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烟火（一）

彭文斌

2021年2月17日晚，“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盛典”在央视播出，来自江西南昌的万佐成、熊庚香夫妻获得殊荣。然而，他们没有出现在颁奖现场，而是和他们十几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在“爱心厨房”备好炉火，迎接病患、家属。本故事以万佐成、熊庚香为原型，讲述在“爱心厨房”里发生的动人故事……

抗癌厨房

读小学五年级的宋淘淘自称美食家，他最近迷上了巷口的“万氏油条”，那油条又长又粗，一口咬下去，脆，有嚼劲，满嘴油香。每天一早，宋淘淘喜欢把油条泡在豆浆里，津津有味地享用完这人间美食，才背着书包去学校。

炸油条的老万是个中年人，话不多，只顾埋头干活，像个闷葫芦。他的妻子姓熊，大伙喜欢叫她熊大姐。熊大姐生着一副大嗓门，做事风风火火。

这是一个春天的星期日，阳光洒满巷口，空中飘着香樟树清新的味道。像往常一样，宋淘淘揣着零钱慢悠悠地走到油条摊边。

老万正全神贯注地炸着油条，锅里发出嗞嗞声。六个炉子安静地排列在那儿，仿佛动画片里的葫芦兄弟。

忽然，一个声音很小心地传过来：“老板，能借借火吗？”

宋淘淘一看，三四米开外，一男一女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个男孩，车龙头上挂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说话的是那个女人，四十岁模样，脸色苍白，头发有点凌乱，双眼带着淡淡的忧伤。

女人接着说：“你们炉子里剩下的火，可不可以让我们炒个菜？我给钱。”说着，女人哽咽了。

“孩子生病了，想吃妈妈烧的饭菜。我们特意去买了菜，想找餐馆加工，一路问来，已经找了好久，可是…… ”男子在旁边补充道，说罢，一声叹息，眼神黯淡下去。

宋淘淘盯着男孩的右腿，那儿裤管空荡荡的，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孩的嘴很甜，笑着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熊大姐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

老万马上让出位置，热情地说道：“来，这口锅正好闲着，你们来用吧。”

说话间，熊大姐已经上前取下塑料袋，帮着女人一起洗菜、切菜，很快，铁锅里飘出菜香。

男孩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母亲挥着铲子，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一时之间，宋淘淘把买油条的事儿忘在了脑后，他从对话中大概知道了这一家子的情况。男孩跟宋淘淘年纪一般大，今年十一岁，患了骨癌，前不久做了截肢手术。男孩在附近的肿瘤医院待腻了，吵着回家，说是要吃妈妈烧的饭菜。他正处于治疗关键期，不可能半途而废，无奈之下，两口子便商量着买菜加工。谁知医院附近的几家餐馆生意火爆，都说没空，自然，他们碰了一鼻子灰。

女人麻利地炒好了菜，熊大姐忙着给她打包。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师傅，你算一算，要多少加工费？”

老万伸出右手一挡：“什么钱不钱的，不就是一点多余的火吗？不要钱！只要孩子需要，以后你们可以天天来炒菜，免费用炉子。”

一家人千恩万谢地回了一墙之隔的肿瘤医院。宋淘淘的眼睛亮了，他忽然覺得老万夫妇的笑靥是那样动人。

没过多久，宋淘淘发现，这条两米多宽的小巷子热闹起来了，越来越多的患者和患者家属找到这个油条摊子加工菜肴。这些同病相怜的人抱团取暖，在窄窄的巷子里洗菜、切菜、炒菜、煲汤，烟雾缭绕，香气袭人，他们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气息。六个炉子不够用了，大伙经常要排好久的队，错过吃饭的点。见此情景，老万两口子便一口气添置了十套炉灶。

心灵手巧的老万赶制了几个木架子，摆上瓶瓶罐罐，香料、盐、白醋、生抽、料酒，一层摆不下，再摆第二层。他特意贴上一张红纸，写下一行字：调料免费。铁锅、高压锅、热水瓶添置了一个又一个，煤球一换就是上百个。

忙完，新来的病人或家属习惯性地问：“老板，请算一下，加工费多少钱？”

老万摇摇手，回答得干干脆脆：“分文不要。”

对方愣住了，僵在那儿，讷讷地说：“这怎么行？”

“我说行就行。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饭吃饱了！”老万说。

熊大姐大着嗓门说道：“吃不起饭就到我这里吃，人是铁，饭是钢，饭是一定要吃的。”

每每这时，对方总会拼命点头，转过身去，悄悄地擦拭眼睛。

宋淘淘把这一切悄悄地记在心底。

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老万夫妇成为肿瘤医院里的一个民间传说。因为厨房位于肿瘤医院外面的小巷子里，专供患者和家属加工饭菜，人们便把这儿叫作“抗癌厨房”。

不知从何时起，前来加工菜肴的人渐渐少了，一些熟人甚至悄然退场。老万的心里直犯嘀咕，一时搞不懂问题出在哪儿。

这一天，老万实在忍不住，拽着一个熟人想探个究竟。

“万师傅，其实原因很简单，你不收费，时间久了，大家不好意思。”那个熟人掰着手指继续说，“煤球、洗菜水、作料、厨具、烧水壶、热水瓶，哪一样不要花钱？你每天得垫付多少钱啊！大伙在背后聊到这事，哪个不感激？哪个又不内疚？”

老万急得直搓手：“你去跟大家说说，没关系，我们卖油条有点利润，两个人平常开销不大，以前做生意也有些积蓄，承担得起。”

对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将心比心，我们良心上过不去。万师傅，你还是收点加工费吧。”

老万见事情僵持不下，便跟熊大姐商量，最后决定每加工一个菜，收成本费五毛钱。

很快，“抗癌厨房”的人气又噌噌噌地飙升起来。老万两口子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光彩。

转眼，在蝉鸣声中，炎热的夏天到了。这天，宋淘淘在“抗癌厨房”买油条时，认识了比他小两岁的男孩石头。

石头的妈妈患了宫颈癌，在肿瘤医院治疗。由于石头的爸爸在外务工挣钱，石头的妈妈只能让石头暂时休学，跟在自己的身边。母子两人是“抗癌厨房”的常客，石头妈妈坚持自己炒菜，希望能够给儿子加强一点营养。

石头很乖，妈妈炒菜时，他会安安静静地待在厨房看书。宋淘淘经常从家里带来杨红樱阿姨写的《笑猫日记》，递到石头的手中。捧着书，石头的脸上总会绽放出笑容。

看着病恹恹的石头妈妈，宋淘淘的心里堵得慌，觉得应该为石頭做点什么。他带着石头逛了海洋公园，坐了摩天轮，还陪着石头去公园划船。蓝色玛瑙般的湖面上，两个小伙伴愉快地唱起了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多彩多姿的梦想让他们沉醉。

然而，不幸还是降临了，在医院折腾了大半年，石头的妈妈最终带着无限遗憾走了。石头回故乡那天，宋淘淘把自己珍藏的《笑猫日记》完整版送给他做纪念。

令宋淘淘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不到一年的时间，石头竟然再次出现在“抗癌厨房”。这回陪伴他的是白发苍苍的奶奶。

“小石头，你怎么来了？”熊大姐上前一把抓住石头的手，端详了一下，欣喜地说道，“不错不错，长高了，像个小男子汉了。”

“奶奶，我生病了。”石头如同犯了错一般。

生病了？熊大姐倒吸了一口凉气，脑海里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石头奶奶把她拉到一边，悄悄说：“石头得了癌症，怕是没希望了。”话音未落，老人的眼泪奔涌而出。

熊大姐被雷击了似的，傻了。

“奶奶，阎王爷把我妈妈带走了，我得去跟阎王爷打架，把妈妈抢回来。”石头瓮声瓮气地说。

凝视着石头天真无邪的样子，熊大姐差点就要号啕大哭，她不想惊着孩子，背转身，拿手拼命地堵住双眼，嘴里叫道：“老万，老万啊……”

老万其实就在旁边，他早已明白了一切。可是，面对病魔，纵然心灵手巧又能如何，此时的老万同样束手无策，他只能扶着妻子回了房间。

石头的奶奶炒了两个蔬菜，颤巍巍地走过来，要给老万加工费。

老万脱口而出：“这怎么行！我不收，我真的不能收！”

老人叹息一声，道过谢，牵着石头走向肿瘤医院，那一头银发犹如一根根针，刺着所有在场的人。

在转弯处，石头回过头来，大声说：“爷爷奶奶，我明天再来哈！”

午后，蝉聒噪着，热浪肆无忌惮地在南昌城翻滚。待“抗癌厨房”重新恢复了宁静，熊大姐没有忙着收拾，而是把老万叫了过来，郑重地说：“去取五千块钱吧，我明天有用。”

老万立即明白了，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脱下工作服，将手洗净，动身去了银行。

第二天，石头和奶奶又过来炒菜。熊大姐把老人请到一边，从工作服里掏出钱，塞到老人的手中。

“这怎么使得！”石头的奶奶迅速往后退缩。

熊大姐一把将老人拽了回来，爽朗地说：“大姐，当然使得！收好了，这是我们给石头的小小心意，可惜啊，帮不了大忙。”

老人呆在那儿，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

在场的人都感动了，大家纷纷慷慨解囊，凑了几千元钱，交给石头的奶奶。

宋淘淘目睹了这一切，他噙着眼泪，将自己的零花钱全部塞给了老人。

希望石头平安。这是所有人诚挚的祝福。

宋淘淘也在心里默念着：“石头，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几天后，宋淘淘照常去买油条，老万默默地朝他点点头。熊大姐说：“孩子，从明天开始，我们不卖油条了。”

宋淘淘惊讶地张大嘴：“为什么？”

老万抬起袖子揩了把汗：“也没啥，我们以后就一心一意办好这个‘抗癌厨房。”

一股热流涌动在宋淘淘的心田。爱是这世上最干净、最圣洁的东西，有了爱，生命将不惧严寒。

走出巷子，浩荡的阳光如瀑布奔泻下来，宋淘淘快步向肿瘤医院走去，他想告诉石头：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划船。（未完待续）