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与世间万象

2023-06-11 08:24耿占春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诗学书写诗人

一个批评家转向诗歌写作,其作品中总有一些令人意外的东西。至少,一个学人的诗歌话语,总是比他的学术文章更多地传递了某种心智的秘密,但也存在着学术话语与诗歌话语之间的差异,诗人似乎比批评家更接近修辞—虚构,更偏离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主体。或许,作为批评家的张清华转身为诗人华清,更趋近另一种隐秘的内在主体。由于隐喻替代了概念,修辞置换了逻辑,诗人拥有更多的语言中的自由。

在当代从事文学批评的学人中,或许除了盛年远逝的陈超之外,多数批评家都是在较晚的时候才启动了诗歌写作或文学写作,就像要完成一种被延宕的生涯。对一个批评家—诗人而言,批评中的修辞结构或语义结构与生活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就从阐释图示转向一种重现图示。此刻,自我认知或自我表述就会成为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的开端。

对青春时期就开始写诗的人而言,多半是在感受到生命热情或生活意义的瞬间启动了诗歌,而对已过天命之年的华清来说,或许是感受到虚无的时刻才以诗的修辞与之对抗,他在《自画像》里说——

彼此看着日渐衰败的对方

想起了那句充满哲理的格言——

依照拉康的说法,任何对他人的关照

说到底都是属于自我的镜像

诗中的角色是“狼”和“羊”,寓言式的“对方”可以是另一个人,也可以是自我的他者,自我与对方,被引入一种相互表现的语义结构之中。说到底,华清的《自画像》根本没有直接提及自身,但他已告诉我们:对世间人与物的所有描述,都属于这一镜像。在某种意义上,华清的诗意味着他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运用一个学者的工作模式,以另一种方式对潜在文本和文学形象进行广泛的引用、评述、阐释。因此,自画像不是某一幅自我形象,而是一个形象系统,一个变化着的形象系列。

或许早已过了浪漫主义的年龄,华清的诗没有青春期写作常见的英雄式的主体,无论是表达爱还是历史意识,都略带反讽与怀疑的音调,而且,自我形象通常都是一种迂回,通过一种易名书写来进行。《恰达耶夫和普希金》就是这样的文学—历史形象,他们是“在冰雪上屹立着俄罗斯的灵魂和黄金”,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的知识人,一如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他们疲惫的,被鞭笞的背影

他们下地狱的心,拥抱着,用血

书写着苦难的过去,不断循环的未来

这里隐含着一种相互表征的关系,诗人书写着近两个世纪之前的人与事,而他们,则于字里行间言说着无法言说之事:变革实践的失败是近现代社会的原始场景,或原始创伤。变革的失败乃至对此失败历史体验的遗忘,带来的往往就是噩梦般“不断循环的未来”,恰达耶夫和普希金都是这一历史的书写者。对此文化记忆或原始场景的体验,华清采用的是一种易名书写或移位书写,或者说,是一种学者式的文献“引用”,换成拉康的说法,则意味着一种“镜像”式的自我分析。

中国诗人的俄罗斯文学情结往往有着历史的余绪,在华清诗歌写作中,对书写活动与历史关系的思考在《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一诗中得到了深化,“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水晶棺材也留下来”,两种不同的历史叙事在较量,“真正或试图的”不朽者,似乎都居留在历史的笔墨间。诗人暗示了历史书写的伦理议题,或许这是因为,对文学—历史人物的书写,正是当代人的自画像系列,是自我理解的核心内容。对“真正或试图的”不朽者,他在《李鬼》一诗中做出了划界:“谎言的效用可以是黑夜惊魂”,“真身与替身怎可同日而语,谎言与真理也不共戴天”。但在某些时刻,诗人敏锐地呼吸到这个信念“仍然有一些焦糊的腥臊”。

我们可以将诗人的全部作品视为一种潜在思想的符号谱系吗?似乎每一首诗都在表达一个独特的瞬间,一个专有名词,然而对诗人而言,具名、具象的表达,总是指向去名字、去客体的经验与历史,一个此时此地的场景,或许就是某种历史性的原始场景的重现。超越具名和具象,似乎增加了语义和解读的阻力,而诗歌通过修辞阻力才能够激发起不可抗拒的思想力量。华清在《魔鬼的一刻》里重写了《哈姆雷特》充满历史讥讽的一幕:

而当旧主嘲弄,他们

便马上自嘲,说自己刚好停留在现实

——或者“命运女神的私处”。天哪

他由此悟出了一个真理,牢狱。是的

牢狱,最黑的岂止是丹麦这一间

不过,黑从来又是光明的隔间,想到这里

他很快背出了黑暗中诞生的一首好诗

华清在诗歌写作中仍然继续着一种更自由的文学批评,只不过采用了一种隐喻结构:个人的与历史的、经验的与文本的,二者交织在一起。对华清来说,比起文学批评,一首诗的经验必须呈现为一个更复杂的语义结构。如果书写“恰达耶夫与普希金”的时刻仍然是谎言与真理分得清的历史时刻,而在“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和“水晶棺材”一并进入历史书写的时刻,真理与谎言已难以辨明,“魔鬼的时刻”则是僭越的权力霸占了现实,而它的仆从则刚好无辜地逗留在“命运女神的私处”,并使得世界成为牢狱的时刻。历史意义的耗尽向着诗学形象的转移,向着诗学结构的转换,似乎挽救了意义本身。因此,黑暗中诞生的一首好诗就是唯一的救赎性力量,即使一首诗、一部戏不能成为一种救赎,至少也是补偿性的经验。

某种失败的经验或失败者的体验,处在华清诗歌修辞的核心,因为失败总是与一代人乃至幾代人的原始场景相关。而且,他的诗歌里几乎没有救赎性的历史,除非救赎史已经是失败的历史体验,已经是它的变形记或“魔鬼的一刻”。如果说“恰达耶夫和普希金”的时刻,还保留着失败和痛苦的神圣性,在“普希金的秋天”和“魔鬼的一刻”,痛苦已经贬值了,失去了崇高性,而且仿佛正在从悲剧向荒诞剧历史性地滑移。

作为诗人的华清似乎也时常被一种极端的坏情绪所折磨,被一种“历史性的抑郁”所笼罩,而显得无可奈何。他在《抑郁症中度》如此坦言:“我是说,万物都在蜕变,抑或它们/本来就是如此。我只能半睡半醒时/写下这一切。”这样的时刻,诗人似乎接受了历史的无意义感和它的荒诞,他甚至只能听任自身非理性的力量摆布:

死吧,去死吧,这世界谁都不缺

尤其不缺这软骨头的矫情货,我作为

资深的犬儒,已经沦落到近乎犬,无乎儒

且最清楚,谁执念,谁就将被缚于自己

而窗台上,霞光依然万丈,太阳照常升起

接纳一切和拒斥一切,希望又拒绝希望,这首诗的修辞难以掩饰的是一种情绪的彻底性,绝望、拒绝、抑郁和义愤。或许,难以掩饰的义愤正是抑郁中的一线希望。在“抑郁症中度”状态的义愤之情,是一种充满张力的感受。“去死吧”的怒吼和隐忍的犬儒态度似乎又是如此对立的表达。

在如此极端的情绪之外或之后,华清尝试着另一种可能性,就像是一种移位的文学批评,他笔下的波兰诗人不仅“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也“尝试做你敌人的奴仆”。他在《扎加耶夫斯基》中如此写道:

谦卑,顺从,仍保有

宁静的内心,与它的强悍保持着

柔软的适应性,鞭子落下来,铁幕

垂下来,你以肉身接受。

扎加耶夫斯基的形象融合了受难、牺牲和救赎意味,似乎他是恰达耶夫和普希金的当代变形:“你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处/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站姿一如/‘修女般的白鹭,演说着修辞的绝对/与失败,让你那些感到心虚的仇人/也渐渐不屑一顾,感到无奈和无趣……”比较《哈姆雷特》站在“命运女神的私处”的权力奴仆,诗人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他“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的决绝形象又被站姿如“白鹭”所补救,而他全部的胜算与失败都在于“修辞的绝对”。一如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张清华把对历史的沉思最终转向了语言,这是诗人的世袭封地。

与文学—历史形象的易名书写相比,《飞蛾》(一)是另一种易名书写,只不过混合了人与物的名称,全诗似乎只是对“飞蛾扑火”这个成语的解读,只不过从自然史转向了历史性的隐喻:

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只飞蛾

守着它最后的黄昏,最后的一盏微火

最后的安息日

它死的样子并不壮烈,它只是

围着火,缓慢地挣扎,缓慢地飞

直到单薄的身体慢慢僵硬

变成遥远时光的一个投影。又仿佛

被寂静囚禁的一粒尘埃,或是

历史肉身上早已脱落的一个赘物

这个夏天,我举着鬼火般的手机

注视着这场古老的火葬,没有仪式

只是闻见了若隐若现的焦煳气息

最后,诗人叹息“当我累了,作为看客”时,他再次对犬儒主义进行了隐微书写,更深的叹息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并非如此犬儒,在其他时刻,一些起于青艹频之末的事情—话语似乎已经在发生,就像《无题》的低语:“当然,这是个秘密”,“重要的是,有人已透过冰层/听见了那细小的流水声”。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华清的诗以易名书写或隐微书写的方式,回应着诗人心底的原始创伤或历史的原始场景。《宿紫金山》表达了从集体遗忘中正在醒来的历史意识:“在星空下,瓦蓝的天幕下,它似乎仍在上升/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包含了太多秘密”,诗人描述的是可见物,野花,行人,夏日的雷声;山,暗藏昔日的王气,这些“形而上学的描述,曾散发着金属的磁力”;诗人书写着衰朽的,丰茂的,葳蕤的,短命的,或幽灵和死的气息,或拥有起死回生之魔力的事物。

隔窗远眺,仿佛我是多年后的另一个人

在观看绿幕后,一部画面斑驳的老电影

化为风景的历史仿佛是一种散失的文本,沉睡在山林之间的历史模糊影像有如“一部画面斑驳的老电影”。对批评家而言,文本就是世界,对诗人来世,世界就是一个充满奥秘的文本,在华清眼中,夜晚的紫金山有如历史世界沉寂的文本,它让某种意识醒来又拒绝被意识参透。

在华清的诗歌中,时间往往有两个不同的向度,一是历史性的时间,它有自己的起始时间,有自己的戏剧或悲剧时刻,有指向未来的维度。然而,直线的历史时间总是显得可疑,“不断循环的未来”让历史时间堕入自然时间的循环,就像《宿紫金山》里呈现的,直线与圆形时间的交织、历史与自然的融合构成了时间的迷宫。

对于诗人而言,历史的真理并没有在历史实践中得到表现,但它也没有彻底消逝,而是保留为一个诗学语义结构——而非历史结构——真理在诗学中保留着它的修辞形象。也就是说,语义范畴不再指向外部世界,而是指向修辞结构。频繁出现在华清诗歌中的“迷宫”“迷津”感受,或许就是历史真理从现实世界向修辞结构的滑移所致。历史—时间循环给诗人带来的是空间上的“迷津”和“迷宫”感,在这样的时刻,华清的诗从历史场所潜入私人生活场所,《祖父》形象展现的是一种个人生活史,“他长久地蹲在那古旧的屋檐下/终于唤来了那场大雪/铺天盖地,染白了他自己”,直到“树木化为了经幡,小屋变成了墓地”:

他自己则用瞭望的姿势

将自己化为了颓圮田园中

一座走动的雕塑

历史的远望者移位至生活世界的观察者,而时间流逝带来的迷津似乎仍然是一种普遍处境。《迷津》一诗书写着某人在回忆个人生活史的时刻,描述着“那雪峰的壮丽与人世的龌龊”,他的“鸿鹄之志”和“疾病般如影随形的爱情”,他铿锵有力地讲述“仿佛離真理只有半步/但当他讲到这里时突然停顿”,停顿是一种突然而至的觉悟,一种心智生活的反讽。半步之遥或许就是一种立足点,一个立场,永远无法跨越。讲述至此话语转换为诗人的声音:“那时你忽然想起,自己仿佛刚刚渡过了/一条前世之河的迷津。”对诗人来说,他人记忆—经验的自我投射、他人的命运意味着自我认知的一条路径,一个渡口。

一个老人的身影在《博尔赫斯或迷宫》里重现,历史—时间的迷津或迷宫进入了形而上学的层面。面对迷宫般的生存,华清的诗一如文学批评,仍然喜欢选择诗人形象或文本,进行再度创作,“从你的背影中看见了/照亮黑暗和真理的闪电”。历史迷宫般的狭窄空间与“真理的闪电”瞬间交换了作为希望的信念。

穿越时间的迷宫,《悲鸣》一诗与杜甫的声音遥相呼应,每个人都受制于他迷宫般的存在,他的身份与命运都受制于他的此时此地,但他作为一个诗人又置身于事物的中心:

从天空传来的辽远是必要的

风急天高猿啸哀,这诗句并非

可以还原的声音,无边的秋风

强大到可以剃度一切,它声称季候的真理

是公正的,带着峻急与鲁莽,自信

且声称以高尚。就这样,万物的光泽

从枝头退却,颤音中有尖利的揉弦

演奏又一幕黑夜的降临

这些诗句中潜在的杜甫,正是一种存在于周围世界、存在于事物中心的自我形象,在一种围绕着世世代代人类生命的事物—声音的中心,诗人与一个承受苦难的先贤相遇。华清诗歌中的主体意识不是自我封闭的,诗人的心智是一个场所,“从天空传来的辽远”和心中的哀鸣、“季候的真理”和“万物的光泽”逐渐退却得以显现的场所。如果这是一种受难,他就处在受难日,如果这是一种生命伦理,他就置身于生命的核心。

华清诗歌中的潜在文本相当丰富,有外国文学中的作品与人物,亦有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形象与文本,还包括对当代诗人的引述。引用意味着建构一种重叠的文本,声音的借用亦创造了形象的重叠。而华清在他书写的一切名字中,暗中加入了自我的身份,学者式的引用或暗藏的引文,将自我形象或自画像扩张出自身的边界。引用重建了自我与他人、自我与历史的关系,诗人以潜在“感受”的引用返回事物的中心,进入历史的其他时刻。

在《读义山》的时刻,他再次来到那条前世之河,迷津显现为一座时间的花园,而“这花园终将老去”,时间将穿过一切,时间让这座匠心独运的花园变为一座迷宫。“梦中的花园静默着……那一刻/宁静的空气被翅翼的翻飞扰动/迷津的洞口敞开着,如一只单孔竹笛……”迷津转向了声音的隐喻,似乎转向了一种无言的韵律,这让正在阅读的诗人而非李商隐回忆起“巴山夜雨的前世”。生命的迷津与疑惑,通过易名书写,通过感受的相通,诗人与其他时刻、其他主体和事物交换了自我,移位书写成为诗人内心领地无限延展的通道。

如果个体化的生活世界必将消失,那么它的虚拟性或非真实性就不是一种难忍的苦痛,而近乎一种宗教慰藉了。丢弃了江山的《后主》,已沦为“千古风雨一诗囚”,但在华清看来,“只要有它就可以医身,加餐饭/就着这多汁多味的万斛闲愁”。生命世界的诗学形象,是对痛苦经验的一种转化,亦是一种睿智的玄学,也是“修辞的绝对”及其诡秘力量之所在。诗学的修辞结构处理了得与失的悖论,强化了江山与诗歌持久的张力。

诗人是一个继承下来的形象,又是一个独特灵魂的卓越之处展露在事物中心的瞬间。对物的描述不同于华清诗中对中外文学、作家诗人的引用,后者自身就是一种心智活动与创造的中心,而物是沉默的,物的秩序需要诗人去“看到”或揭示出某种物质性的意义,以及物性与时间、语言的隐秘关联。《枯叶》一诗可以说是一个范例:

必须要看到这枚叶子,它壮观的内部

即使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叶子

原野的广袤,和沟壑的纵横

被浓缩了的火焰与汁水

脉系发达,有日落日出,有月光普照

甚至田野的房屋幢幢,炊煙依依

叶脉中有河流的轰鸣,瀑布的喧响

有日午时分田畴的祥和,与安谧

有依稀的虫鸣,秋蝉爬行的痕迹

有星空的图谱,宇宙永不停歇的轮转交替

有王朝的塌陷。犹如抗拒者的下坠

连同它的枯干,死去,还有关于

这一切的记忆

这是一幅精彩的物之画像。与之相比,华清诗歌中关于人的孤立处境或迷津状态有如一种有违天道的处境。已经飘零的、孤单的、碎片化的存在,恢复了与大千世界的声息相通,一片枯叶上“有星空的图谱,宇宙永不停歇的轮转交替/有王朝的塌陷”。华清诗歌中的物,负载着超额的意义,或超验的秩序、真理与道,而语言作为万物的符号则揭示出它的隐秘意义。

华清有许多涉及微末之物的诗篇,都同时处理着词与物的关系这一诗学议题,诸如“不需要比兴和隐喻/直接进入抒情的章句”的梅花(《梅花》);“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的蔓草(《野有蔓草》);“带着四月的微风和雷电的隐隐回声”的一朵矢车菊,她“有向日葵的深沉,以及波斯菊的忧郁”(《一簇矢车菊》)。事物有其感性意蕴,同时又是一种历史语义学现象,事物的原初隐喻与转义存在于诗学史的表现秩序或象征秩序中。事实上,梅花已经是高度符号化的事物,即使那些看来处在语言秩序边缘的事物,蔓草或矢车菊,也携带着与象征秩序隐秘的相关性。华清的诗在表现事物及物性之际,同时表现出对语言的诗学关注,事物的秩序已经隐含在语言的秩序与图景中。

事实上,不仅是物或物性的诗学书写,与人的内在性相关的术语都已经语言学化了,或符号化了。这就是语言的历史,也是诗歌的历史。正如真理的闪电照亮的是瞬间的真理,诗歌话语中的意义亦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语义实践,一种脆弱的无法脱离经验语境的意义。作为诗人和批评家,华清自然十分关注当代的诗学议题,尤其是词与物的诗学主题,在《燕园入门——拟臧棣》一诗中,他描述了臧棣精湛的修辞技艺,“回转中擅有/连绵不绝的句式”,“你的‘燕园协会‘草木丛书,以及/你‘嵌套的草木背后,被施了法术的词语……”诗的语义学建立在对瞬间即逝的生命状态的转换上,语义转换有一种微妙而脆弱的结构。或许因此,华清才感到臧棣的诗学技艺让一个批评家和诗人既感到“失神丧气,又着迷不已”。

一切都是语言—修辞活动的瞬时性结构吗?犹如我们观察到的生活世界是一种主观的《幻象》:“最终变成了目击者眼中的/——无法驱走的飞蚊症”。诗人向我们展现出,生命原本就处在虚拟状态,处在引文、文本转换或瞬时性的语义结构,处在声音和形象的转义实践之中。短暂的瞬间现实,早就从这个可见世界中移除了。生命、自我、历史的真实性本来就岌岌可危,自我的虚无体验曾是宗教、神话、诗和哲学的悲伤主题,而今,技术以狂喜的姿态接管了这一去主体化的感知方式,并从虚拟现实中移除了悲伤与沉思,几乎要赋予虚拟世界一个永恒欢乐、永恒轮回的面具。“……它小小的芯片/便可取代愚智不一的人脑”,“一个准夏娃/这时代一件最新的杰作,已用高仿的/美声,预告了后人类时代的到来”(《智能机器人》)。技术有如一种宗教,决心让世界作为人的幻觉出现,存在之物都是一种技术——新型心智的幻象。我们面临着一个虚拟世界的到来,但技术难以从虚拟现实中移除的,可能仍然是权力奴仆们在“命运女神的私处”的逗留。

在真理与意义岌岌可危的时刻,华清怀着温情回顾往昔岁月。《在星空下》,“我说的是往昔的岁月里/那些古老的故事”。在乡村的小场院里,蚊子围着“一灯如豆”、蛙声演奏着安静的音乐会的时刻,那是世界阴暗的原始场景,也是最初领略一种虚构话语的传统方式;他回忆起在异乡一个挎着苹果篮的女子,“它的香气弥漫了一整个秋天”,情感记忆再次涉及语言:当表现某种事物与情感的话语尚未完成,被表现的对象果真如此真实吗?“一些话,它们不像苹果/还未成熟,散发着淡淡的青涩”,然而当他的话语像苹果一样成熟,记忆中的异乡已经因为不可企及的苹果的香味成为情感的“故乡”(《苹果》);他回忆着故乡的春雪,“终于如一幅古老的水墨,或一场无声的戏剧/盖满了这几世几劫的大荒……与轮回”(《临窗春雪》)。回忆和怀旧,在华清的诗歌中,是一条通向他人、通向先贤的隐秘路径,也通向一个业已消逝了的亲历性的生活世界。

回忆,是一种向后看的目光,时间的直线消逝和回忆时间的可逆性互换位置。《菩提》一诗意味着对一种更古老的精神世系的回忆:

菩提在回忆着渐渐模糊的前世,秋风

在园子的尽头犹疑。他静静地斜倚云翳

依稀想起他,那花鹿般年轻灵巧的身体

以及那些花前月下,落花流水的人间经历

哦,今生只能如此,一切都已恍如隔世

他伸手所及,所触到的都已是浮尘,沙土

渐渐蒙住了他的头皮,那渐趋稀疏的毛发

早像这秋日零落不堪的叶子,灰突突

他摇着头调整了一下呼吸,在斜阳中

缓缓坐了下去。他宽广仁和,神闲气定

一任凉风抚弄着幽怨易老的世间万物,由色

入空,最后变成了一个略显臃肿的胖子

诗中的“他”是他人,是菩提下的觉悟者,也是诗人自己。无论是否有前世与今生之区分,自我或个体性都已成为一个被悬置的形而上学问题。这首诗让我想到华清的另一首诗作《柿子》,当“……空气中已出现了不易/被觉察的流霜,苦涩变成了甜蜜,当然/前提是需要衰败和搁置……某些记忆便渐渐软化/发酵为岁月的甘饴,或是隐喻的金子……”秋天的隐喻、记忆与回忆都是生命的馈赠,对觉悟者或对诗人来说,衰败化为甘甜,需要“隐喻的金子”加入其间。

一个诗人的自画像,是世间万事万物形象与属性之汇合,他的话语是万物沉默之呈现。他在《年谱》中写道:

穿过这些年月,那个更年轻的我

不再等我,他已打马而去

渐行渐远。扬起了一堆尘埃,最后无影无踪

逼得我去一面镜子里寻找,看见这张

渐渐老去的脸,渐渐陌生的面孔

我对着瞳孔看去,忽地洞穿了一道门

一道先是黑暗然后通透的门扇

看见了那座时间的花园,里面有无数个

落叶般的昨日,一只搁浅的船长满了青草

如同一本书,覆满了灰土

正如《自画像》里没有自我,《年谱》里也没有编年史,有如年谱里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他人,是失落的世界,一座凋敝的时间花园——华清如此钟爱“花园”,花园已经处在他的诗歌修辞的核心,处在事物的中心——那是“落叶般的昨日”的归宿。对于失落的世界而言,对必然衰败的生命而言,事物之间的差异几乎消失了,事物出现了普遍的等式,搁浅的船=一本书,船上的青草=书上的蒙尘,时间=空间,自我=他人。

华清的诗或以他人的声音—形象进行引文式的言说,或与自我保持着回忆的间距,他勾画了一幅没有自我的自画像,一部没有自我的编年史,而引文、引用则有如面具的借用。批评家的“转述”与“引用”既是一种话语的谦逊,也是应对不可言传之物的一种策略,甚至是以语言符号进行言说的根本秘密。在华清所勾勒的自画像、回忆录和年谱中,自我仍然是一种修辞形象,“修辞的绝对”在经验世界的语义转换结构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最后,应该谈论一部广为人知的秘籍:《石头记》。这里是华清的一首詩《石头记》,它是一幅藏在诗人心底的自画像,而这部“传记”或肖像的主人公,是诗人与词语的密切合作。应该说,“石头记”才是诗人最真切的自画像,它暗含了对人与万物关系的评述,隐含着对《石头记》的文学—佛学批评,当然,我更愿意把它视为作为批评家的诗学理论,即有关自我、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之表述。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暂且需要在阅读意识中把“石头”理解—置换为“词语”或“语言”,在石头—词语的隐喻关系中,它的意义脉络在诗学上就显得更为清晰:

渐渐地,它感受到了我们紧握的热力

在秋凉中有了通灵的柔软,乃至深度

石头,远比你我经历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这河滩里沉默,仿佛在记录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为

一只羔羊般柔顺的沉默者。然而

当你我抽身离去,它将回到它自己

那荒凉世界中的一员,体温渐渐丧失

任凭风从它身上划过,或是一场不期的暴雨

将它带至远处。它将在泥土中沉睡

不做发芽的种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无生,无死,无始,无终……直到

有一天被一只手从泥土里抠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几世

几劫的故事。在《石头记》中,成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个来世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终

化为命运的造像,与大荒的讲述者

这是一首关于诗歌的诗,或者说关于诗学的诗,其中隐含着对一部经典及其作者的现代评论,也包含着一个批评家的敏感认知,它回应着当代语言学理论,暗中赞叹了“修辞的绝对”即诗人的语言技艺,又隐含着一种谦和的论争。这首诗回应着当代语言学说,语言(石头)可以“通灵”乃至获得“深度”,仿佛语言具有本体论的特征,语言有自己的历史经历,并沉默中记录下一切,已成为“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成为人类命运的造像,或终极的讲述者。这些关于石头的描述与“语言言说”意识是如此合拍,然而石头—语言的灵性又源于人赋予它的体温,否则它就会“固守永恒的黑夜”,这一叙述显然又放弃了语言的本体论地位,语言自身并不圆满,它的“通灵”与“深度”都来自与你我、与生命的紧密融合,这是语言—石头进入超验世界的奥秘。与此同时,《石头记》一诗也改变了你我或主体的属性,主体也同样不能自足,自我同样并非完满的存在,假如没有“修辞的绝对”,自我—主体就会被困扰在“因果”逻辑中,被“神魔”所摆布。这首诗的最后一节对《石头记》这部尽人皆知的经典作品的指涉,顽石的玉化,意味着物质的、尘世的转化为灵性的存在,成为“前世之佛,或一个来世的苦修者”。转化的“石头”确然指向了人或自我的存在,或者说,是事物、语言、自我的融合。石头、词语、自我(与他人)互换了位置,又各得其所。在这首诗里,文学批评、自我认知、诗学实践都在叙述分解之后抵达了它们新的目标,“最终化为命运的造像,与大荒的讲述者”。至此可以说,这才是华清最接近其理想状态的一幅“自画像”,也是他被分化了的文化身份——学人与诗人——的合一。

【作者简介】耿占春,河南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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