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祥 王昕
《书衣文录》,就是将在书皮上题录的文字,整理刊录而成的一部特殊的散文集。它是孙犁一部重要的散文作品,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书话史上的名著,它是孙犁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创作的一种特殊的文字,可看作是他的一种日记断片。“日记的私密性叙述形式,使作家拥有了独特的话语空间,思想自由驰骋。他们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记事、写人,直言快语,避免了公开话语中的某些顾忌,展现了个人批评独有的棱角与风骨。”刘增杰:《论现代作家日记的文学史价值——兼析研究中存在的两个问题》,《文史哲》2013年第1期。这些文字对于揭示作家性格特质、情感世界,研究“新”“老”孙犁在精神上的蜕变具有重要的意义。新时期以来,孙犁作为小说名家、散文大师的身份越发得到学界的认可,其研究也日渐繁荣。《书衣文录》自1979年问世至今已40余年,产生了为数众多的版本,有《耕堂杂录》本(172则,1981年)、文集本(172则,1982年)、文集续编本(96则,1992年)、山东画报本(271则,1998年)、全集本(284则,2004年)、文集补订本(281则,2013年)、人文增订本(285则,2013年)、手迹本(282则,2015年)、海燕本(474则,2017年)。各版本收录情况不断变化,笔者曾与王昕详细梳理过《书衣文录》的版本譜系,文章以《〈书衣文录〉的版本变化》为题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20年10月20日。故版本特别多,收录数量也越来越多。就单行本而言,就有山东画报本、人文增订本、手迹本、海燕本四种。为了便于论述,本文以2002年(孙犁去世)为界,分别对孙犁生前、身后《书衣文录》的版(文)本进行分析。
一、孙犁生前《书衣文录》的版(文)本变迁:“理性节制情感”
孙犁生前,《书衣文录》就有《耕堂杂录》本、文集本、文集续编本和山东画报本四种。尽管四种版本的编者各有其人,但孙犁亲自参与了《书衣文录》的编选,时间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末,故《书衣文录》各个时期的版本以及收录的书衣文就颇值得仔细分析。
《耕堂杂录》本(1981年)收录的时间从1965年开始到1976年为止,共172则,1974、1975、1976三年孙犁所作书衣文最多。而文集本(1982年)的书衣文与《耕堂杂录》本对比没有变化,倒是文集续编本(1992年)中有38条(1966年至1980年)早就写出但作者未纳入《耕堂杂录》本。而1998年山东画报本则把孙犁发表过的书衣文271则全部收入,成为孙犁生前最后确定的版本。从172则到271则,增加的99则中既有1981年后孙犁新写的书衣文,又有在1981年之前已写成但并未立即发表的书衣文。孙犁在1986年3月4日所写的《书衣文录拾补(上)》小引中说:“前之未抄,实非遗漏。或以简单无内容;或有内容,虑其无关大雅,或有所妨嫌。”孙犁:《书衣文录拾补(上)》,《天津日报》1986年3月29日。从《耕堂杂录》本到山东画报本,孙犁的书衣文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变化。
第一,披露了作家更多情感与生活的细节,这部分书衣文在作家生前删减的内容中占据很大的比重。这也是孙犁晚年生活与情感中不可回避的一部分内容,对于作家情感心理以及晚年精神人格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孙犁的妻子去世后,子女已成家立业,无人料理他的生活,孙犁有了续弦之意。1970年10月,经朋友介绍,始与江西张保真女士互通来信,二人也互生好感,1971年10月,张保真来津,二人同居。但好景不长,两人结合后不久就产生了隔阂,张的行事作风,让孙犁深感痛苦,1976年初终于结束了这段关系。“这场婚变既是孙犁生活的转折点,也对其创作心态以及艺术风格的改变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刘运峰:《孙犁晚年的一场婚变》,《新文学史料》2014年第2期。他对此耿耿于怀,不愿过多提及。在1981年《耕堂杂录》本中,与这段往事有关的书衣文只有寥寥几则,有的不免有些隐晦,展露的均是关于二人感情生活的细节,点到为止,没有透露更多。直到其后陆续刊登出的作者有意删减的几则文录,才开始展露出事件的全貌。如1974年8月17日,有两则,《历代诗话》一条有“一、二年中,风波时起。猜疑深匿心中,遇机即暴发,恐终至于决裂。处事:明而后决,不留疑窦;行之而疑,我之大过(上册)。自寻烦恼,不能尤人。又不能达,又不能忍;痛苦将愈来愈深(下册)”。在《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条中又有“深念情欲惑人,踏入时,直如黑白不辨,是非颠倒。及至脚下,感到泥泞,则有愈拔愈陷,灭裂而后已”。此两则证实,二人之间的嫌隙自1974年下半年就已经产生了。
作于1975年2月22日的《龚自珍全集(上)》中的“昨夜梦中惊呼,彻夜不安”,3月13日在《客余茶话》中记的“昨夜新纠纷起,余甚惑”,以及《七修类稿》中“近日情状,颇似一篇聊斋故事”。可见二人间矛盾已经很久,这才有了3月17日此前已辑录过的《现存元人杂剧书录》中的“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3月26日《弢园尺牍》中又有“整日烦躁,晚尤甚,而艾文会来”。3月27日在《续藏书》中提到了张保真,“张为购此纸,变花样,实不雅观”。因此,也不难猜到孙犁为何事烦躁,甚至只是一张书衣纸,也引起了孙犁的不满。4月2日,又有两则,《郑板桥集》中有“三月末,家来客,二位小姐。余心不靖,意态有烦。而张以为慢,遂强打精神应付之。今日下午,二客外出,乃裁纸包书,而心中甚不平。此病态也,余当戒之”。当晚又在《梨园按试乐府新声》中有“送走二位女郎,正要情景,晚上小伙子又来探问,实令人烦”。由于二人在生活习惯、为人处世等方面的差异,张保真频频上门的访客,也加剧了二人之间的矛盾。5月份突然又有一则,《七种后汉书》中有“十四日晚,余已睡下。因事激动。及起身小解,全身寒战不已,过去无此现象。时时有伤身之忧,而又不能断然处置,后患正无穷也”。
后续刊登的内容也使得1981年《耕堂杂录》本中不甚清晰的生活片段更加连贯,有迹可循。两人于1975年4月初有离异的想法,不难推断,在《耕堂杂录》本中,1975年4月7日与4月8日的两则书衣,恐是经由此事作家生发出的感想,即《许庼学林》中“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运也”,以及《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中“粘连破纸,窗外春光,映射桌案,追怀近事,心实惑之”。
孙犁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作家,也是一位对美有着执着追求的人。这种对美的追求也转化成对于爱情的浪漫与多情。自1970年二人通信以来,对张的情感投射成了作家精神和心灵上的主要寄托之一,可惜好景不长,两人性格不合造成家庭生活危机频发,冲突不断,但在感情上仍旧分分合合,难以明断,在矛盾冲突中以及情感上的反复磋磨对于作家的精神和身体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从后续补录的书衣文上可以证明这一点。直到1976年这段情感关系才正式结束,这段失败的感情纠葛郁结于心,加重了作家深沉的忧思与人生的悲凄感。1981年孙犁在《灵魂的拯救》一诗中写道:“我在爱情上的收获/是最失败不过了/我直观看人/感情用事/没有远见/不明后果/我常常从爱情的阵地上/丢盔卸甲/大败而归/甚至没有了/重整旗鼓的勇气。”这是孙犁晚年对于感情的反思与总结,而这一段故事的诸多细节均刻录在书衣文中。
第二,书衣文作为作家在特殊的时代中坚守自我的最后阵地,留下了作家椎心泣血的感喟之声与针砭时弊的愤激之语。在初版本面世之时,出于对时代语境以及作者性格心理的考虑,这部分书衣文对外隐而不发,但这些未展露的书衣文其实更真实地记录了作家思想上的流变轨迹。书衣文录作为作家特殊的日记体,保留了一片特殊年代里独立的话语空间,同时,这个话语空间的存在也展现了作家“自我灵魂”刻骨铭心的搏斗历程,“重建或者呈现了真实的历史语境”张高杰:《论现代作家日记的价值多重性》,《前沿》2010年第4期。中作家思想史的流变轨迹——“新”“老”孙犁的蜕变。从1956年至“文革”结束后,“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作家曾两度搁笔,直至粉碎“四人帮”,时代才为作家大胆表达自己的情感提供了广阔的思想空间。但数次的政治斗争,让孙犁成了惊弓之鸟,“进亦忧,退亦忧”,作家面对的是入世的“感性”心理与出世的“理性”行为之间的挣扎,精神上“农民式的务实,儒家的社会关怀,革命生涯中积淀的对于国家、民族的责任感”,阎庆生:《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第15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以及在过往的政治运动中,历经磨难,阐发深刻,沉积亦深,使他形成了敏感的“感性”心理,因此,他只能在题录的书衣文中宣泄情感。另外,他以道家思想修身养性,不理世事,在枯燥、烦琐的琐事里消磨自我,外化为一种洁身自好的“理性”行为。因此,部分书衣文言辞激烈且一针见血,但因其指摘时政,虽业已成文,但作家并未做公开发表,正是这种“理性”发挥了作用。
例如,1980年3月有一则《五种遗规》,《耕堂杂录》本出版时虽已写成,但作者并未发表,内容如下:“古代之有刑法,使民有所畏惧,岂止为统治阶级利益哉!古人有道德伦常之说,岂止便于奴隶主之统治哉?道德、伦理、教育、法则,经历史证明,乃全民之所需,立国之根本。经济、文化发展不可缺少之因素。当变革之期,群众揭竿而起,选士用人,不可拘泥细节。大局已定,则应教养生息,以道德法制教化天下。未闻有当天下太平之时,在上者忽然想入非非,迫使人民退入愚昧疯狂状态。号称革命,自革已成之业,使道德沦丧,法制解体,人欲横流,祸患无穷,如‘文化大革命所为者。道德伦理观念,成就甚难,进化甚缓。但如倒行逆施,则如江河决口,水之就下,退化甚易。十年动乱,可作千古借鉴矣。”这段直言不讳之语,经作家思虑再三,最终还是藏而不露,因此,书衣文录作为坚守自我意识的一片心灵领地,并非甫一出场就展露出它的全貌,而是通过再三披露的书衣片段,一点一点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能安身心,其唯书乎!”孙犁对于书籍的珍视与爱重已经近乎“痴”。“文革”后的几年,他将全部的心思放在整装书籍、包装书衣甚至题录文字上,意外造就了一片心灵与情感的寄托地,而书衣文作为作家装遣旧书时发出的所触所感,以书事暗喻人事,作家人书合一以针砭时代之弊,因此不少书衣文写成后都未能在第一时间得见天日。如1972年11月的《广艺舟双楫》中有“久别重逢,如久违之石。惜君尘垢蒙身,亟为洁修整装,亦纪念此一段经历也。附记:此证余已搬回原住处,然身处逆境,居已不易。花木无存,荆棘满路。闭户整书,以俟天命”。另有1981年所作《谈龙录 石洲诗话》中“昨日报载,市人民图书馆员,盗窃书籍一千余部册,卖得二千余元(所盗卖尚有文物)。其中有《营城子》等贵重书籍,每部所得仅二元耳。藏书家将一生珍爱,献于此等人之手。仪式举行后,即随意堆放,无人负责,一至于此。早在预料之中矣。消息中有‘震损图书一词,甚怪,书籍尚能震损乎?”书尚不能周全,亦可见人心浮动至此。将书之遭际与人之遭遇暗合,逢此遭际,书虽无怨,人却有情,这种自怜自伤的感怀之情与对时代遭逢的感喟之意,都刻录在书衣文录中。
第三,从《耕堂杂录》本到山东画報本,还有一些书衣文,基于对作家个人形象的考虑,不做公开发表。如1974年12月14日,《商务版学生字典》一条有“余识字不多,典故知识尤少。但不好查辞书。此次大部辞书失去,只留此小字典。老年多忘,愿养成遇生字即查字典之良好习惯,减少念写白字的过失”。又如《弢园尺牍》一则有“整日烦躁,晚尤甚,而艾文会来。告以病,不去。伺余用饭毕,此公之故态也。附记:此实文会对我之关心。文会已作古。求实心、热心帮人如彼者,今已难矣。余好烦,得罪好朋友,而文会不以为意,甚可念也。文会晚境寂寞,思之黯然”。在孙犁晚年自省的一些文章中,我们了解到孙犁性格急躁,好冲动,易为小事大动肝火。阎庆生在《晚年孙犁研究》中揭示了孙犁在性格和行为上的矛盾:“他固然清高、孤僻、耿介,但又优柔寡断,胆小谨慎,而因多年养成的相当厉害并泛化到待人接物的全经验洁癖,未免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阎庆生:《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第1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这种性格的特点,部分解释了个别书衣文不做公开发表的原因,这也是研究孙犁的一个“枢纽”。
总之,孙犁生前的《书衣文录》各种版本由于有作者的参与,不少书衣文并未收入。作者这样做,除了对书衣文这种从私人话语向公共话语的转换有所顾虑之外,与外部的政治环境、作者个性等也密切相关。这些未收的书衣文中留下了不少信息,对理解孙犁晚年的思想、生活、个性等均有助益。尽管孙犁生前一些书衣文陆续得到了披露,但与身后出版的手迹本相比,其生前仍有意遗漏和修改的书衣文数量非常多。因此,孙犁生前的《书衣文录》各版本均是作者“理性节制情感”之下的产物。
二、孙犁身后《书衣文录》的版(文)本变迁:再现一个真实的孙犁
孙犁去世后,《书衣文录》又出现了全集本、文集补订本、人文增订本、手迹本、海燕本。海燕本《书衣文录》,应该是目前最全的版本,而手迹本由于是影印作者手迹,更具历史原貌,它们的出现让我们可以看到孙犁生前到底有多少有意遗漏的书衣文。
通过2015年手迹本与2013年人文增订本对比,笔者发现两者在书衣文则数上并不能对应,一方面是因为手迹本书衣文并不是最为完整的,有一部分已经发表的书衣文,手迹本并没有收录;另一方面是因为手迹本展示的是书衣文原貌。孙犁的很多藏书是大部头的书,内含很多册,或分为上下集,而此前辑录的时候,作家或许认为无内容,而将其合为一则发表出来。而在手迹本中,基本上保持了书衣文的原貌,未经任何删改。另外,手迹本的书衣文实际上是一种私人话语,而出版的书衣文则属于一种公共话语,因此发表在公共空间的书衣文不免被作者修改。手迹本的公开,也展示了作者在其中百般斟酌与考量的心路历程。
一是对孙犁与张保真婚姻生活的更多细节的披露。在手迹本中,与张保真有关的篇目大概有十条之多为首次披露,相比于作家生前公开的书衣文,再次公开的这部分书衣文不再是二人因生活细节所起的摩擦与嫌隙,而是赤裸裸地暴露了两人矛盾激化时的“战争”实况。
1975年1月16日在《全宋词(二)》中写道:“伊早起外出,中午未回,晚八时归。余询问,伊出言不逊,而声音颇怪。余大怒,立请邻居李君至。彼为余之行政组长及支部书记,余甚激動,声明离异,所言多伤感情,彻夜未眠,念念要下决心。而此等事,决心实甚难,晚年处此,实非幸也。”在这一则书衣文里,作者详细地介绍了冲突发展的全貌,两人大吵一架,竟然闹到需要请外人到场的地步,按照孙犁本人的性格,这是不可想象的,可见两人矛盾已不可解,孙犁产生了想要离婚的想法。1月18日作者又写道:“人知珍惜自身名声,即知惜他人感情,亦能知珍惜万物。然亦不必尽如此。”
同年2月7日在全宋词(四)中有,“王林评我:多思而寡断。此余之大病也。一生痛苦,半由人事,半由劣根,思之自恨不已。今年春节恐难平度也”。虽然孙犁已有离婚的想法,但是性格中的多思寡断,使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3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人又起冲突,手迹本又补一条,3月17日在《宋词三百首笺注》中有“时一封书信之纠纷尚未息,余自警勿再受骗上当,以小失大”。3月19日,又作三则。《古文观止》中有“故巢居者察风,穴处者知雨,忧存故也”,“天制寒暑,地制高下,人制取予。内事不知不得言外,细事不察不得言大”,以及《列子》中有“实谷不华,至言不饰,至乐不笑”。在这段若即若离的情感关系中,书衣文除了披露两人真实的婚姻本相之外,也暴露出孙犁优柔寡断的性情,作者再三思虑也没有公开。事实上,这段情感关系给孙犁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创伤,也加重了作家晚年的孤独之感。
二是再现了孙犁对部分书衣文的删改轨迹,通过原汁原貌的牢骚之语,再现作家未经展露的性格本貌。作为日记断片的书衣文录是面向作家自己的“至情至性之作品”,张高杰:《论现代作家日记的价值多重性》,《前沿》2010年第4期。孙犁的书衣文记录了作者随时随地的所感所想,人事纷杂加之出于对环境的考量,不宜公开,所以在发表时,做了一些删改。
1984年4月18日,最早在《天津日报》的《书衣文录(中)》发表1981年6月10日《杜诗镜铨》中有“前数日,傅君曾送一稿来,系写我对古典文学的研习者,我看过,已写信寄还矣。今日持此书来,因已题字,不便辞,谢而收之。此书我有木刻本,书面题某先生点窜本,以为出自名家手笔,实乃在印刷品上,任意删削,以炫彼之能删繁就简,致使一部洁整之书,涂抹狼藉,不堪阅览。方知如此妄人,古已有之矣”。而在201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书衣文录(手迹)》中则看到了它的原貌,时间上也有差异。1981年2月1日《杜诗镜铨(一)》中有“余见有妄徒删窜自己作品,颇为愤愤不平,久之以为天下不应有此行为也。今得见此书,气乃顿消。此赵公不知何许人,于人家刻成之书上任意勾抹,大言不惭,谓之点窜本。致使此书身蒙污垢,价值大减,赵公可谓弄巧成拙矣”。两则文字差别很大,应该是在刊载之前,孙犁修改之后再送交发表。在手迹本中,孙犁发了很多直言不讳的牢骚,但在发表时,都已经删掉了,只保留了几句就事论事的态度与评论,甚至人名也已经隐去不论。
1984年最早于《天津日报》上刊载的《为姜德明同志题〈津门小集〉》,刊载时内容如下,“回忆写作此书时,我每日早起,从多伦道坐公共汽车至灰堆。然后从灰堆一小茶摊旁,雇一辆‘二等,至津郊白塘口一袋访问。晚间归来,在大院后一小屋内,写这些文章。一日成一篇,或成两篇,明日即见于《天津日报》矣,此盖初进城,尚能鼓老区余勇,深入生活。倚马激情,发为文字。后则逐渐衰竭矣”。在孙犁生前出版的各版本中,此段文字均维持此貌,直到201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书衣文录(手迹)》的出版,才看到作家创作的原貌。“回忆写这些文章时,每日晨五时起床,乘公共汽车至灰堆,改坐‘二等,至白塘口。在农村午饭,下午返至宿舍,已天黑。然后写文章发排,一日一篇,有时一日两篇,今无此精力矣。然在当时,尚有人视为‘不劳动‘精神贵族‘剥削阶级者。呜呼,中国现代作家,所遇亦苦矣。德明同志邮寄嘱题,发些牢骚以应之。”通过对照不难发现,作家生前将这一则书衣文另做修改与删减才发表,尤其是“然在当时,尚有人视为‘不劳动‘精神贵族‘剥削阶级者。呜呼,中国现代作家,所遇亦苦矣”。这些文字作为私人语录中不吐不快的牢骚之言,正是因其是真情实感的“仗义执言”,才使作家的形象骤然变得鲜活起来。手迹本的发行,公开了作家题录的文字原貌,随之也公开了与谨小慎微截然不同的——一个激扬文字、肆意挥洒的性情中人。
另一部分作家修改的书衣文也暗含着作者晚年的一种深沉的忧患意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孙犁参加了不少政治活动,他的性格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加之多年在传统文化中寻找精神慰藉,面对文化、制度以及社会各方各面尚不完备的现代社会,作家“更多地站在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对历史和现状进行反思”。阎庆生:《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第5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进入新时期以后,随着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不断发展,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些畸形的社会现象与文坛现状,无不刺激着作家的感官,孙犁曾说过:“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动,各行各业的重新组合,人的素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孙犁:《如云集》,第202页,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因之,对于当时整个文坛现状,作者抱有深沉的担忧,对这样的现实屡屡发难。他对世情人心的批评与担忧,刻录在书衣文录上,成为老作家拼尽全力的最后一缕血痕。1987年10月26日《三余札记下》中“近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一些小人钻空子,以谋私利,人心向恶,不可挽救,实可叹也”。2015年出版的手迹本公开了《太平广记》书目下的几则书衣文。如1990年7月31日《太平广记第一册》中“清心寡欲,谨言慎行。近日应以此二言为座右铭。此一九六一年印本,从纸张可见国家经济困难之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印书纸几度变化,即经济政治情况的反映。有人尚言文化与政治无关,或脱离政治,殆呓语耳。近日印书,更不堪言。周汝昌学术著作,工人出版社印得不堪入目,实过去所未有。竟亦出版发行,出版人到了不知羞耻地步,尚有何精神文明可言!”另有《太平广记第五册》中“近年所谓作家,无战争之苦,无生计之劳,每月拿一份薪金,住在所谓协会,要好房,坐好车,出入餐所,旅游山水,究于国家民族,有何贡献?国家无考证,人民无索求,悠哉度日,至于老死,不知自愧,尚为不平之鸣,以为政治干扰了他们的清兴,妨碍了他们的创作。著文要求宽容、理解,并以养鸟产卵孵化为比喻,哀叹环境仍不理想。这是一群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没有吃过苦的人,是写不出有价值的作品的。津卫有才子,怨人不宽容,养鸟深荫处,雏出大放鸣。作家臂孵卵,干预不成功,此乃豢养辈,将身比野生”。孙犁对于当时文坛内作家、著作乃至编辑出版等出现的种种“怪象”不愿苟同,亦不愿违己交病,连发数则,虽昭明心迹,但疾病交加且心力交瘁并不愿再起纷争,因而这样椎心泣血、毫不隐晦、直指文坛时弊的文字,在作家生前并没有能够发表出来,这样一个忧国忧民又铮铮铁骨的作家形象未能得到全部彰显。
书衣文录是作家感性与理性、现实与理想,以及对现实的关怀忧虑与避世搁笔的隐逸情怀等矛盾交织在内心的某种映射,而这种矛盾一方面加深了作者的孤独与落寞,表现出一种无人能解的消极之态,另一方面也使作家形成一种更加愤慨的入世情怀。1991年又有一则《知堂谈吃》,发表时有较大改动,在2015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手迹本中,其原貌如下:
文运随国运而变,于是,周作人、沈从文等人大受青睐。好像过去的读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价值,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发现似的。即初陷敌之时,以郭沫若之身份,尚思百身赎之,是不知道他的价值?人对人之否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当了汗(汉)奸?汗(汉)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原谅周的这一点,是我有局限性。没有人否定周的文章,但文章也要分析,有好有坏。并非凡他写的都是好文章。至于他的翻译,国家也早就重视了。
还有沈从文,他自有其地位,近有人谈话称,鲁迅之后,就是沈了。尊师自然可以,也不能不顾事实。过犹不及,且有门户之嫌。还有人想把我与沈挂钩,因实在没有渊源,不便攀附,已去信否认。
而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书衣文录(增订版)》上,将其放在《耕堂题跋》中题为《题〈知堂谈吃〉》。文字如下:
文运随时运而变,周氏著作,近来大受一些人的青睐。好像过去的读者,都不知道他在文学和翻译方面的劳绩和价值,直到今天才被某些人发现似的。即如周初陷敌之时,国内高层文化人士,尚思百身赎之,是不知道他的价值?人对人之否定,是因为他自己不争气,当了汉奸?汉奸可同情乎?前不久有理论家著文,认为我至今不原谅周的这一点,是我的思想局限。
有些青年人,没受过敌人铁蹄入侵之苦,国破家亡之痛,甚至不知汉奸一词为何义。汉奸二字,非近人创造,古已有之。即指先是崇洋媚外,进而崇洋惧外。当外敌入侵之时,认为自己国家不如人家,一定败亡,于是就投靠敌人,为虎作伥。既失民族之信心,又丧国民之廉耻。名望越高,为害越大。这就是汉奸。于是,国民党政府,也不得不判他坐牢了。
至于他的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学时即读过,他的各种译作,寒斋皆有购存。对其晚景,亦知惋惜。托翁有言,不幸者,有各式各样,施于文士,亦可信也。
文章在发表时,关于沈从文的评论全部删除,将笔锋对准了周作人。将“都不知道他们的价值”改为“都不知道他在文学和翻译方面的劳绩和价值”;把“郭沫若”改为“国内高層文化人士”。此外又增加了一整段关于汉奸的解释,不仅表明了作者的立场,也说明了作者对周态度不佳的由来。将“没有人否定周的文章,但文章也要分析,有好有坏。并非凡他写的都是好文章。至于他的翻译,国家也早就重视了”改为“至于他的早期的文章,余在中学时即读过,他的各种译作,寒斋皆有购存。对其晚景,亦知惋惜。托翁有言,不幸者,有各式各样,施于文士,亦可信也”。既肯定了周作人的价值又对其作为文人的生平经历生发感慨,为后世学者敲响警钟。孙犁认为当时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员缺乏最起码的历史文化常识,但这其中流露出的更是“因社会普遍缺少历史意识而产生对于民族未来命运的隐忧”,阎庆生:《晚年孙犁研究:美学与心理学的阐释》,第5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这才是孙犁真正的题中之意。可见,原迹中留下的当时文坛对周、沈的褒贬,对于复现作家的真实心态以及还原文坛现场的诸多细节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直至2017年,由海燕出版社推出的《书衣文录》是目前所知最新的也是最为完整的书衣文录。之所以说最为完整,一方面现存凡有“手迹”的书衣文录均已补入,除了从“手迹”本中补入的141则,另从作者拍摄的书影中补入7则,从数量上来说,是最为全面的版本。其中也包含了只有书名、日期或某某赠,因其简单无实际意义作者并未发表,现均补入在内,对于研究作家的藏书以及人际交往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另一方面,凡作家在公开时删减的文字都已补上,改动的内容也均按照“手迹”本的原貌改过来,个别作家在发表时不愿公开的人名或者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已无伤大雅。因此,从内容上来说,此版本最为完整且真实。至此,我们可以说2017年海燕出版社出版的《书衣文录》确是目前市面上最为完整且最具有参考价值的版本,也是最为原始且最接近作家形象与时代原貌的语录断片,这使得我们发掘作家的真实形象以及研究时代的历史脉络等都变得有迹可循。当然,海燕本也并非全本,随着对孙犁散佚作品的不断挖掘与整理,仍有未得以公开的书衣文有待后世不断发掘与补充。
结 语
在《书衣文录》40余年版本变迁过程中,从172则发展到474则,几乎每一版本收入的书衣文数量都不一样。孙犁生前,他参与了每一版本的编选,对每版收入的书衣文有严格的选择,部分收入的书衣文又有修改,实现了作者对文本的控制。而为何不选和如何修改确实是一件颇具意味的事。显然,从私人话语到公共话语的转变,作者是颇有顾虑,也颇为慎重的,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个人心态密切相关。他亲身经历了各种政治运动,自然知道言多必失,他知晓哪些文字对他来说比较安全,故对自己感情生活以及对时弊等的愤激之语,少选或不选,给人留下了一个爱惜自身羽毛、谨小慎微的孙犁形象。孙犁去世后,负责此书的编者刘宗武是一名学者,在他的推动下,后续出版的《书衣文录》则是力求全、真,尽管仍还有少量的书衣文未能公开,但现公开出版的书衣文确实是孙犁书衣文的绝大部分,而手迹本的影印出版,也更加接近了历史的真实。故在海燕本《书衣文录》中一个爱憎分明、忧国忧民又铮铮铁骨的孙犁得以再现。
随着书衣文录原貌被逐渐披露,我们看到作为私人话语的书衣文是如何揭示了作家自我灵魂搏斗的心路历程。除了情感生活的磋磨带来精神上的忧思,在无法抗击的时代压力面前作家被迫在“入世”与“出世”的精神博弈中寻得一种平衡且合理的心理慰藉与精神状态。这具体表现为:一方面作家在书衣文中激扬文字,以“入世”之声针砭时弊,而另一方面,迫于时代的压力,以不断修改以及渐次披露的方式将书衣文公开出来,也暗含着作家内心的无奈。可悲,可叹,可怜亦可悯。因而在书衣文录中作家“独立不倚”的人格形象以及进退维谷的斟酌考量也掩盖在这些屡经修改以及藏而不露的书衣文之中。而直露的作家心态与真实的文学现场在不断的对校之中才能够得见天日。作为在时代跃动下的个体脉动,书衣文录记录了在时代大转折中孙犁精神上的焦虑、愤懑甚至是入世的愤慨之情,以此折射出巨大的时代光谱。考证书衣文录的版本流变以及文本增删,不仅再现了一个真实的孙犁,而且还折射出文学出版与时代语境、文学场域、文人心态的紧密联系,还原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学生态。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异文汇校、集成及文本演变史研究”(17ZDA279)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彭林祥,文学博士,广西大学文学院教授。王昕,广西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 宁)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