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培林 王建华
关键词 中国共产党 革命 浪漫
〔中图分类号〕D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5-0094-11
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概念生成与演进的历史同样遵循着这一现实逻辑。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社会与思想转型的关键时期,也是现代政治生活基本概念形成的黄金时期。特别是在革命语境下,言说主体对特定概念进行征用与表达时呈现出的时空差异,往往与现实政治环境的变迁密切相关。
“浪漫”与近代中国革命有着难以言明的暧昧关系。“五四”一代革命青年曾经狂热推崇西方浪漫主义思潮及其自由抗争精神,然而仅仅数年之后,“浪漫”二字便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及至延安时期,“革命的浪漫主义”又被党的领袖视作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具有的精神。显然,革命语境下的“浪漫”及其衍生概念有着复杂的内涵流变和色彩转换,并且映射着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和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独特关怀。近年来,已有部分学者注意到了“浪漫”这一概念的研究价值,但尚未将其置于革命语境中考察。至于近代中国革命中的“浪漫”,目前国内学者多立足于浪漫主义的视角,或从宏观维度概述其在革命背景下的传播、调适与嬗变,或就左翼文学阵营中的浪漫主义作家及其作品作微观的个案分析,①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身处革命漩涡中心的政党,以及文学之外的场域。
“浪漫”一词的内涵生成经历了复杂的历史演进,是近代东西方文化交融背景下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中国古代诗文中早有“浪漫”的用例,如苏轼的“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杨时的“浪漫人间压客尘,衡门长忆销榆竔”。此时的“浪漫”与“放浪诞漫”“自由随性”等含义相近。及至近代,与romantic对应关系的建立,赋予了“浪漫”新生。以190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书为例,当时romantic的中文释义包括“怪诞的,荒谬,幻,怪异”。这些意涵在romantic与“浪漫”的对译关系确立之后,顺理成章地进入后者的身躯。同时,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浪漫主义的认识与理解,也影响了“浪漫”一词的形象塑造。茅盾曾经撰文介绍浪漫主义,言明其特点包括敢于创造、敢于想象、放纵嗜欲、不受缚于古人等等,而核心要义是“自由”二字,并期待其“替人类发挥至高的理想”。李达则表示,浪漫主义的特征在于“反对古典主义,排去一切因袭,解放个人的感情,要求高远的理想,创造新文明新生活”。反对因袭传统,张扬个人意识,这与“五四”青年们的追求高度契合。然而“浪漫”遇见革命之后,热衷创造想象和个性自由却逐渐演变成加诸其身的罪名。其对高远理想的追求,也一度为历史的洪流所掩盖。随着革命形势的不断变化,中国共产党人言说中的“浪漫”呈现出明显的时空差异,要厘清其内涵流变与色彩转换,只能回到近代中国革命的历史语境之中。
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中出现过许多以“浪漫”为核心的复合词缀概念,除了“浪漫主义”外,还包括“浪漫性”“浪漫病”“浪漫革命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等。这些概念在革命话语的激情表达中呈现出高度的关联性。同时,相较于大众媒体和知识分子的一般理解,中国共产党人在革命语境下对“浪漫”及其衍生概念的使用明显地反映出言说主体的独特性。因此,本文讨论的范围将不限于“浪漫”一词本身,而是将上述复合词缀概念群视作一个整体,通过对这一概念群的简单梳理与探讨,从一个具体窗口透视20世纪前期中国革命文化的深层脉络。
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社会上各种不同的思潮风起云涌,其中就包括无政府主义和新村主义等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如何驳倒这些各色各样的“主义”,并同它们争取青年,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必须面对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论证、宣扬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科学性,以及其他理论的“不科学”。正是在这一时期,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开始频繁地在自己的文章中用“浪漫”一词形容当时社会上具有一定影响力的、非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主张。
对于“浪漫”在近代汉语中的新生语义而言,浪漫主义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浪漫主义文学所具有的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特点,自然而然地成为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理解和使用“浪漫”的一个重要维度。1923年1月,陈独秀在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上刊文指出,政治改造的正确方法在于组织民众积极革命,而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改革家却“总脱不了浪漫的倾向”——激烈的往往热衷于暗杀或一时无组织的暴动,和平的则走向不合作运动、新村运动等。以今日的一般理解,暗杀、暴动以及不合作主义似乎很难会被认为是浪漫的。但在陈独秀看来,从事暗杀或暴动的人所用的方法,是封建时代非组织的、一时冲动的“浪漫根性”的鲜明体现。暗杀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无组织的“浪漫的暴动”同样没有建设新秩序的可能,因而只能是妄想。至于不合作主义,如蔡元培离职以示抗议一事,是“痴心梦想用这种浪漫的消极方法来拆散恶浊政府的台”。正确的做法是戒除“浪漫的思想”,客观地研究一下消极的不合作主义是否是个不能实现的空想。显然,此时陈独秀笔下的“浪漫”意味着“空想”“不科学”与“非组织”,指向个人主义或小团体主义。这种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幻想,更像是传奇小说的剧情。在陈独秀眼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最容易出现这种“浪漫”的革命心理的,因为他们没有特殊的经济基础和坚固不摇的阶级性,所以“主观上浪漫的革命思想,往往一时有超越阶级的幻象”,而他们提出的“不合作”“新村”“无政府”“教育救国”等口号,也不过是小资产阶级欲在自己脑中改造社会的幻想。
从这个角度理解和使用“浪漫”的早期中共党员,并非只有陈独秀一人。1923年,瞿秋白在写给季诺维也夫的信中提到,国民党是从宗法制环境中产生的,“因此可以理解,它成立之初就由对革命抱有浪漫主义理解的知识分子组成,过去采取过,现在有时还采取带有冒险性质的军事行动。它是脱离人民群众的”。与陈独秀相似,瞿秋白认为这些早期革命者未能意识并发动群众的力量,寄希望于通过暗杀关键人物和单纯的武装夺权以实现革命的目标,这是一种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幻想。从某种意义上言,他们仍然将革命事业视作封建时代的农民起义和王朝更替,这与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主张大相径庭。在瞿秋白看来,过去的国民党是“浪漫的革命的政党,首领制个人主义的义侠策略——哥老同盟会的祖传,如此而已”。
国民党是“浪漫的革命的政党”,而中共的革命主张,则是“科学的革命运动——组织民众积极革命,反对一切个人的浪漫的消极的行动”。近代欧洲的浪漫主义思潮伴随着对科学理性和工业文明的质疑而生。在此影响下,“浪漫”与“科学”互斥便成为中共早期领导人的一个基本认识。而“科学”,或曰“赛先生”,则是“五四”青年们张扬的一面旗帜。1915年,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1卷第1期上发表了著名的《敬告青年》。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表达了自己对于中国青年的期待,其中之一就是“科學的而非想象的”。1923年,《新青年》改版成为中共中央理论刊物,其创刊号“共产国际号”的发刊宣言提出:“宗法社会的专制主义,笼统的头脑,反对科学,迷信,固然是革命的障碍;而资产阶级的市侩主义,琐屑的对付,谬解科学,‘浪漫,亦是革命的大障碍。”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看来,这一时期的社会运动乃至社会革命的发展轨迹,所反映的正是从“浪漫”到“科学”的转变——“中国有志的人,由五四的群众运动,转入新村或工读互助团等的社会运动,再转入文艺或哲学的学术运动。自从由浪漫的社会运动进到科学的社会主义,于是发生劳工运动,共产运动,已经是大踏一步”。1925年林育南评论武汉的青年工作时同样提到,当地的青年运动正是由“初期的浪漫的排日救国的运动”逐渐转变为“科学的实际的民族的政治革命运动”。
革命的科学性何以体现?“科学”与“浪漫”之间的矛盾又在何处?对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无产阶级政党而言,首先在于是否能够组织民众。部分早期革命者希望通过个人暗杀行为或单纯军事暴动推动革命形势的变化,却忽略了人民群众在革命中的作用以及革命在社会文化、大众心理层面的深刻意义,这显然与共产党人的观念相悖。陈独秀便曾斥责所谓“新势力之领袖及青年”,在革命风暴来临之际仍然“为浪漫的理想所迷,而不知采用正确的有效的方法(组织民众积极革命),因风造雨,致失时机”。为何组织民众如此重要?在陈独秀看来,这是因为“被压迫的劳动群众之现实生活的要求及阶级的战斗力,都具有客观的革命条件,并非是些浪漫的革命分子可比”。相较之下,知识分子们虽然富有革命激情和革命理论,但是如果离了工人、贫农等劳动群众,他们便不存在真正革命的可能。
此外,对于信仰社会主义的革命者而言,另一种容易出现的“浪漫”幻想,则是认为中国革命不需要资产阶级的参与,可以跳过资本主义革命直接开展社会主义革命。列宁在19世纪末就曾指出,没有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不存在的,是民粹派分子“浪漫主义地空想出来的”。至于从资本主义的种种矛盾中得出结论说,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的和不进步的等等,则是“想逃避不愉快的但却是明显的现实,而躲到虚无缥缈的浪漫主义幻想中去”。这种观点为后来的中国共产党人所接受。例如,陈独秀曾明确表示在革命运动中不可有拒绝资产阶级的左倾观念。“我们对于这种左倾的观念,自然十分感佩,但是在目前革命事业上,这种浪漫的左倾,实是一个错误的观念;因为每个阶级的革命,都要建设在每个阶级的力量上面,决不是浪漫的左倾观念可以济事的。”不久后,《向导》周刊刊载了一封读者来信,作者在信中感慨资产阶级的压迫和无产者的苦难,认为中国共产党此时的首要使命和工作之一,是大规模的“乡村共产主义运动”。对此,陈独秀回应道,“乡村共产主义运动,鄙见以为未免浪漫一点”,因为共产主义运动必须以工厂工人为主力军,而此时中国自耕农居半数以上,他们对于私有权的观念异常坚固,不能从事共产主义运动。在他看来,此时的中国乡村只宜于国民运动,唯此方可打倒军阀,开辟共产主义运动的途径。瞿秋白在总结新文化运动以来较为流行的解决中国问题的主张时,同样提到了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浪漫革命主义”,批评他们不愿“从精密的社会科学来运用他的策略——竭力参加民主革命并组织一切劳动者及平民”,只是喊着国民运动“必须是单纯的社会主义的”,国民党要“完全变成社会主义的政党”等口号。及至1933年,瞿秋白回望过去十余年跌宕起伏的中国革命时仍然认为,自“五四”至“五卅”期间觉醒并加入革命队伍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他们充满革命激情,但是如果不能克服自己的“浪漫谛克主义”,便会落荒而逃、颓废不振,甚至叛变革命。可见,这种对革命的“浪漫”幻想一旦碰见现实而残酷的革命斗争,便极易被击破,并对革命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
总而言之,在中共成立之初,“浪漫”主要用以形容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主张,出现在关于革命道路、方法等问题的讨论中。早期中国共产党人也正是通过与各种“浪漫”幻想的持续斗争,不断深化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认知,并领导中国革命走上正确的道路。而当革命步入正轨之后,中国共产党人便逐渐“刀刃向内”,将注意力转移到革命运动中的另一种“浪漫”倾向。
如果说前文所述中共早期领导人对“浪漫”一词的使用,是在认识层面或路线层面对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幻想的批判;那么在国民革命前后更为频繁出现的,则是作为一种习性的“浪漫”。前者与浪漫主义几乎同义,后者则同时兼具由汉字本义引申而来的放浪诞漫之义。这一角度的“浪漫”言说,源于革命队伍的严明纪律与革命青年的张扬个性之间的张力,最早出现在旅俄党员的叙述当中。这些青年大多经历了新文化运动对传统伦理道德的猛烈批判,目睹了后者的崩塌与销蚀,于是个体自由对道德原则的挑战逐渐倒向情感上的“浪漫”。1921年,旅俄已久的瞿秋白在张太雷的介绍下加入共产党,并进入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担任翻译工作。同年底,他在《赤都心史》中坦言,“我生来就是一浪漫派,时时想超越范围,突进猛出,有一番惊愕歌泣之奇迹。情性的动,无限量,无限量”,并称,“无谓的浪漫,抽象的现实,陷我于深渊”。作为较早接触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参与党的实际工作的青年党员,瞿秋白此时仍然为此所困,可见依靠个人努力摆脱“浪漫”并非易事,这一问题只有依靠组织的力量才能更好地解决。因此,中共旅莫支部一经成立,便着力于通过干部训练对党员进行思想改造,改造的重点之一就是青年马克思主义者们身上的“浪漫”倾向。
1923年,赵世炎在《旅俄中国C.P.(共产党)组青年团训练部纲要》中提到了“具体化”“秩序化”和“系统化”三个口号,并对其做出进一步的阐释:“具体化”要求青年“无一不真诚”“没有丝毫蹈空”,“秩序化”要求“严刻地检查个人的,浪漫的个性的强烈”,“系统化”则要求青年过“有条理有纪律的生活”。随后,罗亦农在中共旅莫支部第二次大会上的报告中也表达了类似观点。在他看来,旅莫支部之所以提出“铁的训练口号”,是因为在组织中有许多学生存在“天然的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浪漫”的倾向,因此支部要“用集体化的口号反对个人主义,用纪律化的口号反对天然的无政【府】主义,用系统化的口号反对浪漫”。二者的表达虽略有差异,但本质上都将“浪漫”视作“有秩序、有条理、有纪律”的反面。与上述旅俄党员相似的观念很快便出现在国内党员的文章中。例如,1925年恽代英在《中国青年》上刊文介绍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工作时,亦称要防止“妨害布尔塞维克化革命组织发展的个人主义,浪漫主义,无政府主义的青年思想倾向”。此后,随着旅莫支部的成员陆续归国并成为党内中心力量,中国共产党对党员“浪漫”习性的批判逐步展开。
北伐战争的爆发,使得“浪漫”不再仅仅是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青年的道路上的阻碍,更是严酷的军事斗争中现实存在着的巨大隐患,因而吸引了更多共产党人的注意和批判。李大钊曾在关于三特别区工作的意见中提到,该处“一切工作只有同志个人活动,而没有党的组织的指导,因此,有许多负责的同志,不但在工作中不努力,而且行为极为浪漫”。一个月后,李大钊又因西北军工作问题专门致信刘伯坚并指出:“对于工作同志当十分严重的督察,勿使有浪漫越轨的行为。不良分子不惮开除,勿使败坏本党名义。”言辞之激烈令人不难察觉当时军队中部分党员的“浪漫”程度已到了何种地步。负责国民革命军政治工作的恽代英同样提到,国民革命需要一个集中统一的革命队伍,尤其是在形势如此险恶的时候,因此“希望每一个同志抛弃一切自由浪漫的缺点”。
然而,“浪漫”现象屡禁不止,甚至愈演愈烈,成为共产党人眼中的顽疾。恽代英发表于1927年初的《怎样救治浪漫病?》,大概是中国共产党人对于“浪漫病”最为闻名的描述。他在文中称小资产阶级青年容易因为“浪漫的生活”而精神松懈,生活紊乱,以至于陷入烦闷乃至感染“浪漫病”。至于解决的方法,恽代英给出的建议包括:远离浪漫的朋友与书报,过有秩序的生活,规定工作计划,增加工作负担,让自己的工作有实际成绩可考查等。
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尚未来得及完全肃清革命队伍中的“浪漫”习性,国内的革命形势已随着国共合作的破裂和“白色恐怖”的蔓延急转直下。日益嚴峻残酷的革命形势要求政党采取更为坚决的态度,以最高层次的组织意志反对“浪漫”。1927年12月,中共中央第十七号通告表示,中共此前“只是小资产阶级浪漫的集团,一切党内生活和日常工作都只是自由的浪漫的不规律的”,故而“反动势力的压迫一来,整个的党即完全瓦解”。为此,中共中央多次提出要“打破浪漫的习惯”,“肃清一切冒险浪漫的行动”。1930年6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指出,现在党的组织上仍然表现着一种“小资产阶级浪漫性”的危险,即不能有组织、有规律地工作,常常表现着寒热症的状态。“坚决与小资产阶级浪漫倾向斗争”,是组织工作的主要任务。随后,全国组织会议召开,在重申上述认识的同时,特别强调肃清“小资产阶级浪漫性”对于党的生存而言具有极端重要性。不久后通过的《组织问题决议案》再次强调,要反对一切“小资产阶级浪漫冒险的情绪”,因为那是无产阶级“谨严的秘密原则的敌人”。此时,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中,“浪漫”无疑是一个充满贬义的概念。
在中共中央的号召下,地方上的党员干部此时也格外注重对革命队伍中的“浪漫”倾向进行检查和改正。“浪漫”成为这一时期各地革命文件中的高频词汇,并留下了许多具体的相关记载。1928年,广东宝安县党组织创始人郑奭南表示,过去县委各同志工作“常浪漫”,在这种环境下他自身的工作也比未暴动前已相差太远,最错误的就是“跟随其他浪漫同志去灰心”。1929年,鄂东北特委发现,黄麻地区的党内存在若干不良倾向,其中第一条就是“浪漫”,具体表现包括:工作无秩序规律,工作精神不紧张,生活太奢侈,不正当的开支太大,因两性关系而妨害工作等。1930年,四川省委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提到,知识分子与自由职业者出身的党员“大都对党敷衍,不积极工作,消极浪漫是一般的普通现象”。同年,湘鄂赣边境的党组织指出,当地党员“行动非常浪漫”,不仅腐化、骄傲,而且常常怠工并忽视党的决定,不作工作报告,以致党的组织涣散,难以调动工作人员。当时在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工作的邓中夏,在给长江局及中央的报告中亦多次表示某师士兵极其“浪漫不守纪律”,甚至有些政治委员也同样“浪漫不刻苦、怯惧,甚至还有开小差的”。
国民革命爆发后,中共党内文献中频繁出现的对“浪漫”习性的批判,反映了新生的无产阶级政党对于组织纪律的自我要求,以及早期革命队伍成员政治觉悟和组织意识良莠不齐的现实情况。自五卅运动后,中共组织发展便进入运动式扩张阶段。大革命失败后,中共更是多次放宽入党条件以求党员规模的恢复与扩大。这不可避免地导致党员质量的下降,甚至造成组织涣散、战斗力不足的困局。因此,在运动式扩张后进行运动式整党,是组织发展的实践逻辑使然。与此同时,中共对民主集中制的初步探索、对“布尔什维克化”的急切追求、对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强烈抵制,以及“白色恐怖”时期党内秘密工作的逐步展开,也是中央及地方各级党组织批判“浪漫”的重要原因。对共产党人而言,入党就意味着要过有组织的生活,接受组织纪律的约束,以集体而非自我为中心。此外,这种充满小资情调的“浪漫”习性与城市生活密切相关,一旦进入残酷的战争状态和艰苦的军旅生活中便难以存续。伴随着中共在苏区时期加强纪律建设、纯洁革命组织的努力,以及土地革命战争的洗礼和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淬炼,革命队伍中的“浪漫”习性逐渐消退,党内对于“浪漫”的大规模批判此后也很少再出现。
不过,经过组织的教育后,对小资产阶级浪漫性的批判态度已深入人心。特别是对于一些知识分子出身的党员而言,他们在看到了小资产阶级习性与无产阶级革命理想人格之间的差距后,自觉地接受了组织对于一个合格共产党员的要求,并在此后的革命生涯中不断以这种要求审视自己。1935年3月,方志敏在狱中写下自己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其中就提到自己最初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时,“因初出学校,小资产阶级学生的浪漫习气,还是浓厚地存在着,又因感受当时流行的颓废派文学的影响,思想行动都还远谈不上无产阶级化,也就没有替团做多少实际工作”。然而,这种勇于自我批评的态度,恰恰是他此时努力摆脱小资产阶级习气的证明。同年5月,瞿秋白在狱中写下《多余的话》,在即将赴难之际,以一种极为严苛的标准解剖自己的灵魂。他回顾了自己二十余岁时的思想转向和踏上马克思主义道路的历程,称当时的自己为“城市的波希美亚——高等游民,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认为当时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与潜藏在其内心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完全处于敌对的地位”,不断地斗争。于是,他选择压制自己的绅士和游民式的情感,用马克思主义的理智来创造新的情感和感觉方法。这实际上是无数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共产党员在革命年代所必经的心路历程。
在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话语中,有些概念加上“主义”的后缀之后并不改变其本身的感情色彩,如“民主”“乐观”“宗派”“封建”等;有些则变为贬义,如“个人”“自由”“经验”“机会”等。而概念本身极具贬义,作为一种主义时反而呈现褒义色彩的,却并不多见。20世纪30年代的“浪漫”恰巧就是这不多见的案例中的一个。尽管“浪漫主义”一词也曾偶尔出现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浪漫幻想和习性的批判中,但在30年代末期以后,它在革命语境中的形象却发生了显著转变。这一转变的出现并非毫无征兆,30年代初便有不少知识分子为“浪漫主义”辩护并着重阐述其与革命精神之间的关系。当然,就中共革命语境而言,左翼作家对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重新解读是一条直接的线索,而中国革命形势的变化则是其背后的深层原因。
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国民党延续了中共对“浪漫”习性的批判,并呈现出扩大化的趋势,将原先中共对于党员和军人的要求加诸一般民众。先是蒋介石要求全国学生“戒浪漫之习”;随后宋美龄亦称,推进妇女新生活应“矫正浪漫恶习,保持固有美德”,甚至表示我国妇女“浪漫不羁”已经到了“影响国家民族复兴之前途极为巨大”的程度。此时浪漫主义在中国知识界不乏拥趸,于是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发声为其辩护,其中不少人特别提到了“浪漫”对于革命的积极意义。例如,1931年的一篇文章指出,“浪漫”本身是富有革命性和反抗性的,浪漫主义的精髓即是“解放”二字,呼吁读者秉持“浪漫”的反抗精神而踏上正确的革命道路。随后,著有《浪漫主义》一书的费鉴照发表短文《何谓浪漫》,指出“革命”与“浪漫”两个名词“不单在性质上是分不开的,即使是从历史上看也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在他看来,“浪漫”应是一种对高尚理想的追求,“对于宇宙间一切受摧残的弱小者都给他们同情”,它包含了复杂的含义,仅是用以指称不守生活纪律、违背公认伦理的行为,未免有失偏颇。类似的言论在这一时期并不少见。尽管同样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但与视“浪漫”为恶习的革命政党不同,这些知识分子更愿意将“浪漫”当作革命的精神象征与动力源泉。知识界的集中表态,提示了革命语境下理解“浪漫”的另一种可能。这种可能随即在左翼文学阵营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在革命视阈下,政治与文学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国民革命时期,在中共猛烈批判“浪漫”时,曾与其他创造社成员一起高呼自由的郭沫若亦表示:“浪漫主义的文学早已成为反革命的文学”,我们需要的是“站在第四阶级说话的文艺”,至于“包含帝王思想宗教思想的古典主义,主张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浪漫主义,都已过去了”。随后又有许多左翼作家参与到对浪漫主义文学的声讨之中。这一趋势在20世纪30年代周扬领导左翼作家联盟并重新阐释“革命的浪漫主义”之后逐渐发生转变。1933年,周扬撰文介绍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歌颂英雄主义、对革命的无私奉献和革命梦想的实现。随后,他又陆续发表《现实的与浪漫的》《高尔基的浪漫主义》等文章,指出:浪漫的要素,呈现在真实的人生中;浪漫主义作品以英雄的题材展示人生的积极面,用高尚、美丽和光明对抗社会的丑恶、腐败与虚伪,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去鼓舞群众,照耀和充实现实,带着积极战斗的性质。相较于文学创作手法之争,此时周扬显然更重视浪漫主义所蕴含着的精神力量与现实意义,而一旦上升到这一层面,浪漫主义在革命语境中的正名便只欠东风。
相较于20世纪20年代的激流勇进,30年代后期的中国共产党人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革命环境。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国内城市接连沦陷,正面战场败多胜少。战争初期的现实情况和敌我力量的悬殊对比,造成国内、党内悲观失望情绪蔓延。一些干部经不起这种残酷的长期斗争,以致在日寇的残暴进攻前表示投降。如何更好地动员干部群众积极抗战、持久抗战,从而渡过抗战的困难时期,是此时中共中央关注的焦点。为此,1938年4月12日,张闻天在陕北公学作“论青年的修养”的主题讲演,讲演的内容完全围绕“理想”二字展开。他指出,共产主义的理想,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的最伟大的理想,拥有高尚理想是青年的优点,只不过有些青年在革命形势低落时“转到消沉与绝望的深渊”。为此,他号召青年们“不怕挫折与失败”,“不屈不挠地向着你们光明的伟大的理想前進”。显然,如何鼓舞人心、动员群众,对此时的中国共产党乃至中华民族而言尤为重要。在这种背景下,浪漫主义精神无疑具有独特的现实意义。
1938年4月28日,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发表讲话,将浪漫主义作了“积极”和“消极”的区分,指出:“有些人每每望文生义,鄙视浪漫主义,以为浪漫主义就是风花雪月哥哥妹妹的东西。殊不知积极浪漫主义的主要精神是不满现状,用一种革命的热情憧憬将来……没有对将来的理想的追求,就不能鼓舞人们前进。在现状中看出缺点,同时看出将来的光明和希望,这才是革命的精神,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有这样的精神。”此时,毛泽东笔下的“浪漫”已然淡化了“五四”一代对个性解放的追求,抹去了自由散漫的色彩,突出其积极态度与激情内核,将不切实际的幻想转化为对革命事业光明前景的期待。他不仅肯定了浪漫主义的批判性,更赋予其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气概。浪漫主义被阐释为革命的精神,且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具有的精神,由此奠定了此后中国共产党人对“革命的浪漫主义”的基本认知。一年后,毛泽东为鲁迅艺术学院周年纪念题词时,又写下了“抗日的现实主义,革命的浪漫主义”14个字。显然,在艰苦抗战的背景之下,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已然成为中国共产党人手中的一面旗帜。“革命”获得了对“浪漫主义”的冠姓权,从而使得后者得以逐渐实现在革命语境中的正名。
从某种意义上说,“革命的浪漫主义”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同样带有幻想色彩,但它与前文提及的小资产阶级浪漫幻想之间却存在着差异。后者之所以招致共产党人的批判,乃因其脱离了现实的客观条件,违背了社会发展的规律。“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则要求共产党人在把握现实条件的基础上发扬革命激情与斗志。列宁曾号召俄国的革命者们向马克思学习“那种决不因革命暂时失利而灰心丧气的坚忍不拔的精神”。在他看来,如果有人把对客观情况的清醒认知曲解为替现状辩护、向现实低头,以至于“尽快地使自己去适应每次革命的暂时低潮,尽快地抛弃‘革命幻想”,那么他就不配被称作马克思主义者。正是基于这一理解,后来的中国共产党人总是将“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精神并重。“革命的浪漫主义,其基本精神就是革命的理想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是最清醒的革命现实主义者,同时又是最富于理想的革命理想主义者”。这既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走向成功的历史经验的总结,也是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辩证唯物主义精神的体现。诚如周恩来所言,“浪漫是理想,现实是基础”。只有在充分尊重客观现实、坚持“革命的现实主义”的前提下,“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才能更好地发挥鼓舞人心的效用,而不至于沦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尽管“革命的浪漫主义”这一概念主要应用于文艺领域,其意义却不容小觑。党的领袖对浪漫主义的肯定与赞许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中国共产党的气质与性格。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伴随着中国共产党人带领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直至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仍然体现在中国共产党人的思考与实践中。1958年,在毛泽东的影响下,国内文艺界掀起了“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浪潮,其中“革命的浪漫主义”扮演了主导角色。郭沫若在中共中央理论刊物《红旗》上刊文表示: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浪漫主义提供了理想。毛泽东不仅是最伟大的一位浪漫主义者,还高度地鼓舞了浪漫主义精神,使浪漫主义恢复了名誉。同年,茅盾亦称,此时的中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壮丽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时代”,整个国家不断地除旧布新,创造奇迹。这种积极乐观的表述并非知识分子的独特认知,而是此时国内政治风向和社会心态的一个缩影。只是,面对崇高理想和美好未来的持续召唤,想要长期保持循序渐进的冷静心态和对客观现实的正确认知,仍然需要卓越的定力。
自“五四”运动以来持续数十年的中国革命是充满浪漫色彩的吗?一些知识分子可能会表示肯定,毕竟“革命激情的内在本质,就是浪漫主义”。更何况,共产主义运动本身就具有乌托邦的浪漫色彩,马克思本人也曾被看作是浪漫主义大师卢梭附体,并被克罗齐、卢卡奇、施密特、伯林、鲍德里亚等人指认与浪漫主义有关。然而,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共产党人可能会反对将“浪漫”视作那个时代的代名词。因为无论是形同幻想的“小资产阶级的浪漫革命主义”,还是近乎疾病的“小资产阶级浪漫性”,都被视作异己阶级的产物,是中国共产党极力批判的对象。在共产党人的认知中,小资产阶级在性格和思想上有着近乎天然的缺陷,可中国实际的发展水平和革命的现实条件又导致早期中国共产党内部充满了大量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党员,“他们都不免或长或短地拖着一条小资产阶级的尾巴进党来”。因此不难理解为何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浪漫”的狂热幻想与散漫习性的批判,笔锋所向多是小资产阶级。从这个角度而言,延安时期中共领袖对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的诠释,实际上是无产阶级对这一概念的主权宣示。在“革命”的修饰与限定之下,“浪漫主义”从充满小资产阶级气息的华而不实之物,一跃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者豪气干云的表现,从而实现了自身的无产阶级化。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苏联革命文化深刻影响着中国的共產主义运动。中国共产党对小资产阶级分子的“浪漫主义”革命幻想的批判态度与列宁并无二致,其肃清革命队伍中的“浪漫性”的努力亦可追溯至早期旅俄中共党员对列宁主义政党的理解,30年代周扬对“革命的浪漫主义”的阐释更是其引介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文艺理论的结果。然而,这些共同点的存在或许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共产国际组织架构下无产阶级革命文化与经验的单向传递,而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共同追求在不同国家的体现。
对同一概念的差异化应用,与主体的言说目的密切相关。中国共产党革命话语中的“浪漫”复合词缀概念群,以及那些在不同意义上与之相对的概念,共同构成了我们观察20世纪革命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马克思主义者所追求的革命,是科学社会主义指导下的革命,而非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依靠人民大众的有组织的革命,而非少数个人或小团体的活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对“浪漫”幻想的批判,本质上是其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路线的斗争。路线确立之后,人便成为决定兴衰成败的重要因素。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革命政党的理想与追求需要依靠纪律严明的组织才能实现。中国共产党戒除革命青年身上“浪漫”习性的努力,既反映了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对立,也体现了中共锻造组织纪律、进行作风建设的努力。革命斗争一方面要求革命者遵守集体纪律,不能依照个人主观意志行事;另一方面又要求其具备人定胜天的气魄,特别是在困境中能够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30年代后期,中共对浪漫主义及其所蕴含着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与英雄主义气概的肯定与推崇,源于革命领袖对于共产主义事业和中国革命前途的自信,同时也表达了中共对于抗战爆发后少数人的悲观心态和投降主义的拒斥。这些不同意义上的“浪漫”词缀概念群,曾经被视作小资产阶级的幻想与习性而受到批判,后来又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被赞颂。它们在中共革命语境中的三种主要出场形式,无不服务于革命斗争的现实需要,并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折射出特定历史阶段的焦点所在,从而为我们理解近代中国革命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