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子弹飞

2023-06-15 14:22少一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政委烟花局长

少一

政委敲门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他劈头盖脸问:“怎么不接电话?”

我一愣,从沙发上挺起来:“没听到呀,咦,我睡觉前调成了静音模式。”

我迷迷糊糊地瞄一眼手机,刚好中午一点过三分,划开页面,通话记录显示,政委的号码被标注成红色,后面括号里还躺着个该死的阿拉伯数字“5”,怪不得他烦我。我清楚记得十二点四十分的时候,我还在手机上磨叽,后来实在累了,顺手把音量摁没后倒头睡去了。

“公安机关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政委鼻子里哼一声,“你要记住,我们的工作性质是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入警大半年,许多“行规”并不知道。比如说,我认为中午的休息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既然自由支配,我就有权让手机保持安静。我有在办公室午休的习惯,而且要对付半小时以上才能保持头脑清醒,下午的工作才出效率。否则,那半天时间脑壳里就像灌进稀粥,糊糊的,稠稠的。所以,这时候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睡眠,这样做很不人性。

“带上家伙随强局长出警。”政委对我的工作一直不太满意,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抓拍到“鲜活”的东西,他认为镜头不要老对着主席台上那几张老面孔,要向基层倾斜,瞄准普通民警,要沉下去。他常说那句话:“好新闻是跑出来的。”

看来,这次是个机会。

我多问了一句:“么时候出发?”

“强局长的车早就等在楼下了,你看着办。”

我这是自讨没趣。如果不紧迫,政委会接连打我五次电话?如果不紧迫,他用得着亲自来敲门?要知道,他也是喜欢睡“干部觉”的。

说起来,我是政委的人。入警后,我那些同事都被“赶”下乡去接受基层锻炼——这是规矩。新兵蛋子必须在山区干满五年,拿出点像样的成绩后方可申请调動。政委当时看完档案,就把我直接扣下了。他认为我基础好,文笔不错,读警校期间就发表文章,适合留在局里搞宣传。这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用不着征求一名新警的意见,因为他觉得这是“照顾性安排”,是年轻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只有感恩的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错了!我认为自己应该到一线去,借一腔青春热血,和违法犯罪真刀真枪地干,把立功证书拿回来,把大红花戴在胸前,把光环罩在头上……等一切都攒够了,我的警察人生才是完美的。如果待机关,天天写写画画,围着领导转,多没劲!

政委对我的态度表示理解,但他说出的话一言九鼎:“公安机关从来不缺冲冲杀杀的枪杆子,只差为人民警察树碑立传的笔杆子。你的岗位在政工室,那是属于你的特殊战场,你要用另一支‘枪成就自己的警察人生。”

听说我被幸运地留下来,那些同事都啧啧不已,嚷嚷着要我请客。我理解他们——他们都将像一颗颗和平的种子播撒到武陵山脉的旮旮旯旯里去,要么适应一方水土,在那里长成参天大树,要么碌碌无为被埋没,未来的命运充满未知。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我简直倒霉透了。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妈妈说:“好,公安宣传工作很重要,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你将大有作为。”怎么听我都觉得妈妈的话里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作为母亲,她当然知道警察立功必然要经历什么,也可能会面临什么。她不需要我立功受奖,只需要儿子平安。

不过,我这人想法归想法,工作归工作。半年来,从熟悉情况到进入角色,我熬更守夜,吃过许多哑巴亏。就拿给领导照相来说,强局长就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局里每次有重要活动,我都要在内网上宣传一下。这项工作很简单,有固定套路,拍几张动态性照片,再配上一段解说性文字就OK。但要注意一点,领导出镜的照片不宜太多,否则会冲淡主题。那么,谁出镜,谁不出镜,就有学问了。一开始我不懂这个,逮着谁拍谁。我们头儿便教给我一个原则:像这类会议报道,局长必须有,政委也该有,如果凑不够,常务可以有。我理解头儿的话,归纳起来就两个意思:除了三巨头,其他不必有。这样一来,排名第四位的强局长每次都只能靠边站,没机会。好几次,我去强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都发现他正盯着电脑页面“欣赏”我的报道。他好像看出什么瑕疵,提醒我说:“小孙啊,照相机的镜头很贵吧?”

我不明就里,傻乎乎地回他:“装备那边负责采购,我不知道价格,应该不便宜。”

见我有点“二”,强局长干脆明说:“几时我给你配一个镜头。”

强局长这么一“关心”,我马上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把他得罪了。可我有满腹委屈,按说强局长的“缺位”不能怪我,体制里有潜规则,头儿的“原则”到常务副局长那儿就打止了。在班子成员中,强局长刚好坐第四把交椅,屁股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不“进步”,怎能怪我呢?

后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只要强局长坐在主席台上发言,我就勾腰撅屁股给他抓拍。他那么看重我的工作,我必须表现给他看,可惜没一次成功。原因当然还在强局长自己。作为领导,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可以理解,但他有两个很不好的习惯:讲话时喜欢偏脑袋,还眨眼睛。这两个动作交替着来,配合默契具有连贯性。所以,抓拍强局长是件很费劲的事情。我把镜头对准强局长,待机摁下快门。可是,相机有自动对焦功能,这个时间差大约在一到两秒之间,刚好撞在强局长的习惯动作上。我拍出来的强局长要么闭着眼,要么是偏脑壳,从来就没个“正相”。这样的抓拍还不如不拍,我甚至连照片都不敢拿出来示人。这样的“失误”还不能对别人言说,就像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一样,只能暗自懊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这次随强局长出警,他是绝对主角。我想,一定给他多来几下,到时候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总可以吧?我就不信抓拍不到他的精彩瞬间和正面形象。

我颇感奇怪。

政委不是要我随强局长出警吗?可车上除了司机,就强局长一个“光杆司令”,他手下那些精兵强将呢?

强局长大名傅强,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按惯例,我们应该叫他傅局长。可平时称呼领导,谁带“副”字?张副局长、李副县长、王副市长、唐副省长……这么叫不是蠢吗?所谓正、副,那都是组织部门写在任职文件上和锁在档案柜里的行政职级,是人事、财政部门给人家套改工资福利的依据,完全不必挂在嘴上,这是起码的生活智慧。

可是,问题来了!傅强姓傅。要我讲,对体制里的官员来说,傅姓真是个倒霉透顶的姓氏!如果我们把傅强叫成傅(副)局长,那就像一道魔咒,他似乎永远没法扶正,当不成局长。但这能怪谁呢?不过,善良的人们总有办法让傅局长祛除心病。他不是叫傅强嘛,这真是个张扬个性的好名字。傅强血统里有强悍基因,他脾气火暴,后天修炼也舍得吃苦,擒拿格斗功夫了得。如此一个强人,我们何不换个思维,直呼他“强局长”?参加工作后,我听好几个人说起“强局长”的来历,最出彩的版本是他刚当上副局长那阵,有个年轻警察不长眼色,报出差发票时敲开门,连喊三声“傅局长”。傅强没应他,眼睛直愣愣盯着年轻人,像鉴定古董那样瞅半天:“你叫我?”年轻人点头微笑。傅强一挥手:“对不起,你认错人了!”他起身送客,年轻人只好讪讪而退。隔日,那小子得某高人指点,纠正口误后找“强局长”报账。傅强唰唰签完字,丁点不含糊。末了,他告诫年轻人说:“往后可要记住,公安局只有强局长,没有傅(副)局长!”

当然,这或许只是传说,真假没法考证,但不能不说,强局长作为职业警察自有他的长处:他办事公道,执法严明,能力超强,遇到困难不绕道,碰到危险敢拼命。所以,他带出来的队伍没一个熊包,每次上面搞民意测评,他的满意票都是最多的。

上车后,强局长直截了当对我说:“小孙啊,这次请你出马,有两个重要任务:一是要抓拍我们刑警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如何英勇无畏、不怕流血牺牲的精彩画面,为后期宣传工作掌握第一手资料;二是准确记录犯罪嫌疑人的反侦查行为,防止他们为了逃避惩罚扔弃赃款赃物,为锁定犯罪留下视频证据。这些家伙太狡猾了,现在搞案子要求高,弄不好就会走弯路。”最后,他还感叹一句:“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呢。”

接下来,我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刑警大队前不久办了一起持枪抢劫案,两名主犯已经抓获,但还有一把枪没收缴到位。经过调查,发现这把枪在H市鼎城區一个叫“兔子”的人手里,这人有吸毒和寻衅滋事的前科,进去过。说着,强局长把一张A4纸递给我:“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抓的人,你先‘认识一下。”

尽管打印出来的身份证照片不甚清晰,但我只瞧一眼,就把“兔子”刻进了脑海里。

“刚才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已经摸清‘兔子的底细,只等着收网。”说到这里,强局长问我:“你怕不怕?”

我本来没想过怕不怕,可强局长这么一问,我突然感觉这次行动非同小可,弄不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心里便忐忑起来。原因挺简单,刑警队兄弟们手里都有真家伙,遇到“兔子”负隅顽抗,可以开枪还击,确保自己生命无虞。而我几乎要用手里的微型设备直播一场警匪大战。这不是拍电影,子弹可不长眼睛。别说我手无寸铁,就算这会儿强局长给我一把枪,好久不摸,我手上也未必有个准头。我知道强局长不喜欢软蛋,千万不能让他看扁,就鼓起勇气说:“强局长,你不怕,我也不怕。”

强局长哈哈笑,“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你是个胆小鬼,正好需要这样的实战锻炼。今天机会难得,本局长给你补上一课。”

他的话让我感觉有一颗子弹击中了我,后背冷飕飕的。

强局长开始给我强调注意事项:“任何时候,你都跟在我身后,不要急着往前冲。我们之间至少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听清楚了?”

我脑子里嗡嗡响——对子弹来说,三米的距离管屁用!三十米也没用。

他说:“有我在,你不要怕。”

这倒是句安慰话。“兔子”有气只会冲着强局长撒,他不畏死,我何惧哉?

强局长接了个电话,应该是前方警员请战的,只听他命令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不到不准动手。”

对方可能说了句什么违令的话,强局长语气坚定地说:“紧着啰唆什么,等着我,只要确认他没溜掉就可以。”挂掉电话,他对司机说:“开快点!”

车身抖了一下,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往后跑得更快了。

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说,强局长的副局长是硬干出来的。现在,这话我信。

道路前方的景物扑面而来,我的心落在某个未知的地方,那里充满危险和不测。毕竟第一次参加实战,说真话,我心里揣着的那只“兔子”一直在活蹦乱跳。

天气真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给妈妈打电话。网购的那件小马甲要过水、晾干。冬天来了,“迪迪”每次出去都冻得浑身发抖,它需要保暖。

妈妈在电话里听到汽车喇叭声,问我在哪里。我说:“出门执行任务。”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找事。当初就业时,家里唯一反对我报考警察的人就是她,后来听说我留在机关,不去一线实战部门,恨不得给政委送礼答谢。她从网上搜到:人民警察是和平年代最高危的职业,我国平均每天有一位警察在工作岗位上献出生命,有十名警察光荣负伤。她如果知道我要去执行这么险重的任务,还不急死?我马上告诉妈妈:“随领导出门采访。”

妈妈说:“下班后早点回家吃饭。我今天约了新来的邵老师。”

她总是给我物色女朋友。

强局长很好奇:“你家里还有个弟弟?”

我说:“那是只马尔济斯犬,它的名字叫‘迪迪。”

“什么名字不好取啊,还叫弟弟。”

我不想给强局长解释什么,我们年轻人的事他都不懂,说再多也没用。我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让他看。我想当着他的面炫耀一下,迪迪有多么可爱。

强局长翻看着迪迪一张张憨态可掬的照片,问我:“这些照片都是你的杰作吧?”

我没心没肺地说:“遛狗时随手拍下的。”

“我看你抓拍的水平挺不错嘛。”

我马上感觉不妙——一个能把宠物狗随手拍得千姿百态的人,怎么就老是把人拍成瞎子或偏脑壳?

“小孙,没事扯个闲谈。我记得在会上你给我拍过几次照片,后来网上怎么一张都没用出来?”

强局长又问到抓拍的事了,我有点措手不及,恨自己多事。

“是不是遇到什么阻力了?”他这话更是吓我一跳,因为我听说他和政委不对付——也没什么,主要是脾气不对付,彼此不相容。我担心自己出言不慎,就会在领导之间制造矛盾。我只能自我检讨,我说:“强局长,我水平臭,技术差,对这款相机一直没摸清门道,几次抓拍的效果都不理想。我怕影响您的形象,所以才……”我的理由很牵强,因为“三巨头”的照片都是用同一部相机拍出来的,他们那么端庄威武,怎么轮到强局长就屡屡失手?这瞒得过一位长期搞侦查的刑警?

“过去了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强局长说话很有艺术。他话里有话,我听出来的是:这次可就要看你的了……

眼下,“兔子”正在鼎城区烟花办上班,主要负责押运,整天在辖区内转悠,行踪变化不定。前方警员掌握的情况是,他今天下午随车去一个叫蒿子港的镇子送货。蒿子港与汉寿县接壤,是距鼎城市区最远的乡镇,“兔子”办完事回城里,最早也要到下午五点钟左右。强局长闷了一下,冬天的五点钟天都快黑了,对抓捕来说,时机不是很理想。

我们先和前方警员碰头。强局长详细问完“兔子”的情况,让他们暂时不要露面,待在车上听他指挥。他带上我直接去鼎城区公安局见刘政委。刘政委曾在我们局任过副局长,与强局长共事期间很对脾气。后来,劉副局长得以提拔重用,交流到鼎城区公安局当政委。有了这层关系自然好说话,强局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一见面,刘政委一拳捣过来:“好你个强子,把老兄忘了吧?”

强局长说:“我这不上门骚扰来了?”

记得那次欢送宴上,强局长和刘政委单独干了三杯,约定往后只要到鼎城区公干,一定来找他。刘政委拍着胸脯:“不管公干私干,随时欢迎骚扰。”

现在,强局长旧话重提,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刘政委眼前。一起扛过枪,这交情真是没得说。听完情况,刘政委开门见山:“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吩咐就是。”

“你给我派个可靠的人。”

这样的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刘政委会不高兴。因为强局长的话里缺少信任,有欠尊重,不像是有求于人的人该说的。但刘政委太了解傅强了。这个老刑警行事缜密,他的理念根深蒂固:案子大于天。任何时候,他只关注破案,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当然,以强局长的情商,还不至于让刘政委下不来台。他自知刚才失言,带着歉意说:“老兄,‘兔子就是个混社会的人渣,他能在烟花办谋一份肥差,可谓神通广大。这其中的关系肯定盘根错节,我们稍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请理解。”

刘政委抓起电话要打给谁,想了想又停下来,说:“听你这么讲,我还真不放心,万一出现什么差池,没法向兄弟们交代。”说完,他整理完大班台,拎包就走。

刘政委亲自出马,强局长不加拦阻,也不客套。这是两位老同事长期相处形成的工作默契,换成刘政委到我们辖区办事,强局长也会这样做。

我们直奔烟花办。烟花鞭炮属特种行业,接受公安局治安大队管理,那里的头儿自然认识刘政委。寒暄过后,刘政委以工作为名,要求检查烟花办的销售台账,而且要面见相关人员。口音略有差别,刘政委一直没让我们说话。烟花办的头儿二话没说,着人抱来一大堆账簿,我和强局长煞有介事地“检查”。刘政委边抽烟边和人家聊。他问:“今天下去送货的人回来没有?我们要抽查当天的出货情况。”

“还没回,”那头儿问,“有这个必要吗?我打电话让他把数字报过来行不行?”

“如果这样,我坐在办公室等你的电话就可以了,还用得着上门?”

那头儿明白,刘政委这回在较真,“兔子”不回“窝”是不行了。

刘政委还在继续:“我从来不相信欺上瞒下的数字,我有事情要当面问。哎呀,现在弄虚作假的东西太多,烟花鞭炮要么不出事,出事就出大事,你说呢?”

“那是那是,坚决按领导的指示办。”烟花办的头儿无奈,只好打电话让“兔子”抓紧赶回单位。“兔子”可能做贼心虚,电话里七弯八拐想探听点什么虚实,叽叽歪歪半天也舍不得挂电话,搞得头儿很恼火:“让你回就回,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烟花办猫腻太多,大家都心知肚明。头儿担心公安查出什么漏洞,于自己不利,便诚恳地对刘政委说:“这样吧,等领导检查完,差不多就到了饭点。我们在楼下简单安排一个工作餐。”

刘政委给强局长递眼色。强局长哪来心思吃饭!但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等“兔子”自己送上门来,他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刘政委会意后回烟花办头儿:“也好,我们反正等人。”

“满堂红”餐馆就在烟花办旁边,下楼往东走十五米就到。包间定在二楼,木楼梯是唯一通道。如果计划成功,包间将是抓捕行动的第三战场。

上楼前,强局长认真观察过周边环境。餐馆下面是一条东西向的巷子,长约五百米,两端连接着南北向的主街道。巷子不宽,双车道,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商铺。这里位置优越,车流人流往来如梭。从地理意义上说,这地方适合设伏,只要安排警力把守住两头,就扎紧了口袋,“兔子”钻进来便成了瓮中之鳖,休想逃出去。但从战术层面来说,选择这里展开抓捕会比较麻烦。这里本是商业繁华路段,五点钟以后正是下班高峰期。强局长担心万一“兔子”失控,他会不会劫持人质狗急跳墙,要知道,他现在是持枪的人。

趁人不备,我悄悄凑近强局长,低语道:“要不要把兄弟们叫过来一起吃饭?他们埋伏一天,肯定饿了。”

强局长知道我怎么想的,说:“你可能想多了。这里有我和司机,人手足够。如果出现意外,刘政委肯定会帮上一把。你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我注意到,先期潜入鼎城的兄弟们一直没露面,强局长与刘政委交流时也只字未提他们,这让我想到了强局长说到的那个关键词:可靠!哪怕关系再铁,强局长还是对刘政委留了一手。职业刑警是不是都这样?

太阳在西街楼顶上,像一只没放稳的篮球,随时都会坠下去。寒冷的西北风从高远的天际冲下来,穿过楼群,与街道两边的行道树摩擦一阵,然后急急地朝前赶路,引来梧桐树上的落叶一路狂追,路面上有沙沙的响声。强局长站在餐馆门外抽烟的工夫就把活儿干利索了:四名侦察员,两边路口各一个,烟花办门口安排两人蹲守,各路人马相互呼应,确保抓捕行动万无一失。

传来的消息有些不妙。“兔子”打电话给烟花办头儿,说前方发生交通事故,送货的车被堵在回城的路上。不过,问题好像不大,他赶回来恐怕得稍微迟点儿。

计划赶不上变化。强局长下楼去了。

“兔子”的出现非常突然。

只听到木楼梯被踩踏得“咚咚咚”乱响,一个年轻人径直走进包间。我一眼认出他就是我们守株以待的“兔子”。我看了一下时间,刚好五点半,离他打电话说塞车才过去一刻钟。我怀疑“交通事故”是他临时瞎编出来的理由,他想打乱警察的节奏。

按说,餐馆只是第三道防线。“兔子”无论从哪边进来,都躲不过警察的视线,就算他侥幸闯关,在烟花办门口也会束手就擒。现在他却直接找到餐馆来了,而且,强局长刚刚下楼,现场就我一个半边把式,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这家伙还是打车赶过来的,怪不得我们的人在路口没发现他。他也没去办公室,知道“满堂红”是烟花办定点消费的餐馆,就直接找来了。“兔子”给我们每个人哈腰敬烟,我没接,怕声音暴露,只摆手谢过。烟花办的头儿指着旁边椅子说:“坐下来一起吃饭。”

“兔子”见包间坐着我和司机两个生人,或许嗅出了不对劲,声称自己在乡下刚吃过,起身要走。刘政委挽留说:“等会儿,我們吃完饭,再向你了解点情况。”

烟花办头儿也说:“耽误不了多长时间,领导要看看数据和货物对不对得上,只有你对情况最清楚。”他转向刘政委:“最多半个钟头,够了吧?”

刘政委模棱两可地说:“差不多吧。”

可“兔子”还是要走,他说:“不要紧,领导慢用,我去楼下等。”

刘政委给我使眼色。他的暗示有点多余,此时此刻,难道我还不知道要盯梢“兔子”?

“兔子”果然心里没底。我站在楼梯口,发现他正在点烟。可是,他的注意力不在烟上,目光飘忽,手微抖,打火机老是对不准烟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引起他的怀疑,拿目光在一楼大厅一番逡巡,没发现强局长——他迟不离开早不离开,偏偏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让我一个人很被动,我真是服了他!所幸“兔子”并没急着出去,他勉强点完烟,然后强作镇定地走近吧台,和服务员聊起来。看来,他对门外的情况有所忌惮。我趁机下楼,看似散漫地穿过大厅往外走。我要抢在他前面堵住门,不能让他逃出去。我的动作还不能显得过于急迫和张皇,那样会让“兔子”洞悉我的意图,陷自己于不利。阿弥陀佛,我总算到了门口,背靠两扇玻璃门,我不禁暗自吁出一口长气——身后的玻璃门虽说不防弹,但减轻点杀伤力总可以吧……后来我想过,“兔子”之所以没有抢在我前面出去,也是有考虑的——他对门口的情况并不清楚,不敢贸然行事。

我左右观望,视线里没有我希望出现的身影。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掏出手机给强局长发微信,问他:在哪里?人被我堵在一楼大厅,请求指示。强局长很快回复我:我在洗手间,马上出来。

我请示:他如果逃跑怎么办?

强局长态度明确:放他走。你千万不要阻拦他,盯紧就可以。

这命令下得!眼看到手的猎物,为什么放他走?难道因为我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因为他兜里揣着一把枪?难道因为我的职责就是“咔嚓”?

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为到底要不要按照强局长的命令执行,到底放“兔子”走还是堵截他。我知道强局长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全才不得已做出的决定。我并非这次行动的主力,而且手里没有武器,他不能让我去冒险。我更知道“兔子”这一出去,收网的难度和危险系数就增加许多。我初步估计了一下,不把枪的因素考虑进去,按照身高体重,我和“兔子”单挑,胜负还真不好说。而且,只要我们开打,强局长马上就会赶来增援,到时候,我们二对一,拿下他半点不在话下,我至少还可以捡个便宜——三等功应该是有的。想到这里,我头脑发热,觉得值得赌一把,开始蠢蠢欲动。可是,我还没想出一个明确的行动方案,“兔子”就大摇大摆过来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强局长也出现在“兔子”身后,他俩的距离就是整个大厅的空间。强局长生怕我蛮干,隔老远朝我直摇头,示意我放“兔子”出去。时间凝固了,地球仿佛不再转动,思维卡顿在稍纵即逝之间。我提线木偶般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兔子”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擦肩而过的同时,我们的目光有过一秒钟的短兵相接,对视的结果让我看到了他目光里的阴鸷和鄙夷。我想起了盼我回家吃晚饭的妈妈,那位未曾谋面的窈窕淑女,还有我那可爱的“迪迪”——每次只要我回家,它都会跳到我身上黏糊半天,亲热完了才肯下去……

“兔子”可能急于想摆脱什么,没走斑马线,而是迎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直接横过马路,快步朝对面走去。他动作敏捷,几蹦几跳就过去了,真的像一只受惊的脱兔。强局长到我身后,轻声嘀咕一句:“注意隐蔽,不要让他发现你。”然后,他朝东努努嘴,自己却向西头走去。我领会他的意图,是要我和他从两头包抄夹击“兔子”。

走到对面人行道上,狡猾的“兔子”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头朝餐馆这边张望,像在寻找什么。我听从强局长指示,侧身躲过,没让他发现。此时,强局长已经越过马路,并由西向东悄悄逼近他。“兔子”没见过强局长,对近在咫尺的对手浑然不知。他大概观察了两秒钟,感觉没异常,就直接走进一家店买烟。

我是抢在强局长前面几步跟进去的。当时,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一心只想抓住“兔子”,争取立功受奖。强局长当然不允许我胡来,就在我们快要接近店门口时,他一个劲地朝我摆手。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将他甩在身后至少五米之外。我像一只兴奋的警犬,嗅到了猎物芬芳的气味。那一刻,青春的热血在我体内奔涌,入职的誓言振聋发聩:恪尽职守,不怕牺牲……人性有时候是分裂的,没事的时候怕死,真正遇事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勇敢起来。

我冲进店子的时候,“兔子”正在掏钱结账,一只手刚刚插进裤袋。我猛扑上去,抱住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掀翻。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住他的双手,不能给他掏枪的机会。我充分相信,自己最多坚持五秒钟,就会等来强局长取得完胜。可是,“兔子”的劲儿真是太大了,我根本就扳不动他。最悲催的是不明真相的店老板竟然帮倒忙,她使劲掰开我的双手,她以为我们是混混打架,担心把店砸了。在她看来,我是惹是生非的一方,正义在“兔子”一边。所以,她极力限制我的行为,想帮“兔子”尽快摆脱困境,到后来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干脆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痛得我直龇牙。

在女老板的“帮助”下,“兔子”奋力挣扎,终于腾出手来,拔枪指向我。完了完了,我只感觉有一坨黑色的铁在眼前一晃,意识顿然消失,脑海里一片空白。同时,我的身体受到一股力量的猛烈撞击。轰然倒地的同时,我听到了那声绝望的爆响,脑海里回荡着一个邪恶的声音:“你去死吧——”

惊魂的一幕那么短暂和仓促——我居然大难不死。因为我清晰地感到一具富有弹性的身体重重倒下来,直接压在我身上,令我几近窒息。同时,我听到了一连串熟悉的声音——从东西两头包抄过来的同事们吼叫着将“兔子”制伏。等我意识清醒翻过身来时,发现躺在我身上的是强局长。他左大腿中弹,正流血不止……

“兔子”还在做无谓的顽抗,他冲着我直嚷嚷:“这颗子弹本来是赏给你的,今天算你小子命大。”

他的话告诉我,刚才是强局长替我挡了一枪。在“兔子”扣动扳机的刹那,强局长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将我撞倒,同时把“兔子”持枪的手往下摁,没让子弹飞起来,结果……

我抱着强局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强局长面带笑容,语气虚弱:“小孙,你是好样儿的,今天表现得很勇敢。”说完,他又转向大家:“不要紧,我学过法医,这个贯通伤不致命……”

匆匆赶来的刘政委上前攥住强局长一只手,说:“强子,你少说话,别逞强,要尽量保持体力。我打过120,这里离医院很近,救护车马上就到。”

“兔子”被押出去。急救车赶到现场。刘政委和同事们协助医生把强局长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紧急救治。

“等等!”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从羽绒服衣袋内掏出相机。我要给强局长抓拍一张照片。

躺在担架上的强局长见我俯拍他,咬牙强撑起身体,从担架上坐起来。他动作缓慢,样子十分吃力,但面对镜头还是强装笑颜。或许是疼痛的缘故,这次他不仅没眨眼睛,没偏过脑袋,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透出的正义之气与额头闪光的汗珠交相辉映……

责任编辑:刘威

猜你喜欢
政委烟花局长
国庆烟花秀
放烟花
鲁政委:房地产同城市场初现分化
烟花
出入在糖果店里的政委解风
政委何方礼的三种身份
烟花
谁把局长推下水
鱼局长
黄局长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