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静波
关键词 世界革命 民族革命 社会革命 国共关系 思想史
〔中图分类号〕K2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5-0105-12
“世界革命”理论诞生于19世纪中期,包含了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关于“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的理论言说,成为了20世纪共产国际发起世界革命运动的指南。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后,马、恩、列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传入中国,成为了中共早期领导人思考中国革命方向的主要指导思想。“世界革命”一直是国内外学术界关注的焦点,其重心主要集中在世界革命运动的过程、经典“世界革命”理论的得失以及共产国际、苏联、西方国家在世界革命运动中所受到的影响。国外学界近年主要关注世界革命运动的起因、经过与影响。国内学界主要关注三个问题,其一是探讨20世纪初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与世界革命运动的经验教训,其二是探讨“世界革命”理论对中共政策与中国革命的影响,其三是探讨中共对经典“世界革命”理论的认识。既往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在研究视角与对象方面还存有一定不足。就研究视角而言,“世界革命”理论包括“经典”与“中国化”两部分。“经典”的“世界革命”理论即马、恩、列所提出的“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相关学说;“中国化”的“世界革命”理论即国民革命前后中共结合共产国际指示与中国革命实际,对“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之间的关系与次序进行重新诠释的理论创新。现有研究多集中于对经典“世界革命”理论的讨论,而对“中国化”的“世界革命”理论中的核心内涵变化、运用以及产生的社会影响研究较少。就研究对象而言,既往研究多集中于探讨中国共产党对“世界革命”理论的认识,而相对忽视了国民革命前后国共两党对“世界革命”理论认识的异同、原因与影响。
本文将对国民革命前后“世界革命”理论的中国化过程进行思想史考察,聚焦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传入中国后的核心内涵变化过程,以“世界革命”理论中“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二者关系与次序的调整为窗口,梳理“世界革命”理论对中国革命所产生的思想影响,分析不同政派如何接受、论述和援用“世界革命”理论,诠释“世界革命”理论的核心内涵演化与社会影响,进而探讨其如何塑造和影响20世纪20年代中国政治、思想、文化的发展进程。
经典“世界革命”理论及实践是20世纪初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核心内容之一。19世纪中期,马克思、恩格斯阐述了世界性的无产阶级革命构想。恩格斯将共产主义革命形容为“世界性的革命”,认为:“共产主义革命将不是仅仅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共产主义革命也会大大影响世界上其他国家,会完全改变并大大加速它们原来的发展进程。”马、恩强调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心在欧洲,并会首先在英、法、德三国爆发。20世纪初,列宁在继承马、恩思想基础上深化了“世界革命”理论的内容,并通过共产国际将“世界革命”理论付诸实践。一战期间,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书中断言“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时代就是“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前夜”。该书奠定了列宁“世界革命”理论的基础。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与苏俄建立为实践“世界革命”理论提供了契机。列宁号召各国“为国际社会主义革命去进行最后的决战”。一时间芬兰、匈牙利、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等地相继发生革命并建立了苏维埃共和国,世界革命运动初现曙光。1919年共产国际的成立加速了世界革命运动的进行。《共产国际纲领》宣布“无产阶级共产主义革命的时代”已经到来。20世纪20年代初,虽然世界革命运动的大本营苏联取得了国内战争的胜利,但1921年后欧洲各国的革命运动相继转入低潮,除苏俄外的四个无产阶级政权也归于失败。1923年,随着德国、波兰、保加利亚革命运动的失利,第一次世界革命运动浪潮在欧洲偃旗息鼓。此后,欧美资本主义世界进入到了相对稳定时期。
在欧洲社会革命沉浮之际,东方的印度、土耳其、阿富汗、伊朗等国也相继发生了民族革命。特别是在1923年欧洲社会革命运动式微后,亚非各国诸如中国、摩洛哥、南非等地的革命运动延续了世界革命运动的声势。尤其是中国,自1919年五四运动再到1924年国民革命的开展,逐渐成为东方民族革命运动的中心。早在欧洲革命高潮发展之际,列宁便在1920年7月共产国际“二大”会议上着重指出了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发动“民族革命”对于世界革命运动的重要性,认为世界革命运动需要欧洲“社会革命”与东方“民族革命”相互支援才能成功。为此他号召:“共产国际在民族和殖民地问题上的全部政策,主要应该是使各民族和各国的无产者和劳动群众为共同进行革命斗争、打倒地主和资产阶级而彼此接近起来。”1924年6月共产国际“五大”召开,鉴于当时世界革命运动形势的低迷,苏俄及共产国际将目光聚焦于亚非,再次重申东西方革命运动“只有紧密联合、共同团结战斗,去反对世界资本主义,才能得到真正和彻底的解放”的重要性。
20世纪初马、恩、列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核心,起初是“引导无产阶级向资本主义进攻,以便推翻资本主义”,即无产阶级在“社会革命”过程中通过“阶级斗争”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后来又演变为东方“民族革命”与西方“社会革命”相互支援、共同推翻资本主义统治。一战后欧洲“社会革命”运动的高潮也一度将“世界革命”由理论推向实践。但是,这一时期的“世界革命”理论与共产国际发起的世界革命运动在整体上低估了资本主义的生命力与欧洲革命进程的多样性、长期性特点,导致了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低迷。因此,共产国际将目光投向了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1917年,马、恩、列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随着“十月革命”胜利的消息传入中国。如何将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处理好“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之间的关系与次序,成为了中共早期领导人所面临的重要思想议題。
“世界革命”一词自清末开始便已在中国报刊中出现。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后,经由李大钊等中共早期领导人引介,包含马、恩、列学说与欧洲无产阶级社会革命运动消息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传入中国。当时,李大钊、陈独秀等人都强调“世界革命”理论的核心内涵是“社会革命”,提出世界革命运动的胜利必须通过“阶级斗争”发动无产阶级社会革命,进而建立共产主义社会。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为执行共产国际有关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发动“民族革命”的指示,遂将“世界革命”理论的核心内涵从“社会革命”调整为“民族革命”,率先在中国提出了反帝纲领。
清末民初,早期的“世界革命”一词在革命党人主办的报刊中泛指19世纪末20世纪初各国推翻封建制度的革命运动。如1910年汤增壁提到:“世界革命之风潮奔腾澎湃而流于亚东,其并帜而出者,有社会之革命,有无政府之革命。”1917年“十月革命”的胜利是马、恩、列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传入中国的起点。当时,中共早期领导人将“十月革命”比作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开端,如李大钊认为“十月革命”是“廿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在他看来,所谓“世界革命”就是通过“阶级竞争”进行一场“社会的革命”。后来他又将“1919年”形容为“世界革命的新纪元”,认为无产阶级要“作一个合理的生产者的结合、去打破国界、打倒全世界资本的阶级”。20世纪20年代初,“世界革命”理论的含义大致是:“无产阶级专政,把私有资本收为国有,破除私有制度,举行世界革命,以达到实行世界共产主义为止。”陈独秀表示“世界革命”就是通过“阶级战争”,像苏俄那样“打倒本国外国一切资本阶级”。彭湃也提出“世界革命”的本质是“社会革命”,即“世界之无产阶级,与特权阶级之战争”。对当时的中共早期领导人而言,以“社会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其最大特征就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李汉俊强调凡是“主张国际运动”的人必须“主张阶级斗争”。
随着第一次世界革命运动在欧洲的式微,共产国际将目光投向了东方。在共产国际“二大”明确东方“民族革命”的重要性后,中国革命的发展态势逐渐成为苏俄及共产国际关注的焦点。苏俄驻华全权代表越飞表示:“(中國革命)在帝国主义最薄弱的地方给它以打击是很有意义的。”1921年6月,张太雷代表中共参加了共产国际“三大”,并在会上表示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任务就是建立政党、争取群众、联合资产阶级,承诺中国将发动“民族革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与此同时,苏俄与国民党也在尝试接触,并决定要“给国民党以援助”。对中共而言,如何将“民族革命”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提出符合社会期待的“世界革命”理论成为主要任务。“民族革命”的核心是打倒帝国主义,因此宣介“国际帝国主义侵略”成为了中共将“世界革命”理论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最佳着力点。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开时,制定了以“社会革命”实现“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目标。1922年6月,中共决定“联络民主派”共同发动“民族革命”。7月中共二大的召开标志着“世界革命”理论的核心正式由“社会革命”转向“民族革命”。中共二大不仅初步勾勒出“帝国主义侵略、压迫中国”的革命论述,搭建起了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运动的连结桥梁,而且明确了中国革命的首要任务是“民族革命”。在二大《宣言》中,中共介绍了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包括世界革命运动的含义与中国革命的性质。“世界革命”起因于“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列强企图协同宰制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其含义是“无产阶级革命和民族革命”相互联合共同“推翻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革命运动。接着,中共表明当前中国革命的性质是“民族革命”。在中共看来,自1839年帝国主义列强入侵中国,至一战结束后日本扩大侵略以及巴黎和会、华盛顿会议上列强对中国权益的践踏,证明“四万万被压迫的中国人都变成新式主人国际托辣斯的奴隶”,因此“只有打倒资本帝国主义以后,才能实现平等和自决”。同时,“中国的反帝国主义的运动也一定要并入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潮流中,再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联合起来,才能迅速的打倒共同的压迫者——国际资本帝国主义”。在重新诠释“世界革命”理论后,中共着重分析了中国革命的现实情形,认为当前的最大敌人就是“资本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的封建势力”。为此中共要尝试与“开明资产阶级”的国民党合作发动“民族革命”,使中国“得到独立和比较的自由”。为了进一步凝聚党内共识,中共强调了“民族革命”的必要性,认为其“固然是资产阶级的利益,而于无产阶级也是有利益的”。
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的最大特征是“反帝”。据此,“推翻国际帝国主义”不仅成为了中国革命的首要目标,而且也呈现出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唇齿相依的关系。在二大《宣言》中,中共喊出了“打倒国际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的革命口号,提出“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联合”,一起“解放全世界”。马、恩、列经典“世界革命”理论核心内涵的变化体现了中共的理论创新能力,为接下来的国共合作创造了必要条件。
二大结束后,国共两党汇聚在“民族革命”下的态势愈发明朗。首先,在国民党方面,民族主义革命的目标也逐渐由“反满”转向“反帝”。1921年,孙中山还认为民族主义革命的成功只是推翻满清。1923年1月1日,国民党在上海召开改进大会后颁布《中国国民党宣言》。《宣言》称中国已陷于“列强殖民地之地位”,国民党必须“力图改正条约,恢复我国国际上自由平等之地位”,最终实现“内以促全国民族之进化,外以谋世界民族之平等”。《宣言》与此前中共二大制定的反帝纲领相当契合。孙中山认为国民党必须提倡民族自决,引导民众“团结起来奋斗,使中国在世界上成为一独立国家”。其次,在中共方面,则继续强调“民族革命”对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运动的重要作用。中共认为只有“反抗国际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才是“目前扶危定乱的唯一方法”。中共还确立了中国“民族革命”与世界革命运动的密切关系,提出中国革命“非经过世界革命的潮流不能成功”。此外,中共再次声明要与“革命的资产阶级”共同合作。值得注意的是,中共并未完全弃“社会革命”于不顾,而是在中国革命的进程中预留了“社会革命”的位置,按照先“民族革命”后“社会革命”的阶段次序,如此“逐步前进,颠覆宗法社会、封建制度、世界的资本主义,以完成世界革命的伟业”。
1923年6月,中共在三大会议上明确了无产阶级在“民族革命”阶段的任务,进一步完善了中国化的“世界革命”理论。中共提出无产阶级要在“民族革命”阶段“锻炼集中其能力而取得政治争斗中的位置”,以便在“民族革命”成功后“协力缩短自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的过程,而达到共同的最高目的——建立无产阶级独裁制,创造世界的苏维埃共和国,以进于无阶级的共产社会”。与二大时不同,此次中共正式将中国革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的进程分为两个阶段,即“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当下中国革命的首要任务是发动“民族革命”进行“反帝”,也就是通常所谓“最低限度的革命纲领”。“社会革命”则是接下来中国革命的第二阶段。中共三大在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基础上补入了“社会革命”内容,规定了无产阶级在两个革命阶段的任务,形成了以“民族革命”为核心、以“社会革命”为建立共产主义必经阶段的“世界革命”理论。这一理论也成为了中共在国民革命时期的主要指导思想。为解释缘何将与资产阶级合作的“民族革命”放在无产阶级领导的“社会革命”之前,施存统认为当时受国际资本主义所剥削的大多数民众是“小资产阶级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小商人”,并非全部都是“无产阶级”。因此中国迫切需要“全国一致不分阶级地反对国际帝国主义的国民运动(民族革命)”。他还特别强调“民族革命”是“达到社会革命的一种过程和手段”。无产阶级要在“民族革命”阶段“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和使命,一刻也不能不为社会主义奋斗”。为了进一步展现发动“民族革命”的信心,陈独秀号召“各阶级合作的国民革命(民族革命),是目前的需要而且可能”,今后“党员应该更加注意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在给共产国际执委会东方部部长萨法罗夫的信中,陈独秀进一步强调:“民族革命不仅对中国,而且对整个世界革命都是必要的。根据经济条件和中国的文明程度只能进行国民革命。”
综上可知,自1917年“十月革命”胜利至1923年中共三大召开,中共创造性地将马、恩、列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改造为符合中国革命实际的中国化“世界革命”理论,实现了“世界革命”理论的核心内涵由“社会革命”转向“民族革命”,并相应规划出经“民族革命”到“社会革命”的渐进式世界革命道路。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将“反帝”作為中国革命的首要目标,为即将到来的国民革命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
国民革命初期,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成为了国共两党在革命理念问题上实现求同存异的典范。在国共看来,中国革命的当务之急是发动“民族革命”推翻国际帝国主义压迫。同时,中国的“民族革命”也是世界革命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要与世界各地的革命运动一起推动世界革命运动走向胜利。
1924年1月,国民党在“一大”会议上结合“三民主义”与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公布了自身的反帝纲领,拉开了国民革命的序幕。早在1923年10月,中共就提出希望帮助国民党在“民族革命”问题上“矫正其政治观念,根据三民主义中之民族主义,促其做反帝国主义的宣传及行动”。在“一大”《宣言》中,国民党以“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为号召,宣布要通过反帝运动“使中国民族得自由独立于世界”。国民党也赞同不同阶级展开合作,表示“(民族革命)对于任何阶级,其意义皆不外免除帝国主义之侵略”。孙中山在《宣言》公布当天特别强调“民族革命”对于世界革命运动的重要性,认为“(中国)对外的责任,定要反抗帝国侵略主义,将全世界受帝国主义所压迫的人民来联络一致,共同动作,互相扶助,将世界受压迫的人民都来解放”。通过苏俄牵线,国民党认可了中共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国共两党也在“反帝”与参与世界革命运动的问题上达成共识。但是,出于对共产主义制度与“阶级斗争”的反感,国民党并不认同“社会革命”。在孙中山看来,苏俄的共产主义并无优长新奇之处,相反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比共产主义更具包容性,也适合中国国情。
为了维系国共合作,中共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让步,即暂时突出“民族革命”、弱化“社会革命”。罗亦农忧虑资产阶级是“只要帝国主义能予以相当的让步,便可妥协的”,因此片面突出“民族革命”的做法会丧失“世界革命”理论的真谛。罗亦农担心国民党所谓“民族革命”只针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只要摆脱侵略,中国与英美日等帝国主义国家同样可以共处,这就与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建立共产主义的“世界革命”理论背道而驰。不过,中共仍以现实因素为考量对上述担心进行了辩证分析。恽代英指出在“社会革命”尚不成熟的时候,中国只能“欢迎一个基玛尔式的革命(土耳其凯末尔发动的民族革命)”,实现“抵抗外资,发达本国产业,恢复社会秩序”。“民族革命”可以“灭绝外国的经济侵略”,进而“把每个失业的游民变为农人、工人”,为“社会革命”积蓄力量。
1924年中下旬,中共将列宁“世界革命”理论体系中的代表作《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以下称《帝国主义论》)一书翻译出版,为宣传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作出了巨大贡献。李春蕃(柯柏年)译介了列宁对于资本主义“垄断”“资本输出”等特点的分析,阐释了“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资本主义”这一重要论断。李春蕃认为当时世界“没有一时一刻不直接地或间接地受帝国主义底影响”,强调中国的唯一出路就是发动“民族革命”并“联合世界一切弱小民族,起来推倒这个国际的资本主义”。列宁《帝国主义论》的译介为中国无产阶级投身“民族革命”指明了原因,论证了东西方革命性质不同的根源在于经济发展程度与受压迫程度不同。欧美国家因经济发达、无产阶级力量壮大,所以形成了“社会革命”运动。而在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因经济落后、无产阶级力量薄弱,所以需要发动多阶级合作的“民族革命”运动。随着列宁学说引起的社会反响,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获得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陈独秀结合列宁学说的有关内容再次重申了国共发动“民族革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的必要性:“在此世界经济成了整个的时代……中国民族是全世界被资本帝国主义压迫者之一,中国民族运动也是全世界反抗资本帝国主义之一,所以此时我们的民族运动,已经不是封建时代一个闭关的单纯的民族运动,而是一个国际的民族运动,而是和全世界被压迫的无产阶级及被压迫的弱小民族共同起来推翻资本帝国主义的世界革命之一部分。”
为了进一步证明中国“民族革命”与世界革命运动的紧密联系,中共还积极报道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革命运动。如陈独秀通过《向导》接连报道了英国、印度、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国的革命运动情况。恽代英认为世界革命运动正席卷世界,将来“(中国革命)一定会得世界革命的同志所尊重扶助”。经过统一思想,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获得了中共党内的广泛认同。如中共湖南地区的党组织就在报告中称中国的“民族革命”是一场“适应中国目前实际情形之政策,同时亦含有世界革命的意义”的运动。
反观国民党,虽然认同“民族革命”的重要性,表示“以后不做各国人的奴隶,要废除一切不平等的条约,便更要发奋有为,实行民族主义”,但却始终有人将矛头对准“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甚至认为最终要建立共产主义的世界革命运动与帝国主义侵略无异。1924年3月,蒋介石在致廖仲恺的信中称:“彼(苏俄)之所谓国际主义与世界革命者,皆不外凯撒之帝国主义,不过改易名称,使人迷惑于其间而已。所谓俄与英、法、美、日者,以弟视之,其利于本国而损害他国之心,则五十步与百步之分耳。”此后林森、张繼等一批反对国共合作的国民党资深党员更是散发《共产党破坏国民党证据之一部》,指责中共借参与世界革命运动而使“国民党的自身岌岌不可终日”。尽管中共有意弱化“社会革命”言说,但在国民党内的一些人看来,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仍与国民党的三民主义理念格格不入。
面对非议,陈独秀声明“民族革命”是国共合作的共识与前提,中共加入国民党决非是“利用国民党来做共产运动(社会革命)”。1925年1月中共四大通过《决议案》,对“世界革命”理论中“社会革命”的发动时机作了说明。首先,中共强调“社会革命”是世界革命进程中必不可少的阶段,无产阶级必须把“民族革命引导到无产阶级的世界革命”。其次,无产阶级要认清在“民族革命”阶段的使命,与其他阶级合作是“为了无产阶级自己的利益,决不是为了资产阶级的利益”。最后,中共表明在“民族革命”成功之后无产阶级要审视自身力量与社会条件,再决定何时继续发动“社会革命”。中共四大在明确“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先后次序的基础上,有意延长了“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的衔接时间。按照四大《决议案》,如果“民族革命”成功后,无产阶级力量仍然薄弱或者社会条件仍不成熟,则可以推迟“社会革命”的发动时机。中共此举意在进一步消除外界特别是国民党对“社会革命”的顾虑。
1925年3月孙中山的病逝,为国共搁置“社会革命”争议提供了契机。陈独秀表示“民族革命”是“一切弱小民族由资本制度到共产制度中间所必经过的一段路程”。恽代英也强调中共不会贸然发动“社会革命”,因为“不先打倒帝国主义而欲实现无产阶级专政,这只有不知人事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国民党中央在对全体党员的训令中也着重强调了当前应集中力量进行“民族革命”,同时表明中国革命“实皆为世界的革命事业之一部”。
五卅运动期间,全国反帝运动达到高潮。《现代评论》形容五卅运动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打倒一切帝国主义者及‘取消不平等条约之必要”。在中共看来,无产阶级在五卅运动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为领导“民族革命”与将来发动“社会革命”积累了宝贵经验。面对“社会革命”声势的再度高涨,国民党内出现了以戴季陶为首批判“社会革命”的声浪,并将矛头引向了“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的对立。1925年7月,戴季陶提出中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的目的是建立“三民主义”社会而非“共产主义”社会。在他看来,国民党的“世界革命”理论应以“三民主义”为核心,其内容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不同”。按照“三民主义”版的“世界革命”理论的进程,国民党要在“民族革命(民族主义)”成功以后建立“民生主义社会”。“民生主义社会”反对“阶级斗争”,而“主张革命专政,以各阶级的革命势力,组织阶级势力的扩大,而渐进的消灭阶级”。 不久戴季陶又提出建立“三民主义的新纵断的国际(民族国际)”,进而与“帝国主义之纵断的国际联盟”以及“社会主义的横断国际(第三国际)”分庭抗礼。戴季陶的“民族国际论”同样意在否定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迎合了当时国民党内一些人避免把国民革命的未来捆绑在苏俄世界革命运动上的想法。当年底,脱离中共加入国民党的周佛海也认为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就是“要根本打倒帝国主义”以及“为帝国主义之基础的资本主义”,而国民党的“民族主义的国民革命”只主张“抵抗外国的侵略,排除外国的束缚”。他认为中国革命的目标只是“民族的独立自由”,所谓“社会革命”根本就是“小题大做”。中国“没有根本打倒帝国主义的必要,尤其是没有这种能力”。中国“只要向着民族的独立自由一目标努力,至于其余各国是否仍然采取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我们无暇过目”。
对于戴季陶等人的攻讦,中共予以了强烈回应。陈独秀直接致信戴季陶,称他“只看见民族争斗(民族革命)的需要而不看见阶级争斗(社会革命)的需要”。瞿秋白认为“民族革命”同样需要“阶级斗争”,将来“民族革命”的成功亦离不开“无产阶级对于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他还提醒国民党“真正要实行三民主义,非领他们去实行阶级争斗不可”。国共围绕“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问题的论争暴露出了两党在革命理念上的深层次矛盾。五卅运动使得“民族革命”有了成功的希望,因此“民族革命”阶段后的道路选择成为了两党不得不再次面对的难题。中共认为五卅运动能够产生广泛社会影响恰恰证明无产阶级不仅有能力领导“民族革命”,更能在未来领导“社会革命”。对国民党而言,提出所谓以“三民主义”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抗衡中共的“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言说,在“民族革命”有望成功之机也显得尤为紧要。不过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国民党为应对沙基惨案而亟需苏俄更多援助,因此并未纵容此次党内的异论蔓延,而是多次公开呼吁支持中国“民族革命”继续参与世界革命运动。如先前抱持成见的蒋介石也一改论调,认为“故中国革命应视为世界革命之一,不应仅视为中国内部之事”。
1926年1月中共与国民党左派主导下的国民党“二大”召开。在这次会议上,国共两党再度宣誓了对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的支持态度。大会《宣言》强调中国革命不仅是“为中国民族之自求解放”,更是“为世界革命之一大部分”。参加会议的苏俄代表鲍罗廷公开呼吁国共要避免在“民族革命”阶段出现“分裂”,同时针对戴季陶的言论指出“三民主义”也是有“系统”与“步骤”的,中国并“没有到民生主义的时期”,因此国民党仍要把注意力放在“民族主义”。迫于苏俄压力,国民党中央也对“社会革命”释放了善意。胡汉民在会议期间就表示“中国国民党是一个抱有由中国国民革命到世界革命和社会革命使命的党”,中国革命要“以国民革命为过程,以社会革命为归宿”。在会后访俄期间,胡汉民甚至一度提出:“在世界上只能有一个革命的,这个革命最终的目标就是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同样,蒋介石也针对此前两党间的论争指出:“中国革命与国际革命不能分而为二,则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岂有纷争之必要。”面对国民党中央的态度转变,中共吴玉章在“二大”闭幕后赞扬《宣言》“对于民族主义之正当认识”。
国民党“二大”成为了国民革命时期两党对于以“民族革命”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論凝聚共识最为成功的一次大会,暂时化解了两党在“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问题上的分歧。不过,国民党此举既是为了迎合苏俄,同时也是基于对国共在二次东征过程中团结协作并统一两广的肯定。随着国民革命形势的推进,两党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所暴露出来的“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间的矛盾愈发凸显,最终成为了两党分裂的关键导火索。
1926年初国民党“二大”闭幕后,各界围绕中共“世界革命”理论的论争并未消散。从国民党右派与国家主义派直接否定“世界革命”,再到国民党中央蒋介石等人挑动“世界革命”理论背后的“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之争,“世界革命”理论在国民革命后期引发了国共两党在革命理念问题上的严重分裂,对国共关系以及国民革命形势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向秉持反苏反共立场的国民党右派与国家主义派认为世界革命运动不过是苏俄推行帝国主义侵略的变相手段,因此始终极力否定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国民党右派认为国民党领导的“民族革命”绝非“阶级战斗”,因此中国革命“并非世界革命,亦非国际革命”。后来他们更斥责蒋介石支持世界革命运动的举措“不惟误党且亦误国”。以中国青年党为首的国家主义派自成立之日起便趁抨击中共反帝纲领之机批判“世界革命”理论。曾琦表示国民党不应该采纳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将“‘国民革命与‘世界革命混为一谈”,以“致内启国民之猜疑,外促列强之结合”。国民党右派与国家主义派言论的实质是在“仇俄”舆论背景下斩断“世界革命”理论与中国革命的联系。在国民党“二大”刚刚结束之机,上述言论并未对国共关系产生实质性影响。如蒋介石在斥责党内右派的同时提出国民党要“始终与共产党合作,以完成国民革命及世界革命”。戴季陶也以反帝为由向右派喊话要保持团结,全力“与国际帝国主义相搏战,以图我民族平等国家独立之成功,而促世界革命之实现”。
真正使国共两党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发生激烈冲突的是1926年的“中山舰事件”与“整理党务案”。此前,两党虽然对“社会革命”与“阶级斗争”有不同看法,但尚能求同存异、维系“民族革命”。此后,国民党中央不断以“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的矛盾为由,试图威胁中共放弃自身的“世界革命”理论。“中山舰事件”发生后,吴稚晖向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提议查办中共,理由之一就是他认为国民党因为采纳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才招致“帝国主义之国及国内军阀谋倾本党者,借赤化为口实,混乱世界之众听”。接着在“整理党务案”过程中,国民党中央告诫党内要避免“阶级斗争”,“确定各阶级共同奋斗之基础,永绝党内之纷争”,如此才能确保中国革命继续参与世界革命运动。蒋介石也趁势提出只有“三民主义信徒”才是中国革命在世界革命运动中的合作对象。他甚至要求“中国国民党来领导中国各阶级革命”,勒令中共党员“暂时退出共产党,纯粹做一个中国国民党的党员”。戴季陶后来更直言若用“世界革命”理论指导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好像机关车,国民党好像货车”。若没有“机关车”牵头,国民党这台“货车”就不会参与世界革命运动。但是,在国共“机关车”与“货车”组合起来的这部车辆中,“发动机”必须是“总理的伟大思想和伟大人格”。换言之,中国革命的领导者必须是国民党,指导思想也必须符合“三民主义”宗旨。
国民党将两党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的分歧引向“主义之争”,无疑是借机运用“三民主义”改造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以此争夺中国革命理念的控制权。“中山舰事件”发生后,瞿秋白提出虽然中国革命现阶段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民族革命”,但“胜利却不会是资产阶级的”。瞿秋白所言等于是在向国民党表明,中国走“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道路建立共产主义的目标不会改变。北伐开始后,中共对于国民党的发难再度采取了忍让态度。陈独秀向国民党保证绝不会在“民族革命”成功后马上发动“社会革命”,承诺“(中共)不是乌托邦的社会主义者,决不幻想不经过资本主义,而可以由半封建的社会一跳便到社会主义的社会”。
但是到了1927年上旬,随着国共两党各方面的冲突加剧,双方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的矛盾也更加剑拔弩张。中共再次强调中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的全部过程包括“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中国要在这两个革命阶段“一气呵成”地实现“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从民族解放到工农解放”。对于革命力量,瞿秋白认为随着北伐过程中无产阶级与农民阶级的壮大,中国革命势必“从国民革命生长而成社会革命”。对于先前的忍让,彭述之提醒“民族革命”之后必定是“社会革命”,中国革命绝不能仅仅“是一个什么单纯的资本主义的民族革命”。国民党也彻底否定了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先是指责中共“借口民族自决、世界革命,以破坏民族主义”,继而又宣称中共利用“共产主义”解释“世界革命”理论,不仅使得“民众对于本党的信仰减低,实行彼等的阴谋”,而且“与本党所谓世界革命,大相径庭”,甚至还污蔑中共的理论“最多不过做到一个国家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那能配谈世界革命”。国民党所言是有意利用以“三民主义”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取代中共的理论,通过歪曲事实消除中共“世界革命”理论的社会影响力。
综上可知,在国民革命后期,国共在“世界革命”理论问题上的矛盾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而逾趋加剧,最终成为国共分裂的关键导火索。“中山舰事件”与“整理党务案”发生后,中共原本突出“民族革命”、弱化“社会革命”的论述并未换得国民党的退让。相反,国民党试图逼迫中共遵从以“三民主义”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北伐期间,中共加强了中国革命必须经由“民族革命”过渡到“社会革命”的论述,号召无产阶级进行“阶级斗争”最终建立“世界的苏维埃共和国”。国民党则彻底否定了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并着手尝试构建符合“三民主义”宗旨与资产阶级政权特色的“世界革命”理论。总之,国共两党在“世界革命”理论上的矛盾折射出“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两种理念的纠葛,深刻影响了国民革命后期的发展进程。
国民革命结束后,国共两党继续将“世界革命”理论作为各自的革命指导思想。中共在“八七会议”上强调要把“反帝”与“反资产阶级(国民党)”都纳入到“民族革命”的目标之中,同时宣布放弃原先弱化“社会革命”的做法,强调“民族革命”与“阶级斗争及社会革命”不再对立而是一脉相承。自此,中共将“世界革命”理论再次调整为以“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为双重核心,即对外打倒帝国主义、对内坚持阶级斗争,最终实现“中国革命势必与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相联结,而在中国开辟社会主义的道路”。不过在此后一段时期内,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也一度偏离了中国革命实际,不仅对苏俄及共产国际指示亦步亦趋,而且将“保卫苏联”作为了宣传“世界革命”理论的口号。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面对中日矛盾加剧的形势,中共以“抗日救亡”取代“保卫苏联”,逐渐将“世界革命”理论纳入抗日救亡思潮之中,促成了新民主主义论的形成。国民党虽然也在不遗余力地清除中共“世界革命”理论的社会影响,却始终未能提出一套完整的以“三民主义”为核心的“世界革命”理论体系。
遍览全文可知,国民革命前后经典“世界革命”理論核心内涵的变化不仅为国共合作开展国民革命、参与世界革命运动创造了有力条件、指明了中国革命的前进方向,而且也开辟了中共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思想理论道路。
首先,中共将马恩列的经典“世界革命”理论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根据共产国际指示与中国革命实际情况,适时调整了“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关系与次序论述。中共的“世界革命”理论从最初以“社会革命”为核心,再到国民革命时期的以“民族革命”为核心,最后到国民革命后以“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为双重核心。核心内涵的变化为20世纪20年代的国民革命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描绘了通过“打倒帝国主义”与“阶级斗争”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革命蓝图,反映出中共创党初期的理论创新能力,彰显了“世界革命”理论对中国革命的重要影响力。
其次,作为中共的创党理论之一,“世界革命”理论启发了中国共产党人对中国命运的思考。事实证明,中国共产党人通过对“世界革命”理论中“民族革命”与“社会革命”的理解、阐释与运用,不仅提出了最早的反帝纲领,而且逐渐形成了对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关系的正确认识,成为了马列主义经典理论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成功典范。
总之,梳理国民革命前后“世界革命”理论核心内涵的变化过程,探讨“世界革命”理论的中国化实践道路,既有助于从思想史视角体认马列主义经典理论的中国化历程与创新性发展,更能呈现中共对马列主义经典理论的活学活用,揭示中共百年历史道路的思想先进性与时代创新性。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