《随喜》边弹边唱,琴音旷远悠扬,顿时将音乐会气氛推上了高潮,突破了古琴以往静态聆听的模式,呈现视听一体的演绎效果。当我双手接过“湘云”时,如获珍宝,心里颇为激动。琴亦情也,生活中常有的,无用而有大用,美到极致的往往就是这种东西。而我余生有了这一张古琴,借红楼女子湘云之美,借唐诗宋词《湘云》之韵,借《潇湘水云》之名,犹如神物呵护,独得灵光之存。
携琴回家,案上一枝美人梅还绽放着。闲却梅花一曲琴,我瞬间想及《青莲舫琴雅》一则记载:“王子良得一琴,质色甚古。每一鼓清风忽发,庭中梅花飞动。子良叹曰:‘此花不独解语,更能知音。”
抚琴者谁不想对面坐着梅花知音呢?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