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2023-06-11 03:17华伟章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婴儿

华伟章

其实,她是不太愿意接听那个电话的。这天上午,手机铃声响起时,她坐在床沿抱着婴儿,撩起衣襟正在哺乳。她有须臾的迟疑,手紧托住裹着尿不湿的屁股,让婴儿尽量偎依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扭过身去,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她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挥之不去。

十一月的天气,秋意渐浓。她喂完奶抱着婴儿瞧着窗外,从窗口能看见小区参差不齐的楼房,楼底下有人在遛狗或闲聊,还有几个孩子在追逐嬉闹。楼宇间的树木在季节里开始显得黄绿驳杂。她有些心神不定,瞧着楼底下延伸到小区侧面的大门,感觉那个电话就像某个人贸然闯入她的生活。

阳光映照在窗上,她回想起诸多琐事。她大学毕业,接着按部就班,将简历雪片一样发送出去。

不久,她便有了份工作。紧接下来的几年,恋爱、买房、结婚、生子,一件件事情接踵而至,还来不及回首,已然在岁月里掠过,从大学时期的憧憬,回归到现实的平庸,步入了人生的另一条轨道。她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有些淡淡的慨叹之外,对此并没有感到惊讶或不满。她和大多数人一样,拥有着各自的生活。

她的住房条件并不宽敞,两室一厅的房子,六十几平方米,三个人居住显得有些逼仄。婚前买房的时候,她和他斟酌再三,动用了全部积蓄,找了好几家房屋中介,在价格上锱铢必较,最终首付选择了这套房子。

男人的薪水并不高。她在一家文化策划公司上班。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男人对她说,为了孩子,不要去上班了,我会尽量赚钱。她沉吟未语。她生完孩子,迫不得已只能辞退工作,不再到公司去上班,权且充当起全职母亲,扮演起新的角色。对整个家庭而言,缺少了那份收入,加上每月的房贷,她虽然节俭,经济上明显拮据,捉襟见肘。

生活变得仓促且琐碎。她在家照看儿子,大多数时间会在居室忙碌,从卧室到客厅或厨房。她每天起床,给婴儿喂奶、换尿布、清洗衣物,趁婴儿睡着时,抽空去买菜、烧饭、操持家务,将房间打扫干净,这种忙碌甚至延伸到夜晚,半夜醒来需要哺乳、换尿布,睡眠被分隔成几段……每天如此,像某个电视剧反复重播。日子水一样流过。

男人性格敦厚,早九晚五,晚饭前会准时到家,是让人能放心的人。生活的壓力,她会感到无奈,心情变得忧郁,像陷入某种窘境。她觉察到自己的邋遢,从镜子里看到了脸上的疲惫。她有时候会想,嫁给一个男人,就像嫁给人生。她心里多少会滋生后悔。

儿子五个月大了,长得却越来越惹人喜欢,胎毛已经褪去,粉嘟嘟的脸庞,清澈晶亮的眼睛,嘴巴微微张开笑着,捏着小拳头手舞足蹈,整张脸变得生动活泼,那种神态渗透进心底,特别是睡着时的样子更让人疼爱。婴儿刚出生的时候,她完全出于本能的爱,就像自己生命的种子,赋予或完成一种使命,而现在终于明白爱意味着什么。她俯身在他脸颊上亲吻,瞬间心里盈满暖意,所有的疲惫与操劳,被激发出来的母爱代替。

这一刻,她觉得母亲这个身份,是女人一生最神圣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愿意放缓脚步,倾其所有,陪伴他一起成长。她不知道婴儿像自己,还是像他更多一点。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她把婴儿放在床上,将晾晒的衣物收回来,折叠整齐,放入衣柜。从上午延续至午后,她惦记着那个电话,心里一直在纠结,纠结去还是不去。

上午,她拿起手机摁了通话键,她不清楚是谁打来的,对着手机“喂”了一声。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对方似乎在犹豫,在确定她的身份,随后便传来笑声:“我是Y。”她觉得声音熟悉且陌生,但很快想起了Y。她瞬间有些激动。

大学毕业几年过去,她和原来的同学很少联系,起先偶尔还有个电话,之后少了,婚后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日子久了,平时不易想起,不过一经提起,所有的回忆都回来了。她头脑里闪现Y的模样,思绪纷至沓来,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是Y。”Y重复了一遍。Y的声音也有些激动。她对Y的印象,还滞留在以前。

Y说:“你过得好吗?”Y的问候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她仓促间敷衍地回答:“还算过得去。”

Y的声音有点夸张,在电话里戏谑地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学校品学兼优,‘还算过得去,这是在挤对我们。”她似乎有些窘迫。

Y说:“好几年没见面了,许多同学想见面,一起聚聚吃顿饭,委托我联系。今天晚上,AA制,你一定要来。稍等一会儿,我把时间和地点发在你手机上,不见不散。”她觉得突兀,还在犹豫,Y已挂断了手机。

她心里踌躇不决。她揣测AA制聚会,这顿饭要二三百元。她不仅是因为钱的缘故,虽然手头上紧点,还不至于吝啬到这种地步。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学毕业各奔东西,有的下海经商,有的仕途沉浮,有的漂洋出国,每个人都有不同境遇,会有不同的活法。她有些心不在焉,在居室里走来走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继而又想,几年间各自的生活变得匆忙,聚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起老同学熟悉的脸庞,又有种莫名的感动,被回忆与想象满满地占据。

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除了激动之外还有点好奇,想起Y的声音,知道这是情义。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决定去参加聚会。她想,这样也好,免得纠结。

她做好晚饭,给婴儿喂奶,哄他入睡后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一条薄的绒毯,想了想害怕他翻身摔到床下,又细心地在他身边垫个枕头。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扯下扎头发的绳圈,拿起木梳重新梳理头发,从衣柜里翻出那套出门时穿的浅色套装裙。

她白皙的皮肤略微有些暗沉,身材也有了明显变化,稍微梳妆打扮后,人显得精神许多,镜子里出现一张姣好脸庞,她穿上套装裙,仍然很有气质,有种女性成熟的韵味。

她心里琢磨,晚上六点钟在酒店聚会,加上路上时间,总共两个多小时。男人每天下班,就像约定俗成,晚上六点钟前能按时到家,准时得就像列车时刻表。她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安顿好一切,看了眼婴儿,轻轻掩上房门离开家。太阳正在建筑物后隐没。

这是家较为高档的酒店,能看见窗外璀璨的夜色。她走进包房时,人已基本到齐,老同学见面,自然很高兴,瞬间恍如时光倒流。重逢能给人带来欣喜,岁月过滤掉许多杂质,会有某种未知的新奇感觉。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酒席上氛围更加热烈,大家兴致很高,互相问候打着招呼,气氛融洽起来。之后话题自然而然转入到了年薪收入、行政级别、住房面积、开什么车……有些故意的,又像是随意的,夹杂着某种炫耀,侃侃而谈。她瞧着昔日同学衣冠楚楚,一个个兴高采烈的神情,心里有些别扭,感到了自惭形秽。

J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稍微偏矮的个子,已略显发福,饱满的脸庞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在这桌同学中,他的兴致最高。他酒量不错,不断摆动着手,滔滔不绝,显得趾高气扬,俨然成为这桌上的主角。

她依稀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她在班里是出类拔萃的,无论学习和形象上都无可厚非。

大学里环境不错,树木葱郁,绿草如茵,充满青春气息。她喜欢行走在校区树荫下,聆听微风吹来时树叶簌簌的声响,看着琥珀色阳光透过树枝间洒落下来,感悟到心旷神怡和良好的氛围。

她和Y一个寝室,早晨,她们差不多时间起床,她和Y走得最近,经常一起去吃饭、上课、散步,或在图书室逗留。Y身材娇小,长得还算顺眼,有种女孩的娇柔。

从大二第一个学期开始,她嗅到某种暧昧气息,在周围若有若无飘荡。起初只是一种感觉,她和Y意识到有异性的目光在身上逡巡,暗下有双奇特的眼睛窥视着她俩。她对异性的目光和那双奇特的眼睛心生厌烦。

大学里许多同学会尝试恋爱,或明或暗试图体味性与爱情,渴望而又朦胧,充满了浪漫和幻想。当然这和未来与婚姻并非绝对有关,更像是课余的一种游戏,津津有味且乐此不疲。她在这方面反而成为异类。

她心存疑惑,私底下询问Y:“你恋爱了?”Y明白她的意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辩解。她的猜测还是被证实了。

这天上午,她和Y上完课后,正在食堂吃午饭,骤然下起一场雨,天地顷刻间笼罩在了雨雾里,许多同学猝不及防,在校舍间仓促奔跑躲雨,操场和远处的树木一片烟雨浩渺。少頃,雨雾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了。雨瓢泼而下,风助雨势越下越大,刮到脸上有些凉意,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和Y下午还有课,食堂到教学楼,有几百米距离,她和Y都没有带伞,在食堂门口焦虑地等待着雨停。正在此时,J穿着雨衣拿着雨伞从雨雾中走来。

两天后,她问Y:“那个男的是J?”她知道Y把雨伞还给了J。Y两手紧攥着衣角,微微仰起头来看着她,眼睛里盈满期待,神情竟然有些紧张,随后脸颊赧然红了。

她猜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Y眼睛仍然盯着她,须臾,嘴角扯动了一下,突然脱口而出:“他暗恋的是你。”Y稍侧过脸去,神情由期待变成失落,油然而起嫉妒之意。她大吃一惊,瞬间惊呆了,不安的目光注视着Y,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谁会错了意。

过后,她明显觉得荒谬可笑,她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她对J的印象是:他在班里是个不务学业的人,每次期末考试几门课不及格,补考后才能过关。当然,她并不是想刻意贬低J,不仅仅是针对J,而是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她不屑于理睬J。

她想起J心里很不舒服,惊讶于自己是被猎捕的对象。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甚至害怕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尽量躲避J的目光,会故意绕着他走开,希望能从J眼睛里看到沮丧或退意。她的冷漠实际上明确拒绝了J。

暗恋与被暗恋,各有各的心境,她不知道J是怎么想的,至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对她而言,许多回忆就像飘零的枯叶,在季节的更迭里被遗忘,大学里所有的生活,只是个尘封的故事。

酒席上话题仍然在延续。同学聚会大多数如出一辙,女人喜欢谈穿着,谈化妆品,谈婚姻,男人喜欢聊段子,聊人事变迁,聊漂亮女人,恭维有权或有钱的人,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可谈论的。缕缕热气萦绕升腾中,杯来盏去,意犹未尽,玻璃杯碰撞发出悦耳脆响,和此起彼伏的说笑声交织,形成一张声音组成的网。

其实,她对这种场景是不熟悉的,心里是抵触的,她对这些话题,兴趣索然。几年过去,她面对他们并不了解,一切只停留在回忆层面,反而有种隔阂与陌生感。这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她喝多了。酒席散后,J说送她回家,驾车径直开到宾馆。

她被搀扶到床上,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酒往上涌,胸口在灼灼地燃烧。她困惑地看着J模糊的脸庞,嗅到了空气里不安的气息,回忆飘浮上来,就像某件事情再度续上。J的脸上有种自负,轻慢的目光看着她,这让她很吃惊,身体微微颤动。

她竭力躲避他,有一瞬间,感觉到了烦乱、沮丧之外别的东西,恐惧随之袭来。他俯下身吻她的脸颊、额头、嘴唇。她意识到某种令她害怕、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神情明显局促与惶惑,脸上呈现毫不掩饰的愠怒。

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有种虚幻且不真实的感觉,头脑里模糊地蹦跳出两个字:出轨。她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她觉得这一切,仿佛蛰伏在命运里,是蓄谋已久的?她竭力挣扎、抵抗着,却浑身乏力,身体的不适反应,让她难堪和愤恨。

她鄙夷地看着他,散乱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看着天花板橘黄色灯光,有种尖锐的声音在心里划过,似乎有种东西在下坠,飘浮的心跟随着在朝下沉。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丢失了。

夜渺如尘埃。她和他没有一句对白,整个过程像无声电影。J很晚将她送到家门口,塞给她两万元人民币。她头脑紊乱,感到恓惶且嫌恶。她不想要他的钱,别过脸离了开去。

夜浸入凉意,风掠过树梢间,路沿旁枯叶在惊恐地移动。她脚步踉跄,慌乱地回到家里,一头闯进卫生间。她感到恶心,一直想呕吐,清楚心里一方净土被玷污了。她感到无与伦比的卑贱,觉得身体肮脏不堪,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拧开水龙头拼命清洗着,想冲刷掉身上污秽,水珠顺着她身躯不断流淌下来。

居室里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除了单调的水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静止了。她忽略了这种不应有的寂静。

她仓促地穿上衣服,从卫生间冲进卧室,更大的不幸等待着她:婴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垫在边上的枕头覆盖在脸上——他饿醒后,嘶哑哭闹,小手抓到枕头朝嘴边移动,窒息而死。她怔住了,瞬间感到脚下在塌陷,整个世界在分崩离析。

她一直陷入自责、不能自拔的痛苦中。办完婴儿事情的第二天上午,她和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男人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朝北客厅光线有点暗淡,增加了这种凝重的气氛。他询问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清楚这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她不想隐瞒事情真相,毫不掩饰地告诉了他。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男人脸上仍然没有太多表情。她从他沉郁的眼神还是窥视到了某种憎恨或讥讽,那眼神只是一瞥,却刻在了她心里。他明显受到巨大打击,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神情黯然,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沉默着,随后站起身,绕过她身前,一言不发地离家走了。她能预料到这一切。她心里一下子空了。

那天晚上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呆立在床前,后悔无以复加。她没有哭泣,把婴儿紧紧搂抱在怀里,就像嵌入自己的体内。他在她子宫里待了近十个月,在这世上仅存活了五个多月。她难以接受这一现实,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像一块肉活生生被扯下来,整个心被痛楚与不安吞噬。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心里一片混沌,神情变得委顿,满脑子充塞了婴儿的影子。她不断想起和婴儿在一起的场景,而现在这种真实的画面消失了,像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情节被彻底抹去。她感到生活静止了,生命失去了动力,在毫无目标地漂泊。她每天不再需要给婴儿喂奶、洗澡、换尿布、清洗衣物,半夜醒来后哺乳,仓促地忙碌家务。

她陷入痛苦里,像掉进陌生世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不可能改变,失去婴儿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整个人生。她寝食难安,失魂落魄,变得羸弱,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她倏忽间,会听见婴儿的声音,陡觉惊醒了婴儿,连忙侧转身去,床上则是空的。

她晚上难以入眠,紧紧抱着婴儿的遗物,潜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被婴儿的啼哭声惊醒。她条件反射地坐起身,习惯且娴熟地撩起衣襟,随之手在胸前停住了,不由自主地渐渐松开,衣服从胸前滑落下来。

她独自坐在那里,将婴儿剩余的尿不湿打开,接着又折叠起来,反复地打开折叠起来。她浸透在暗夜里,忽然有种想哭的欲望,想就此躺下去的念头。男人走了,她能理解,更多的是一种麻木。她一直会思念婴儿,这些思念绵延不绝,却因为失去而倍感绝望。

她不知道是怎么挨过一天的。她走在街上,心里惘然,眼前的一切变得陌生,有种不属于自己,梦魇般不真实的感觉。朝前过去是地铁站。马路旁公交车停靠站台,等待乘客上下车,关上车门缓缓驶离。

她游移的目光瞧着熙来攘往的行人,看见年轻母亲抱着婴儿,或推着婴儿车经过,她痴迷的目光紧盯着婴儿,有种想亲吻与搂抱的冲动。看见人家投来惊诧的眼神,脸上呈现出尴尬与无奈,心里充满了惆怅。

她站在路旁,恍惚良久,产生起幻觉,看到每个婴儿,感觉回到十月怀胎状态,听见婴儿在心底里呼唤。她落寞寡欢,变得烦躁,甚至有些慌乱。她會站在街上很久,看着过往行人,听着车辆驶过的嘈杂声响,期待有一个母亲抱着婴儿出现。

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太阳在缓慢滑落,将树影映在路面上,斑驳而迷离。街市融在暮色里,如笼着虚幻的梦。

她记得初次和男人在咖啡馆见面,她和他坐在一起感觉有点滑稽。

谁都难以预料面前的陌生人,或者下一次再下一次的约会,将会是陪伴自己人生的人,这对任何人都是未知数。她是经人介绍抱着随意的心态去约会的。他长得并不帅气,五官还算端正,穿着西服,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看得出他很拘谨,显得谨小慎微,有些手足无措,大部分时间不敢直视她,目光紧盯着桌上的咖啡,或盲目地逗留在别处。她起先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从容了许多。他不属于夸夸其谈的人,甚至让人感到有点木讷。她凭本能相信他是个本分的男人。她和他相处二十来分钟,很快结束了第一次约会。

她对他没有特别好或不好的印象。她大学毕业后,并不缺乏异性的追逐,包括亲戚同事朋友的介绍,甚至是父母越俎代庖的愿望。她不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她在这方面一直不太有心计。

她和他来来回回交往了一年多,最终还是和他生活在了一起。对此许多熟人颇有微词,婚姻有时很难说得清楚,就像在某个拐角偶尔相遇,她也有些惊讶,怎么会选择他,心里却有种踏实的感觉。

婚后,她能够想象得到,生活平淡且乏味。她和他基本上没有浪漫的故事,从认识至今的每次情人节,他没有给她送过一枝玫瑰花,他也很少会陪她去逛街,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两人很久没有去看电影,一年或者更久,她记不得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男人继续在稳定的单位工作,除了上班和下班,月底将工资如数交给她,或间隔几个月时间,偶尔到邻省出差,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她每天下班回家,将替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忙碌着做晚饭,顺便把凌乱的居室收拾干净。晚上,她会躺在床上看一会儿书,有节制地玩一会儿手机,他则喜欢看新闻联播节目,足球比赛和其他体育赛事,将时间在各自的沉默里打发掉。

她有时觉得,他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又是可有可无的。日子周而复始。她生活得并不阔绰,每个月还银行贷款,有了婴儿辞退工作,经济上更入不敷出。她时常会为月底几天的囊中羞涩感到难堪。

她和他有了房子后,没有感到由衷高兴,心里反而有种负担,觉得辛辛苦苦,背负巨额房贷,未必物有所值,日子变得艰涩且庸碌,冗长得盼望不到尽头。

有时熄灯以后,他面孔朝着她,燃起炽热的目光。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感到心情压抑,尽量挪开他的手。并不想和他水乳交融。当她被他压迫着的时候,会莫名地生出烦乱,反而容易激起他的占有欲。他是她的男人,她会容忍他的鲁莽和笨拙。她用冷漠抵御他的欲念。他变换姿势,试图刺激她,在未生育前,她会和他一起燃烧起来。

窗帘没有拉严,微弱的光亮漏在地板上,一直延伸到床脚旁。她有些麻木,任其摆布,更像敷衍了事,想尽快结束这种事情。他动作缓慢下来,略感诧异地瞧着她,随即显出窘迫神情。

她心情复杂,想责怪他的粗鲁,又感到有些愧疚,脑子里闪过混杂念头:如果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只是这种心绪一晃即逝。

休息日,男人会装模作样走进厨房,单手撑在厨房门框上,或两手抱在胸前,看着她烧饭炒菜。

她明白他心思,轻声调侃地说:“你想学着做饭?”

他说:“白天,你趁婴儿睡着时,也尽量眯一会儿眼睛。”他的声音漂浮在厨房里,没有太大实质性意义,但她明白他是关爱自己。

她知道他不善侈谈,平时说话言简意赅。他拐弯抹角地会偷偷学着做家务,或在厨房里笨手笨脚露上一手,尽可能挑选最小最差的水果吃……诸如此类事情。

她心知肚明,知道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没有太多的欲望,事业上也不太可能出人头地。她依稀会看到他脸上的笑意,这种笑意背后蕴藏着的暖意。他是一点点渗透进她心里的,她像熟悉这座城市一样熟悉了他。

他依然是早出晚归努力工作,当然,经济上的压力、责任感会更重。她有时候会想,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平淡中也并非全然没有喜悦。他每天上下班,她在家等待他,半夜醒来他在身边,不用去操心他在干什么,或者明天会怎样,日子过得安稳踏实。

吃过晚饭,他在卧室里抱着婴儿,左右摇晃哄着婴儿,逗得婴儿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她心里愉悦,嘴上埋怨他,这样婴儿会越来越难带。他抱着婴儿显得笨拙,之后会变得有模有样,眼神里便存了一份幸福。

她清楚他究竟还是个顾家的男人,这种轻松和快乐会冲淡或缓解她的压抑。有时候,他和她在床上做完那种事情,他喜欢搂抱住她,轻轻抚摸她光洁的后背,亲吻她柔软的头发。她脸颊红了,这种微小动作让她心生感动,营造出两人的秘密与爱的感觉。

其实,她知道他爱这个家,温情笃厚地爱她。

落日在窗棂上隐褪,天色渐渐黯然下来,卧室里光线更加暗淡。她陷入在巨大的孤独与寂寞中,心里被缠绵的回忆和莫名的感触满满地占据,生命中这段平凡的日子不经意间变得刻骨铭心。

她试图回到之前度过的时光,一些过去的画面,一些生活的琐事,像电影片段清晰地呈现。她和他在一起久了,一成不变的生活之后,习惯了这种家的感觉,每当想起家,想到的就是这种熟悉的氛围,在其走动的空间和景致。也许这就是生活本质的东西。

她仍然一个人呆坐在卧室床旁,等待着黑暗从窗外潮水般涌入。她原以为聚会很快会结束,短暂的交替时间,男人会按时到家。

她在头脑里假设过这样的情景:她回到家推开房门,男人抱着婴儿在灯影里迎接她,她脸上呈现欣慰与短暂的歉意,这会让她感到温馨。她也推演过其他可能:如果没有接听那个电话,如果纠结后放弃去聚会,如果……她没有想到他加班,更没有注意到短信,生活像不期然开了个玩笑,她难以置信不幸那么简单地发生,突如其来不经意的意外,轻而易举地将一切擊碎。

她感到让人心生暖意的东西正在日渐远去。她想生活总有落幕的一刻,能放下这一切不是很好吗?她这样想着痛苦会缓解一些。她期待平静而简单,能安居乐业的生活。她不知道是自己迂腐,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这个季节的阳光被风吹得很薄,天气时阴时晴,变得飘忽不定。小区楼下照例有人在遛狗或闲聊,有孩子在追逐嬉闹,间歇有枯叶飘落在地上,增添了几分萧瑟秋意。她凝视着灰扑扑的天空,目测着窗外和地面的距离,产生起一跃而下的冲动。她对自己的这种想法,并没有感到太多惊讶,更接近于无动于衷状态。

她想只要搬张椅子放置在窗台下,顺着椅子能够爬出窗口,或站在椅子上摒弃杂念,闭上眼睛俯身就能扑出窗外。小区依然显得空寂。她感觉自己犹如一粒随风而逝的尘埃。

午后,她疲倦地独自走出家门,来到附近的菜市场。菜市场里很嘈杂,有卖蔬菜、鱼虾、豆制品、家禽肉类的,也有卖水果的摊位,夹杂着熟食店和卖锅碗瓢盆,睡衣内裤,各种生活用品的廉价小杂货铺,彼此间吆喝声混杂在一起。

她好些天没有来菜市场,经过摊位时,有摊主不失时机地招呼着。她无暇顾及,朝菜市场里小杂货铺走去。她买了一包鼠药。店主是个中年妇女,长得有点肥胖,似是而非地看着她。

她内心略微一紧,随即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钱,递给店主径直离开了菜市场。风从街上倏地掠过,扑向远处,天气已感凉意,正在步入这个季节深处。夜如约而至。卧室里充塞着黑暗,她有种缥缈的感觉,很多东西涌入脑海,似乎又都很虚无。

开始和结束只是一个过程。她想这就是自己的人生?人生永远是个后悔的过程,每个人最终都将殊途同归。

她想应该离开了。她不再想回忆过去,一切恍若只是场梦。

她没有开灯,她将电话线掐断,发现手机电池板已经没有电,处于停机状态。她双手哆嗦着打开小纸包,将白色粉末倒进嘴里,食道有种黏附而变得呛人的感觉,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将黏附物吞咽下去。她穿着干净衣服,静静地躺到床上,一切安静而又让人难以忍受,眼前的场景接近于抽象,整个画面变得很不真实。

她感觉到疲惫不堪,只想睡觉,就这样一直睡下,她渴望安静地离去。有那么一刻,她心如止水。

她感到药性在体内发作,意识在潜入半迷糊状态,耳旁隐隐听到有种声音,缥缈、悠远,在暗夜里缓慢地流淌,空气一般沁入心肺,一尘不染地在黑暗中萦绕。城市的喧嚣,尘世的凡俗,被心旷神怡的声音所覆盖。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她感到奄奄一息,生命正在耗尽,一切在渐行渐远。夜被寂静浸透。忽然,她心里有种清洁感,有种解脱后的轻松。她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心朝下沉,那晚的记忆依然清晰。她闭上眼睛,黑暗涌了上来。

她没有死。

第一缕晨曦漫上窗帘,卧室里的光线还很暗。她身体轻轻蠕动,感觉从深海里漂浮上来,一时间无法分清置身何处。意识在逐渐清醒过来,耳旁隐约又听见熟悉的声音,那种声音似乎是生命的延续,穿过黑暗,穿过梦境,像是采撷大自然的气息,清新纯净,在她心里舒缓地流淌弥漫开来。

她依稀记忆起来,小时候听过那首曲子,母亲搂抱着她轻轻地摇晃,哼著这首曲子哄她入眠。曲名是“生命之源”。

天籁般声音抵达心灵,像母亲在对她述说:“孩子,活下来吧,活着才有明天,活着才有希望,勇敢地面对未来。”刹那间,她被感动了,眼眶渐渐噙满泪水,心里跳跃起一团火苗,蹿动在胸腔四壁。

她感到了一种暖意。她完全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卧室里的一切影像模糊,在原来位置呈现出大概轮廓,默默伫立在那里。她明白是吃了鼠药,猜测吞服了假药,她心里有种沉重感觉。她瞧着正在泛亮的窗口,恍若从死亡边缘回来,陡地生起活的欲望。

她默默地安慰自己活着吧。她想人活着就是一种意义,她不清楚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她有种虚脱的感觉,意识到了饥肠辘辘,本能地想寻找吃的。她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

这天上午,男人回家拿替换衣物,打开房门看见她面色惨白,脸紧贴着地面,身子呈蜷缩状态,侧身趴在厨房间门旁。从卧室沿着客厅到厨房,地上有明显匍匐后的痕迹。他惊魂未定地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医生诊断:她是身体虚弱低血糖引起的休克。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液和其他难闻异味。她感觉像在梦幻里漂浮,眼前空白且模糊,逐渐聚焦起具体的影像。她彻底苏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插着针管在输液。针管里液体在注入体内。

她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了,犹如生命在某个交叉点再次重叠。她有些激动,目光逗留在天花板上,各种思绪纷至沓来,现实的和未知的走马灯般涌现。所有的记忆,琐碎的片段,每一个细节,像显影的底片清晰呈现,在心里晃荡开来。她知道生活并不仅仅是种感觉,还包含着责任与信念,哪怕是经受绝望也是一种财富。

她叹了口气。有护士在病房里进出。她侧过脸,目光飘移到窗外,很快又收回目光。

她发现病床旁杯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她猜想是男人把她送到医院的。她支撑着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拿起纸条,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上面简短地写着几行字。

这个季节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映照在窗外。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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