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累托的精英循环理论探赜

2023-06-15 05:28代超
西部学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帕累托

摘要:帕累托认为人类社会是一个异质同生系统,由于社会异质性的存在总是分化成精英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人类历史是精英统治的历史,精英阶级的循环更替使社会系统在变动中维持着平衡。帕累托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包括平衡、剩余物和派生物。他发现,政治活动中看似理性的行为实际由情感所驱动,而作为情感主要成分的剩余物和派生物在不同群体中的分布,以及社会情感在总体上的周期性波动,是造成精英统治和精英阶级循环的根源。帕累托认为人类历史上的政体和意识形态在本质上是实现精英统治的手段,因此人们对于任何制度和主义都应当加以怀疑和批判。帕累托的精英循环理论揭示了人类情感与政治实践的内在联系,为政治学理论注入了理性批判精神,但他对社会主义的矛盾态度,以及弥漫着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需要辩证看待。

关键词:帕累托;精英循环理论;精英阶级;理性批判

中图分类号:D091;C9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7-0044-04

作为世纪之交的杰出思想家,意大利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帕累托(1848年7月15日—1923年8月19日)以世所罕见的冷静头脑和缜密的系统性思维为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学的成熟贡献了重要的力量。独特的问题意识和概念体系以及理性的怀疑主义态度使帕累托为后世留下了一个深刻却广受争议的形象。本文就帕累托提出的精英循环理论作一探讨。

一、精英的循环

就一般知识公众而言,帕累托社会学理论当中最著名的,同时也是众矢之的的部分就是他的精英循环理论。他将人群分为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上层阶级也就是精英阶级,又分为执政的精英阶级和不执政的精英阶级,下层阶级主要指被统治阶级。所谓精英的循环,简言之,是指随着影响社会平衡的不同因素的改变,执政的精英阶级必然走向衰落,下层阶级中的优秀分子必将推翻舊的统治阶级而形成新的精英集团,从古至今,任何社会的政治进程都可以看作是这种斗争模式的不断循环。帕累托断言:“除了短暂的历史片段外,人民总是受精英统治……人类的历史,就是精英不断更迭的历史:你来我往,此消彼长。”[1]48-49

阶级的分化源于社会异质性(Eterogeneita sociale)这一事实。所谓社会异质性,是指人类因身体、道德、智力等素质的千差万别,在能力等不同方面存在高低上下之分。帕累托用考试打分的类比,将在各自活动领域内取得高分的人称作精英。值得注意的是,帕累托强调他对精英的定义无关伦理道德和社会效用,且只涉及实然状态而排除潜在可能。极端的例子是:一个毫无道德品质可言或对社会没有多少用处的人,如奸雄、大盗和高级骗子,仍然可以算作他所擅长的领域内的精英;一个再有本事和抱负的人,如果只是怀才不遇而从未施展拳脚,也不能称之为精英。当然,帕累托认识到,这种对精英和大众的经验主义划分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不可能做到精确。

在精英阶层当中往往不同程度地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名不副实者,他们因财富、亲缘、关系等便利而非能力获得精英的名分,此类人所占比例的多寡能够直观地反映出整个精英阶级的强弱。此外,随着社会的发展,部分精英(或贵族)会出现名实相分离的状况,从历史上看,他们在数量和质量上的衰退只是个时间问题,没有哪个贵族集团及其后代可以长久持存,因此帕累托得出结论:“历史是埋葬贵族的坟墓。”[2]241

就统治阶级而言,无论他们采取何种政府形式,政权总是通过两项基本因素而赖以维持,这便是暴力和认同。当统治阶级的合法性得到全民一致的认同时,暴力就显得无用武之地。然而,这样的历史时刻实为罕见,从古代的专制政体到现代的民主政体,作为统治手段,暴力和认同总是交织在一起。在实践当中,统治者会驾驭两类人来为自己推行暴力和认同,一类是打手、士兵、警察等暴力工具,一类是玩弄权术的政治门客,前者靠威慑恐吓,后者靠期瞒哄骗。借用马基雅维利的术语,帕累托将善于操控暴力手段的精英称作“狮子型”精英,将善于操控权谋手段的精英称作“狐狸型”精英,而能够同时将这两种手段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统治阶级,也就能较长时间地窃取各种利益。当发生统治危机时,精英阶级将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消灭或分化具有优秀品质并对政权造成威胁的分子,频繁动用死亡、监禁、破产、撤职、流放以及拉拢等手段,从而避免革命。然而对革命的抵制只能延缓而不能消除政权更迭,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个阶级能够一统万代。

二、帕累托思想的核心概念

为了更好地理解“精英的循环”,我们需要借助贯穿于帕累托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平衡(Equilibrio)、剩余物(Residui)和派生物(Derivate)。

帕累托的社会学建立在系统论的基础上,他将社会看作一个由无数相互依存的因素构成的异质同生系统,这一系统尽管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每一丝变化都会引发一种要将改变了的形态还原为初始状态的反作用,正是无数变化及其反作用的存在才使系统保持相对平衡。在帕累托看来,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总是在各种两极间波动,并始终倾向于某种平衡而很少落入任一极端。用类比的方式来说,平衡犹如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河水流势的任何微小改变总会引起趋向于恢复原状的反作用,从而经常展现出一个稳定的流动状态。精英阶级正像这条大河,有时处于一种连续和缓慢的变动状态,有时则惊涛骇浪或洪水泛滥,然而无论怎样,河水最终都会风平浪静、重归常态,只不过今日之河水已非昨日之河水,今日之精英阶级也已非昨日之精英阶级。精英的循环恰好是社会平衡的一个典型表现。

在影响社会平衡的因素中,对精英阶级的循环起到关键作用的首先是剩余物。剩余物意大利文为residui,原指经化学或物理处理后剩余的物质,是帕累托为揭示人的非理性和行为的非逻辑性所使用的概念,它指的是非逻辑行为或伪科学理论褪去逻辑“油彩”后所剩余的东西,是行为主体的精神状态与行为之间的中介物,是该行为主体的部分情感和本能的表现。剩余物包括六类:第一,“组合的本能”;第二,“集合体的持久性”;第三,“通过外部行为表露感情的需要”;第四,“与社会性有关的剩余物”;第五,“个人与其附属物的完整性”;第六,“性的剩余物”。帕累托反复强调,第一、二类剩余物在个体中比例的变化,对决定社会平衡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2]294。从雷蒙·阿隆(RAYMOND ARON)的解读来看,第一种剩余物,即“组合的本能”,是一种在观念和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从提出的原则中得出结论、正确或错误地推理的倾向,该剩余物是人类智力进步、知识和文明发展的根源[3]406-407。第二种剩余物,即“集合体持久性”,是人类试图维持已经形成的组合、拒绝变化并一成不变地接受一切命令的倾向,与惰性相似[3]407。这两类剩余物确立了两个对立的范畴,最终造就了人类的两种精神,即创造精神和保守精神。当这两类剩余物在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中的分配达到恰当比例时,社会就会稳定繁荣。相反,当这种分配在两者间形成较大差距时,精英的循环将加快,容易爆发革命。

在第一种状况下,统治阶级往往有着丰富的第一类剩余物,他们善于玩弄权谋,善于编造或歪曲各种宗教、伦理观念和意识形态,善于将一己之私利伪装成社会的普遍利益,从而麻痹被统治阶级。他们同时善于革新,善于创造各种文明成果,尤其在新旧交替完成之际,统治阶级当中充斥着各色投机者和政客,他们推动了金融业和工商业的发展。然而过犹不及,随着统治阶级拥有的第一类剩余物不断增长,第二类剩余物不断减少,他们逐渐变得僵化和封闭,越来越自私,唯利是图并且安于现状,社会逐渐呈现衰退趋势。于是,在他们所编织的精美“神话”与社会现实之间产生巨大落差,从而激起被统治阶级的强烈不满。危机之下,如果第二种剩余物持续缺乏,统治阶级将变得越来越虚弱,丧失使用暴力的手段和能力,同时人道主义情感泛滥。此时,被统治阶级当中的优异分子不断涌现,他们不仅拥有丰富的第二类剩余物,第一类剩余物也在增加,他们比统治阶级更善于运用包括暴力在内的物质力量和宗教热情。在拥有丰富的第一类剩余物的新兴精英的领导下,第二类剩余物占优的下层人民很容易爆发革命,通过改朝换代使精英阶级发生循环。

细看权力更迭之际,新老精英阶级呈现出明显的反差。传统精英阶级无论在精神还是力量方面都出现不可扭转的衰退,并沉溺于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情绪之中。他们一方面变得更温和、更人道、更加不愿捍卫自己的权力,但同时也变得更贪婪、更狡诈,他们欲壑难填,加紧掠夺国家和他人财产[1]76。于是苛税越来越重,但维持苛政的力量却越来越弱[1]76。他们已变得暮气沉沉,保守有余而进取不足[1]77,面对挑战,几乎只能坐以待毙。反观新兴精英阶级,则完全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他们讲求实际、谦虚谨慎、作风正派、纪律严明,同时开放包容、目光长远,他们紧密团结、不怕牺牲,对革命胜利抱有坚定的信念。总之,“新兴精英充满活力,传统精英疲弱不堪;新兴精英大胆勇敢,宣扬‘阶级斗争’;传统精英幼稚软弱,赞美‘团结’,面对打击逆来顺受,而不是以牙还牙。”[1]101在这一鲜明的对比之下,新旧精英斗争的结局可以说不言而喻。

此外,对精英的循环起重要作用的另一项因素是派生物。派生物意大利文为derivate,原指经化学变化由一种物质衍生出的另一种物质,这里特指人们用以解释、掩饰和改变他们某些行为特征并使其看起来拥有逻辑外观的手段。派生物同样是人类情感和本能的表现。通过派生物,本来作为行为原因的剩余物被遮蔽,人们通过逻辑加工为行为制造出一系列虚假的理论。正如上文所提到的,在阶级斗争中,统治阶级通过运用各种派生物,求助于命令、权威、传统、风俗、神话、迷信、诡辩、空洞口号、情感共鸣和宗教学说等诸多形式,编织出美妙的政治神学和意识形态,为其统治行为建立合法性。被统治阶级因具有丰富的第二类、第四类和第五类剩余物,他们很容易对这类派生理论形成认同,从而表明说服而非强力在维护统治秩序方面显得更为重要。当被统治阶级揭竿而起,他们当中的精英也同样善于运用派生物制造各种乌托邦幻象以刺激民众的激情和暴力,为实现他们在未来的统治而流血牺牲。

帕累托对政体的本质也有独到的看法,他指出,政府的形式首先是居民性格,即由剩余物所表现的情感的结果[2]296,同时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人类历史上不同的政体其实没有多少实质性差别,无论是君主制、寡头制还是民主制,归根结底不外乎三种形式。第一种,主要靠使用物质力量和宗教情感力量或类似力量维系的政府。在这样的社会当中,第二类剩余物比第一类剩余物占优,精英阶级的循环较慢,该政府多表现出专制和暴政。第二种,主要靠玩弄权术和谋略维系的政府,在这样的社会当中,第一类剩余物比第二类剩余物占优。此类政府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通过影响公众情感而建立的政府;一种是通过利益诱惑而维持的政府。在前类社会中,精英循环缓慢。在后类社会中,精英循环较快。前者往往表现为神权政府,后者往往表现为民主、共和以及“投机者”政府。最后一种是混合型政府,混合了前两种政府形式。这样的政府对外使用暴力、对内玩弄权术。

基于以上理由,帕累托指出民主代议制这种政体实际上也是由统治精英操纵的,该政体并没有突破性的历史地位。在此种政体下,人民被诱使从事的事情总是遵循着统治阶级的意志,却难以被察觉。从事实来看,无论有无代议制和普选制,国家总是由寡头政治集团统治,他们将自己的期待表述为人民的意志。帕累托强调,一个表达了人民意志,没有门客、派别集团、纷争的政权只是理论家的良好愿望,在现实当中是找不到的[2]277。因而,帕累托将当时欧洲盛行的议会民主制和政党政治看作财阀民主制,由那些将金融、工商业与政权结合起来的精英统治(包括企业主、银行家、投机家等),他们喜欢运用狡诈和收买而非暴力来维护其统治,因此,人们不应对之抱以任何幻想。

三、精英循环理论的意义

休谟在《人性论》中对理性与情感的关系做出了著名的论断:“理性是并且也应该是情感的奴隶,除了服务和服从情感之外,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职务。”[4]帕累托的社会学理论可以看作这一思想的详尽注释。

在帕累托看来,人类日常生活中的大量行为都是非逻辑行为,但人们却特别喜欢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层逻辑油彩[2]72,使其看起来像逻辑行为。本能和情感是行为的真正“发动机”,但人们却总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各种“马后炮”式的理由和借口,使它们看起来像是由理性推理而生。因此,日常交往和政治活动中充斥着各种虚伪和迷惑,人类自身的局限性又使他们易于接受那些带有逻辑伪装的行为和理论,于是事实和真理被放逐,虚假和谬误大行其道,狡诈和暴力媾和,愚昧和顽固为伍,一小部分人终将成为统治者,而大部分人终将沦为被统治者。

就民主而言,如果脱离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文本情境,我們很可能会认为这位启蒙运动和1848年革命的后代,同时也是坚定的自由主义者,竟然不为时局所动,最终成功地将自己置身于民主的背叛者的阵营。然而,事实上没这么简单,帕累托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他所谓的科学理性的方式),惊醒那些尚安憩在民主的迷梦而无视社会现实的幼稚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所谓的民主最终不过是一种政治修辞,盲目的斗争和牺牲最终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放眼当前欧美社会的“民粹主义大爆炸”,以及资产阶级传统建制派的腐朽衰落,帕累托的先见之明不得不让人赞叹。

进一步看精英循环理论,我们发现,一方面,帕累托用逻辑的方法解剖历史和现实中形形色色的非逻辑行为,不断拆穿各式各样的社交把戏和政治骗局,将统治集团的狡诈和自私自利揭露得淋漓尽致,把权力游戏中的谎言和残酷赤裸裸地展示给世人。他昭示人们,在政治生活中务必保持头脑冷静,对于政治人物务必要察其言、观其行,始终保持审慎和怀疑的态度。

在帕累托看来,他所置身的时代正是一个精英循环加剧的时代,他见证着资产阶级如何一步步地成为自己的掘墓人,以及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浪潮如何一步步地席卷吞并腐败软弱的资产阶级政权,他预言社会主义革命终将取得胜利[1]49。此外,帕累托还是第一位预言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可能成功以及拥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西方经济学家[2]14,但他对社会主义者能否实现其理想始终表示怀疑。帕累托对社会主义的一系列矛盾、模糊的态度甚至偏见,折射出他自身认知和所处时代的局限。

四、结语

愤世嫉俗的帕累托忍受不了时代的愚昧和普遍虚伪,他与自己的同胞先贤隔着久远的时空产生共鸣,我们从他的不安与鄙视中似乎看到了薄伽丘和马基雅维利等人的身影,他进一步延伸了由这些先贤们所开创的现实主义和非道德主义传统。

帕累托运用被称作逻辑——实验的方法对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反复的对比,通过“精英的循环”这一现象深刻地揭露了政治中的人性特征,从而祛除了伪装在人类非逻辑行为之上的逻辑油彩,展现了人类的情感与政治、经济的根本联系,也为我们深入地探究人性提供了典范。

“精英的循环”理论使帕累托与莫斯卡(G.MOSCA)、米歇尔斯(ROBERT MICHELS)一道成为古典精英主义的奠基人,他们在对传统政治学尤其是流行的民主观念发起挑战的同时,开启了二十世纪政治、社会思想的大论辩和大分流。

参考文献:

[1]维尔弗雷多·帕累托.精英的兴衰:基于理论社会学的考察[M].李立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2]维尔弗雷多·帕累托.普通社会学纲要[M].田时纲,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3]雷蒙·阿隆.社会学主要思潮[M].葛智强,胡秉诚,王沪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4]休谟.人性论[M].关文运,译.郑之骧,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453.

[5]陈伟.西方政治思想史[M].北京:中國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作者简介:代超(1985—),男,汉族,陕西西安人,西京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为思想政治教育、中西思想文化比较。

(责任编辑:冯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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