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德摩斯梯尼演说词中的“观剧基金”

摘要：雅典政治家德摩斯梯尼在他的演说词中多次强调“观剧基金”，并在各时期提出了关于观剧基金的提议，以期城邦更合理地使用基金，并鼓动公民为雅典对外作战提供更多支持。在演说词中德摩斯梯尼对基金的态度随着他的政治需求产生变化，从和缓的态度转变得直接，最后强调其作为民主“黏合剂”的作用。“观剧基金”对雅典有着政治、经济与思想文化上的多重意义，有助于调节社会不同阶级间的矛盾，同时又相当于城邦的财政部门，负责大型公共项目尤其是剧院的开支，提高了公民参与公共文化生活的积极性，起到了文化教育普及、传播雅典城邦民主价值观的作用。

关键词：德摩斯梯尼；观剧基金；雅典民主政治

中图分类号：D0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7-0159-04

德摩斯梯尼是公元前四世纪雅典著名的政治演说家，他流传至今的演说词文献较为丰富，为研究雅典政治提供了不少资料。在演说词《奥林修斯第三辞》［1］中，德摩斯梯尼用较长的篇幅解读“观剧基金”，提议废除保护“观剧基金”的法律，以便将民用资金转移到军事用途上，反映了当时雅典城邦面临的外部威胁。为了鼓动雅典人支持对外作战，德摩斯梯尼不止在《奥林修斯第三辞》中，还在前后多次的演讲中强调了“观剧基金”的相关问题。目前国内对于“观剧基金”的关注较少，尚缺乏专门的论著，国外学者的研究相对来说更为丰富。德摩斯梯尼为何要多次强调“观剧基金”，它有何特别之处，探究这些相关的问题，有助于加深对德摩斯梯尼与该时期雅典政治的理解。

一、对“观剧基金”由来与性质的考察

徳摩斯梯尼演说词中的“观剧基金”来源于希腊单词Theoria，意为“观察”，延伸为作为一个旁观者出席宗教节日［2］。雅典剧院的座位是收费的，设立“观剧基金”基金的最初目的是资助较贫穷的雅典公民参加宗教节日和观看戏剧表演。

（一）“观剧基金”的由来

“观剧基金”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纪，具体何时有两种说法：在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的《伯里克利传》中，这一津贴制度始于伯里克利时代。普鲁塔克称伯里克利率先创立了戏剧演出的津贴等“恶行”，鼓励和纵容人们奢侈放荡，败坏了雅典原本节俭的风气。他认为伯里克利出于对抗政敌的需要，将公家的财富分配给公民来笼络人心，举办戏剧演出，“提供形形色色的薪资和赠与”［3］；在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的第二十八章记载，伯里克利死后，雅典民主政治渐趋混乱，安提丰作为平民派领袖，创设剧场基金，公民入场观剧都可以得到两个俄勃尔，数年后加里克拉底将其增加为三俄勃尔。后来，此二人都因浪费公款被判处死刑［4］。亚里士多德可能将观剧基金的前身与安提丰创设的另一种基金dibelia（字面意思包含“两俄勃尔”）混淆了，该基金的分配金额也是两个俄勃尔，职能范围与观剧基金有所重叠。相比之下，普鲁塔克的说法应当更为可靠。

这一基金的正式名称出现于公元前四世纪，即尤布卢斯在前355年正式创建的“观剧基金”（Theoric Fund）。虽然“观剧基金”的宗教起源可以追溯到伯里克利时代，但成为存入国家税收的固定基金是尤布卢斯之后才开始的，尽管证据中有一些含糊，现在学者们普遍达成了这一共识。即使尤布卢斯没有亲自创建这个基金，“观剧基金”也与他的名字密切相关，这至少反映了他是“观剧基金”背后的策划者［5］。

（二）“观剧基金”的性质

“观剧基金”是雅典城邦收入的核心，相当于中央国库，有权获得国家所有的盈余收入，并将资金广泛地支付给用于公共目的的项目工程，由“观剧基金委员会”（通常认为是由尤布卢斯在前355年左右建立的）管理，最初尤布卢斯任委员，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反复当选［6］，他利用职权之便将“观剧基金”发展成为与军事基金相当的财政机构，但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来确保两者保持不同，加强了规定所有剩余公共资金进入“观剧基金”的法律。按照罗马修辞家利巴纽斯的说法，也许还有另一项法律，规定将任何提议将“观剧基金”转移到军事用途的人判处死刑。但这种说法是存疑的，实际上在公元前348年，一名叫阿波罗多罗斯的演说家这么提议后，只是被罚款了一塔兰特。

观剧基金基本的作用就是在节日向雅典的公民发放津贴用以观看戏剧表演，这使得贫穷公民也能购买门票观看戏剧，同时减少了公民因观剧而导致误工的担忧，有效提升了公民观剧的积极性。除了发放观剧津贴的基本功能，观剧基金还用以保障雅典剧院的建设和维护。

尤布卢斯自任执政官以来监督修建了很多公共工程，包括供水系统。由于军事行动会对城邦财政造成极大消耗，尤布卢斯努力劝服雅典人不要再卷入战争或是缔结盟约，提倡不干涉主义的外交政策，减少军事基金的年度预算，削减军费开支。尤布卢斯运用法律手段做出了较为强硬的规定，目的都是保护“观剧基金”不被挪用到其他地方，尤其是军事用途上。身为和平主义者的尤布卢斯从创设“观剧基金”开始就为之定调，迎合了雅典人的诉求，受到了廣泛的欢迎，使得后来的政治家懂得出自非和平的目的使用基金将会面临重重阻碍。

二、德摩斯梯尼对“观剧基金”的态度变化

“观剧基金”起源虽早，但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叶以前对城邦的财政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从公元前349年开始，“观剧基金”委员基本取代了财政部长的职能，“观剧基金”才变得重要起来［7］，能够拥有更多资金，解决更多问题，从而引起徳摩斯梯尼这样的政治家的关注。

与尤布卢斯努力缔结和平的政策不同，德摩斯梯尼是希腊反马其顿派的代表，反对与马其顿结为同盟。为了保证雅典公共财政的资金尽可能地投入到反对腓力的军事行动中，他在多次演说中或旁敲侧击或直言不讳，将矛头直指向观剧基金。

（一）徳摩斯梯尼最初的态度

在徳摩斯梯尼看来，“观剧基金”在使用上存在问题，例如在节日中投入的花销过大，甚至将军事基金的资金也用于节日开支，但是想针对“观剧基金”提出调整意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观剧基金”从起源上是为宗教服务的金融机构，不仅仅有政治与经济上的功能，还具有宗教性质，使得基金不可侵犯。其次，在制度化后，有专门的法律对“观剧基金”进行保障。在德摩斯梯尼的《斥尼亚拉》中可知，“观剧基金”的资金部分来自年度拨款，部分来自战时城市年度预算的盈余［8］。“观剧基金”由一个或多个法律管理，要改变或推翻这些法律是比较困难的。另外，“观剧基金”关系到城邦重大公共工程的建设，这就使得任何人要想对此进行改变，都注定是不受欢迎的。以上几点使得政治家们通常没有足够的魄力提出太激进的方案，毕竟这很可能危及他们的政治前途。

徳摩斯梯尼也不例外，一样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徳摩斯梯尼最初的提议相对和缓，约公元前350年，他旁敲侧击地提出“观剧基金”的钱应该支付给为城市服务的人，实际上指的就是服兵役的公民，即用于军事用途，弥补军事基金的不足。这个提议实际上是违反法律的，因此德摩斯梯尼回避直接讨论“观剧基金”，只是讨论公共资金的分配，以避免受到处罚。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提议也未能打动民众，徳摩斯梯尼的尝试失败了。

（二）徳摩斯梯尼在《奥林修斯》演说词中反映的立场

公元前349年，马其顿国王腓力率领军队入侵奥林修斯，奥林修斯人向雅典求救，这给了徳摩斯梯尼鼓动民众支持军事援助的机会。因此，徳摩斯梯尼在他的三篇《奥林修斯》演说词中再次讨论了“观剧基金”，在《奥林修斯第一辞》中他暗示要使用“观剧基金”的钱，但并未说出基金的名字。这次演讲之后雅典没有派出军队，于是他在《奥林修斯第二辞》中重复了前一篇演说词的观点，成功劝说雅典与奥林修斯结盟并部署了军队。然而雅典的援军没能成功抵抗腓力的进攻，腓力占领了更多的土地，奥林修斯不得不再次向雅典求援。

严峻的形势使得徳摩斯梯尼在《奥林修斯第三辞》中的态度变得更为强硬，他请求建立特别委员会废除管理“观剧基金”、使之受到保护不被挪用的法律，以便将资金转移到军事用途上［9］，对马其顿进行有力的军事行动。徳摩斯梯尼认为“观剧基金”是雅典问题的象征：本来可以用来支付战争费用的钱被过多地投入在别的项目上。他仍旧不能对“观剧基金”进行直接的攻击，转而在不明确提出挪用“观剧基金”的前提下，运用强大的辩论能力批评政治家一味迎合民众的行径。最终雅典人虽然没有同意对“观剧基金”作出改变，但同意派遣新的军队援助奥林修斯。

（三）徳摩斯梯尼在《斥腓力第四辞》中态度的转变

以上的三篇演说词应当发表于公元前349—348年间，除了《奥林修斯》，对“观剧基金”的讨论还出现在过去被认为真实性存疑的演说词《斥腓力第四辞》中。这篇演说词发表于公元前341年，明显有别于前者，徳摩斯梯尼似乎放弃了从前的立场，劝说人民不要把“观剧基金”用于军事上，而是用于缓和穷人与富人之间的矛盾，强调基金的社会功能。此外，还有几处与徳摩斯梯尼其他演说词的观点存在矛盾的地方，例如跟波斯结盟的提议与他一贯反波斯的态度有冲突。但关于此篇真实性的疑点后来得到了解释，此处便不再赘述。哈里斯结合演说词文本与留存的碑文记录，认为德摩斯梯尼本就不反对“观剧基金”，而是反对使用军事基金来支付非军事活动的行为，只是因为这种行为还受到法律保护，所以需要废除这一法律［10］。也就是说，徳摩斯梯尼寻求保持“观剧基金”的完整性和具备充足的军事资金之间的平衡，这一观点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斥腓力第四辞》能够解释为，随着人们对关于徳摩斯梯尼对“观剧基金”态度的误解消除，他为“观剧基金”作辩护就不难理解了。

还有很重要的因素是，在《奥林修斯》演说词与《斥腓力第四辞》之间，观剧基金的创建者尤布卢斯在公元前346年后逐渐淡出城邦公共事务。德摩斯梯尼借机利用演说引起公民对马其顿的反感与恐惧，他反马其顿主张的最大阻碍减轻了，于是不需要在观剧基金的问题上太过用力了。

在公元前339年，德摩斯梯尼终于成功修改了保护观剧基金的法律，与马其顿作战的迫切需要改变了大多数民众的态度，公民大会支持他将观剧基金用于军事目的。之后德摩斯梯尼联合底比斯共同对抗腓力，最终雅典惨败，但马其顿的领导者对雅典尚算优待，在亚历山大去世、雅典政体变更之前，观剧基金的分配在总体上较为稳定。

作为老练的政治演说家，德摩斯梯尼避免对“观剧基金”的正面攻击而部分实现了政治目的，可以说是较为明智的。但针对观剧基金的提议相当具有风险性，这一提议显然是不受欢迎的，他遭到了来自政敌的攻击。徳摩斯梯尼的出发点在于反对马其顿，为了说服民众同意采取军事行动而贬低腓力，他对于双方实力的估算也是存在问题的。但总体而言，德摩斯梯尼对观剧基金的批评有一定的合理性，他也达到了促使雅典城邦对抗马其顿的部分目的。尽管徳摩斯梯尼不够具有远见，但他冒着断送政治前途的风险，作出包括动摇“观剧基金”在内的、不受欢迎的提议，无疑是出自对城邦的热爱与对民主政体的信仰。

三、“观剧基金”的多重意义

“观剧基金”的意义是广泛的，体现在政治、经济与思想文化各个领域，彼此间不是相互割裂而是交织的。“观剧基金”最直接的作用是为公民提供更好的观看戏剧的场地，并资助贫穷的公民观看戏剧，提高了公民观剧的积极性，进而推动了雅典戏剧的繁荣。

“观剧基金”对于雅典社会更深层次的意义，用演说家德马德斯的话来说，是作为雅典“民主的黏合剂”。徳摩斯梯尼展现出公正的姿态，声明他对“观剧基金”持有的立场是公正的：“观剧基金”的运作意味着城邦的利益置于任何阶级之上，富人和穷人都享有城邦共同的福利，穷人有权获得公共收入的分配，不然将会激化社会矛盾，增加发生暴力冲突的危险性，从而威胁到城邦的民主政治。当然，穷人有权分享的仅限于公共收入而不包括富人的私有财产，富人为城邦贡献收入，愿意在战时捐献私人财产，其财产所有权理应受到尊重［11］。这不仅是“观剧基金”对政治起到的作用，同时也增进了民众对民主政治的认识，对民主的追求越来越成为城邦的共识。

尤布卢斯创设的“观剧基金”，相比直接发放给公民支付观剧费用的部分，更多被用以支付公共项目，其中最重要的是修建和维护剧院，包括一个颇具野心的工程：更大、更永久的，工艺更复杂，需要花费大量石头建造的新剧院。如果没有“观剧基金”，很难想象如何完成这种规模的工程。狄奧尼索斯剧院修建完成于之后的利库格斯时期，剧院的座位分为收费与免费的区域［12］，一千六百个收费座位就可以在酒神节期间获得总共4.5个塔兰特的收入。

利库格斯意识到戏剧的价值，将“观剧基金”大量地用于剧院，三座悲剧作家的雕像就修建于这时期，由“观剧基金”支付。“观剧基金”还资助了另一项工作，复制了著名剧作家的三百多部戏剧文本，以纪念经典悲剧。这些项目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反映了当时的雅典人纪念和宣扬文学经典作品的共识。

在尤布卢斯和利库格斯时代，雅典的经济改革旨在增加财政的灵活性，其中“观剧基金”的创设是最重大的财政政策调整，这个全新的国库更有力量和灵活性，为规模较大的、长期的公共项目创造了条件。从这之后，戏剧从物质和精神层面上更深入地融入到雅典人的生活中，在雄厚的观剧资金支持下，戏剧节目和酒神节庆典的规模与影响力得以扩大，吸引了来自地中海世界各地的商人和游客来到雅典。雅典的文化产业从这时被有意识地、系统性地建立起来，直至几个世纪后仍是雅典地区的经济支柱，持续地扩散雅典在地中海世界的文化影响力。

雅典政治家在公元前四世纪就认识到了文化安全的重要性，甚至将之与军事安全相提并论，意识到公众的文化生活对经济和民众情感的重要性，以及能够为城市建设提供资金，这在当时无疑是相当具有眼界的。在种种因素共同作用下，在此后很长一段时期内，尽管雅典于政治上的影响力不再，但在思想文化上仍然称得上是欧洲的学校。

参考文献：

［1］JEREMY TREVETT.Demosthenes，Speeches：1-17［M］.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

［2］IAN WORTHINGTON.Demosthenes of Athens and the Fall of Classical Greec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

［3］普魯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上册［M］.席代岳，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4］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M］.日知，力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5］P.J.RHODES.Athenian Democracy after 403 B.C.［J］.The Classical Journal，1980（4）.

［6］ERIC CSAPO，et al.Greek theatre in the fourth century BC［M］.Berlin：De Gruyter，2014.

［7］G.L.CAWKWELL.Eubulus［J］.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1963（83）.

［8］VICTOR BERS.Demosthenes，Speeches：50-59［M］.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3.

［9］G.L.CAWKWELL.Demosthenes and the Stratiotic Fund［J］.Mnemosyne，1962（1）.

［10］EDWARD M.HARRIS.Democracy and the rule of law in classical Athens：essays on law，society，and poli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11］EDMUND M.BURKE.The Early Political Speeches of Demosthenes：Elite Bias in the Response to Economic Crisis［J］.Classical Antiquity，2002（2）.

［12］DAVID KAWALKO ROSELLI.Theater of the People［M］.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

作者简介：张昕婷（1997—），女，汉族，广西桂平人，单位为大连大学，研究方向为欧洲史。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