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菲
摘 要:作家的童年记忆和创伤经历为他们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源泉。狄更斯将自己的童年记忆和创伤经历融汇到《大卫·科波菲尔》中。可以说这部批判现实主义著作是狄更斯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溯和复现,以及对19世纪英国教育,尤其是英国儿童教育的诸多弊端的揭露和反思。一百多年来,狄更斯的儿童教育观历久弥新,《大卫·科波菲尔》作为折射狄更斯儿童教育观的一面镜子,对于现代家庭、学校、社会教育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和启示作用。
关键词:儿童教育观 狄更斯 《大卫·科波菲尔》
狄更斯出生于19世纪英国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家庭经历过债务危机,其间年幼的狄更斯不得不为了补贴家用中断学习,在鞋油厂辛苦劳作,即便后来状况改善,狄更斯的母亲依然希望他留在鞋油厂做童工。狄更斯求学期间,威灵顿寄宿学校的校长琼斯先生动辄对学生鞭笞谩骂。童年时代的悲惨经历使得狄更斯尝遍人间冷暖,深感当时英国社会对儿童的摧残。因而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他常常以儿童视角书写现实、批判现实,字里行间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温度。《大卫·科波菲尔》再版时,狄更斯在序言中写道:“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我有一个最宠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科波菲尔。”[1]作为狄更斯童年经历的最佳注脚,将其作为切入点考察狄更斯的儿童教育观具有重要价值。
一、狄更斯的儿童教育观
(一)家庭教育应关注儿童情感需求
一个健全幸福的家庭环境对于儿童的成长至关重要,双亲的角色功能缺一不可。尚在母亲腹中便失去父亲的大卫,是在母亲克拉拉和女仆的珍视呵护下成长的。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人格发展中的生殖器阶段,也就是3—6岁,儿童会对自己的异性双亲表现出依恋倾向,相反则对同性双亲展现出竞争般的排斥心理。[2]书中描写大卫第一次见到摩德斯通先生时就感到厌恶和嫉妒的情绪,“他拍拍我的头,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他和他那低沉的声音,我忌妒他的手摸我时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的手确实已碰到”[3]。对抗父权和同性竞争的倾向在生命初始状态就显露无遗。父亲这一家庭角色的缺失使大卫在童年时代表现出更加敏感纤细的精神特质和更加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从温暖的羊水中出生,母亲和女仆的温柔乡是他渺小世界的全部,摩德斯通先生突兀地闯进了这个世界,还争夺了母亲倾注于大卫身上的关注和爱意,摩德斯通先生和母亲走得越近,大卫便愈发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未被告知的母亲再婚的消息对于大卫而言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和背叛,随时会被抛弃的危机感吞噬了他稚嫩的心灵。
母亲克拉拉的性格柔顺懦弱,毫无主见,依附性人格在遇到摩德斯通先生后表征得更加明显,即便一次次被践踏尊严和权利,她依然选择退让。母亲虽然给予了大卫关爱呵护的初始印记,却没有和大卫建立起“共在”的情感纽带,在大卫遭受摩德斯通先生的鞭挞教育和人格侮辱时,在大卫被摩德斯通姐弟當作累赘而送到萨伦学校暴力改造时永远扮演着失语的角色,她深爱自己的孩子,却听信摩德斯通姐弟对大卫的污蔑,对大卫的“异化”感到痛心不已,这说明母亲从未在精神层面直觉性地感知大卫的情感需求,双方主体间没有直击心灵的互动和沟通,母亲传递爱的信号被大卫接收后得到的反馈是深切的漠视,这种体验累积后形成隐秘的怨恨和遗憾,因而在大卫的童年记忆中,早逝的母亲纯净美好,但也并非白璧无瑕。
摩德斯通姐弟深刻揭露了一个失败的家庭教育是如何一步步扼杀儿童天性、摧残儿童成长的。在健康的家庭教育中,父母应该给予儿童充分发挥天性的空间,遵循儿童身心成长发展的自然进程,强迫纪律和暴力施教无疑是对儿童个性和自由的摧残。夸美纽斯认为:“实施这种教育的时候不用鞭笞,无需严酷,也不用强迫,尽可以实施得尽量和缓、快乐,尽量自然。”[4]大卫的童年在母亲和女仆的陪伴下,的确是遵循着自然主义教育理念快乐成长的,识字与阅读是享受的过程,“我还模糊地记得坐在她膝上学字母的情景……它们并没有让我感到厌恶或勉强。恰恰相反,我就像沿着花丛中的小径散步似的,一直走到鳄鱼书,一路上,有我母亲温柔的声音和和蔼的态度作鼓励”[5]。而摩德斯通姐弟的出现给大卫一生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印记。摩德斯通先生和尊重包容克拉拉的科波菲尔先生截然不同,他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美其名曰“坚定”的冷血强势,妻子不需要独立的思想,听话乖巧的人偶已足矣。在重组家庭后,克拉拉这朵娇嫩的玫瑰不仅没有重获幸福,反而因为摩德斯通姐弟的规训遭受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摧残,迅速枯萎了。而对于大卫,摩德斯通小姐见到大卫的第一面便粗暴对其下了“缺乏教养”的定论,无视儿童的身心发展规律和认知水平,强制大卫对书本知识死记硬背,摩德斯通先生秉持着以暴力手段对儿童进行家庭教育和人格塑造的理念,屡次对大卫施以禁闭和殴打,在如此恶劣的家庭教育环境中,“结果自然是使我变得抑郁、呆笨和执拗”[6],大卫不仅没有感受过正常父爱的抚慰和关怀,反而被继父戕害了几乎整个童年。
童年阶段双亲角色功能的缺失会驱使一个人在生命长河中的其他际遇和对象中弥补遗憾,这种情感补偿将会在童年阶段之后的生命叙事中找到承托。和母亲相比,抚育大卫长大的女仆面对大卫的求助,给予了大卫更加契合精神需求的回应,在被送去萨伦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女仆及时出现,透过钥匙孔对被反锁在房间的大卫进行安抚。透过钥匙孔的一番对话象征着更加亲密的情感联结。在回忆中,大卫认为“她没有替代我母亲,没有人能替代得了,但是她填补了我内心的一处空白,我的心把她关进里面了,我对她有了一种对别的人从未有过的感情”[7]。在往后的岁月中大卫遇到两段感情,大卫的第一任妻子朵拉美丽脆弱,天真稚气,从她的身上大卫能找到已逝母亲朦胧的身影;第二任妻子艾妮斯秀外慧中,意志坚定,绽放着女性耀眼的光芒,是大卫潜意识中理想型母亲所应该具备特质的具象化。
(二)学校教育应尊重儿童天性发展
从小说中可以看出,狄更斯崇尚自然教育,学校教育必须适应儿童的天性发展,对儿童施用暴力的教育手段应该受到严厉的批判。同时,一所合格的学校应该具备科学的教育理念、优质的教师资源和健全的教育制度。狄更斯通过小说严厉抨击了当时英国私立学校教育的种种弊端。在卢梭的自然主义教育观中,教育的首要前提是从天性善这一人性论因素着眼[8],儿童能够顺其自然地正确成长,外界不应强行施加人为干预,但是在摩德斯通姐弟和萨伦学校校长克里克尔先生眼中,儿童天性如同毒蛇和魔鬼,自我意志应该被及时扼杀,需要通过鞭打等暴力手段改造成社会期望的角色。摩德斯通姐弟一手促成了大卫和克拉拉的母子分离,把大卫送去魔窟般的萨伦学校接受“教育”。这所学校是克里克尔先生用来牟利的工具,他用最低的薪资聘用教师,为学生提供最差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克里克尔先生以打骂学生为乐,教员水平低下,对校长极尽谄媚。学生在死气沉沉的萨伦学校学不到任何有用的知识和技能,相反为了生存而日复一日地努力。
儿童初入学校时,骤然从被养育者照顾的熟悉环境中剥离出来,进入一个规则全新的陌生环境中,情绪变得更加敏感、易受伤害,因而教师也应该更加小心地呵护儿童的心灵。大卫初到萨伦学校时就受到了人格侮辱,教师要求他一直挂着写有“当心他!他咬人”的告示。单调枯燥的放假期间,大卫时刻被焦虑的情绪困扰着,幻想开学后被同学集体孤立、讥讽、羞辱的处境,整夜做挂着告示被人围观和言语暴力的噩梦,甚至逐渐对自己产生了错误认知,“我记得,我真的渐渐怕起我自己来了,把自己当成是个真会咬人的野孩子”[9]。它是一种持续存在的过程性伤害,被霸凌的创伤记忆将被迫跟随一生,被霸凌者会在潜移默化中认同自己格格不入的异类身份,如果教师漠视、默许了霸凌行为,甚至参与其中,必然会酿成悲剧。
与萨伦学校截然相反的是斯特朗博士创办的学校。大卫投靠贝西姨婆后,贝西姨婆牵挂大卫的教育,在事务所为大卫寻找学校时,贝西姨婆认为一所合格的学校应该让孩子快乐、成器,并教导大卫永不卑贱、永不虚伪、永不残忍。斯特朗博士创办的这所学校寄寓了狄更斯理想中的学校所应该具备的质素:严谨有序,制度健全,学术氛围浓厚。斯特朗博士兼具长者的善良慈爱和儿童的天真单纯,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他一切从学生的名誉和利益出发,因而学生也发自内心地维护学校的声誉和尊严。在勤奋学习之余,学生拥有充足的自由时光。夸美纽斯坚决反对只靠死记硬背追求知识的经院主义教育,“不要由别人的心智去领导,要由他自己的心智去领导……他要亲自探求事物的根源,获得一种真能了解、真能利用所学的事物的习惯”[10]。从贝西姨婆和斯特朗博士两位人物形象中可以看出,狄更斯对学校教育的看法与夸美纽斯的教育观不谋而合,教师应该承担守护儿童天性的角色,面对他们人生中的这一阶段性历程,在学识、品行、教养等方面为儿童树立榜样的同时,给予儿童一些容错的空间,让他们健康快乐地成长。
(三)社会教育应为儿童提供制度保障
大卫生活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的英国社会,工业革命基本完成,表面上累积了巨大财富,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景,但实际上社会贫富差距悬殊,社会矛盾日益凸显。资本家疯狂聚敛财富,作为社会当中的一小部分人掌握着绝大多数的生产资料和财富。在如此残酷的资本主义社会中,限制雇佣童工的法令还没有颁布,比工人更廉价的童工迎合了资本的需求。资本家以最低工资驱使童工投入工业生产,压榨他们的剩余价值。大卫做童工的这一段悲惨经历的背后折射了英国严重的道德和社会问题。社会缺乏保护儿童权利的制度和法案,漠视儿童渴望健康自由地成长的呼喊,本应在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享受父母的呵护,在学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卻被迫终日劳作,食不果腹。欧文曾指出:“他们的智力和体力都被束缚和麻痹了,得不到正常和自然的发展,同时,周围的一切又使他们的道德品质堕落并危害他人。儿童如果没有健康的体格和良好的习惯,就不能成为国家真正有用的臣民。”[11]和大卫一样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数以万计的儿童被黑暗社会吞噬着健康和生命,或因没有受到正确的引导误入歧途。这样的真实社会图景被狄更斯复现到了《大卫·科波菲尔》中。
母亲去世后,摩德斯通先生对大卫的恶意显露无遗,他剥夺了大卫接受教育的权力,将年幼的大卫送进摩德斯通·格林比货行做童工。在一个孩童的眼中,他所要工作的地方“房子又破又旧”“泥泞不堪”“老鼠横行”“上百年的尘污烟熏”,凡此种种,无一不诉说着大卫工作环境的恶劣。困扰大卫的不仅是恶劣的工作环境,还有备受煎熬折磨的精神世界,“我竟沦落到跟这样一班人为伍,内心隐藏的痛苦,真是用言语无法表达”[12]。从前生活拮据,大卫也是在母亲和女仆的珍视与呵护下长大的,即便后来被继父虐待,大卫在表面上依然拥有被他人唤为“少爷”的身份,而如今母亲去世,女仆出嫁,大卫沦为童工,身份的落差给大卫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不仅如此,摩德斯通先生切断了大卫渴望成为博学多识、卓越优秀之人的理想,萨伦学校的伙伴被如今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底层阶级替代。身份错位使大卫产生了巨大的落差感和失落感,和身边的人感到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身边接触到的都是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因而大卫的心中充斥着无处倾诉、无人理解的痛苦。
米考伯夫妇的出现及时拯救了彷徨迷茫的大卫。作为房东的他们因为债务危机而锒铛入狱的遭遇使大卫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虽然大卫常在与米考伯夫妇的相处过程中扮演倾听者的角色,但是心中压抑封闭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得到了宣泄,米考伯夫妇也与大卫结下了奇怪而平等的友谊。尽管有着爱慕虚荣、挥霍无度等劣根性,但米考伯夫妇对于引导教育大卫向上向善有着深远的影响。米考伯太太拜托大卫典当家中财产,向他展现了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美好;在监狱中米考伯先生对大卫谆谆教诲,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挥霍无度的可怕后果。像米考伯夫妇这样的存在,生动表现人性的复杂和矛盾,亦是狄更斯人道主义精神和儿童教育观在文学创作中的充分体现。米考伯夫妇美好的一面为这个冰冷的资本主义社会镀上一抹暖色。这样一个象征着外在感化的群体,给予和大卫·科波菲尔一样的孩子帮助和抚慰,用希望照亮他们的人生旅途。
二、结语
狄更斯一生著述等身,为世界留下了一笔丰赡的文学遗产。他并非教育家,却凭借个体的直接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对儿童教育的方方面面提出自己的见解。他的众多作品以儿童为主角展开,为诠释自己的儿童教育观提供了浅近晓畅、新颖独特的视角,对于21世纪基础教育阶段的教育理念的塑造也具有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 [3] [5] [6] [7] [9] [12] [英]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M].宋兆霖,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1,21,61,63,70,90,178.
[2] 张卫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美学思想研究[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7:14.
[4] [10] [捷克]夸美纽斯.大教学论[M].傅任敢,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57:101,61.
[8] 王春燕.自然主义教育理论及其思考[J].教育理论与实践,2001(9):58-61.
[11] [英]罗伯特·欧文.欧文选集:第1卷[M].柯象峰,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