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
在我的院子里生长着很多种树——白杨、青杨、阔叶榆、垂柳都已郁郁成林,规矩地在南院比肩而生,枝叶争秀;野白榆、沙枣树、红柳、梭梭则零星随缘寄生于院落林带的各个角落。
所有树先后因各种缘分和我相聚,我们之间遵循着某种约定相遇于此,我种植、灌溉、修剪了它们,陪着它们在我的院落里生根、发叶、抽枝、成冠,完成一轮轮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四季更替,年轮一圈圈长在它们身上,一寸寸长进我心上。
白杨、青杨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春,哥哥和我从别处抱来嫩枝条,剪成小段,扦插进修整好的条沟泥土里灌溉培育而成的。如今横看成林侧看亦成林,四面八方看都是整齐规矩而令人赏心悦目的。
阔叶榆、垂柳则是我们从其他地方移栽而来的成品风景树,买回来的时候已经叶片墨绿亭亭如盖。
野白榆、沙枣树、红柳、梭梭都是留生树种——它们也许原本就以根的形式休眠于院落里某个角落的地下,后来我引来了井水浸润了它们休眠的土壤,它们感知到了阳光、清风和井水的深情呼唤,于是在某个时刻就自顾自地疯长起来,在我没有注意到的光影里潜滋暗长着,等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长成蓬勃的树的形态,和阳光、清风热烈拥抱,进入了我的院落和生活里。
十多年前,我现在的这个院落还是一片荒地,是庄子西边鲜有人来的野荒之地!
那时候,哥哥们正当青年,年轻人总有充足的豪情和干劲实现自己的想法。哥哥们开始在这片野荒之地上修路、围墙、挖渠、栽杆,引来水电,修建了这个院落——一如很多年前我的父辈们在青壮年时期,从五湖四海相聚于此,在榆树沟北面的北沙窝里有泉眼浸润的一片长满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胖娘娘、蒿子的盐碱地上,挖排碱沟,烧荒开地,修路筑庄,修筑了我们这个庄子的雏形。
红砖院墙围拢以后,村庄四周是整齐的路和围墙,而院子里除了几间房子,其他地方都是空荡荡的。风吹过的时候,寂寥荒芜便在院子里奔走,我们就想着种些树木,让院子鲜活灵动起来。
对于我们昌吉的户儿家来说,树木是庄子里必不可少的成员。只有树木扎根成林并且阴凉可供人歇停的时候,这个户儿家才算是真正定居扎根于此!
因此在选择树种的时候,我们就有着各自的盘算:哥哥们喜欢各种果树,而我更喜欢松柏。但是我们榆树沟这片土地,并不丰产任何果木,也不适合那些外来的娇贵树种。这是一片大曝大寒之地,夏日干旱少雨,骄阳能烤裂砖石。积雪深埋的冬季,既漫长又苦寒,能冻死掩藏在地底的蛰虫,对于任何树种而言,在此地的生存都是严峻的考验。我们经验所及,能健康生长在此而不需过多打理的树种,也只有杨树、榆树、柳树等粗笨的地产乔木了。因此我们开沟引水,先是扦插种植了青杨和白杨,又移栽了阔叶榆和垂柳,不经意间唤醒那些沉睡的留生树种——野白榆、沙枣树、红柳、梭梭也开枝散叶,整个院子里逐渐绿意盎然充满生机!
这就是我院子里的树和我逐次相遇的完整过程,我们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相聚于此,相聚于这个叫榆树沟的地方,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树,以及这个叫榆树沟的地方,必定要产生一些联系,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相遇预示着某种启示,我思忖很久很久,也未曾参悟到启示的内容,这让我一度非常焦躁,于是我开始仔细琢磨这个叫榆树沟的地方!
榆树沟是一个典型的以地理特征命名的地名——有沟有壑,有榆在野,甚至有大洪水的记忆!在浩瀚如云烟的西域正史典籍中自然找不到它的痕迹,即便稗官野史、野狐禅说里也没有它的影子,它过于细微且偏僻荒蛮。我追溯良久,也只找寻到它也许曾是西域三十六国的乌贪訾国属地——这是它为数不多的在宏大叙事中的存在,当然也没有被具体命名或提及,只是地理位置符合而已。我询问了很多老人,都有各自的说故,最终汇集起来的信息表明,榆树沟这个名字的缘起隐约来自于一个不辨岁月的故事!
榆树沟位于中天山北麓延伸地带的绿洲上,再往北下去就进入了准噶尔盆地腹地。很久以前来自天山融雪和降雨形成的大洪水势若惊马,沿着大青山的沟谷,自天山北坡一路向北奔腾而下,翻过阿什里台地,在小土古里以东的戈壁滩上,曾经冲刷出了几条巨大的南北走向的河沟谷地,所有河沟最终向北汇入了北沙窝里的老龙河,奔向准噶尔盆地腹地。这几条河沟谷地里长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野生白榆,甚至在白榆林中偶有清泉渗出,汩汩不息地滋养着周围的林木。
相传很久以前,一位老萨满骑马路经此地,时值盛夏,白日高悬,灼热的日光在空寂间闪晃,戈壁滩上没有树也没有风,这荒蛮的戈壁在烈日下散发着浓烈的气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这一人一马在这远古的大地上踽踽独行,盛夏升腾的暑气野马一样游走在视线尽头。老萨满人困马乏,看见远处惨白的地平线上依稀跃动着些许绿色蜃景,老萨满策马徐行,渐渐看清了戈壁滩上那个巨大的裂痕——大洪水冲刷的沟壑在老萨满的视野里越来越清晰,沟壑里冒头的层层绿意和清凉略微消解了他心頭的燥热,他的老马也咴咴地打着响鼻兴奋起来了。一人一马终于站在河谷边缘,南北走向的河谷不见首尾,干涸的谷底沉淀着大洪水冲刷的痕迹,河谷中零零散散地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白榆,沿着河床水道或密或疏各自生长。
老萨满顺着河岸下到河谷,河岸遮蔽了视线,天空像只大碗从空中倒扣下来,蓝天近在眼前。老萨满在几棵巨树连成的阴凉里下马,他从马背上拿下毯子铺在一棵树下,然后靠着巨大的树干在毯子上坐定,树荫下没有人迹,树脂的香味和败叶的腐味直冲鼻息,蜜蜂和草虫在树荫里不停祷告。正午的光影像是停止在树荫里,时间也不再行进,老马甩着长尾啃食草木,老萨满靠着树干喝了点水,一股困意袭来,很快他就靠着树干跌进睡梦之中。在梦里他在河谷中走了许久,始终找不到出路。焦躁之际,面前出现了一个老翁,褐色长须长发,眉眼有神地望着他。
于是老萨满问道:“你这个老人,你是什么呢?”
“我是这老榆树的精灵!”老人回答。
“你们从哪里来?”老萨满继续问道。
“我们从远山来,我们从风中来,我们从雨水中来,我们从四面八方来。”老人答道。
“此地是何地?你们在此多少年了?”老萨满又问道。
“此地是榆野之地,很久以前的大洪水退去之时我们就在这里了……”
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老萨满被他的老马打响鼻的咴咴声唤醒,睁开眼睛老马黑亮的眸子正盯着他,那个老翁早已不见踪影。萨满起身望着他倚靠的那棵几抱粗的榆树,不禁感慨,好一棵上古大椿!风刀霜剑在树皮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沟壑,枝枝丫丫在光影里飞舞狰狞,像极了森然欲搏人的兽,老萨满摸了摸粗大的树干,然后收拾行装再次上路了。登上河岸后,他回头看了看这条长满榆树的河沟,一个叫榆树沟的地名在他脑海中生成了,伴随着那个梦中相遇的精灵的故事,榆树沟这个名字开始逐渐传开,一直延续至今。
这就是关于榆树沟这个地名的最初由來,包含了萨满、精灵、大洪水、河谷以及巨树等诸多元素,为这毫无特点的普通之地赋予奇幻色彩。
我就出生在这个叫榆树沟的地方——其中西北偏北的最后一个村落,这里是我的血衣之地,隐藏着我所有的柔软和哀伤。这片灰青色土壤孕育的生物启发了我所有的官能,唤醒了我最初的灵性。酷暑严寒、高天厚土赋予了我沉默的天性。我的童年是孤独寂静的,没有给我讲启蒙故事的人,没有汪洋恣肆的歌舞,也没有任何乐器,甚至很少见到大群人聚集到一起大声说话。有的只是土地一样沉默的人们分布在这个巨大的村落里,几路已经失真的古拙跤拳,几套用铁锹、木杈演练的鞭杆棍法,这一切停滞而枯燥,总是让我提不起更多兴趣。我所得知的所有关于这块土地以及人的过往故事,大多是机缘凑巧之下,一些老人给我面授心传的只言片语拼凑而成的——他们似乎不愿过多提及那些过往,零碎又躲闪的呓语,就像某种隐秘的传承和托付,他们逐一为我叙述了这块土地上的故事,我就一直听一直想一直念念不忘,直到有一天我需要把这些故事以文字的方式书写出来,我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重新理解构建了我的村庄,我想书写他们的故事!
这是一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故事,也是榆树沟这个地方从无到有、从荒野到村镇的故事——关于这里的居民来源,据说最早在清朝之前由甘凉故地迁来的兄弟二人在今天的乌伊公路以南定居,后代子嗣繁衍成为本地大族;后续有从乌鲁木齐南山迁居过来的牧户,沿着天山北坡赶着牧群一路向西走到这里,最终在两道洪水沟之间的台地上定居,后面陆续有从其他地方投奔而来的亲友,逐渐在此聚族成村成为显赫一时的地主;很多哈萨克族人是从天山牧场迁下来的,在北沙窝深处远离村落的梭梭林里形成了他们的阿吾勒。
后来这里建立了榆树沟公社以及各个大队,勘测了界线,圈定了村落和农场,招徕了更多五湖四海的人在此落户扎根,新世界就此建立,旧有的野性和荒蛮逐渐归于法度和文明。甘肃、宁夏、陕西、青海、河南、江苏、四川等地的人陆续迁来,终结了他们一路的风尘和流浪。
这块土地是肥沃而慷慨的,各民族在此共同生息,畜牧的人学会了种地,种地的人学会了畜牧,因此他们大多既擅长稼穑,也精于畜养牛羊马驼。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给予了他们饱暖和富足,逐渐在这片荒野上盖起了屋舍,修成了村庄,种下了绿树,生育了儿女,培养了精神——这块土地逐渐有了真正的户儿家!
土爰稼穑居于中央,这厚生厚养的大地如若人父啊,收纳滋养了这些户儿家,给予他们庇佑善待。而这些先后安居于此的人们,也如土地上之树植,逐渐生长并表达出厚土的习性。
先来于此的人如留生于此的植物,曾历经磨难枝干都消失不见,但根茎深埋大地留生于黑暗之中。一旦机缘到来,风水光热就能唤醒留生于地下的根茎,然后从地下勃发而出,以树的形态开始新一轮的轮回和往复。
陆续由远方他乡迁居于此的人更像是被时代和命运移植、扦插于此的树植,他们的骨血里潜藏着故土赋予他们的原始符码,而历经颠沛流离,被时代和命运移植、扦插至榆树沟的那一瞬间,他们已经与这片土地开始了新的生死契阔。
这就是我所讲述的关于树的留生和扦插,也是人的留生和扦插。很多人像树植一样,以留生和扦插的方式,在榆树沟这个地方落脚并扎根,终结了他们的漂泊流浪,此地户儿家的村庄成为他们旅途的终点。若干年后他们的儿孙后辈出生在这里,这里就成了儿孙们的血衣之地,他们是这块厚土的子孙,粮食和乳肉强健了他们的身体,深井之水净养了他们的灵魂,烈日和风雪淬炼了他们的精神,他们在这块土地上逐渐长成了儿子娃娃,并表现出这块土地的秉性和习气。直到有一天这些户儿家的儿子娃娃们毅然决然地以各种方式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熟悉的巷陌、村庄走向远方,曾经他们父辈的终点又成为他们的起点,他们将继续行走在寻找精神家园的路上,而所有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于我而言我将仍然厮守着我的村庄和扦插、留生于此的树们,我们将继续共同经历每一个轮回的万物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共同体验这滚滚而来、不舍昼夜的天道之大经,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