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诗集《深深地》中的接受美学

2023-06-12 01:00林灵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接受美学玛格丽特

林灵

内容摘要:2020年的代顿文学和平奖获奖作品《深深地》让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作才华重回大众视野。运用接受美学理论,本文从作者和理论的渊源、读者期待视野的顺应与颠覆、触发读者的共情和从读者经验到社会效力四个方面分析诗集《深深地》,挖掘阿特伍德如何使用文字的力量温暖着读者、影响着社会。

关键词:《深深地》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接受美学

从《圆圈游戏》(The Circle Game)的展露头角到《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的蜚声海外,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ret Atwood)是少数在小说和诗歌方面同样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暌违十余年,重返诗坛的阿特伍德在诗集《深深地》(Dearly)中向读者娓娓道来有关爱与失去、时间的流逝、自然和传说等现实与奇幻交织的故事。诗集内容发人深省,口吻幽默亲切,在一首又一首诗中,阿特伍德以自身独特的想象力和敏锐的眼光审视着生活,以作品中蕴含的接受美学启发着读者,同时展现了不容忽视的社会影响力。

一.阿特伍德与接受美学

在谈到该诗集的创作历程时,阿特伍德提到“浪漫主义者一直在谈论永恒的名声和为时代写作”,与之相较她认为写作没有所谓的永恒。“名声和风格此起彼落,书籍也会被唾弃,被焚烧,后来或许又被发掘,被回收。今天的歌者很可能成為后来的歌者的燧火,就像后天的燧火会从火焰中取出,保存到颂歌和浮雕之中。”其中三者的意蕴被阿特伍德喻为“塔罗牌中的命运之轮”。

围绕着“作者中心”“文本中心”“读者中心”做接受考量,阿特伍德口中回环往复的“命运之轮”其实是基于悠久的文学理论和实践。特雷·伊格尔顿指出:“人们的确可以把现代文学理论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全神贯注于作者的阶段(浪漫主义和19世纪)、绝对关心作品的阶段(新批评),以及近年来注意力显著转向读者的阶段”(伊格尔顿 73)。罗兰·巴特最早宣称“作者死了”,开了否认作者是作品意义决定论的先河。随后以姚斯与伊瑟尔为代表的接受美学兴起,建立了一种新的以读者为出发与归宿的解释范式。他们认为“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没有其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姚斯 142)。换言之,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界的成就之一便是将读者这一维度纳入文学批评,并肯定读者的地位及其在构建文学作品意义中的作用,弥补了作者、作品客观性研究倾向的不足。

早在英美新批评用“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砌起文本中心壁垒的全胜时期,加拿大文论家诺斯洛普·弗莱就抨击了新批评派过于坚持文本中心理论的弊端。弗莱也是阿特伍德在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读书期间的授业老师。阿特伍德接受采访时曾谈及恩师对自己的影响,称她“在创作的过程中会读弗莱的书”,觉得“那些书给自己打开了新的思路”,为之“提供了不同的方式,来重新看待以往所看到的那些事物”。

通过解读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歌,也可以较为清楚的从中发现接受美学的理念。“阿特伍德并不把批评家看作是读者的对立面,或者是为‘正确文本分析制定法律的立法者,而是把自己看作是帮助读者进入文本的向导,刺激他们遵循自己的直觉,使用自己的想象力”(Pache 128)。通过打破作家——作品的二维格局,阿特伍德将读者的阅读与接受纳入其中,形成三维时空,这无疑扩宽了文学的影响范围。

二.期待视野的顺应与颠覆

“期待视野”一词最初由接受美学奠基人姚斯提出。它指的是,作为读者在进行文学接受活动之前,就会基于各种原因而形成特定的审美趣味和心理指向,会对文学接受的客体有一定的期待。在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中,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之间通常会有顺应与颠覆两种情况。

在诗集的《公主服》(Princess Clothing)一诗中,情节设置不落窠臼,读者仅凭自身原有的经验难以预料到下一节将要发生什么。该诗将代表美丽、无辜的公主拉进残忍、暴力的历史审美评价中,普通读者起初本能地会将公主服视为地位与财富的象征,进而预想到其接下来的赞美与夸耀。“太多人谈论她应该穿什么/所以她会很时髦”“不遗余力/让自己变得迷人。”叙事发展、人物描绘等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完全符合,这种情况下,读者的阅读会较为轻松。但是诗人并没有完全按照读者的预想来进行创作。“他们犯下了臭名昭著的案例。/拿出了石头。”“现在她的躯干躺在沟里,/像丢了的手套,像扔了的书/太多没说。未读。/在高高在上言语的殿堂里,少了一个公主。”“小巧的水晶鞋,越蹒跚越好。/莲花足,花瓣/折断的骨头。”随着阅读过程的展开,叙事走向,人物命运发展与读者的期待视野不一致,读者的期待惯性被打破,但却更能体会到作者的深意。

除了整个故事架构超乎读者意料之外,对喻体常见联想的突破也是读者难以想象的。诗人残忍的将“丝绸”化作“绝佳的裹尸布”,“桑蚕无休止的旋纺七重纱网”,让人联想到理查·施特劳斯的歌剧《莎乐美》中臭名昭著的七层纱之舞,带来血腥与死亡的意象。桑蚕“希冀一朝羽化成蝶”,最终的结果却是“焚煮破拆”,裹尸布下竟还“妄图挥动精致的翅膀飞翔”,结尾的话语戏谑又冷漠“哦,亲爱的,不会是这样。”亲爱的这里既指代历史上无法为自己的生命,甚至无法为自己的着装做主的“公主”,也透过诗行让正在阅读的读者冷汗涔涔。

另一个绝妙的例子在诗集的《盐》(Salt)一诗中。对于匆匆逝去的时光,世人认为“都是幻象……/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然而,玛格丽特并不认为生活总是要向前看,重温过往的种种记忆也会有快乐,就像她对谚语“人生不易”(Life is no picnic)的改写——“尽管在你身后,它是存在的。/你的时间像野餐一样铺排在阳光下,光彩依旧。”

诗的收尾部分,玛格丽特又引用一则圣经寓言描述人们这样的思维定式。“别往后看,他们说:/你会变成盐的。”换言之就是不要回顾自己的过去,以免像罗得的妻子一样,成为一个悲剧人物。这个故事出自《创世记》第18章第20节,耶和华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个罪恶城市时,他怜恤罗得,差遣两个天使救出罗得、罗得的妻子及两个女儿。并且嘱咐他们逃命,不可回头。罗得的妻子不听天使的警告,顾念所多玛,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罗得之妻被化为盐柱,可以视为一个隐喻。罗德之妻不是因为违背了上帝的旨意这件事本身而遭受劫难的。根本原因是她的脚虽然已走出了索多玛,但她的心仍眷恋故土。“但是,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看?/那后面是不是闪闪发光,/是不是很漂亮?”玛格丽特颇为大胆的质疑圣经的权威,带给读者一种不期而遇的审美冲击。

一部优秀文学作品,应当要关注到读者的期待视野,《深深地》成功之处就在于让观众不断游走于期待得到满足与期待受挫这两种状态之中,既给读者带来心理满足感又给读者造成措手不及的紧张感,进而增强了该诗的艺术性价值。

三.触发读者的共情

《深深地》这本诗集的出现会让很多人产生共鸣,因为它的主题和它特有的沉浸感。诗集的五个章节都在努力应对悲伤、逝去,尤其是描述个体如何应对一个不确定和不可思议的世界。在形式上,诗歌的长度变化很大,在韵律和节奏中起伏,在插入和结尾之间转换,彰显阿特伍德牵引读者心绪的卓越功力。

诗集中有几首诗是写给阿特伍德已故丈夫格雷姆·吉布森的。他在2012年被诊断出患有血管性痴呆症,与该病症斗争了七年后,于2019年9月去世。这种失落感和追忆感在开篇的诗作《迟到的诗》(Late Poems)中有所暗示,“太迟了,/就像水手寄来的情书/在他溺水后才到达。”

另一首《幽灵猫》(Ghost Cat)剖析了吉布森令人揪心的不可避免的失忆。玛格麗特鲜明地描述了看着爱人与痴呆症斗争的感觉,以及不再被他认出的痛苦。与读者交互在《幽灵猫》中最鲜明的体现就是视角的转换,这就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时刻感受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视角所造成的语言张力。在诗开篇,玛格丽特这样询问读者:“猫也会患有痴呆症。你知道吗?”随后她用第三人称视角记述,“步履蹒跚,/睁大眼睛,哭泣着/就像一列小而绒的蒸汽火车:啊—呜!啊—呜!/如此无头脑,被抹去。啊,谁?”这里用到了双关的修辞手法,诗句中猫的叫声“Ar-woo!”听起来就像是一遍遍询问“Ar, who?”此外,阿特伍德还运用第一人称视角将读者纳入一张无形的网中,诗中猫在经历情节发展的同时,读者也像在心理层面体会着相同的历程。当猫漫无目的的在厨房翻找食物,“一块面包屑,一个软掉的梨子。/这是我应该吃的东西吗?/估计不是。但是会是什么,但是在哪里?”当猫在卧室门外徘徊,“让我进来,搂住我,告诉我我是谁。”这样的视角设置是令读者共情的关键所在。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部分诗作是在玛格丽特的丈夫格雷姆去世之前写的。用玛格丽特的话来说:“格雷姆是被预先哀悼的”,所以诗集几乎就像是她开始接受他的死亡过程的一扇窗户。她的诗歌也反映了她在这一时期对丈夫的爱和敬佩。《狮子心先生》(Mr. Lionheart)以一个美丽的句子结尾,描述了她丈夫和其他患病的人与痴呆症斗争的力量。“狮子不知道自己是狮子。/ 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多勇敢。”平凡的行为,比如吃早餐、刷牙、或者穿上外套,都能唤起读者所哀悼的人最生动的记忆,正如玛格丽特在《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中写道:“你不在的形状/在你餐桌旁的位置/坐在我对面/像往常一样吃着烤面包和鸡蛋。”字里行间将吉布森定位为从未离开过阿特伍德的“真爱”的轮廓。诗集同名的诗作《深深地》(Dearly)是阿特伍德最鲜明的情感表达:“这是个正在消失的,古老的单词,/我深深地祝愿。/我深深地渴望。/我深深地爱他。”

阿特伍德在选取视角触发读者共情的层面不啻为一位语言大师。当读者像看老照片一样浏览每一个诗意的片段时,他们可能会惊讶于阿特伍德的话在多大程度上引发了他们心中爆发的强烈情感。

四.从读者经验到社会效力

接受美学批评家认为,在作者、作品和大众三者关系中,大众绝不是被动的存在。一部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它的历史生命是不会长久的。因为只有通过读者能动地参与和解读,作品才算真正进入一种连续性变化的经验视野。(姚斯 69)

作为一名积极参与社会和文化事务的公众人物,阿特伍德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她认为,作家应该敢于直言,通过写作担当起文化传播者的使命。她的作品常常饱含对人性、社会和生态的关怀,其中女性主义是阿特伍德作品的主流视角。美国著名女性主义学者伊莱恩·肖沃尔特(Elaine Showalter)认为,阿特伍德的作品适合被收录进女性主义文学课程。同时阿特伍德本人也是加拿大一项反性骚扰项目的首批资助者。

令人钦佩的是,阿特伍德的社会影响力不仅仅止于作者和作品。2019年5月14日在美国HB314法案(即禁止堕胎法案)签署后的第二天,身穿血红袍、头戴白便帽的妇女,一队又一队出现在美国各地举牌抗议,反对政治家和立法者开历史倒车。创造了她们的形象、启发了她们行动的那个人,便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红衣使女出自阿特伍德1985年出版的小说《使女的故事》。这本书如同女性主义者的《一九八四》,已成为女性主义运动中常读常新的现代经典。

诗以言志,歌以咏怀。继小说之后,阿特伍德的诗集《深深的》同样展现了她不俗的社会影响力。诗集中的组诗《为被杀姐妹而歌》(Songs for Murdered Sisters),作为与和男中音歌唱家约书亚·霍普金斯(Joshua Hopkins)、美国歌剧作曲家杰克·赫吉(Jake Heggie)合作项目的一部分而创作,长达8页,被改编成声乐套曲,纪念被伴侣谋杀的妇女。阿特伍德在作词时有意识地使用了便于发声的单词以增强诗句的韵律,感染读者和听者经历悲伤的所有阶段。

最初提出该声乐套曲的创作想法的是霍普金斯,他作为2015年加拿大家暴案中受害者的家属,想以此追忆他的姐姐娜塔莉。阿特伍德在套曲的第一首诗《空椅子》(Empty Chair)里记述了这一悲剧,“我的姐姐,/现在却只是一把空空的椅子,/她不再,/不再存在,/她是虚无,/她是空气。”而后第七首诗《Rage》(愤怒)中的诗句“我太迟了,/来不及救你了。/我感到愤怒和痛苦……”进一步激发了霍普金斯的悲伤、内疚、愤怒以及各种情绪,他感觉这些文字同他进行了深刻的对话。在该诗的倒数第二句,阿特伍德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愿意选择原谅吗?”这个关于原谅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像是曙光,为受害者家属带来了新的可能性。霍普金斯说,“娜塔莉去世后,我一度非常麻木”,“但玛格丽特和杰克的音乐像打开了一扇门,由此我得以理解了因娜塔莉之死带来的所有的复杂感受。”

在第六首诗《失去》(Lost)中阿特伍德写下“这些年来,几千年来/痛失的姐妹们/如此多的泪水……”她用了“姐妹”的复数形式,以表示这样的不幸是广泛存在的,受害者还有很多。在套曲的最后一首诗《歌》(Song)中阿特伍德表达了生者对逝者的追忆和留恋,“如果你是一首歌/你会是哪首歌?/你会是歌唱的声音吗,/你会是音乐吗?/当我为你唱这首歌的时候/你不是空气,/你在这里,/持续吐纳的气息:/你和我在一起……”对于受害者的亲属而言,这些诗歌有巨大的意义,它们将痛苦转换为一种更加平和充满希望的宽慰。

阿特伍德通过诗歌讲述被害者的遭遇,并使人们意识到世界各地都存在对妇女的家庭暴力事件和其他基于性别的暴力。“为被杀姐妹而歌”这一项目创设的目标就是去激励一万位男士参与“白丝带宣言”(White Ribbon Pledge),承诺绝不以任何形式采取、纵容基于性别的暴力行为,也不对基于性别的暴力行为保持沉默。

阿特伍德在一次访谈中指出,如果“你把一本书看成是一种体验的话,那么你就会感受到某种责任……你肯定不会让大家体验了血淋淋的故事而不传达任何信息”。通过写作,阿特伍德发挥了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的文化责任,用文字的温度温暖着读者、影响着社会。

阿特伍德一直致力于让笔下的作品不是被束之高阁的冷冰冰的文字,而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审美对象。从接受美学的理论视角上来看,《深深地》广受好评的主要原因在于,它在很大程度上对读者进行了观照,引发读者的思考和领悟。在与读者的协同互动中增加了讨论度,为该作品赢得了关注。在接受采访时,阿特伍德引用了电影《邮差》里的快递员偷了诗人聂鲁达的诗歌来追求爱情的辩解,“诗歌不属于那些写诗的人,它属于需要它的人。”接受美学的精髓体现在读者身上,阿特伍德的诗集《深深地》也在与读者的交互中阐释并影响着社会,如同她送给读者的寄语:“钟声为谁而鸣?亲爱的读者,为你。这首诗歌是为谁而作?也是你,这首诗歌为你而作。”

参考文献

[1]Atwood, Margaret. Dearly[M]. London: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Inc.,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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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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