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成
草,应该是天底下最弱势的生物。
从一诞生,就扎根在一个地方,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永远不可能挪一个窝。地球上体型最庞大的恐龙,食草;野牛、河马、长颈鹿等大型动物,食草;最胆小无能的野兔,也食草。草,扎最浅的根,长最柔弱的身躯。微风过处,草要弯一弯腰,狂风暴雨袭来,草更是五体投地,委身于淤泥中,风雨过后许久,它们才敢偷偷探起身。
草的敌人数不胜数,我曾经也是草的敌人。我是农民的儿子,基本承袭了农民的基因和生存观。农民的一生,都在与草战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它斩草除根,用锋利的锄头刨,用野火烧,用各种剧毒农药毒杀……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代又一代农民终究斗不过草,都败在了草的手下。一代又一代败给草的农民刚一钻进西山的土里,草立刻追击而来,将那个小小的土堆层层围困,成为彻底的胜利者。
为了生存,草与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丝毫意识不到这些,这是深奥的哲学命题。那时,所有与草为敌的老农民也不懂这些,他们只是出于本能与草为敌。草,应该也不懂这些。老农民只知道,不将草铲除,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黄汗白流种植的庄稼就会被草吞噬。草们或许也是这么想,它们如果稍有畏惧或退缩,就将丧失立锥之地。因此,草与老农民的战斗始终处于白热化状态。
而幼年的我,目的单纯,只是将草视为家畜的饲料和庄稼的肥料,内心从未将草视为仇敌,甚至对草有一种由衷的亲切感和期待感。希望老天风调雨顺,让草长得更快些,让我们有草可割。那时,我们这些农民的穷孩子们还未达到下地参与劳动挣工分的年纪,只能在土地以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主要就是割草、放牛等。有意思的是,不论割草还是放牛,干的都是与草为敌的事。那时,漫山遍野都是割草、放牛的野孩子,他们除了割草、放牛,还在草地上打滚,甚至摔跤、打架,肆无忌惮地践踏着草,将草蹂躏得奄奄一息。
没有谁会对草有一丝疼惜和怜悯。因为草不会反抗,不懂得反抗,无力反抗,甚至不会喊一声痛。将其压弯了,睡一觉又缓缓直起身;把它踩折了,又忍气吞声重新发芽。被野火连根烧掉的地方,几场雨水之后,那一圈炭黑的伤口又被不屈不挠的绿色遮掩、覆盖。对草造成致命打击的还不是这些,是积肥。生产队集体劳动时期,化肥金贵,买不起,最“环保”、最廉价的就是用无数草的尸体堆积在一起,用阳光和雨水“群殴”,促使其早日腐烂,沤熟为农家肥。
当年,每逢农闲,漫山遍野“积肥”的人像蚂蚁一般四处乱窜,他们眼里的猎物就是草。他们逐草而走,用锄头将草连根刨起,将每一座山剃成光头、癞痢头,以至于我们想割到一背篓草都成了奢望。当我们在暮色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背篓里装满的只有失望和叹息。年岁稍长,我们也毫无悬念地加入了“积肥”大军。比起那些身强力壮能干的成年人,我们这些学生娃娃简直就是废物一个。望着到处光秃秃的山,只能从心底发出深长的哀叹,只能超出年龄地干一些“掩耳盗铃”的事——在筐底放一些石头,上面盖一些小灌木和少许杂草去冒充“肥料”,没想到居然一次次蒙混过关,心中窃喜。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们才突然醒悟,是过秤的叔叔、大爹们睁只眼闭只眼,有意让我们浑水摸鱼。其实经验丰富的他们,一眼就可以看穿我们的鬼把戏。在那个人哄地、地哄人的年月,人们都是能放一马就放一马,给人一条生路。除了那些认死理的刻薄之人,才会毫不留情地戳穿你。
我们割草时,最喜欢的就是白花草。因其花穗长而白,故名。白花草草叶修长、苗条、脆嫩,牛羊都最喜欢吃。我当时猜想,牛们吃着甜嫩的白花草,犹如我们吃着香甜的大白米饭一样可口。特别是夏日雨后刚长出来的嫩草,犹如乡村少女般亭亭玉立于晨风之中,超尘出俗,让平淡无奇的乡村也因此有了几分诗意。那时,我们常常为能割到一背篓白花草而沾沾自喜。不光我们喜欢白花草,就是离我们十里之外元龙的农民,都会大老远跑到我们前村的田边地埂或苹果园边割白花草。
到我们村子附近割草的元龙农民大多是中年男人,他们给我们的印象是异常勤劳坚韧,当我们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刚起床,就发现他们已经挑着一大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草从葱葱地或大沟边小闪小闪地走了,不论雨晴,天天如此,我们为此感到非常愤怒。他们不但侵犯了我们的地盘,还抢了我们的“饭碗”,他们把草割光了,我们放学回来就得在野地里到处晃悠,直到天黑都割不满背篓,回家就得挨母亲骂,甚至打脱了晚饭。母亲常骂我们的一句话是“(尸从)汉养娇子,看你以后咋个安身哦!”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
在与草长期的战斗中,我觉得最难缠、生命力最强的就是铁线草。铁线草植株低矮,贴地生长,草茎分节,状如铁线,坚韧无比。草茎分节处长叶、出根,步步为营,只要有铁线草的地方都是成片成片生长,它们不择地势,无论多么贫瘠的土地,都有它们倔强的身影。
铁锄刨不断根,野火烧不死它,野火过处,次年春风一吹,春雨一淋,又是绿油油一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说的就是铁线草。大旱之年,其他草枯死了,只有铁线草依然不屈不挠地活着,绿着。这时,饥饿的牛羊就只能毫不嫌弃地啃食铁线草了,就像人们在别无选择时,只能退而求其次。所以我们对铁线草的感情相当复杂,可以说又爱又恨,兼而有之。当我最终从与铁线草的战斗中败下阵来,逃离那片土地,偶尔回望故乡的那些人与事,我居然对铁线草充满了由衷的敬佩。我曾多次写诗赞颂过铁线草,其中一首题为《铁线草》的诗中这样写: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实际上指的就是铁线草
然而铁线草却不具备骄傲的资本
它开的是细碎得不能叫花的花
它矮小干涩的身躯
连牲畜都不愿啃食
当它一不留神溜进庄稼地
常常被锄头毫不留情连根挖去
有谁知道,铁线草
不论流落何处
总是走一步,就扎一次根
紧紧抱住
养育它的大地,不肯松手
也许就是铁线草那种对故土的眷念,对生命的执着和不到最后决不放弃、坚忍不拔的意志感动了我。草命貌似很脆弱,实际极为强大。草貌似柔弱,地球上最多的却是草,西藏和西北的许多地方只有草,看不到一棵树。草知道,草没有救星,草的救星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必须手握着手,根连着根,不顾一切生长,蔓延。所以,那些极寒之地,只有草。草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很多时候,人类还不如一棵草。
村子里那些为了一口粮,与草斗了一生的人,活着时,不能容忍地里有一棵草,生怕那些贪婪的草欺凌了他们的庄稼,时时刻刻想方設法急欲除之而后快,他们除草的方式多种多样,用除草尽、百草枯毒杀,用锄头刨,甚至用手挖。一时间,地里的草似乎被彻底铲除了,但当我如今偶尔回乡,发现那些曾经勤劳无比的老一代农民,也就是村里的祖辈、父辈们,早已纷纷离开了土地,不,成为土地的、泥土的一部分,那些曾经被他们打理得平平整整、充满丰收希望的田地,如今大部分成了白花草、铁线草等草家族的王国,荒草萋萋,蛇鼠成堆,令人唏嘘不已。
草,柔弱无比,无论你怎么对待它们,它们都不会直接反击你,它们有着巨大的时间优势和繁殖能力。它们以退为进,用无穷无尽的时间和你磨,用生生不息的繁殖力和你耗,用永不止息的生命力和你赛跑……最终,耗不起、磨不起、跑不动的人类,只能举手投降。
我们也做一棵草吧。其实我们就是一棵草,只不过我们是以另外一种方式生长在大地上,收割时间,也被时间收割。让我们与草和解吧,其实草就是我们的朋友和老师,它们让我明白了许多人生哲理。
与草和解,其实是和我们自己和解,让我们有机会在无边的草色里,寻觅春天,感悟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