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声音出发的写作

2023-06-11 06:10谢有顺张云鹤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司徒木棉花钟声

谢有顺 张云鹤

熊育群的长篇小说《金墟》《金墟》首发于《花城》2022年第6期,2022年12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深圳出版社联合出版。本文所引该小说皆出自熊育群:《金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深圳出版社联合出版,2022。以下只注明页码。是这样开头的:

新的一天是从声音开始的。

司徒誉打开房门,司徒氏图书馆的大钟就敲响了,钟声跟约好似的。幼儿园开始播放儿歌,镇政府大院同事们的小车嗡嗡开进来,马路上店铺卷闸门“哐当”作响,斜对面关帝庙的钟突然被人撞响,一家石材店传来电锯声,声音像氤氲的雾气,在清晨弥漫。③ 熊育群:《金墟》,第1、23页。

“钟声”是全书的关键词之一。它代表一种现实时间的存在,也代表一种历史经验的回响。当钟声响起,历史和现实似乎就碰撞、汇合了,它有时悠远,让人不由怀想起那些沧桑的岁月;有时又像是一种轰鸣,似乎暗示着现实的沉重和尖锐。钟楼在图书馆的顶上,加上图书馆,有四层楼高,是《金墟》所写的赤坎镇上的标志性建筑,即便今天看来,也仍然气势巍峨。熊育群以“钟声”开篇,中间又不断让钟声响起,这个意象贯穿小说始终。很显然,钟声在小说中寄寓着心情、人情、世情:“世事皆变,唯有这座钟不变,‘咔嚓、咔嚓声穿越朝朝暮暮,像个昼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暧昧不明的未来。这是世界上永恒的声音,把一种恒定带给了人间。”

③尽管《金墟》写了现实的纷乱,旅游开发、古镇再造、原住民与投资方的角力、文化遗存保护与现代性变革的冲突等,但熊育群想说的是,喧闹的現实事象背后,终究还有不变的、恒定的价值基座,它是中国文化在历史中的绵延,也是人心的涓涓细流在尘世里的呈现。

“钟声”就是恒定价值的象征符号之一。

《金墟》最初想取名《双族之城》,熊育群曾以此作过一篇同名散文,写的就是这个地处开平县的赤坎镇。这个镇曾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全国重点镇,也是首批中国特色小镇,是著名的侨乡,至今保留着大量中西合璧的特色建筑。“赤坎的历史非常独特。两大家族关氏、司徒氏于南宋时期先后从中原迁徙而来。明代关氏参与了上川岛海上丝绸之路的走私贸易。清代两族在潭江边开埠。鸦片战争后,有人到美国西部淘金,又修建太平洋铁路。古镇正是他们赚钱后修建起来的——一座欧陆风格的城池在潭江左岸出现了。同一时期,华侨兴起碉楼建设热,如今开平碉楼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③ 熊育群:《抹去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更名为《金墟》之后,仍有一条小说的主线,是写两大家族的故事,写他们是怎样造就这座小城的,“小城是一座罕有的家族之城,由两大家族竞争与合作得来,两大家族主导着宗族传统文化向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熊育群:《双族之城》,《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面对一个如此实证的背景,写散文不难,但要写成小说,难度是很大的。如何虚构故事?如何设置冲突?如何处理那些实有其名的人与事?《金墟》还是广东省作家协会“改革开放再出发”深扎创作项目之一,类似题材的写作,必然要有清晰的价值指引,这些都决定了作者不能天马行空地虚构,他必须接受现实框架的约束。

熊育群在写作之初,也意识到了这个困难:

我踌躇着,用不用真实的地名、家族名和现实事件:不用,会失去很多精彩的内容,特别是小说求“真”的品性、真实的气息;用的话,如何处理小说与现实中人和事的关系,我可能会被卷入现实的矛盾中。再者,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又将如何处理?我想到了库切的《耻》,它写得极其逼真,同时小说味又十分浓郁。我想尝试把虚构与非虚构打通。这对虚构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要让虚构无迹可寻,让小说真实得像非虚构作品,还要确保它纯正的小说味,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要完成这个挑战,并不容易。赤坎镇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可是当小说的主要人物司徒誉出场,开始面对的就是坚硬的现实了。司徒誉要把赤坎镇恢复成古镇的样子,打造成有侨乡风格的智慧小镇、人文小镇,不仅要让它成为粤港澳大湾区古镇文旅旗舰项目,还要让它成为在国际上有影响力的华侨华人交流平台。这种大项目一旦启动,各路人马就都出现了,议论纷纷,暗潮汹涌。政府是主导力量,镇长司徒誉挺立在最前面,他支持这个项目是要赌上自己仕途的,但他义无反顾,身上鼓荡着一种改革精神。不可避免也有冲突,司徒誉内心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但基于小说是在写一个真实的地方、一群真实的人,作者根本无法把冲突设置得过于尖锐,更不能毫不容情地把人性的暗黑深挖出来;担心人物“对号入座”式的预设想象,严重制约了熊育群的写作自由。他在许多地方欲言又止,对许多冲突都进行了淡化处理,即便有价值撕裂,也会被轻轻地缝合起来。小说写得波澜不惊,迹近于纪实,那些大开大合、旁逸斜出的东西自然就少了。

小说的实感,是它赢得读者阅读信任的基石。

如果无实感,就无情理的逻辑,也无通往读者内心的那些细小丝线,过于空疏的叙事,无法建立起小说的物质外壳。小说只能立在实有的事实感上,它的核心是细节、经验、情理和逻辑的交互印证。可小说又是虚构的艺术,如果太实了,难免会失却想象的愉悦感,精神上本应有的神采飞扬的东西也会黯淡,有些匍匐在地上的写作,飞腾不起来,原因正在于此。受困于现实事象,顾虑于真实人事,想象力永远在日常经验的层面上滑行,这样的小说写的不过是事实,而并非现实。现实是事实和精神的总和,显在的层面是事实的堆积,潜在的层面是一种严密的精神结构,后者推动前者,后者也塑造前者。好小说总是能越过事实,看到它背后的精神图景,它对现实的抽象、变形和改造,也是为了更好地抵达一种精神真实。“物质和精神如何平衡,虚构与现实如何交融,这是艺术的终极问题。好的写作,从来都是实证精神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谢有顺:《现实、想象与实证》,《福建论坛》2019年第2期。

熊育群显然意识到了过于写实所带来的叙事困境,他需要通过一种悠远、诗意的想象来解放故事,以实写虚,让叙事的方向不断朝向历史,朝向未来,朝向那个若隐若现的文化意义上的古镇,才不会受困于现实的汤汤水水。于是,他写钟声、月光、雨珠、落叶、木棉花,这些邈远而虚无的事物,为《金墟》打开了另一个空间,一个和古镇的现实纷扰完全不同的空间。正因为这个空间的存在,《金墟》才具有了小说应有的艺术品质。

《金墟》最具文学性的部分,就是那些由实向虚的声音描写。

小说需要警惕只有一种声音存在;独语的小说是单调的,多声部的激荡、争辩、和解,才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坦率地说,《金墟》里重点写到的古镇改造,文旅产业发展,住户拆迁,官场人际关系的较劲、倾轧,等等,这类题材并不鲜见,甚至熊育群比其他作家写得还要温和许多,至少没有上演暴烈事件和煽情戏份,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缓慢展开。但是,实写一个地方的真实发展过程,加诸作家身上的规范是很多的,比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市委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甚至镇书记、镇长,落实在具体时段,都实有其人,熊育群下笔之时,不可能不顾虑重重。写作一受拘束,小说是很难写好的,这是一个矛盾,因为小说的情节设置要夸张、扭曲,冲突要剧烈,要把苦难不断堆在好人身上,要让恶人露出獠牙,要把美撕裂给人看,要让命运走向悲剧,要让失败成为人生的常态,要让希望变得极其渺茫,要历尽苦难而仍然坚韧地活着——这些,《金墟》迫于现实考量,都无法放开写,它的故事也就谈不上好看。但《金墟》仍有动人之处,那就是在城镇建设这个主流、响亮的声音之外,熊育群还写到了很多不经意的细小事物、细小声音,它能让人从过度写实的语境里超脱出来,进入人物的内心。

还是说钟声。“钟声从天井上空传来,阳光和清凉的风也从天井上下来,庭院里的月季、络石藤、簕杜鹃和爬山虎,仿佛受了钟声的催促和激励,一丛丛一片片,充满勃勃生机。”②③④⑤⑥ 熊育群:《金墟》,第23-24、22、23、40、26、27-28页。这样的描写告诉我们,钟声已经融入了赤坎的日常生活,它更像是赤坎自然生態的一部分,如同阳光与植物,生生不息。敲钟人司徒不徙负责打理钟楼,每周给大钟上一次发条,擦拭各种形状的金属器件,给铁链上油。在他看来,“‘咔嚓、咔嚓的响声从不停息,像膝下承欢的儿女”,“它们不是冰冷的器物,是彼此懂得的老朋友”。

②司徒不徙90岁了,他转动大钟的手柄越来越吃力,这如同眼前这个老去的古镇,透着一种荒凉和寂寞。“他跟大钟在一起就是跟一生的往事在一起,只有它陪伴他穿越一生的时光。”

③小说回忆了钟楼落成典礼时,司徒不徙第一次听到钟声的情形:

从此,每一次大钟敲响,他都有一种愉悦的心情。他在钟声里醒来,在钟声里来到学堂,在钟声里摇头晃脑背诵,在钟声里下课,在钟声里端上香喷喷的米饭,在钟声中入眠,甚至梦里也是钟声。时间一长,没有钟声相伴,他会隐隐不安。

钟声深深嵌入了司徒不徙的人生。这个人物的设置很有意思,他的身上,连接着历史和现实,但他终究难以适应时代的巨大变化,他的主要工作是回忆:“他在往事中穿梭,有无数的歧路,有无数人的面孔,在一个幽深的时空里气球一样漂浮,有时彼此遮蔽,彼此混淆,某些遗忘太久的脸庞浮现了尤其感到亲切,匆匆忽略他们之后,他还会回过头来寻找。”

⑤“同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他,他越来越孤独,唯有走进钟楼,向时间俯身,向它臣服,去寻得一份安宁。”

⑥司徒不徙与钟声仿佛合体了,这个事实,寄寓着作者对一个时代的敬重和缅怀;那个反复出现的钟楼、不断响起的钟声,一次次提示,历史不会消逝,它会以它独有的方式参与对现实的重构。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金墟》中写的那些名利、情爱、事功,一旦与现实人事胶合在一起,似乎只剩占有和争夺一途,若想要超越出来,必须学会倾听钟声,只有这个悠远的声音,能把人从现实中升腾起来,回到真实的内心。钟声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它象征天空和远方。我们经常说,文化是乡愁,在《金墟》里,钟声也是一种乡愁,也具有抚慰人心的柔韧力量。尼采说历史具有治愈创伤、弥补缺失、修复碎片的文化“可塑力”,能将过去的、陌生的东西与显在的、亲和的东西融为一体;《金墟》里的钟声,就如同历史,也具有同样的文化“可塑力”,它能把一颗颗涣散的人心重新召回,让人们都回到一个曾经完整的世界里。

司徒不徙就是一个有自己完整世界的人。尽管同龄人不断离去,他越来越感到孤独,但只要走进钟楼,他就走进了自己的完整世界。那一刻,司徒不徙是幸福的。

《金墟》以很大篇幅写民国十五年(1926)的赤坎城建设,就是想重现一个有历史感的完整世界。赤坎镇上两个家族的竞争与投入,共同造就了小城的辉煌。两个家族先是争土地,后来是拼文化;司徒氏先盖了一座图书馆,关氏接着也盖了另一座图书馆,因为两大家族都重视文化,赤坎镇培养出了大批人才。他们在北美的拼搏史和家乡的建城史,是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但对这段时光的追忆,也可映照出新时代赤坎城镇建设的曲折和艰辛。小说有意建构这个历史维度,让以司徒文倡和司徒誉为代表的司徒氏两代人彼此呼应,其实是想揭示,没有历史的现实是不完整的,而没有现实的历史,也不会有未来。

不妨对比一下司徒誉在小说末尾听到钟声时的感受:

钟声在潭江两岸震荡,他把它想象成怒放的鲜花,天空于是出现了花海,云彩被赋予了声音。一瞬间,司徒誉明白大钟并不为古镇人而敲,它本无羁绊,无所用心,只依从自然的法则。② 熊育群:《金墟》,第583、100页。

司徒不徙是和钟声合体的,“没有钟声相伴,他会隐隐不安”,钟声已融入他个体的生命之中;他和钟声的合体,代表的是历史的整全性。司徒誉则代表现实的维度。现实中的他,敢闯敢干,有担当精神,具有世界意识和现代意识,他眼中的现实不是一幅机械、固化的图景,而是开放的、变革的、前行的、走向世界的,所以,他理解的钟声,不仅是属于一个族人的,而是可以让更多人共同拥有的。小说的开始,司徒誉听到的古镇钟声,是“我”和“我们”的钟声;到小说的最后,他听到的钟声已经是无所羁绊的来自他者的声音,是自然界声音的一部分,它“并不为古镇人而敲”,“只依从自然的法则”。

这是人生的省思和升华。从家族、个体的历史中走出来,走向现代社会,并和世界对话,这是新赤坎的诞生,也是一种文化的现代赓续。司徒不徙和司徒誉,这是两个不同时期的人物,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但熊育群巧妙地通过钟声这个细节,形成一种对比,通过二者内心的不同感受,写出了历史和现实的真实侧面。从“我”(“没有钟声相伴,他会隐隐不安”)走向“一切我”(“依从自然的法则”),既是从乡土走向世界,也是从传统走向现代。司徒誉作为一个有国际眼光的乡镇干部,和要购买赤坎镇的侨商关忆中一样,都是从内在维度理解赤坎的人,他们的文化视野和文化关怀,体现和传承的正是赤坎的精神。

除了钟声,《金墟》还写了很多令人难忘的声音细节。比如,熊育群写木棉花的声音:

春天的一个晚上,木棉花巨大的花瓣纷纷掉落,砸在地上“咚”地一声响,跟约好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响了一夜。②

又是一个春天,木棉花总是等不及枝叶冒芽,就在高空点燃了火苗似的花瓣,铁黑枝头蹿动的串串血红,像号角吹响。喧闹的春天,黄花风铃木、禾雀花、桃花、油菜花都是木棉花的伴奏。

司徒譽把木棉花跟春天画了等号,看到木棉花他会有生理反应,潮湿的春天是一股汁液,渗透并滋润硕大的花朵,也在他的身上渗透。②③④ 熊育群:《金墟》,第408、124、414、124页。

这样的描写,一下子就带出了南方的气息。木棉花掉落时,是“砸”在地上的,当满树都是木棉花时,却像“号角吹响”,热烈而喧闹;而能“砸”出一夜声响的花朵,可以想见,是多么饱满、硕大、汁液横流,由此写到司徒誉看到木棉花“会有生理反应”,也算是写出了一种隐秘的真实。《金墟》还写了血榕,“晚上,风吹血榕,小果子纷纷从树上掉落,传出各种异响,有时似人哭泣、低语,有时似阵阵跫音”;②写了爬山虎,“今天的爬山虎嘀嘀嗒嗒,雨珠从叶尖一颗一颗滴落,像微语呢喃。经历了台风,有的叶片被吹得翻转,现在它们正在慢慢转身,有的叶子像受了惊吓,急速地转动着”。③由声音再写到味道:“关忆中不顾危险,钻进每一栋房屋。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植物气息和阵阵陈年霉味。这就是废墟的味道吧。”④这是典型的南方特有的潮湿、腐败的味道。

这些都表明,《金墟》所写的赤坎古镇,不仅是一个岭南文化古镇,一个文旅开发的样板,一个资本和权力争相上演的舞台,它还是岭南日常生活的博物馆。承载文化的最好容器就是日常生活,那些器物、植物、事物所散发的色彩、味道、气息,才是文化永不破败的肉身。《金墟》里有大量岭南民间的生活样态,街巷、店铺、点心、炖汤、洗漱、照相、乘凉、小憩,还有小说人物的情爱抒发方式,都充满岭南生活独有的风格,而赤坎作为侨乡,又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这种中西交汇而成的驳杂和开放,构成了赤坎人独特的生活景观:

“衣服重番装,饮食重西餐”成为时尚的同时,连说话也混入了英语,外来词汇这一时期纷纷进入开平方言,男女老少自觉不自觉,见面叫“哈罗”,分手说“拜拜”,称球为“波”,饼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夹克叫“机恤”,杂货店叫“士多”,对不起叫“疏哩”,好球叫“古波”,球衣叫“波恤”,冰棍叫“雪批”,奶糖叫“拖肥”,蛋糕叫“戟”,沙发叫“梳化”,护照叫“趴士钵”,帽子叫“喼”,商标叫“麦头”,面子叫“飞士”……

华侨回乡,叶落归根,有人模仿西方建筑砌房,有人把西方的生活方式带回家乡,成功者衣锦还乡的冲动与改变家乡面貌的愿望混合着,带动开平生活风尚的变化。于是,融合中西建筑风格的碉楼、骑楼大量出现,赤坎街道一栋栋楼房比肩而起,俨然广州十三行的缩影。熊育群:《双族之城》,《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

看得出,写作《金墟》之前,熊育群做了许多扎实的野外调查工作,他考据赤坎镇的历史,探究赤坎人的生活细节,这些都被他写进了小说,成为小说不可或缺的血肉和肌理。熟悉熊育群这段写作史的一木秋说:“《金墟》有种真实的力量,当中细节几乎都是作者一步一步走在村野间,从砖瓦的缝隙里窥视的时代秘密。”一木秋:《“金墟”的夜》,“当代”微信公众号,2023年1月5日。

《金墟》有一个以建设赤坎古镇为核心的故事架构,但在这个架构之外,还有一个生活架构。故事架构里的人是追求变化的,希望古镇日新月异、蓬勃发展;生活架构里的人是缓慢的、优雅的,一步三回头,经年不改地过着有岭南烟火气的日子。这种日子是有声音的,有钟声、雨声、风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木棉花砸地声、家长里短的寒暄、孩童的打闹、江船的鸣笛……这些来自市井的声音所构成的生活幕布,是赤坎不断被破坏、又不断被重建的力量来源。建设的喧嚣会沉寂,但生活的动静从未停歇,甚至那些屹立在赤坎多年的图书馆、祠堂、碉楼、骑楼、教堂、瞻园、文璟庐、墓葬等,也从未静默,它们作为一种灵魂性的存在,一直代言着赤坎,也守护着赤坎。

图书馆依标准的西欧建筑修建,每个细节都做得十分精美。设计者对大门进行了重点处理,正门两边各立了一根粗壮的科林斯柱、半根方柱,方柱另一半给人嵌入墙体的错觉。半圆形的拱门,拱门柱头向上升起如花似浪的雕饰,在繁简对比中柱头便是繁,恰如点睛之笔。

楼房三层,四根方柱从底升至顶,柱顶用一个涡券和缨络组成雕饰,饰作柱头。楼顶正中三角形门楣,饰卷草纹图案。屋顶的钟楼,做弧形处理。②③④⑤ 熊育群:《金墟》,第474-475、16、8、97、470页。

巷子里有一座高高的碉楼,这是赤坎墟有名的恒富按,仰头看见墙角悬挑的燕子窝角堡,很有欧洲中世纪之风。②

骑楼是岭南建筑的显著特征,有一定规模的城镇几乎都有骑楼街,街两边建长廊,上面住人,底楼临走廊设店铺,人行走廊,晴能遮阳,阴可避雨。③

这些标志性建筑有传统文化的存续,也有西方文化的元素,这是一道中西合璧的奇观,它本身就是历史的见证,在诉说着一个地方的生活变迁。这些建筑有的是近现代之后才出现的,它的身上,浓缩着中西方观念激荡的印痕。赤坎有很多人远涉重洋,但是他们走得再远,那根灵魂的丝线还在,以祠堂、祖屋为代表的建筑就是这样的重要丝线。只是在赤坎镇,多了别的地方所罕见的图书馆、钟楼,这些建筑的存在,昭示出了赤坎人重文化、爱读书、敬惜字纸的传统,也显露出了赤坎人胸怀世界的气度。赤坎是开放的、现代的,洋溢着变革和奋进的力量,《金墟》里的司徒誉、关忆中就是这种精神的代表人物;有他们在,赤坎永远不会衰败。以赤坎墟为例,它经历了三起三落,第一次兴于明代海上走私贸易,第二次兴于关氏牛墟和司徒氏东埠市场,第三次因为华侨,兴于民国十五年的城市建设。司徒不徙亲历过这些兴衰,如今,人到晚年,“看着墟镇兴建,又看着它一天天衰败,跟随自己的生命一起老去,他心中充满苍凉”。

④司徒誉则不同,他看到了衰败之外的一些东西,尽管街上那些陈旧的标语令他发蒙,但他仍然认为,“古镇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时空,它不再是衰落或是衰败,而是空落,是人去楼空,所有的记忆已经卷走。它在经历一场先死后生的巨大蜕变,将有一群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降临”。

⑤司徒誉有失落,但他也在不知不觉地积聚信心,他希望自己所设想建造的赤坎城新貌,能长留世间,就像他的先辈司徒文倡所做的那样。司徒文倡从广州回乡主持筑堤和城建时,还是民国时期,时势动荡、战乱频发,许多事情都半途而废了,但只要是做成了的事,就都积淀在了赤坎镇的文化血脉中。

这就是钱穆经常说的文化的存续、绵延。“文化与历史之特征,曰‘连绵,曰‘持续。惟其连绵与持续,故以形成个性而见为不可移易。惟其有个性而不可移易,故亦谓之有生命、有精神。一民族文化与历史之生命与精神,皆由其民族所处特殊之环境、所遭特殊之问题、所用特殊之努力、所得特殊之成绩,而成一种特殊之机构。”钱穆:《国史大纲》,第91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任何有个性的文化都是在历史的各种特殊境遇下生成的,有“不可移易”的文化个性持续绵延,这个地方才能称之为有生命、有精神。赤坎镇是一个真实的历史遗存,也是一个在特殊境遇下生成的文化景观,它正在经历这个时代对它进行的改造和重塑,《金墟》记录了它的衰荣,也预示了它将获得新生,因为一种衰落从哪里出现,一种希望也将从哪里准备生发出来。

【作者简介】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云鹤,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责任编辑 薛 冰)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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